陳怡良
(臺灣成功大學 中文系)
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意涵省察及多面向詮釋──兼對“南山”一詞新解
陳怡良
(臺灣成功大學 中文系)
陶淵明所著《飲酒》詩二十首,其中《飲酒·其五》被贊頌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杰作中的杰作”(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詩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更是“名句中的名句”,傳誦千古。原因為何?歷來評家觀點不一,雖具真知灼見,惜文字皆簡約,瑣碎零落。個人乃草撰本文,期能更深入、多方探究詩人創(chuàng)作之微旨,兩句的深刻意涵,及其成為名句的原因。
陶淵明;飲酒;菊;悠然;南山
被稱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1],或被贊頌為“自然詩人之宗”[2]的陶淵明(365?—427),有飲酒之癖好,其藉以自況、亦帶有嘲謔意味的《五柳先生傳》中說:“性嗜酒,家貧不能恒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雹偕蚣s《宋書·隱逸傳》中也寫道:“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尋陽與潛情款,后為始安郡,經過,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臨去,留二萬錢與潛;潛悉送酒家,稍就取酒?!盵3]4據(jù)上舉二種資料看來,陶淵明飲酒成癖,不過他酒品則甚佳,雖喝醉了,并不會發(fā)酒瘋,或亂性,而去騷擾他人,也不以去留為意。“酒”似乎與淵明畫上等號,他儼然成為一位赫赫有名的醉酒詩人了。
今人曾經統(tǒng)計,在陶淵明現(xiàn)存142篇詩文作品中,與“飲酒”有關的,共56篇,約占作品的百分之四十[4]238。單就詩歌而言,在他現(xiàn)存的125首詩中,遣用與“飲酒”相關的文字,即有“酒、醪、酣、醉、醇、飲、斟酌、餞、酤、壺、觴、杯、罍”等十幾字,總共出現(xiàn)九十幾字數(shù),其中單“酒”一字,就出現(xiàn)了32個,標題與“酒”相關的作品,如《連雨獨飲》1首、《飲酒詩》20首、《述酒詩》1首、《止酒》詩1首,約占全集五分之一[5]135。由此可見,陶淵明可說是將詩意加酒意,酒意不離詩意,創(chuàng)作了不少與“酒”相關的作品。以中國酒文化史而言,陶淵明應該算是第一個引酒入詩的人。王瑤即肯定說:“以酒大量地寫入詩,使詩中幾乎篇篇有酒的,確以淵明為第一人?!盵6]173陶淵明能將詩情與樽酒融成一片,將酒趣與詩意相互交會,在我國詩歌史上,成為能創(chuàng)新素材、突破傳統(tǒng)的一代詩人。對于陶淵明詩作為何離不開“酒”的疑問,為《陶淵明集》首先編集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說:
有疑陶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7]9
蕭統(tǒng)既是陶集的功臣,從淵明的飲酒,似乎也窺見出淵明的某些心曲,方能如此判定。酒,既已成為“陶淵明生活與文學的標志”,自然也就“形成一種文學的主題”[8],在陶淵明所作涉及飲酒的作品中,最受后人注目與揄揚的佳作,當非《飲酒》詩二十首莫屬。誠如清王夫之即加評點云:
《飲酒》二十首,猶為泛濫,如此情至理至氣至之作,定為杰作,世人不知好也。(《古詩評選》)[9]
這種偉大的專題組詩,竟然“世人不知好”,因之王夫之頗為嘆惋,將其評為“情至理至氣至之作,定為杰作”,確是切中肯綮。方東樹亦予以稱美云:
據(jù)序亦是雜詩,直書胸臆,直書其事,借飲酒為題耳,非詠飲酒耳……此二十首,篇篇具奇恉曠趣,名理名言,非常恣肆,皆道腴也。[10]
方氏所言,當是事實,該詩確是屬雜詠之詩,并非是一朝一夕之作?!敖栾嫗轭}”,抒其感懷,吐其塊壘,其中無不具“奇恉曠趣,名理名言”,無疑是曠世的名作。表面上看,20首似無分軒輊,均為有高遠意境的佳構,也都有至理至情至氣的名言,不過20首中的第五首,無疑是最膾炙人口的一首: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頁144、145)
此詩前四句,曾被王荊公譽為“奇絕不可及之語”,以為“由詩人以來無此句”[11],贊頌備至,而整首詩也被后人稱道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杰作中的杰作”②。馮友蘭《論風流》一文,亦給予極高的評價,說“在東晉名士中,淵明的境界最高”,“(《飲酒(其五)》)這首詩所表示底樂,是超乎哀樂底樂。這首詩表示最高底玄心,亦表現(xiàn)最大底風流”③。自此看出《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在后世的文學史家、思想家眼中所具有的崇高地位。
《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一詩,似乎被視為陶集中的壓卷之作,最能突顯陶詩風格的代表之作,有學者統(tǒng)計:僅此一篇,竟得評家百余人,評語百數(shù)十則。粗計之下,總論整體價值與歷史地位的,逾十家;揭示通章詩旨意趣的,亦逾十家;闡釋各句詩意的逾八十家。論析詩思、結構、風格的逾十家[12],其中評析“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即逾四十家。因之,吾人或可依此判斷,《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一詩,可謂是全部陶詩集中,亦是兩晉經典作品中,最受后人注目,亦是影響最大最深的名篇。
依據(jù)上節(jié)學者的統(tǒng)計,評析“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的,竟逾四十家,這二句該算是“名句中的名句”,最具“玄心中的玄心”之作了。歷來評家論述自名作中摘出佳句,并以之作為評斷的依據(jù),有其獨特的看法,如宋嚴羽云:
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如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謝靈運“池塘生春草”之類。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耳。[13]
在嚴羽看來,陶淵明所以勝過謝靈運處,乃以語言特色分析,即靈運詩是“精工鍛冶”,以人工為之,而陶淵明靠的是才力,是“質而自然”,其證即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為例。清方東樹言“自然妙者為上,精工者次之,此著力不著力之分,學之者不必專一而逼真也”[14]。嚴羽所言,獲得方東樹的確認。實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所以成為傳誦千古的佳句,其原因恐怕不僅僅因造語自然,又或工妙而已,筆者將在后文詳細論證。
據(jù)上述,歷來評析“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竟逾四十家,不過這四十家,其評析此句之高妙,大都是一如歷代“詩話”之評騭,“因采用隨筆體裁,雖不少真知灼見,大多缺乏理論的系統(tǒng)性”④,“信手拈來,片言中肯,簡煉親切,是其所長;但是它的短處在零亂瑣碎,不成系統(tǒng),有時偏重主觀,有時過信傳統(tǒng),缺乏科學的精神和方法”[15]1,即使后人亦有將淵明《飲酒·其五》一詩加以賞析探究的,唯對其中“采菊”二句,亦僅針對字面,寥寥數(shù)語,精簡評論帶過;而能深入分析其意涵,探討其所以成為名句之原因,與分析其所代表的意義的,可說絕無僅有,此可謂是研究上的一大缺憾。因而筆者不揣淺陋,愿將歷來評家所未深入分析的問題,重新提出討論,并就正于方家,以下就分三節(jié):一、省察“采菊”二句意涵前應先具有的認知;二、“采菊”二句關鍵詞釋義;三、“采菊”二句意涵多面向詮釋,分論如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到底寄寓何種深奧妙諦,又具備何樣的語言特色,竟被古今以來的眾多評家視為“名句中的名句”,幾乎被視為陶詩集中最精彩的雋語,甚至被當作陶淵明高風亮節(jié)的人品象征,其特別吸引人的魅力,到底為何?確實值得進一步探求,在未就其意涵省察諸家之解讀前,有幾點認知,應該先予以了解與厘清,否則要多面向正確詮釋“采菊”二句之高妙處,效果可能要大打折扣。茲將筆者個人之管見,條列論證如下:
(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歷來賞鑒者多,諸家的解析與觀點,也是見仁見智,不過盡管有分析的歧異,然“詩至晉宋,雖可‘句摘’,而淵明這兩句詩之好,卻是同全篇分不開的。要說明這全首詩,又必須先說明淵明一生的生活、思想和性格”[16]。重要的是此涉及他的處世態(tài)度與人生觀。
要說明陶淵明一生的生活,可以用8個字來形容,就是“安貧守道,固窮守節(jié)”。
處于晉宋之際的陶淵明,所面臨的,正是藩鎮(zhèn)跋扈、驕將爭斗、社會殘破、民生凋敝的混亂時代⑤,有人說,那個時代,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一個是“亂”,一個是“篡”⑥,真是要言切中。陶淵明一生的生活,自是受到很大的沖擊。綜覽淵明的一生,可說是在清貧與困逆中掙扎,與尋求解脫。可以說淵明自青少年時代至歸隱,以至到老年,生活一直處于窮困之中,艱苦異常,可以其詩為證: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有會而作》,頁180)
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已。(《飲酒·其十九》,頁165)
自余為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绤冬陳。(《自祭文》,頁310)
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與子儼等疏》,頁301)
淵明自出世起,家道已中落,他為生活煎迫,總是“東西游走”,為三餐奔波;及至青年苦饑學仕,衣食仍不得溫飽,有詩云:“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頁74),又有自況之文云:“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五柳先生傳》,頁287)淵明自青少年起,到隱居終巷,他還要面對生涯里的一些橫逆,這些橫逆,也是一些他無法避開的矛盾與沖突,筆者曾撰文,將其歸納為以下數(shù)項:
1、 猛志四海與才拙性剛之沖突,顯現(xiàn)用世與孤介之矛盾。
2、 為貧出仕與幽居窮愁之沖突,顯現(xiàn)折腰與守節(jié)之矛盾。
3、 渴求知音與稟氣寡諧之沖突,顯現(xiàn)求友與孤獨之矛盾。
4、 望子成才與諸子不才之沖突,顯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之矛盾。
5、 食菊養(yǎng)生與弱軀飲酒之沖突,顯現(xiàn)惜生與命促之矛盾。
6、 注重聲名與名若浮煙之沖突,顯現(xiàn)立名與遁名之矛盾。[17]
以上這些橫逆、這些矛盾,其實都是淵明內在心靈與外在環(huán)境無法取得和諧與平衡才產生的,這使他常常陷入悲苦與內疚之中,如曾云:“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雜詩·其五》,頁205)或云:“嗟予小子,稟茲固陋。徂年既流,業(yè)不增舊。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疚?!?《榮木》,頁10)詩句中,說明他感嘆雄心壯志隨光陰消失,體力也日漸衰弱。另也在感嘆學業(yè)、德業(yè)皆無長進,自己卻只是貪酒溺飲,空耗時光,一念及此,豈能不內疚懊惱?幸而淵明最后還是將上述的矛盾與沖突,一一加以疏導與化解,盡可能求得“娛己”、“自樂”。對于一生的貧窮與眾多的橫逆,他到底是如何面對的?又是如何安然解脫的?此自然與其性格及素養(yǎng)有關。
陶淵明的性格,筆者曾歸納為四點,即孤介、自然、知足、仁厚[18]144-150。淵明曾自吟:“總發(fā)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戊申歲六日中遇火》,頁130),又曾自言:“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頁301)。“孤介”即方正不阿,“剛”為剛直不屈,即“孤介”的同義語。淵明的好友顏延之在他去世后,撰寫《陶征士誄》,也說他“物尚孤生,人固介立”[19]2。他正直不阿,不隨俗浮沉,也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最后只好選擇遠離官場,歸隱田園,就像有人提到的,他雖有“渾身是‘靜穆’的一面,但也有‘金剛怒目’式的一面”[20],說明他也曾有“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其五》,頁205)、“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擬古·其八》,頁196)壯懷激烈的時候,而這種豪氣干云的情懷,使他對古時為秦穆公殉葬的三良(即奄息、仲行、針虎三人),與藏劍入秦庭,欲刺殺秦王的荊軻的義行,欽羨不已,而寫出《詠三良》、《詠荊軻》等詠史詩。清龔自珍吟道:“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盵21]淵明后來回歸平淡,也是經過千錘百煉而來,清施山就說:“(淵明)有此剛性猛志,萬錘萬煉,而后能入平淡,此豈庸才弱質,厭厭無血氣之夫,所能借口勉為哉?!盵22]誠言之獨到。
《歸去來兮辭·序》云:“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頁266),《歸園田居·其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頁56),淵明的個性本就自然率真,也喜愛園林山丘,對于仕或隱,真的做到“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23],不受世俗拘束。窮而無奈時,坦然出而乞貸,不以此為恥;有余錢時,則沽酒買醉,亦不以此認為有傷形象。再者是知足,雖為清貧所迫,常陷饑餒之中,不過他能固窮守節(jié),安貧樂道,因之才能自樂。這與他早年受到儒家思想的教育與熏陶有關,就如他常吟詠的: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頁122)
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頁124)
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飲酒·其十六》,頁161)
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已。(《感士不遇賦》,頁256)
在世風日下、人欲橫流的時代中,淵明安貧樂道、知足守己的精神,確實難能可貴,無怪乎蕭統(tǒng)要稱許他說:
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7]9
蕭統(tǒng)贊許淵明能做到“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在那貪得無厭、自私自利的環(huán)境里,極為不易。所以他是一個篤志的大賢。梁啟超也頌美道:“須知他是一位極嚴正——道德心極重的人”,“他只是平平實實將儒家話身體力行”[24],見地中的,所言誠是。
淵明另外一個性格,較少人注意到的,就是“仁厚”。淵明是個半為農民、半為詩人的書生,也是一個具有仁者襟懷的人道主義者。平素對于家人、親戚、鄰居、故舊、同僚、田夫等,無不表現(xiàn)出孝悌、慈愛、可親、和藹的愛意、敬意,如他常吟道的:
行行循歸路,計日望舊居。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二首·其一》,頁111)
誰無兄弟,人亦同生。嗟我與爾,特百常情。(《祭程氏妹文》,頁305)
禮服名群從,恩愛若同生。門前執(zhí)手時,何意爾先傾。(《悲從弟仲德》,頁109)
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歸去來兮辭》,頁267)
詩文例句中,可看到他欣喜能早日見到母親的慈顏,又高興與堂表兄弟重逢歡晤,對胞妹、從弟的逝世,表示無比的痛惜哀傷。他也樂于與親戚交往,喜聽親戚間充滿感情的談話。處處都顯現(xiàn)出淵明性格善良、溫和的優(yōu)點。即若對同僚、鄰居、田夫等,淵明依然如此,如:“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癸卯歲始春懷在田舍二首·其二》,頁122)、“歡心孔洽,棟宇惟鄰”(《答龐參軍》,頁20)、“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移居二首·其一》,頁86)、“游好非少長,一遇盡殷勤。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為親”(《與殷晉安別》,頁98)。詩中透露出他對鄰居、田夫,甚至認識不久的同僚,無不表現(xiàn)出誠摯、友善的態(tài)度,愉悅地與他們交往。
最特別的,是淵明的仁厚與愛心,也在他面對大自然界、動植物時,極其自然地表現(xiàn)出來。淵明曾吟道: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余情。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停云》,頁1)
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洋洋平津,乃潄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時運》,頁6)
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送余善。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頁120)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頁122)
氣和天惟澄,班坐依遠流。弱湍馳文魴,閑谷矯鳴鷗。
逈澤散游目,緬然睇曾丘。雖微九重秀,顧瞻無匹儔。(《游斜川》,頁6)
以上例句,淵明所描述的,是春回大地時,天氣澄和,南風拂面,樹木、禾苗無不吐發(fā)新芽,展現(xiàn)美好的風姿。鳥兒婉轉啼鳴,鷗鳥翱翔于幽谷,潺潺清流中,有魴魚活潑游動,平曠田疇,綠意盎然,一直向遠處延伸,一幅秀美清新的沃野春稼圖,就在眼前展示著,予人一種美的饗宴。萬物各得其所的自然哲理,被詩人以明白生動、親切有味的筆調予以詩化,似乎這是詩人心神向往的理想世界的寄寓,也是詩人內在心性品格的自我寫照。而詩人對大自然一切動植物的親近、關愛,也在上述例句中顯露無遺,這也是因為淵明溫良仁厚的性格,使他愛人及物。
至于陶淵明的思想,正如拙著中說的:“文學家若要拓展其作品之深度與廣度,以獲致最高之成就,就必定要吸收高深之哲理,予以消化,而與其稟賦、意識融為一體,始能具有深厚的心靈之美,然后發(fā)而成為文學藝術之美。”[18]419-420陶淵明是文學史上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詩人,其作品所以能大放異彩,成為田園詩的經典之作,其本人也成為田園詩派的宗師,當與其能領悟并實踐上述的道理有關。詩人本人并非哲學家,他的作品也并非有體系的思想論著。他的哲學理念,乃基于本身的嗜好與需要,去閱讀我國古代諸子百家的哲學論著,去吸收他們的哲學思想。因此當他將吸收到的各家哲理的精華,融會貫通在他的作品中呈現(xiàn)時,必是已有所轉換與變形,已經不是諸家思想的本來面目,易言之,詩人即是以具體且感性的詩文作品,去表達抽象而深邃的哲理,也因而使淵明的125首詩,被評家認為“翻開一部陶詩來看,確乎篇篇都在談理”,而且都“饒有理趣”⑦,使他成為開創(chuàng)我國詩歌自敘事、抒情、寫景之層次,提升入哲理境界,調和情、景、事、理,達于一和諧圓滿之藝術境域的詩人。
陶淵明的思想,盡管有儒家思想、自然主義、道家思想(新自然主義)、陶淵明型思想(儒道釋三家精華思想)、墨家思想、道本儒末思想[18]406等不同之意見,爭論未決,不過筆者經不斷沉潛玩味與審慎思考,再嚴謹識斷后,仍然判定,也是一貫之主張,是陶淵明的思想,乃詩人調和儒、釋、道三家思想,歷經一番融鑄與千錘百煉過程,終而形成的“陶淵明型思想”為是,因為他“從儒行中實踐了仁義,從道家中提煉出閑靜,從釋家中體悟到空觀,從而等窮達,了生命,順自然”[18]421-422。而其哲學理念的核心,即是“自然”兩字。不過淵明是得到“放達的精髓”,與僅得“放達骨骸”且同主“自然”的嵇康與阮籍,無論在思想、行為上,都有極大的差異,這也是因為淵明能取精汰粕,自樹高格,以致能“與自然為一體之放”⑧之故。
準此以觀,淵明在辭離彭澤令后,如前節(jié)所引的他自述其本性是:“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頁56),即使在以前任官時,他也提到:“目倦川涂異,心念山澤居”(《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頁114)、“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其二》,頁113),說明他原有喜愛丘山園林的性向,即使在外任官,風塵仆仆于路途時,他念念不忘的,還是家鄉(xiāng)的園林山澤,這也是淵明一種曠達之人生觀的自然呈現(xiàn),更是其仁厚襟懷之自然反映。在其他詩文中,也不斷地提到: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其一》,頁233)
桑麻日已長,我田日已廣。(《歸園田居·其二》,頁59)
山澗清且淺,可以濯我足。(《歸園田居·其五》,頁62)
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與子儼等疏》,頁301)
陶淵明的自然和諧的哲學素養(yǎng),與其仁愛敦厚的性情,極為契合,當面對大自然的山川景物之美時,感染淵明的,是內心的陶然喜悅,因為淵明確實是一位能感受自然美與懂得欣賞美與生命的人。所以《飲酒·其五》吟詠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詩句,一則是代表著一己的生命情調,另則也是在呈現(xiàn)淵明的哲學素養(yǎng),自然高超的美好境界。
(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出現(xiàn)于《飲酒·其五》中,也是淵明在飲酒時所創(chuàng)作的抒懷之作,那吾人應該先去了解淵明為何喜歡飲酒,《飲酒》20首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創(chuàng)作時間及動機為何。應該先對此予以論證與理解,方能對《飲酒·其五》一詩的內容,有所體悟,有所幫助。
一如前文所引陶淵明在自況之作《五柳先生傳》中,承認他“性嗜酒”,前節(jié)文中,對淵明的嗜酒情況,與其將酒與詩結合的創(chuàng)作意圖,已有所稱述。那要問酒到底有多好,使得淵明如此喜歡飲酒?他的嗜酒,與魏晉名士有何差異呢?飲酒是魏晉名士普遍的風氣,也是在當時要成為名士的必要條件之一,《世說新語·任誕》記載王孝伯諷刺當代士流,其實也是符合事實的話:“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盵25]575。王孝伯的言論,雖非定論,不過魏晉名士,將縱酒、大飲酒看作放達的行為,也是本有其事。在《世說新語·任誕》中,記載的五十四則當時任誕人物,以縱酒來表達其為放達者,居然占十之六七。除此之外,還有把飲酒當做“麻醉自己和避開別人的一種手段”,或作“生活的麻醉品,變成了士大夫生活中享受的點綴”,更特別的,是將飲酒視為一種“求得一物我兩冥的自然境界”的手段[6]160-169。反觀淵明,其實淵明嗜酒也是有原因的,且原因并非是單一的,可以說是多重的。
淵明的詩作中,出現(xiàn)詠酒可忘去“千載憂”(《游斜川》,頁64)、“稱我情”(《己酉歲九月九日》,頁133),可以“忽忘天”(《連雨獨飲》,頁83)、“歡相持”(《飲酒·其一》,頁139),當然,“酒能袪百慮”(《九日閑居》,頁54)、“酒中有深味”(《飲酒·其十四》,頁159)、“遠我遺世情”(《飲酒·其七》,頁148),若將淵明飲酒的原因加以歸納,則不外下列幾項:
1、 酬酢往來。
淵明飲酒,不一定都是獨飲,自斟自酌,有時也與人共飲,這些人有友朋,有同僚,有鄰居,有田夫野老甚至是認識不久的新知等。他在隱居前,或隱居后,除在田園耕種外,還會參與許多單純的、毫無功利性質的社交活動,酒便很自然地成為交往盡興的媒介物,如下列例句: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醉。(《飲酒·其十四》,頁159)
談諧無俗調,所說圣人篇?;蛴袛?shù)斗酒,閑飲自歡然。(《答龐參軍》,頁77)
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殫。(《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頁72)
主人解我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乞食》,頁70)
山澗清且淺,可以濯我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歸園田居·其二》,頁62)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頁87)
依上舉例句,可知與淵明共飲的對象是不分階層的。蕭統(tǒng)《陶淵明傳》還說:“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26]這也反映出淵明平易近人,與人和平共處的待人態(tài)度,實際這也證明淵明之所以飲酒,有不少是與人酬酢交際所致的,且因如是,才能“自歡然”,才能“開芳顏”,不然他也不會吟出“我有旨酒,與汝樂之”(《答龐參軍》,頁20)的話。因而蕭統(tǒng)言淵明詩“篇篇有酒”,是在“寄酒為跡”,恐未必盡然。
2、 消憂解愁。
淵明作品中,自己承認為“千載憂”,有“百慮”,到底淵明憂的是什么?若說是憂慮政治的迫害,則機會不大,因為淵明仕宦時,所任官職,以幕僚居多,位卑職微,又不喜大放厥詞,隨意攻訐他人或批判時政。
不過也有評家認為淵明《述酒》一詩,“題名‘述酒’,而絕不言酒,蓋古人借以寄慨,不欲明言,故詩句與題義兩不相蒙者,往往有之”[27]208,既是“寄慨”,又“不欲明言”,有所隱晦,可見當是恐觸政治忌諱,詩中云:“豫章抗高門,重華固靈瑣。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述酒》,頁173)句中“豫章”,意指劉裕被封豫章郡公,后遂干大位之事?!爸厝A”句,則以舜之禪天下,隱喻劉裕逼恭帝禪讓。“固靈瑣”,隱指恭帝之死。因而此詩句被注家釋為指劉裕篡晉,恭帝被廢為零陵王,后被掩弒,使淵明痛晉祚之亡,而借廋辭,以抒義憤。王瑤言“流淚”兩句,可知“淵明也是寄托了不少憤激的感情”[6]171。注家所釋,言之成理。如此淵明的《述酒》,不可否認,多少有借飲酒以抒解內心憂憤的意味。
另外他對時局的動蕩,對親朋好友的安危,是憂慮與不安的,如云:“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停云》,頁1)詩前他以隱喻的手法,來指責軍閥的興兵動亂,使他憂心于友朋們的身家性命安全,只能在家中“搔首延佇”而已。另對當代社會風氣的日趨沉淪,也是他關懷的,如云:“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于當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感士不遇賦·序》,頁255),“真風告逝,大偽斯興”,當代虛假風氣盛行,清廉正直之士,受到排斥,善于作假奉承之徒,反受重用,如何不讓淵明擔憂?
再者自己身體日漸衰損,而壯志難伸,意氣也就更為低落,曾云:“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感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其二》,頁201),“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雜詩·其五》,頁205)。詩中說到豪氣日磨,而“懷悲凄”,以致竟然“終曉不能靜”,則可知詩人之內心有多不安、苦悶,隨著歲月的逝去,體力更衰退,所以“每每多憂慮”。另有一項,可能也是淵明要憂慮與困擾的,是五個孩子表現(xiàn)不如他預期,如在《責子》詩中說:
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頁178)
淵明作《責子》詩時,年齡當已超過四十⑨,所以才會“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對孩子的期望,自然是很高,所謂天下父母心,每一個為人父母者,莫不如此。遺憾的是事與愿違,孩子的表現(xiàn),與淵明的期待,有極大的落差,詩中言五個孩子,“總不好紙筆”,其后幾位孩子的缺點,他一一點出,也可看出淵明恨鐵不成鋼,愛之深,責之切,加以毫不避諱的訓斥,不過語氣事實上還算溫和。敢于公開披露,一則反映出淵明胸襟的曠達,性格的直率;二則或可作為激發(fā)孩子奮發(fā)向上的刺激與動力;三則或可顯示作為父親的淵明,處理孩子并非高才之器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慈愛與詼諧。因而有評家將此詩定位為“戲謔”之作⑩,當是較為中肯與客觀的評定。然而詩題既為“責子”,詩末又寫出淵明無奈的心聲,是“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也可看出淵明在對孩子的表現(xiàn)不滿后,其消解煩憂的方式,就是藉飲酒去淡忘一切,去轉移失望的焦點。
尤其淵明是一個極度孤寂的人,常常自吟道:“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連雨獨飲》,(頁83)、“偶景獨游”(《時運·序》,頁6)、“悵恨獨策還”(《歸園田居·其四》,頁62)等,更使他非得“顧影獨盡”(《飲酒·序》,頁138),再題詩數(shù)句自娛。淵明曾吟道:“酒云能消憂”(《形影神·影答形》,頁48),“泛此忘憂物”(《飲酒·其七》,頁148),及前已引“酒能袪百慮”(《九日閑居》,頁54),由此可知,飲酒確實是淵明解愁消憂,以求欣然的良方。
3、 樂得深味。
前節(jié)言,淵明將飲酒視為酬酢往來、消憂解愁的圣品,不問獨飲、群飲,他都可作為暢懷、助興、取樂之用。其實飲酒另有一項重要的作用,是當飲到醺醺然時,精神頓時呈現(xiàn)恍惚茫然的狀態(tài),斯時平生寵辱皆已忘,得失亦不知,心神進入玄秘之境地,其中的樂趣,絕非他人所能體會。《飲酒·其十四》中云: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頁159)
這其中的“深味”到底是何所指?其實這“深味”,即是指“酒趣”,淵明在所作《孟府君傳》中,曾引用其外王父對桓溫的答話說:“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頁284)淵明似乎頗得其外王父孟嘉的真?zhèn)?。其酒趣即是用酒來追求和“享受一個物我兩冥的‘真’的境界的,所謂形神相親的勝地”。形即形體,神即精神,“形神相親”,意指飲酒可使人遠離虛偽的俗世塵囂,重返形神相親、忘我的勝地,也即是回到生命任真的本然。借《莊子·達生》來說:
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卻,物奚入焉。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遌物而不懾。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傷也。[28]115
這段話,本是關尹尹喜回答列子的問話,說明何以至德之人,潛水蹈火,于萬物之上行走,均毫無所懼之道理。其所以如此,即因至人能與自然冥合,游心于萬物初始之境界,純一本性,涵養(yǎng)元氣,蘊藏玄德,而與自然造物者相通所致。其中舉酒醉者墜車為例,以其精神凝聚,順乎天性而應合自然,達于神全之境,則外物不能傷害之。藉此比喻與申發(fā)之理,則魏晉士人之飲酒,即與莊子“吾喪我”、忘我、無己之精神相聯(lián)結,成為魏晉士人以“醉境通道境”的理論依據(jù),且亦由此得知,《世說新語·任誕》中,提到有人在飲酒后,要說“酒,正使人人自遠”、“酒,正自引人箸勝地”的話了。
淵明領悟莊子自然任真之趣,其為人果能做到不以好惡憂樂內傷其身,故能“情隨萬化遺”(《于王撫軍座送客》,頁96),不會讓任何情緒留滯心中,傷害己身。也真的涵養(yǎng)“不覺知有我”(《飲酒·其十四》,頁159)的境地,玄然與萬化冥合,而物我如一,如此去飲酒,自是深深陶醉于“酒中味”,一如淵明所吟的:“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連雨獨飲》,頁83),試酌之下,果然有其樂,果真百情為之頓遠。“百情去則無所先矣。無所先而后真性見。真性者,天也,故曰:‘任真無所先’,則任天也?!碧旒醋匀?,表明天與我交融,和合一氣,即自然順適地返回生命的真性,而進入到同于大道自然的審美境界里。徐復觀亦云:
酒的酣逸,乃所以幫助擺脫塵俗的能力,以補平日工夫之所不足;然必其人的本性是“潔”的,乃能備酒以成就其超越的高,因而達到主客合一之境,此之謂“酒、興相激”。[30]
徐氏這段評論,本是針對畫家而發(fā),以為畫家必須能使自己的精神有所專注,在專注中向對象超升祈合。而其關鍵,則首先要擺脫塵俗之念,這也即是莊子的所謂“忘”,而“忘”就須涵養(yǎng)一種“虛靜”的工夫,這并非尋常人所能達到,于是再以沉迷于酒為喻。其所言誠然,不過前提是其人之本性,是要“潔”的。以淵明而言,其人格高風逸致,人品峻潔,雖寄情于酒,然并不滯于酒,且自飲酒中品嘗其深味,超越于酒,達到“主客合一之境”,也是一種物我渾然一體的審美感受。若是以此涵養(yǎng)去欣賞山水美景時,自必是能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贈兄秀才入軍詩》)[31],也即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莊子·讓王》[28]187)了。
4、 健身延年。
酒,是一種刺激性的飲料,有人稍飲,即面紅耳赤、血脈賁張,酒飲超量,則有傷肝敗胃、破壞神經、傷神損壽、血管硬化等弊病,如是即變成一種慢性毒藥,然如果適量,則仍有其益處,即因其有補養(yǎng)作用,可溫通血脈,“少飲則和血行氣”(《本草綱目》)[32]50。而酒更有消愁解憂的功能,漢焦延壽《易林》有云:“酒為歡伯,除憂來樂”[32]51,曹操詩亦有“何以解憂,唯有杜康”[33]之說法??梢?,酒“能益人,亦能損人”(《養(yǎng)生要集》)[32]50,要益或損,就看自己如何加以運用。
“少而貧病”、“年在中身,疢維痁疾”[19]1-2的淵明,自少至老,病痛始終不離身,以致常說:“躬耕自資,遂抱羸疾”[3]3、“吾抱疾多年……復老病繼之”(《答龐參軍序》,頁77)、“負痾頹檐下,終日無一欣”(《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頁68)。為了家人溫飽,不得不拖著衰弱的身軀,從事艱辛的農務勞動,淵明豈能長期負荷?而對人生苦短、人生如幻化的驚惶感慨,他一如魏晉人士對人生如寄的共同感觸,否則他就不會吟出“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頁61)、“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飲酒·其三》,頁142)、“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飲酒·其十五》,頁160)等詩句了。因而他還是期待能健康強身,益壽延年。而求保健的方式,就是服食養(yǎng)生,“在世無所須,惟酒與長年”(《讀山海經·其五》頁239),應是他內心最坦率的表白!由此可見盡管淵明是一個真正“放達”的人,知道“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形影神·神釋》,頁50),“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并沒有完全放棄對于延年益壽的追求”[6]70。
為使有限的生命得以延長,比較各種方式后,除練習所謂的呼吸吐納之氣功功法外,服藥引導,應是較為可行的方法,王充《論衡·自紀》云:“適輔服藥引導,庶冀性命可延”[34],嵇康《養(yǎng)生論》也說:“至于導養(yǎng)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余歲,下可數(shù)百年”,又云:“呼吸吐納,服食養(yǎng)身,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也”[35]。導養(yǎng)得理的主要方法之一,自然是服食,服食的目的,即在養(yǎng)身,以求長壽。不過服食若得當,或可美姿容,增強體力,若服食不當,如服所謂“寒食散”(亦稱“五石散”)者,則中毒或成殘疾,又或性情大變,精神錯亂者不少,可見其危害之大?!稌x書·皇甫謐》、《裴秀傳》、《哀帝紀》、《賀循傳》等,以及《世說新語》中均有所記載,此處不贅?!豆旁娛攀住分疲骸胺城笊裣桑酁樗幩`”[36],魯迅亦云:“藥性一發(fā),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非常的苦痛,或要發(fā)狂”,“晉朝的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fā)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37],余嘉錫《寒食散考》一文也說:“寒食散之為害,綿延歷數(shù)百年,而以兩晉為尤盛?!盵38]上舉文獻,確可證明服食不當造成的傷害,小至個人,大的延伸至社會、國家,不得不令人戒懼。
而淵明所服食的,是菊花,或是菊花酒、藥酒等。淵明在自家庭園里,種植菊花與一些藥草,且與一般觀賞用的花草隔開。他在《九日閑居并序》云:
余閑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頁54)
又在《時運》詩云:
斯晨斯夕,言息其廬?;ㄋ幏至校种耵枞?。清琴橫床,濁酒半壺。黃唐莫逮,慨獨在余。(頁6)
首例句中的“秋菊”,即藥用之“甘菊”,非一般如大理菊、波斯菊等一類之觀賞菊。次例句中的“花藥分列”句,是指庭園中,一般花木與藥草是分隔栽種的。至于“藥草”有哪些種類,則未能知。除淵明對中藥材有一些知識外,與他情勝手足、志趣相投的從弟,也是一個具有中藥材知識的人,淵明在《祭從弟敬遠》一文中云:“淙淙懸溜,曖曖荒林,晨采上藥,夕閑素琴”(頁308),說明敬遠經常于晨間到幽谷山林中,去采上藥,以便服食,長保健康。由此即可知淵明及其從弟敬遠,對于服食養(yǎng)生之重視。可惜天不假年,敬遠于義熙七年辛亥去世,年僅三十一歲。
食療是我國傳統(tǒng)醫(yī)學中一份極寶貴之遺產。它即是透過選擇適當之食物,以養(yǎng)成良好之飲食習慣,與注意飲食衛(wèi)生等方式,來防病治病、調養(yǎng)身體的一種療法。唐孫思邈所著《千金方》中,即提及食療之重要云:“夫為醫(yī)者,當須先洞曉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療不愈,然后命藥?!盵39]可見食療法是古代的一種基本治療手段。淵明雖不是醫(yī)生,當是粗具食療學之知識。
菊花,據(jù)《荊楚歲時記·九月九日》條下云:“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云令人長壽?!盵40]另據(jù)醫(yī)藥專書《神農本草經》云:“鞠華(菊花)久服利血氣,輕身、耐老、延年。”[41]又一食療專著《食療本草》亦寫道:“甘菊,性平,五月五日采收莖枝,九月九日采花,其汁、莖、花,皆可用來治頭風、眼發(fā)花、流淚。消除煩熱,有利于五臟?!盵42]專門記述荊楚一帶歲時風物故事的《荊楚歲時記》,與屬古代醫(yī)藥寶典的《神農本草經》,都提到菊可服食而延年長壽,詩人乃據(jù)而寫作,如曹丕《與鍾繇九日送菊書》寫道:
芳菊紛然獨立,非夫含乾坤之純和,體芬芳之淑氣,就能如此!故屈平悲冉冉之將老,思餐秋菊之落英,輔體延年,莫斯之貴,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43]
潘岳(?—30)《秋菊賦》亦云:
若乃真人采其實,王母接其葩,或充虛而養(yǎng)氣,或增妖而揚娥,既延期以永壽,又蠲疾而弭痾。[44]
傅玄(217—278)《菊賦》另云:
掇以纖手,承以輕巾,揉以玉英,納以朱唇,服之者長壽,食之者通神。[45]
上述幾位詩人作家,所作文、賦中,無不認定服食菊,可“輔體延年”,可得“永壽”、“弭痾”、“通神”,則淵明本人,顯然也是“樂久生”(《九日閑居》,頁54)的,其吟道:“酒能袪百慮,菊解制頹齡”(《九日閑居》,頁54),表明他知道菊的藥效,也是與他人一樣,肯定服菊,或飲菊花酒(按:淵明詩句中有“春醪獨撫”(《停云》,頁1)、“濁酒半壺”(《時運》,頁6)詩句,句中的“醪”,或“濁酒”字詞,當是指菊花酒,或藥酒),是可以延年益壽的。陶淵明所以嗜酒的原因,大概不出于上述這四種因素。
至于淵明創(chuàng)作《飲酒》20首的背景為何?其創(chuàng)作的動機、時間又為何?實有必要加以厘清。淵明創(chuàng)作《飲酒》20首的背景,《飲酒·序》就是一個主要的線索。淵明寫著:
余閑居寡歡,兼秋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然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頁138)
依淵明序言,當是同一年于秋、冬之際寫成,而后編成的作品。尤其適有他人送來名酒,得之不易,于是“無夕不飲”,且是在獨飲之下,“忽然復醉”,“忽然”二字,是有原因的,如果人心情苦惱抑郁,獨飲悶酒,就很容易醉,在此稍透露了些淵明的心情訊息。等沉醉了后,才題數(shù)句“自娛”,可見其內心之孤獨與愁悶。由于詩稿是慢慢累積,沒有預先作規(guī)劃,所以才“辭無詮次”,沒有排列先后次序,這應該不是什么謙遜之語,不過也有人認為,雖說淵明并沒有刻意安排這20首詩的次序,但細讀這20首詩,了解其內容后,發(fā)現(xiàn)第一首與第二十首,次序是固定的,前五首也是比較有次序的,后面幾首就不一定有次序了[46]60。持之似有故,言之亦成理。
不過筆者個人,還是相信淵明自己講的“辭無詮次”的話,但第一首與第二十首,為何會被后人認為是固定的呢?那可能是淵明在寫第一首詩時,先有某種意識與感觸,才起筆寫第一首詩,等到寫第二十首詩時,他已準備收筆結束了,才會寫出“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飲酒·其二十》,頁167)的收束句,如此就被人認為第一首與第二十首詩是固定的,當然也可以說是有其道理的。最后才讓故交舊友抄錄,以作“歡笑”之用,似乎是屬于“博君一哂”之意,這到底是真正的謙遜語,或別有深意呢?此位故人何所指?值得探索,鄧安生以為此位“故人”,當是淵明之好友顏延之。由于20首詩都是酒醉后所寫,因之總題曰“飲酒”,而《飲酒》詩亦以“序”寫出淵明在秋季的長夜,與獨飲名酒的特殊的時空、人、事、物條件下,所寫出的詩作,目的是為“自娛”,表面上是直抒胸臆,似極灑脫,然其中有不少寓意,宜清戴明說云:“序亦風流。”良然,成為古今以來最佳的一組飲酒詩作。其中的第五首“結廬在人境”一詩,更成為千古傳誦、交相贊譽的精品。
這20首詩,到底是在什么年代寫成的?要分析這20首詩的寫作時間,其實并非容易,因為對這20首詩的某些關鍵詩句,各人解讀有別,譬如第十九首中:“冉冉星氣流,亭亭復一紀”(頁165),一般解釋“一紀”是十二年,但也有人解釋為十年。再加上各人對陶淵明的生卒年有不同之觀點與論證,因而《飲酒》20首詩的寫作時間,就有幾種說法:如:
(1)元興二年癸卯(404)說:陶澍《陶靖節(jié)年譜考異》、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主之。陶淵明年三十九歲。
(2)元興三年甲辰(403)說:王質《栗里譜》主之。
(3)義熙十年甲寅(414)說:古直《陶靖節(jié)年譜》主之。古譜據(jù)《飲酒·其十六》“行行向不惑”句,謂此詩作于淵明三十九歲時。
(4)義熙二年丙午(406)說:時陶淵明年四十二歲。北京大學中國文學史教研室選注《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數(shù)據(jù)》主之。
(5)義熙七、八年壬子(411、412)說:梁啟超《陶淵明年譜》,以為“《飲酒》二十首,不知何年作”,依篇中有“行行向不惑”語,又敘棄官后事,言“亭亭復一紀”,故定為四十前后作[47]54-55。方祖燊《陶潛年譜》,則定為義熙七年(411),淵明年四十歲作[4]235。
(6)義熙十一年乙卯(415)說:鄧安生《陶淵明飲酒詩新探》據(jù)《宋書·顏延之傳》、《晉書·劉喬傳附劉柳傳》、《晉書·安帝紀》、《宋書·孟懷玉傳》等考證,以為《飲酒》詩是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住尋陽與淵明結鄰時作,時在義熙十一年秋季,淵明年四十七歲。
(7)義熙十二、三年(416、417)說:王瑤編注《陶淵明集》,從湯漢注《陶靖節(jié)先生詩》,系此詩作于義熙十三年丁巳(417)。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經論證后,亦謂此詩作于義熙十三年丁巳(417),惟淵明年歲則定為六十六歲(按:袁氏判定陶淵明壽七十六歲)[48]。龔斌《陶淵集校箋》定為義熙十二年丙辰,淵明四十八歲。楊勇《陶淵明年譜匯訂》,亦定為義熙十三年丁巳,淵明五十三歲[49]。
以上諸家對淵明《飲酒》詩寫作時間,各有論證與分析,經互為比對與判定后,寫作時間以義熙十一年至十三年間較近于是,而斯時“正當晉宋易代之際,故感慨特深,諷托隱切,縱情肆志,文練意密也。此實陶詩之冠冕。薛雪《一瓢詩話》:‘陶征士《飲酒》,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真有“絳云在霄,舒卷自如”之致’”,故《飲酒》詩必是中有寄托,有所寄意,放言之作無疑。
(三)《飲酒·其五》的旨趣與內容為何?結構為何?宜整首了解與善加體會,如此則于其中“佳句中之佳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賞析,方能與整首系聯(lián)結合,不致脫節(jié)。
《飲酒·其五》一詩,是淵明生活意識與心靈意境達到最高的作品。整首詩以“心遠”兩字為綱,寫作者淵明閑居自得之樂,高遠空靈之趣。淵明雖結廬人境,然心境超遠,不受塵俗感染,而有悠然自得之懷,亦顯現(xiàn)平淡閑遠之美。其中寫田園之景,隱居之情,及哲理之趣,構成一個景、情、理镕鑄成一體的藝術圖境,可說妙味無窮,余韻不盡。
全首粗略分來,約可分成三段:自起句“結廬在人境”至“心遠地自偏”四句為首段。主要寫雖住居人境,但因對人生抱持審美心態(tài),而使心境空靈,怡然自得,故不覺車馬喧囂,而起句有如拔地而起,極為突兀,以動詞“結”為起筆字,顯示著詩人的自主意志?!皬]”是歸宿之所,暗示著生命安座于俗世的現(xiàn)實。難怪清溫汝能要贊嘆這首詩的起句是“奇絕妙絕”[27]173了。其實在此即言“境有異而心無異者,遠故也”[50]的道理。尤其因詩人心不滯于物,故不必絕俗離世,遁跡江海,與鳥獸同群,易言之,即立足人境,但并不廢人事,不必絕人情。
于是,接著在自問自答中,帶出全詩主句,亦為一篇之骨干,即“心遠地自偏”,很自然地傳達出詩人自足自信的神情,與悠然自在的心緒,也顯現(xiàn)出他鄙夷流俗、不慕榮利的風骨亮節(jié)。明鍾伯敬云:“‘心遠’二字,千古名士高人之根?!盵51]169良是。身軀可不離人境,而心則可“遠”,王叔岷注“心遠”二字,為“心境超遠”,又評“結廬”二句,謂“此入俗而超俗之境”,所以淵明“非遯世者,乃韜光于世者”[52]290。而“結廬在人境”四句,則獲前節(jié)已引之王荊公的高度評價,謂“奇絕不可及之語”、“有詩人以來無此句”。
第二段,由“采菊東籬下”,至“飛鳥相與還”四句。詩人在第一段前面四句,用經濟的文筆,先述明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與涵養(yǎng),探討他的用筆,是實虛筆法,兼而有之。從第五句到第八句,就寫到田廬的庭園、環(huán)境及生活的重要片斷,給詩人非常美妙的審美情趣。首先,此四句一轉,又先落到現(xiàn)實來,首句用實筆,接著又用虛筆,使其更為曲折,不呆板,此四句也是最精彩的部分。說詩人在東籬下采菊,原文沒有寫出詩人要如何,若視菊為淵明所愛,成為高潔品德的象征,人與菊合一,亦別具寓意。淵明在《飲酒·其七》說:“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頁148)可見詩人一方面喜愛菊的“佳色”,一方面是欣賞它含露的花瓣上散發(fā)出來的芳香,這是其他花遠遠不及的。當然,“采菊”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要服食,或釀制菊花酒之用,也是為了健身治痾所需。
就在不經意之時,抬起頭來,悠然自適地見到遠處的“南山”,也就是廬山。也因為詩人心無凝滯,等于無際無涯,所以才能見得高遠,任何的俗物名象,都無法阻礙詩人的視野。而就在這一俯一仰的片刻,詩人的心思,瞬間有著極為神奇的感應,讓后人無法擺脫它引人的魅力,有人認為“南山”是詩人暗用《詩經·小雅·鹿鳴之什》中,“如南山之壽”(《天?!?[53]347的句意,或許是希望長壽的意愿,這種看法確實不能排除。不過筆者個人另外思考,當淵明在遠眺巍然靜穆、云霧籠罩的“南山”時,實際看到的確實是廬山,但“虛”的,是或許所意會的,是古代的神山,即昆侖山(按:自神話言,南山即指昆侖山,筆者在后文將有論證)。這里的確有耐人尋味之處!淵明的心靈,與南山既悠然相會,自身似乎與山交融,合而為一了。
五、六兩句,境與意會,淡雅幽邃,方能成為引人入勝的千古絕唱?!坝迫弧倍郑灿米匀?,足以呈現(xiàn)淵明筆力之老到。而詩人飄逸崇高的隱逸之趣,已將他的高雅逸士的形象,逼真生動地活現(xiàn)紙上。詩人稍微定神后,再以繁衍句法承接,轉而寫“山氣日夕佳”二句。真實的南山勝景為何?詩人平素曾屢游廬山,人人皆知,山中各處美景、秀色,當已了如指掌,在意識與感受上,應該是有所不同。有人說,保持距離,也就能保持神秘感,如此便增添了不少魅力,若太近觀,一清二楚,反而索然無味,的確有幾分道理在。詩人寫出夕陽霞光籠罩下的南山美麗暮色,南山的山色,本無時不佳,只因這時候剛好是夕陽西下,所以才說“日夕佳”,這里僅遣用一“佳”字,不作過多的鋪敘描述,最具簡約素樸之美,可借李公煥注引艮齋稱“秋菊有佳色”的話,也可以持以贊揚“山氣日夕佳”一語,即“洗盡古今塵俗氣”是。
而詩人平常寫作,就愛用“佳”字,如“秋菊有佳色”(《飲酒·其七》,頁148)、“今日天氣佳”(《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頁72)、“春秋多佳日”(《移居·其二》,頁87)、“一條有佳花”(《蠟日》,頁181),淵明生活上盡量求平淡樸素,而在遣詞用字上,一貫以“自然”的意念出發(fā),秉持自然“本色”,不求富艷,真是文如其人,使明胡應麟要稱頌他的五言,是“開千古平淡之宗”[54],明劉朝箴也稱贊他是“感遇而為文詞,則率意任真,略無斧鑿痕、煙火氣”[55]175。
南山的美麗暮色屬靜態(tài)的美,顯現(xiàn)出南山的巍峨穩(wěn)重,下句就以歸巢的翔鳥結伴成群地翩翩飛回,暗喻著詩人歸隱田園的覺悟與決心,“歸鳥”也是淵明時常運用的意象,如“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頁41)、“歸鳥趨林鳴”(《飲酒·其七》,頁148)、“遲遲出林翮,未夕先來歸”(《詠貧士·其一》,頁216)、“望云慚高鳥”(《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頁114)、“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頁267)。而在遠處飛翔的歸鳥,就形成了動態(tài)的美,動靜相襯,洋溢著勃然的生機,由此也讓詩人感受到自然萬物的各得其所,各具的生命力,是不容人類加以傷害與破壞的。
最后詩歌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收尾,語詞雖一樣的平淡,卻寓有啟人深思的哲理,也就是詩人在結束時,將此詩升華入更高的哲思層次。這兩句是詩人化用《莊子·齊物論》中的“大辨不言”,及《莊子·外物》中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的語意,融鑄而成,雖用典,卻了無痕跡,筆法直如化工。詩句即在說,本來語言宣之于口的目的,就在求分辨,求得真意,真意得到了,體悟到了,就無須藉助于語言來表達了,否則豈非是多此一舉?語言反而成了糟粕?!罢嬉狻逼鋵嵕褪恰坝迫煌?,閑適意遠”的真趣,也是《歸園田居·其一》“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頁57)的適性自在的“返自然”,既然領悟到欣欣自得的情趣,就不必多所辭費了,詩到此戛然而止,畫上句點,也讓人只能意會其佳趣,卻難以言傳,收筆收得妙。
總之,這首詩,旨趣高超,結構井然,詞句雖平淺,而意境則高遠,是一首有理趣、有韻致,充滿哲理思維、奇想妙思的壓卷之作。
(四)對歷來評論“采菊”二句的學者觀點,宜先整理、歸納、省察,如此對上述陶詩佳句的體會,必能有所借鏡,而得以更深入去妙賞。
正如前節(jié)提到的,歷來評析“采菊”二句詩的,即逾四十家,頗為龐雜,今化繁為簡,選擇其中見地較為突出、觀點較為中肯、較具代表性的,加以簡介如下:
1、 就詩的旨趣評論者,如:
(1) 宋蘇軾云: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一篇神氣都索然矣。[56]29
(2) 宋蔡啟云: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閑遠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乃知一字之誤,害理有如是者。
又云:
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者,使所見果到此,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句,有何不可為?惟徒能言之,此禪家所謂語到而實無見處也。[57]
(3) 明譚元春云:“禪偈?!辨R伯敬云:“見”字,無心得妙。[51]169
(4) 明歸有光云:
靖節(jié)之詩,類非晉宋雕繪者之所為,而悠然之意,每見于言外,不獨一時之所適,而中無留滯,見天壤間物,何往而不自得。余嘗以為悠然者,實與道俱,謂靖節(jié)不知道,不可也。[58]
按:以上列舉數(shù)家評論,皆對其旨趣評議,其中東坡以為“采菊”二句,所以高妙,即因“境與意會”,有其理致。蔡啟則以為二句乃“閑遠自得”,一如“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且視為是悟禪之語。譚元春、鍾伯敬、歸有光三人,亦贊二句為得“道”之言,即因悟得哲理,方能詠出此語意高妙之句。
2、 就詩的語言風格特色評論者,如:
(1) 宋惠洪云:
東坡嘗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又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謂之佳。[59]
(2) 宋陳善云:
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際,無意于山,而景與意會,此淵明得意處也。而老杜亦曰:“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庇钀燮湟舛乳e雅,不減淵明,而言句雄健過之。每詠此二詩,便覺當時清景,盡在眼前,而二公寫之筆端,殆若天成,茲為可貴。[60]
(3) 宋葛立方云:
東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前后有三,一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倍唬骸靶Π翓|軒下,聊復得此生?!比唬骸翱宛B(yǎng)千金軀,臨化消其寶?!苯砸詾橹乐?。蓋摛章繪句,嘲弄風月,雖工亦何補?若覩道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能蹈其軌轍也。[61]62
(4) 明王昌會云:
詩有格有韻,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句,格高也。
(5) 明陸時雍云:
詩被于樂,聲之也。聲微而韻,悠然長逝者,聲之所不得留也。一擊而立盡者,瓦缶也。詩之饒韻者,其鉦磬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其韻幽……凡情無奇而自佳,景不麗而自妙者,韻使之也。[62]
(6) 明謝榛云:
《捫虱新話》曰:“詩有格有韻。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句,格高也;康樂‘池塘生春草’之句,韻勝也?!备窀咚泼坊?,韻勝似海棠。欲韻勝者易,欲格高者難。[63]
按:就“采菊”二句的語言看,惠洪以為因其造語精到,不見斧鑿之痕。陳善以為此二句,一如天成,所以為貴。葛立方認為淵明即因“覩道”,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所能。而葛立方早已判定,即“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61]62,此由蘇東坡亦曾曰:“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64],曾纮云:“陶公詩語平淡而寓意深遠,外若枯槁,中實敷腴”[65]50,又或元好問云:“一語天然萬古新,繁華落盡見真淳”[66]等,可知淵明語言創(chuàng)造的風格特色。又前節(jié)所引嚴羽亦言“采菊”二句所以為佳句,乃因淵明詩質而自然之故。若就風格言,王昌會、謝榛以為此二句格高。而陸時雍則以為此二句所以為佳,乃因其韻幽。而“合韻與格二者言之”,正是所謂的“風格”。而所謂“韻勝”者,代表的是“情風流,志諧婉,真而美者也;所謂‘格高’者,代表的是‘情貞固,識冰雪,真而善者也’”[67]。
3、 就詩的藝術手法評論者,如:
(1) 宋晁補之云: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68]167
(2) 明孫月峰云:
真率意卻自煉中出,所以耐咀嚼?!耙娔仙健惫睿恢稳烁臑椤巴弊?。此詩大是妙境;第點出“心遠”“真意”,翻覺亦有痕。[69]
(3) 清紀昀云:
其選詩之大弊有三:一曰矯語古淡,一曰標題句眼,一曰好尚生新。夫古質無如漢氏,沖淡莫過陶公,然而抒寫性情,取裁風雅,樸而實綺,清而實腴;下逮王、孟、儲、韋,典型具在……“朱華顯綠池”,始見子建。“悠然見南山”,亦曰淵明。響字之說,古人不廢。暨乎唐代,煅煉彌工,然其興象之深微,寄托之高遠,則固別有在也。[70]
(4) 清馬墣云:
(“采菊東籬下”二句)承上“心遠”句。世亦嘆其句之妙,或曰自然,或曰景與意會,皆不得其解者也。因采菊而悠然見南山,興也。興者因此而及彼,不偏于一也。意不偏于一,則無所不到,是無邪之旨也,為政之源也,《三百》之后,知之者蓋鮮。靖節(jié)則真性情之所流露,故不一而足。[71]
按:淵明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本就重在主觀上的寫意,而不是客觀的寫實,也就是在寫作時,直抒胸臆,不假雕琢,信手寫來,純任自然,發(fā)揮的,即是重在“寫意”的手法,以表達玄遠的意境與情趣。所以歷來很多評家,無不強調陶淵明詩為他人所不及的地方,不是說“沖澹深粹,出于自然”[72],就是說“平淡有思致”[61]62,“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73],因之晁補之即確認“采菊”二句,讓詩人“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易言之,即表示重在“寫意”,所以不必在“文字精粗間求之”。孫月峰也是強調此二句詩,“耐咀嚼”,確有“妙境”,也即是有其高明的“寫意”創(chuàng)作手法。
至于紀昀、馬墣二人的評論,強調的是此二詩句,運用的,就是“興”的手法,也即是淵明能“即景起興”、“因物興感”、所謂“情以物興”(《文心雕龍·詮賦》)[74]卷二:47、“興來如答”(《文心雕龍·物色》)[74]卷十:2,在詩人一觸到外物時,瞬間就起興,通過詩人的想象,加以創(chuàng)作語淡卻味腴的詩句,手法自然高明。
4、 就詩的意境(或境界)評論者,如:
(1) 王國維云: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無我之境,人唯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75]
(2) 朱光潛云:
陶潛在“悠然見南山”時……見到山的美。在表面上意象(景)雖似都是山,在實際上卻因所貫注的情趣不同,各是一種境界。我們可以說,每人所見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物的意蘊深淺,與人的性分情趣深淺成正比例,深人所見于物者亦深,淺人所見于物者亦淺,詩人與常人的分別就在此。
又云: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都是詩人在冷靜中所回味出來的妙境(所謂“于靜中得之”),沒有經過移情作用,所以實是“有我之境”。與其說“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似不如說“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為嚴格地說,詩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須有我,都必須為自我性格情趣和經驗的返照。[15]51-56
(3) 蕭望卿云:
淵明詩新的意境,一面也建筑在他底思想上。他所表現(xiàn)的哲理,比以前的詩人都多,思想浸進詩里,漸漸和情感一起發(fā)展,淵明底詩正隱約說明了這個新趨勢……“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是最為宋人稱賞的這樣的名句,他底思想構成神奇的境界,使人驚異而低回在那里面。[76]
按:意境又稱境或境界,是中國古典詩學中重要的審美觀念,后來即成為詩詞以至文學的審美標準。以意境或境界評論詩詞,并不始于王國維,但須承認將意境理論系統(tǒng)化,應歸功于王國維。而其著名的文學批評著作《人間詞話》,即將意境論,作為這部著作的綱領,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多稱“境界”,其與“意境”,兩者含義,相差不大。
由于王國維強調“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77],又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78],因而意境創(chuàng)造,就成為詩歌寫作成敗的一個關鍵點,詩歌的內容,就一直被賦予創(chuàng)造出具有優(yōu)美動人的意境的使命。所謂意境即是借著某些意象,經過詩人心靈的綜合作用,而后融化為一個完整的境界,并能含有一種特殊的情趣,而此即所謂的“意境”。意境可說是情景交融、事理相契完成的藝術境界,也是一種屬于優(yōu)美范疇的藝術境界。
王國維認為“采菊”二詩句,即為“無我之境”,亦為“不隔”?!安桓簟睂嵵盖榕c景俱真,而非矯揉造作。朱光潛以為“采菊”二句,是詩人在冷靜中回味出來的妙境,由于不經移情作用,因而當稱為“有我之境”,王氏所謂“有我之境”,其實是“無我之境”(即忘我之境),即為“自我性格情趣和經驗的返照”,王氏所謂“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不如改說為“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
因而朱氏以為自近代美學觀點看,“王氏所用名詞,似待商酌”。袁行霈認為“朱先生指出任何境界中,都必須有我,這是很精辟的”,又說:“真正的藝術品里,‘無我之境’并不存在?!形抑场倘辉⒂性娙说膫€性;‘無我之境’也并非沒有詩人主觀的情趣在內,不過詩人已融入物境之中,成為物境一部分,暫時忘卻了自我而已”[79]。袁氏所說,確實言之切中,自是有理。至于蕭氏所論,“采菊”二詩句,以為因詩人的情感,已融入詩人的思想,使此詩句,造成了“神奇的境界”,此亦是詩人深厚的哲學素養(yǎng),有以致之,使他的情感,自胸中自然流露,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高妙的“詩境”。
綜而言之,上舉歷來學者對“采菊”二詩句,分別就詩句的旨趣、語言風格特色、藝術手法、意境等四方面加以批評,再經個人簡要粗淺的詮釋,所批評的重要觀點,應該已明晰地呈現(xiàn),而這對個人自多角度去鑒賞、去詮釋“采菊”二句,無疑的,必是不可或缺的指南針。
對“采菊”兩詩句的關鍵詞意義,個人以為宜先更詳明地探究,方能對此兩句詩的意涵有較客觀與較嚴謹?shù)姆治雠c詮釋。
“采菊”二詩句,盡管僅由十個字組成五古兩句,不過其中某些關鍵詞的釋義,個人以為有必要先深入詳明地加以探究其字、詞意義、來源,如此必能對詩人為何要遣用這些字詞,有一更清晰的了解。蓋詩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代表著他本人的心聲,情感與作品是完全一致的,文字架構既代表作品本身,也代表著作者所要表露的心緒與趨向,當然也自此可看出作者的心理素質、人生體驗、文學修養(yǎng)、審美品級等。以下再分別論之。
(一)采菊:食療養(yǎng)生,幻思游仙。
前節(jié)提過,淵明自少至老,疾病總是伴隨著他,因而淵明家中庭園特別開辟藥草圃,以便不時之需,尤其菊花,更是淵明所倚重之物,因為服食它,可養(yǎng)生延壽,文獻屢有記載,除前文已引用外,《西京雜記》卷三也載:“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華酒,令人長壽。菊華舒時,并采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華酒?!庇终缜耙嘁岩郎Y明在《九日閑居·序》云其“愛重九之夕,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在詩中又提到“酒能袪百慮,菊解制頹齡”(頁54),《讀山海經·其四》也有“黃花復朱實,食之壽命長”(頁238)的話,說明淵明有相當?shù)乃幚韺W與食療學知識,希望自己能夠因服食菊花得以養(yǎng)生延年。而由服食菊可得長壽、可“輔體延年”(曹丕《與鍾繇九日送菊書》),發(fā)展出可藉服食菊而改變身體成仙質并以之求仙的觀念,雖說這不過是一種抗拒老化、以求長壽的自慰念頭而已,但也有詩人將它形諸文字,即屬“游仙”類的詩歌,如:
功疏煉石髓。赤松潄水玉。憑證眇封子,流浪揮玄俗。
崆峒臨北戶,昆吾眇南陸。層霄映紫芝,潛澗泛丹菊。
昆侖涌五河,八流縈地軸。[80](晉庾闡《游仙詩·其三》)
其中對于仙境的描寫,以及仙人的服食,就特別強調“紫芝”與“丹菊”,顯然系因這兩種植物所具的養(yǎng)生功能。實際早在曹植的《洛神賦》中,即以“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81]等幾句描述洛神的美麗身形,其中也將“秋菊”寫上,暗示其與仙界的關系。鍾會的《菊花賦》更強調菊花是“流中輕體,神仙食也”[82]。其后陳陰鏗的《賦詠得神仙詩》則云:“羅浮銀是殿,瀛洲玉作堂。朝游云暫起,夕餌菊恒香。聊持履成燕,戲以石為羊。洪崖與松子,乘羽就周王”[83],也是將食菊恒香的意涵,賦予成仙的暗示。
菊花既與神仙牽連關系,當時一些典籍均對此有所記載,如晉葛洪《神仙傳》即云:“康風子服甘菊花柏實散得仙。”[84]又葛洪另一本涉及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yǎng)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的著作《抱樸子內篇》,也記載:“劉生丹法,用白菊花汁、地楮汁、樗汁和丹蒸之,三十日,研合服之,一年,得五百歲?!盵85]盛弘之《荊州記》亦記:“酈縣北八里有菊水,其源悉芳菊被崖水,甚甘馨。太尉胡廣,久患風羸,恒汲飲水后,疾遂瘳,年及百歲,非唯天壽,亦菊所延也。”另《名山記》又載:“道士朱孺子,吳末入王笥山,服菊花,乘云升天。”上述著作,皆認為服菊花可得天壽,甚至夸大為服菊花竟能“乘云升天”,當時許多典籍,既然如此記載,可見,菊花經兩漢至魏晉,已經成為文人書生眼中養(yǎng)生延年之奇品,雖然明知成仙不可能,但做做夢,有一天,真的能使身體輕靈,“乘云升天”,或可藉此以回避現(xiàn)實中的責任、壓力,與更多的無奈,總是可以吧!
當時的文人書生,所以如此注重養(yǎng)生延年的事,除了上述提到因對政治逃遁,轉而在學術上談玄,在行為上放達,以表現(xiàn)遺世高蹈的情懷外,更重要的是當時玄學興盛,連帶的,神仙道教思想也跟著發(fā)達,很多詩人作家寫出了不少神秘幻想的游仙詩,即使是在早期權傾一時、位居魏王高位的曹操,也寫下《氣出唱》、《精列》、《陌上?!贰ⅰ肚锖小?題共7首的游仙詩作。而更多的是在政治上無權無勢、時常擔驚受怕的某些文人,如嵇康、阮籍、傅玄、張華、陸機、郭璞、庾闡等人,他們在無奈時,都有一種厭世、遁世的思想,都希望能像古代傳說中的神仙一樣,上天下地,無拘無束,來去自由,獲得一種解放、超脫與滿足感,難怪鍾嶸要評郭璞的游仙詩,“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86],表示郭璞的游仙詩中,是有他內心的苦悶與無奈寄寓其中的。
盡管淵明與其他許多魏晉人士一樣,是不相信有神仙、有仙鄉(xiāng)的,如他吟過:“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頁74)、“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聞”(《連雨獨飲》,頁83)、“我無騰化術,必爾不復疑”(《形影神·形贈影》,頁45)、“帝鄉(xiāng)不可期”(《歸去來兮辭》,頁267)、“誠愿游昆華,邈然茲道絕”(《形影神·影答形》,頁47),認為“神仙”之說,都是虛妄不實的荒誕傳聞,可不要去做一些求仙之類虛幻無功的事。不過正如前面提到的,淵明并未完全放棄對久生長壽的企求,甚至于淵明也不避諱他對神仙長生的向往,尤其在他年齡愈大、體力愈弱的時候,如他在《與子儼等疏》中說:“病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頁302)后來他寫的《讀山海經》詩,就透露了不少企待服食養(yǎng)生,以得天壽,甚至成仙的幻想奇思,下列詩句:
翩翩三青鳥,毛色奇可憐;朝為王母使,暮歸三危山。
我欲因此鳥,具向王母言;在世無所須,惟酒與長年。(《讀山海經·其五》,頁239)
自古皆有沒,何人得靈長?不死復不老,萬歲如平常。
赤泉給我飲,員丘足我糧,方與三辰游,壽考豈渠央。(《讀山海經·其八》,頁241、242)
淵明希望“長年”,企待“萬歲如平?!薄ⅰ皦劭钾M渠央”,也知道“黃花復朱實,食之壽命長”(《讀山海經·其四》,頁238)。又曾詠道:“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一》,頁86)“奇文”當是指《穆天子傳》、《河圖》、《洛書》、《山海經》等一些神奇怪異之書。在《述酒》詩中說:“三趾顯奇文。”(頁173)(按:三趾指三足烏,傳說日中有三足烏,為日之精,又或傳為駕日車者。)[87]在《讀山海經·其一》:“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頁233)他特別喜歡閱讀這些神異荒誕之書,甚至于有學者認為他有可能還編著了《搜神后記》,因為梁慧皎《高僧傳序》有“陶淵明《搜神錄》”云云。
前文提及,淵明飲酒,或飲菊花酒、藥酒的一個原因,是為了健身延年,而飲酒、飲菊花酒,又與求長生不老、神仙建立復雜的關連,淵明在《止酒》一詩,反話正說地吟道:“從此一止去,將止扶桑涘;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頁171)淵明在這里說反話,說不喝酒就可以長生成仙。而《述酒》一詩中,辭意隱晦,注家多判為是敘述晉宋易代的政治事件,是在劉裕弒帝之后有感而作。宋黃庭堅云:“(《述酒》)此篇有其義而亡其辭,似是讀異書所作,其中多不可解?!盵88]
《述酒》詩末說:
王子愛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練九齒,閑居離世紛。
峨峨西嶺內,偃息常所親;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頁173)
自表面的字句看,詩句似均與隱逸、養(yǎng)生及神仙情事相關。詩句說周靈王太子名晉,好吹笙,后乘白鶴仙去,陶朱公則練養(yǎng)長生術,閑居遠離世俗紛擾。而高聳的西嶺(按: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注云:“西嶺殆指昆侖山,昆侖,仙真之窟,正在西方也?!盵89])應該是自己內心接近、可以安臥的地方。對后面幾句詩,袁行霈認為是“托言游仙,以示無可奈何之慨”[90]。由此看出,《述酒》詩,雖以“述酒”命題,卻以養(yǎng)生仙事作結,如此又“酒”與“仙”相聯(lián)結。由此個人或可判斷,淵明采菊并取來服用,或釀制菊花酒,依據(jù)上述的論證,淵明云“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連雨獨飲》,頁83),其中“乃言飲得仙”,雖是一位故老的勸慰話,但或可把它視為淵明面對時光飛逝、生命不再的敏感、焦灼與悲哀時,藉飲酒,或飲菊花酒,在半醉半醒中,飄飄登仙,體驗到神仙世界才有的奇幻與美妙,身心獲得大自由、大快樂,也可以說,最終達到物我兩忘的逍遙境界。
(二)悠然:變故作新,妙合無痕。
“采菊”兩句詩中的“悠然”,注家或注云:“悠游自得貌”[5]144,或注云:“超遠貌”[4]89,又或注云:“悠遠貌,又閑適貌,所想者遠,故得閑適也。此處兩義兼而有之”[91],其意即指心境的閑遠自得。不過“悠然”一詞出處為何?淵明將其遣用,應如何判定其是否高明?似未見有人加以稽考與評述,筆者個人謹在此略加查證,并以此來判斷淵明確為遣用“悠然”一詞的高手。
查“悠”一字,本有遠、遐、思、憂等之意?!稜栄拧め屧b》云:“永、悠、迥、違、遐、逷、闊,遠也”、“永、悠、迥、遠,遐也”[92]?!对姟ぶ苣稀りP睢》:“悠哉悠哉”,《傳》:“悠,思也”。又《詩·周頌·訪落》:“于乎悠哉”,《傳》:“悠,遠也”。又《禮記·中庸》:“微則悠遠”,《疏》:“悠,長也”。若“悠悠”重言,其意義亦相同,如《詩經·小雅·巧言》:“悠悠昊天”,《箋》曰:“悠悠,思也”。《詩·墉風·載馳》:“驅風悠悠,言至于漕”,《箋》曰:“悠悠,遠貌”?!对姟ぺL·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箋》云:“使我心悠悠然思之”,悠悠,即言思之長[53]94。另《詩·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疏》引《正義》云:“悠悠然,旆旌之狀”,屈萬里《詩經釋義》注曰:“悠悠,長貌。”[93]另《孟子·萬章》云:“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朱熹注曰:“攸然而逝者,自得而遠去也”[94],按:攸既訓遠,則攸與悠同可知。
自上舉證,可知“悠”有長、遠、思等之意,而“悠悠”與“悠”,意義亦同?!睹娬x》,鄭玄箋注《邶風·雄雉》,首用“悠悠然”一詞,《孟子·萬章》亦有“攸然”一詞,故后世的詩人作家,得以取用于其作品中,如晉郭璞《游仙詩·其八》云:“悠然心永懷,眇爾自遐想”,晉王喬之《奉和慧遠游廬山詩》亦云:“遐麗既悠然,余盼覿九江”,“悠然”在此,即有閑適之中,思念悠遠的意義在。屬于志人小說的《世說新語·言語》云:“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盵25]100謝安與王羲之同登冶城,謝雖“悠然遠想”,不過有“風流宰相”稱號的謝安,盡管也有喜愛山林的本性,不過他對人生、生命的不舍,與委運大化的淵明相較下,顯然存有一份執(zhí)著心,所以雖寄遠想之思,但在心境上,除不如前面郭璞、王喬之二人外,更比不上淵明的閑適自在,謝的“悠然遠想”,與淵明的“悠然見南山”,雖同用“悠然”一詞,然而意境的深淺,就存有很大的差距。
淵明襲用“悠然”一詞,乃是在心境閑適自得的時候,因東籬下采菊,抬起頭來,偶“見南山”,將自己與自然界的景象相結合,“悠然”在這時刻遣用,可說辭婉意微,氣韻深長,含有某些意義,在其中,葉嘉瑩以為“‘悠然’在這句里應該有兩個意思,一個是‘遠’,另一個是‘閑’”[46]54,言之誠然,真是體會有得。由于淵明身軀不離“人境”,但心卻可“遠”,雖然無可避免車馬喧鬧,帶來不寧,然“喧”與“不喧”,完全可由心靈來主宰,只要寄心于遠,縱情于遙,則可排除任何俗事塵物的干擾,任何憂患迭至的交侵,達到完全遺世獨立的境域。就因淵明“心遠”,接著后面才會有“采菊東籬下”以下四句,如此“心遠”就成了上下文連貫的關鍵所在。至于要如何方能達到“心遠”,楊鍾基認為是因“有契于《莊子·人間世》所示之‘乘物以游心’之意;藉‘游目’以‘騁懷’,亦正如《飲酒》其七所謂藉采菊泛酒,以忘憂遠情也”[95]。淵明在詩作中,就常遣用“遠”字,以敘述他“遠”的心境與體會,如“遠之八表”(《歸鳥》,頁40)、“班坐依遠流”(《游斜川》,頁64)、“天道幽且遠”(《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頁74)、“試酌百情遠”(《連雨獨飲》,頁83)、“良日登遠游”(《酬劉柴?!罚?1)、“遠我遺世情”(《飲酒·其七》,頁148)等。另外他也喜歡遣用“遙”、“遐”、“悠”等諸同義的字。
至于葉氏另外談到一個“閑”字,實際在“遠”的意識中,也含有“閑”、“曠”、“高”、“超”的意味。“閑”也是淵明在詩文中常常提到的字,經個人粗略的統(tǒng)計,竟達到三十處之多[18]342-343,可見淵明無論是處于何等的環(huán)境,或是遇到任何的人、事、物,他都是閑靜以對,內心真正保有著一種舒泰、安閑的逸趣,從從容容,始終充滿著悠閑沖遠的胸次與情懷。清袁潔即說:“曹植工于贈答,阮籍工于感慨,陶潛工于閑情?!盵96]可謂一語中的。
淵明盡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結交了不少朋友,可是他的心靈,他的處境,還是常常陷于孤獨寂寞中,像《飲酒》詩二十首,是他“顧影獨盡”的時候陸續(xù)寫成的,這對他來講,不算稀奇。另外有一些詩文,也寫他孤獨喝酒的情形,是“春醪獨撫”(《停云》,頁1)、“濁酒且自陶”(《己酉歲九月九日》,頁133)、“揮杯勸孤影”(《雜詩·其二》,頁201);在外游歷時,是“悵恨獨策還”(《歸園田居·其五》,頁62),“懷良辰以孤往”(《歸去來兮辭》,頁267);以往在外任官時,是“中宵尚孤征”(《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頁117)。自己在吟唱時,是“斂襟獨閑謠”(《九日閑居》,頁54)、“慷慨獨悲歌”(《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頁74);自己哀傷時,是“猖狂獨長悲”(《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頁107)、“奚惆悵而獨悲”(《歸去來兮辭》,頁267);偶爾表現(xiàn)快樂時,是“被褐欣自得”(《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作》,頁114);孤獨寂寞的時候,吟道:“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連雨獨飲》,頁83),但他還是能賞玩這寂寞,“靈府常獨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頁130)。
雖說淵明心靈常保存長久的恬淡安閑,所以才能“偶景獨游,欣慨交心”(《時運》,頁6),即若獨自到外面郊游,心中還是欣喜的。這也就是因為“淵明的寂寞就是偏于悠閑”、“他的詩大部分都充滿了這種意味,悠閑沖遠,這是從寂寞甚至苦悶中冶煉出來的”[97]?!伴e”,讓淵明能“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其一》,頁233),維持自然閑適的心態(tài),欣賞玩味的態(tài)度,等到他在家里隱居,“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時,內在意念的心馳神往,會有什么樣的奇妙觸發(fā),那就不問可知了。
葉氏提到“悠然”,應含有“遠”、“閑”兩個意思,個人以為然,并詮釋如上,不過若就淵明本身的心態(tài)與涵養(yǎng)而言,個人以為或可再含括另外兩個意思,即“淡”與“真”?!暗币环矫娣从吵鰷Y明的“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并序》,頁266),而在任官時,又無法扮演那種軟媚滑熱、縮頸傷氣的角色,終在任彭澤令八十幾日后,適程氏妹喪于武昌,便以奔喪為借口,掛冠求去,從此之后,即決心歸隱田園,不再出仕,故才有“久在樊籠里,復得反自然”(《歸園田居·其一》,頁57)的詩句。由于“淡”,他才能對趨炎附勢、爭權奪利的官場,有著徹底的覺醒,《歸去來兮辭》說: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之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皐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頁267)
懷抱高遠志趣的淵明,歸隱田園,明知要承受家鄉(xiāng)困窘的農村生活,但他仍以勤勞與固窮的精神意志去應對,若無湛深的哲學素養(yǎng)與強烈的淡泊心志的話,是很難奏功的。凈化的自然生活,平淡的生活志趣,使他在家鄉(xiāng)隱居時,樂天知命,“稱心易足”(《時運》,頁6),對于大自然的美景,方能達到“邈邈遐景,載欣載矚”(《時運》,頁6),有著閑適欣愉的心情去欣賞。
最后一個“真”字,應該也是包含在“悠然”之中的意思。“真”,精誠之至,其實也是自然,也是代表真誠無偽,現(xiàn)實的社會,以及蕓蕓眾生,難免有丑惡、虛偽、自私等不“真”的一面。淵明的性格,即是自然率真,至情至性,最反對任何矯飾與虛假,由于他性好自然,因而最喜愛自然界的至真無偽,最擔心當日社會的“真風告逝”、“舉世少真”。莊子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漁父》)[28]208由宇宙擴及人生,當然他早年“真想初在襟”(《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曲阿作》,頁114),所以主張“抱樸含真”(《勸農》,頁25)、“養(yǎng)真衡茅下”(《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頁118),相信“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頁83)。因之淵明的“真”,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詩文時,必如明劉朝箴所言:
及感遇而為文詞,則率意任真,略無斧鑿痕、煙火氣。千載之下,誦其文,想其人,便愛慕向往,不能已已。[55]174
雖說作品貴在真情流注,出之至性,表現(xiàn)渾然天成的韻致,實際淵明又何嘗忘情于鍛煉?只不過他造詣獨高,故不見斧鑿痕跡而已。明王圻即稱揚云:
陶詩淡,不是無繩削,但繩削到自然處,故見其淡之妙,不見其削之跡。[98]
王氏之言,確具見地。王圻又以為淵明“情之所蓄,無不可吐出,景之所觸,無不可寫入”[52]167,因之淵明在寫《飲酒·其五》時,如明唐順之所言,“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99],信然。更進而推想,淵明能寫出如此“第一等好詩,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始無意,適與意會,千載之內,惟淵明得之。所謂然者,蓋在有意無意之間,非言所可盡也”,運用“悠然”一詞,變故為新,以寫他偶爾見到“南山”時的神色、情態(tài),是“任真自得”、“閑適情懷”,形成“空靈”的意境,也是因承“心遠”而來,所以用“悠然”,加在“見南山”上,簡直妙合無痕到極點,換句話說,就是淵明在最適合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寫下最適合的詞匯,“悠然”二字,使“悠然見南山”一句,意味深長,含蓄不盡,可說極盡巧奪天工之能事。借用洪自誠《菜根譚》的話,是:“文章做到極處,無有他奇,只是恰好?!盵100]是矣。
(三)見:雖有爭議,一字傳神。
“悠然見南山”中的“見”字,可說“一字見巧拙”,不過此字,歷來有爭議,自齊梁時代到唐代,有兩種傳本,一本“見”字作“望”,如《昭明文選》及唐初歐陽詢等編著的《藝文類聚》卷六十五,都收錄這首詩,“見”字都作“望”。因而引起后人對作“見”,或作“望”的優(yōu)劣,或到底是原作,或改作的疑問,爭議不休。
蘇東坡于《題淵明飲酒詩后》提出:
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近見新開韓、柳集多所刊定,失真者多矣。[56]29
又前已引晁補之《題陶淵明詩后》,也提出他的觀點: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68]167
蘇東坡認為用“見”字,顯示境與意會,此句才有妙處,若俗本作“望”字,那全篇都“神氣索然”了。晁補之亦贊同此說,以為用“見”字,方見“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之意。其他贊同用“見”字者,如蔡啟《蔡寬夫詩話》,亦以為“采菊東籬下”兩句,表示閑遠自得之意,又說:“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盵101]另吳曾《能改齋漫錄》,亦以為“東坡之說為可信”[102]。沈括《續(xù)夢溪筆談》亦云:“陶淵明雜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往時校定《文選》,改作‘悠然望南山’,似未允當。若作‘望南山’,則上下句意全不相屬,遂非佳作?!盵103]另前已舉王國維《人間詞話》評論詩詞,提出有我、無我的境界問題,就判定“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是“無我之境”,“無我之境”,即是“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所著《陶潛》也說:“見山的淵明很悠然的話,被淵明所見的山也很悠然。而將主客合一,無法分開,那種渾然的狀態(tài),詠為‘悠然見南山’的樣子?!盵104]這種論點,與上舉王國維的看法一致。“采菊”二句詩,所以能被王國維評為“無我之境”,王叔岷以為關鍵就在一個“見”字,見若作望,則著我之色彩,是“有我之境”[52]291了。對于“悠然見南山”,到底版本原作“見”,還是作“望”的問題,蘇東坡又說,作“望”,并非淵明之意,不過因為《昭明文選》中是作“望”,傳本較早,因而王叔岷說:“我懷疑作‘望’,可能是陶淵明的初稿。作‘見’,是淵明的定稿。這個‘見’字,更襯托出淵明的悠然自得,非淵明自己不能改?!盵105]王氏所作結論,雖無確切證據(jù),不過所言卻頗為合理。
依上述幾位學者的高見,再配合“結廬在人境”整首詩來看,“見南山”的“見”字,較作“望”字為優(yōu),其理由,個人謹依上述學者的意見,再加入個人的淺見,重新整理,歸納如下:
1、用“見”字,如蘇東坡所言,是顯現(xiàn)境與意會,是起初并無意只因適逢其會,才會“見”南山,若作“望”,就變成是存心有意,意境即成膚淺,而無余味。
2、淵明在東籬之下低頭采菊時,胸襟灑落,悠然自得,忽然舉頭而見山,用“見”字則表示極為自然,毫不勉強與矯情,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就表示意見說:“‘望’一作‘見’,就一句而言,‘望’字誠不若‘見’字為近自然?!盵106]是矣。
3、淵明等“見南山”后,底下接著寫“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那是“望”遠,是有意而“望”,當然不再是偶然“見”,就“見南山”與望到山氣、飛鳥相較,在時間上不但有差距,尤其在詩人的心境與情緒上,更是極為不同,所以“見南山”,用“見”字,掌握很精準,若用“望”字,就顯得含糊、籠統(tǒng)。
4、前節(jié)曾提到,“‘悠然’見南山”,遣用“悠然”,在意境上言,乃屬空靈,殆若天成。接下“見南山”,用“見”字,則詩人純樸直率的懷抱,自然不做作的風姿、氣度,充分表現(xiàn)出來,所以特別有高士那樣瀟灑流逸的情致,“見”字就較有靈動的意味,而使境界全出,若用“望”字,就覺得板滯,落于俗套。
(四)南山:虛實兩義,別具意涵。
有關“悠然見南山”句,其中“南山”的詞義,歷來也有些爭議,一般注釋都注是“廬山”,不過某些學者也提出不同的看法。據(jù)所知謹歸納如下:
1、柴桑山。近人左秀靈提出,以為廬山古稱南障山,又稱匡山、廬埠,未有稱“南山”者,而終南山、祁連山,古代可稱南山。陶淵明的故鄉(xiāng)在柴桑里,而在該里的西南方有座柴桑山,據(jù)日人(按:即諸橋轍次)所著《大漢和辭典》“柴?!睏l下注:山名,在江西省九江市西南,晉陶淵明居此。因此左氏據(jù)各種權威性的工具書推斷,陶宅離柴桑山應近在咫尺。所以南山應是指眼前的柴桑山,絕非遙遠的廬山[107]。
2、南山。近人徐新杰以為南山并非廬山,而是柴桑境內的南山。徐氏認為“南山”必須在潯陽柴桑境內,在“南岳”(即廬山)區(qū)域,于“南嶺”(即漢陽諸峰)之下。而漢陽峰下栗里陶村之南,有山即名“南山”。王凝之任江州刺史聚僧譯經的“南山精舍”,及謝靈運翻經處經臺山,淵明把酒賞菊時,所臥醉石故跡俱在,有古墓摩巖可資考證。這“南山”形象并不高大,“彼南阜者名實舊矣,不復乃為嗟嘆”。當時在老陶眼中已平常不足道,后來亦不見經傳,不載于志書,故為后代考古及研陶者所忽略[108]。
3、南山是泛指,并非山名。近人胡安蓮提出“南山”二字與“菊”字一樣,是正確把握全詩意蘊的關鍵所在?!澳仙健痹谠娭胁⒉皇巧矫?,而是一種泛指。因為“南山”早期的主要文化意象是昌盛、長壽、高貴、偉岸,在《詩經》中已經具備了。至漢代,南山一詞,在原有的文化內涵中,又加入了賢者隱居之地這一意義,成為隱者向往的地方。西漢初年有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四人隱居于商山,合稱“商山四皓”,因商山是秦嶺山脈的一部分,漢時,秦嶺和終南山,都有“南山”之稱,所以便有“四皓”隱于南山之說,而后“南山”就有了崇高、昌盛、長壽的文化象征,也成了有德者隱居的“極樂世界”。“南山”融合了德似高山、壽如松柏、節(jié)如翠竹的文化內涵,這正是陶淵明“悠然見南山”之意[109]。
另見有康保成撰文以為“悠然見南山”,確實是在用“商山四皓”的典故,而不是真的見到了山,并認為:“陶淵明的隱居生活,乃至全部作品,都充滿著“四皓”情結?;荚S慎《說文解字》與段玉裁《注》,知“南山”即終南山,商山即商洛山,位于南山之東,是南山的支脈,亦可稱為“南山”?!澳仙健笔巧矫}名,非具體山名,相當于今天所說的秦嶺。商山是南山的支脈,秦末漢初,四皓即隱居于此山。“南山”就成為隱居的典故。另康氏以為“南山”非指廬山。廬山本無“南山”之稱。且陶淵明居住的柴桑山,位居廬山之南,其視廬山為北,似無稱廬山為“南山”之可能。再者將“南山”視為廬山,便難以解釋“南山有舊宅”句,逯欽立注“舊宅”為“陶氏墓地”,一望即知其誤。作者進一步指出,若將“南山”坐實為廬山,就失去原詩所具有的藝術張力?!澳仙健睘樘?,若隱若現(xiàn),若影若幻,給人以浮想聯(lián)翩的余地;廬山若為實,則近在眼前,看得見,摸得著,無法使人產生聯(lián)想。因而確認,“南山”是一種精神和象征,它與作者的心境、追求和諧地融為一體,營造出物我合一的藝術畫面,廬山則不具有這樣的象征意味[110]。
按:以上幾位先生,都依某些文獻佐證,以推翻“南山”即“廬山”的舊注,所依據(jù)的資料,是否足以推翻“南山”舊注,成為鐵證,個人以為仍有待商榷。首先針對“悠然見南山”是否是在用“商山四皓”典故之問題,已有學者劉剛撰文,提出異議,謹簡述其意如下:
甲、“南山”實指廬山中一高峰——南嶺。依《寰宇通志·九江府志》所載,亦名天子障的南嶺,確可泛稱廬山,廬山古稱南障山。南障山又可簡稱為“南山”,晉江州刺史王凝之,于太元間曾組織僧人在廬山中譯佛經,所譯《出三藏集阿毘是心經序》言:“其年冬,于南山精舍,提婆自執(zhí)胡經,先譯本文?!逼渚渲械哪仙?,正指廬山,若釋“南山”為“終南山”,就顯得迂曲牽強。
乙、柴桑當在廬山之北。劉氏謂柴桑山之地理位置,自唐杜佑《通典》始,即已舛誤。又引龔斌之論文(按:即《陶淵明集校箋》附錄三:《陶氏宗譜中之問題》一文)考辨,知柴桑的地理位置在廬山之北。以此而論,則即便廬山無“南山”之名稱,陶淵明在東籬采菊之際,南向望到廬山,稱廬山為“南山”,亦屬情理之中的事。
丙、“南山”釋為廬山正與詩意相吻合。劉氏以為《飲酒·其五》,在內容上乃抒寫兩種生活感悟,一是“心遠地偏”,二是“真意”。前者是對“結廬在人境”二句的心境超越生存環(huán)境的體悟,后者是受到“采菊”以下四句的自然狀態(tài)的啟發(fā)?!安删铡?、“山氣”、“飛鳥”三句,三者合之,就是萬事物在大化之中的生存規(guī)律,就是“順乎自然”。如此,更能闡發(fā)詩的藝術魅力。
丁、陶詩中南山、南嶺、南阜均為實指而非用“四皓”典故。如“種豆南山下”,“南山”乃標示其方位,其寫實,毋庸置疑。另如“南山有舊宅”,此“南山”還是實指廬山,并借指家鄉(xiāng)。又顏延之《陶征士誄》說:“尋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南岳”意同“南山”,實指廬山,在陶淵明的故鄉(xiāng),“名實舊矣”,久負盛名者,非廬山莫屬[111]。
以上劉先生對有人撰文提出“悠然見南山”,即是用“商山四皓”典故之問題,提出異議,也可持以對前有人提出“南山”是泛指的認定,提出駁正,甚而亦可拿來作為有人以為“南山”,即為“漢陽峰下栗里陶村之南的南山”事,有所澄清。劉先生引用資料多樣,論點簡明清晰,條理井然,頗為允妥。惟“南山”詞義,個人以為或有實、虛兩義在,當于后文討論。
筆者個人以為“南山”,無疑的,實指廬山。蓋廬山本為著名的佛教勝地,景色秀絕,環(huán)境清幽,而淵明自遷居栗里后,由于極為欣賞廬山絕美的風景,故時常往游廬山,甚至“淵明有腳疾”,還是“使一門生二兒轝籃輿”[3]4前往,則淵明迷戀于廬山的美景,可想而知。加之淵明的朋友劉遺民,遁跡匡山(即廬山),另一朋友周續(xù)之,則入廬山,事釋慧遠,淵明曾有詩和劉遺民,示周續(xù)之,三人時常遨游往來,所以就有“潯陽三隱”的稱號,具見三人因時相同游,友誼彌篤,竟博得文人騷客,不吝贊美。
由此可知廬山在淵明心目中的地位。至于住于廬山東林結社說法三十年的釋慧遠,與淵明是否有過交往,頗有爭論。李元中《蓮社圖記》,載釋慧遠曾邀淵明入蓮社,淵明攢眉不入,又提及慧遠愛淵明的才識而破戒沽酒,并曾有慧遠因送淵明過溪,而有“虎溪三笑”的故事流傳。這種故事,可能是好事者故意編來談笑之用,并不一定真實,梁啟超曾對此事提出看法說:“此兩公案為宗門所樂道,雖不必盡信,要之先生與蓮社諸賢相緣契,則事實也?!盵47]55梁氏分析,頗具卓識。較令人遺憾者,是淵明的詩文與慧遠的佚詩中,并未發(fā)現(xiàn)有互為酬唱與交往的紀錄。不過二人除了有“地理之緣”的關系外,淵明在廬山,與慧遠的弟子周續(xù)之、劉遺民等人交好,若謂淵明與慧遠始終都不認識,這孰能信?
有關淵明“悠然見南山”詩句,其中“南山”一詞,各家雖注是“廬山”,但淵明何以運用“南山”一詞的問題,前曾舉王瑤《文人與酒》一文,提到淵明采菊是為了服食,目的是在“樂久生”,有人就認為可能是因為《詩經》中有“如南山之壽”(《詩·小雅·天?!?一語的啟示,不過個人以為《詩經》中以“南山”一詞來遣詞或命題的,達19處之多,如“陟彼南山”(《召南·草蟲》)、“在南山之陽”、“在南山之側”、“在南山之下”(《召南·殷其靁》),又或“南山有臺”、“南山有?!薄ⅰ澳仙接需健?、“南山有枸”、“南山有栲”(《小雅·南山有臺》)、“南山崔崔”(《齊風·南山》)等。可見“南山”一詞,不見得是完全指向“長壽”的象征。
何況歷來詩人作家,運用“南山”一詞作為某一物象的,亦不乏其人。如《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自殺前,祝愿其母“命如南山石”[112],南山之物,象征天長地久。諸葛亮《梁甫吟》:“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盵113]曹植《種葛篇》云:“種葛南山下,葛藟自成蔭?!盵114]此二處“南山”,僅借為一座高山之喻。據(jù)今人統(tǒng)計,陶詩用典,以典籍言,則《詩經》最多,達141次;以詩人言,則曹植詩文最多,竟達47次[115]。因而個人懷疑,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南山”,實際亦系運用《詩經》中“南山”之語典,作為一座高山之象征,而此高山,實指巍峨矗立之“廬山”,既非柴桑山,亦非前徐氏所謂的“漢陽峰下栗里陶村之南的南山”。
雖說淵明“悠然”句中的“南山”實指“廬山”,但個人以為,淵明“采菊”在前,接下句,是“悠然見南山”,則正如前文個人論證,菊既是淵明喜愛服食,而可“輔體延年”之物,后來隨著魏晉詩人的深入吟詠,與某些養(yǎng)生典籍的繼續(xù)強化,居然將菊形容為“神仙食”,服食可得“天壽”,可“乘云升天”,而與長生不老、神仙形成復雜的關連性。淵明既未完全放棄對長生延年的期求,甚至也不避諱他對神仙長生的向往,也可以說在某種環(huán)境與某些事物配合下,也曾偶爾作過得天壽、甚至神仙的幻想,因而個人以為“悠然見南山”的“南山”,不排除此一詞匯,乃另虛指神話中的昆侖山,蓋昆侖山亦稱“南山”,今舉證如下:
據(jù)杜而未《昆侖文化與不死觀念》一書云:
《晉書·張駿傳》:“酒泉太守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侖之體”,是又言昆侖在酒泉。南山即昆侖。
《淮南子·俶真訓》以終南就是終隆山,終隆和昆侖音近,當即昆侖。終隆就是南山,昆侖也即南山,南山在古代特別重要,因為它原來是昆侖山。《詩經·終南》:“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上,錦衣狐裘,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節(jié)南山》:“節(jié)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p>
《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p>
《武梁碑》說:“竭家所有,選擇名石南山之陽,擢好妙好,色無斑黃,前設壇墠,后建祠堂。”我們知道南山是昆侖,因它就是終隆山。終隆幾與昆侖同音,就是昆侖。因為南山為昆侖,所以意義那么重大。[116]
神話學者杜而未的考辨,以為“南山”即是昆侖,本確有其山,但昆侖在神話中,則是一個理想的美妙世界,杜氏在舉證時,所舉的“終南”,即指終南山,在今陜西省西安之南,后來就與仙山昆侖相混淆,而結合在一起,某些《詩經》注家,注釋“南山”時,有人直注為“終南山”,有人就注為是一座高山的借喻?!渡胶=洝分袑覍姨岬嚼?。而淵明就是喜歡閱讀一些神奇怪異之書,所以他才有《讀山海經》十三首的詩作,其詩句即提及“昆墟”,也即是昆侖。因之淵明“悠然見南山”的當時,他所看到的實體物,其實即是廬山,由于廬山在黃昏時,云霧飄浮,讓廬山更增添了不少如真似假、如夢似幻的魅力,讓人幾疑是神仙所居住的仙界,不然,淵明就不會吟著“山氣日夕佳”了,天上人間,也可以說,“南山”那是一塊人間樂園,清陳祚明就評道:
采菊見山,此有真境,非言可宣,即所為桃源者是耶。[117]
此即說淵明所見之山,本是“真境”,但淵明斯時已神游象外,腦海中所浮現(xiàn)的,或許就是“桃源”樂土呢!這也就是見過實物,處在“實”境之后,透過想象,而奇思幻想,“南山”已成了“虛”境,是淵明曾夢想過的仙鄉(xiāng),正如前文,個人舉出在《述酒》詩末,淵明吟曰:“峨峨西嶺內,偃息常所親”(頁173)(按:“西嶺”,指昆侖山,亦古直箋注的“仙真之窟”),證明淵明是做過這種神仙夢的。個人所以將“南山”定位為有“實”“虛”兩義,且各具意涵的原因,即在此。
文學是生活的反映,也是詩人作家心靈的聲音。詩可視為詩人生活中的一種藝術反映與表現(xiàn),不應將其視為詩人在象牙塔中的自唱自憐。詩歌創(chuàng)作,需要詩人的藝術才華來從事,詩歌自然呈現(xiàn)詩人內在的審美素質,借著詩人本能靈敏度很高的感覺,將文字加以排列組合,所謂運用之妙,在乎一心。淵明的詩歌,有他獨特的語言架構,所展現(xiàn)的,自是一個獨特的世界,他的語言,雖然淺顯,用意卻很深刻,為了探索詩人創(chuàng)作《飲酒·其五》的心境,尤其“采菊”二句詩的詩境,讀者的悟境,相對的,就顯得無比重要,個人愿試著從各種角度、各種面向,去品鑒“采菊”二句詩,或許會在其中有出人意料的發(fā)現(xiàn)。個人特分項詮釋如下:
(一)時空交感。
詩歌離不開時間與空間這二種要素,很多詩歌就在時空交織中,突出意象,表現(xiàn)出某一種富有哲理意味的主題,構成一個時空結合的和諧藝術圖像。陸機說:“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盵118]劉勰說:“思接千載”,“視通萬里”[74]卷六:1,這說明借著聯(lián)想與想象,就可以突破障礙,創(chuàng)作出有深度有生命力的作品來。
淵明在喝完名酒后,沉醉之下,即在空間不大的斗室里,提筆寫作,“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文心雕龍·神思》)[74]卷六:1。詩人想象到某一天的黃昏時分,那時絢爛的晚霞正在西方天際飛舞,他在小小的花圃東邊籬笆下,俯下腰采菊,似心血來潮,他抬起頭來,在一瞬間,在心情安舒閑逸之下,眼睛突然朝向高遠處的巍巍“南山”看時,整個視野馬上擴大開來,空間既開闊又高遠,神思一下子馳往“南山”,想象的翅膀也跟著飛翔起來,淵明做了一個短暫的神仙夢,物我合一,進入忘我的境界,也是一個絕美的詩境??臻g是由小而大,距離由近而遠,時間由長變短,再由短而漸長,變化不一,時空的交替流動,促使詩人的心靈獲得極大的悠閑舒展,沉穩(wěn)而雄偉的“南山”靜穆物象,似乎也添增了無限的生氣。
時空的交感變化,所造成的詩歌美好意境,在“采菊”兩句看似尋常的詩句里,空靈含蓄,有著非常細膩的表現(xiàn)。
(二)情景交融。
在文學的境界中,始終都有“我”的存在,當然就要以“我”的“情”為主,以“物”的景為從,如是景中可以含情,情中也可以寓景,如清王夫之云:“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庇衷疲骸昂槎苓_,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盵119]而淵明的“采菊”兩句詩,正是情景交融的有力證例。
當淵明在庭院東籬下采菊時,是景寄于情,雖然菊花長滿庭院,未見有何秋景或菊色鋪寫的“景”,但“東籬菊”已代表“景”了。詩人俯身采菊,似乎未露絲毫的情意,而其實句句是情,字字關情。淵明是一個感情豐富的詩人,這時候他的感情是內斂的、沉靜的、不形于色的,不過當他“悠然見南山”時,“悠然”二字,使得整個意象就鮮活生動起來了,讓人感受情景如繪,他的感情,他的閑情逸致完全表露出來了。等他“見南山”之際,更是情寄于“南山”之景,套句話說,就是“景中含情,情中寓景”,二者循環(huán)相生,變化萬千,方顯現(xiàn)出真正的“高格”。
“采菊”二句,是淵明將時、空、景物,作為發(fā)抒他自己心中塊壘的一個機緣,而這個機緣,就恰好被淵明適時捉到,故“適與意會”,“悠然忘情”,千載之下,也只有淵明得之,果然無愧為田園詩派的宗師。
(三)虛實相生。
何謂虛?虛就是指藝術情節(jié)的虛構性與間接性,這種情節(jié)上的虛構性和間接性,往往能造成一種強烈的美感效果。何謂實?實就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事實根據(jù),亦即藝術創(chuàng)作的直接性。藝術作品的直接性,可以引起讀者的間接思考,并且通過思考去捕捉弦外之音和意外之境。因而虛實相生,或虛實相間,可說是美好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鑒賞原則[120]。
文學創(chuàng)作若要產生美的魅力,總是要虛實相生,虛實相間。像淵明“采菊”二句的描述,表面上看來,完全是白描的手法,似乎不足為奇,可是淵明卻能翻實為虛,亦即詩歌是自實的具體刻畫,寫詩人在東籬下采菊,底下即將實翻為虛,成“悠然見南山”,即透過設想,寫遠處情況,伸向未來,而成為一個極大的想象空間,那便是“虛”了。詩人用“悠然”一詞,已透露一些奧妙。然后“看”的目標物是“南山”,表面上看,應該也是實,但是卻大有玄機。因為“南山”只是詩人運用《詩經》中??吹降摹澳仙健钡涔?,漢魏晉作品中,也都有人使用它,在此看似是指“廬山”,其實卻是指讓詩人無限向往的洞天福地,是個可讓詩人周游萬方、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界仙境。這種含寓神仙境域的神秘世界,可說是提供讀者張揚藝術感應的磁場!
有人說:“神話的世界,不只是一個理性的世界,而更是一個感性的世界,更恰當?shù)卣f,是一個藝術的世界?!盵121]其實虛擬出來,讓詩人幻想的神界仙鄉(xiāng),也是可使詩人的心靈獲得紓解、解放的地方。有“南山”二字,是詩人將實翻為虛的高超手法,目的即在通過具體的描繪,引發(fā)讀者海闊天空的聯(lián)想,以形成詩的意境,如此,自是會使讀者強烈感受到美。明陸時雍說:“凡詩太虛,則無味,太實則無色,故實中之神,虛中之骨,作者所必務也。”(《古詩鏡》)[122]淵明的“采菊”二句,驗證了這句話。
(四)化動為靜。
世上任何自然物,一般都具有動與靜兩種形態(tài)。以詩歌而言,意象的表現(xiàn)也呈現(xiàn)著動與靜,有時以動顯靜,或化動為靜,又或以動襯靜,以靜顯動,都能夠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藝術境界。
首句“采菊東籬下”,可看出東籬下的菊是靜態(tài)的事物,而詩人去“采”的動作,是動態(tài)的,首句已靜與動相襯。然而動無恒動,靜也無恒靜,筆鋒一轉,“悠然見南山”,第二句出現(xiàn)時,就是說詩人在心境自得之際,突然抬起頭的身影,與向高遠處看到“南山”時候的動作,都是動態(tài)的。等境與意會后,詩人凝神注目、身影靜止不動的動作,又由動態(tài)返回到靜態(tài),在紛擾不休的人境中,顯得無比可貴。而這里就是化動為靜,把握到藝術的節(jié)奏感,人、菊、山三者,形成人與自然景物錯落有致、交互生輝的畫面,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具有美好的魅力與意境。“采菊”二句后面,接著出現(xiàn)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二句,又是一靜一動,使這一首詩的第二小段四句“結廬在人境”的情節(jié),動靜更迭,起伏跌宕,詩人的風神與詩句的神韻,也得以自然生動地活現(xiàn)。
(五)語淡味腴。
雖說詩是語言的煉金術,創(chuàng)作詩歌,一向講究語言簡潔精煉,方能稱得上美。如果提筆寫作,不講鍛句煉字,只求敷衍了事,草草結束,恐怕反而弄巧成拙,讓人無法接受。不過若是一味講求斧鑿雕飾,為文而造情,文必滯而不流,最后導致佶屈聱牙,生硬艱澀,詞不達意。詩歌語言,一如天籟,仍是以自然流露為極詣。
淵明的創(chuàng)作,語言雖說平淡平易,卻是淡而有味,平易中見深刻。宋曾纮即說:“余嘗評陶公詩,造語平淡,而寓意深遠,外若枯槁,中實敷腴,真詩人之冠冕也。”[65]50確實,淵明造語,還是重在自然流露,并非刻意去求平淡。以“采菊”這兩句來說,明白如話,非??谡Z化,一點都不文?!安删諙|籬下”,可說是白描他在東面圍籬下采菊的行為,表面上看,平淡無奇,卻可構成一位高士采菊的畫面。其實采菊有其象征性,象征詩人高潔的凌霜節(jié)操,也有它的現(xiàn)實性,顯示出詩人對食療養(yǎng)生的重視,采菊是采菊,看似簡單,卻不能輕忽大意,隨意一瞥,看過就算。這“采菊”一句,其實意涵十分豐富,關系到淵明的形象定位,以及如前文探討的菊、菊花酒,與食療、養(yǎng)生、神仙等復雜的牽連,所以耐人咀嚼,不能小覷。
接著下一句是“悠然見南山”,語言仍然很尋常,不算精致,字詞更非華麗典雅,如果不去注意“悠然”的意義,也不去了解何以詩人需遣用“悠然”?還有“見南山”,仍然無足出奇,實際用“見”字,是有它的道理在其中的?!澳仙健币彩怯谩对娊洝芳吧裨挼牡涔?,并非詩人輕率下筆。而用典,即用事,用事,古代評家就要求“入妙”,要以故為新,以俗為雅,重視“化”的工夫。因而淵明用“南山”這個典故,具有暗示、比喻與象征的作用,將詩人內心難達的情意,濃縮在會心莫逆之間,無形中自然增加了詩境的廣度與深度,可使讀者產生多方面的聯(lián)想,自然能使詩的感染力增加。就因為淵明用“南山”這個典故,有其暗示、象征性,并非易于解答,以致頗引起現(xiàn)代研陶者的不少爭論。
總之,淵明“采菊”二句用語,淡而味腴,平中有奇,淺中有深,平淡之中,其實有詩人豐富的感情與深刻的思想在其中,富于情味,尤其他“對于自然的默契,以及他的言語舉止,處處都流露著禪機”[123],可以說,淵明“采菊”二句,就是處處有禪機,依前引宋葛立方評淵明的詩句,是“平淡有思致”(《韻語陽秋·卷一》)了。
《飲酒·其五》是陶淵明在漫漫秋夜里,無夕不飲他人送的名酒,在“顧影獨盡”、沉醉之后,寫作的20首《飲酒》詩之一,“情至理至氣至”,成為“杰作中的杰作”。而《飲酒·其五》中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句,更是“名句中的名句”,最具“玄心中的玄心”之作,所以才能千古傳誦不絕。因此也被后世不少評家特別提出加以評議,雖贊美不絕,惜都以“詩話”式的方式評論,盡管簡練中肯,言之有物,卻是瑣碎零亂。近世尚有一些鑒賞家、文學評論家,雖亦曾評析過《飲酒·其五》詩,但對其中“采菊”二句,也僅依字面意義,略加評析,輕輕帶過,既未深入分析其背景與意涵,更未分析其所以成為“名句中的名句”之原因,及其所代表的意義。筆者盡己所能,廣搜相關文獻,力求多方論證,審慎分析,相信對于其中意涵與所代表的意義,及其能成為名句的因素,多多少少當有掃除云霧、使之澄清的幫助。
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唐杜甫《偶題》詩),看古人的佳作,可說無一字不具夙根,無一語不本性情。陶淵明是一個性情中人,有其素養(yǎng),有其識度,“質性自然”,崇尚自然,文如其人,行文亦以自然為尚,故所作詩歌,始有情趣,才有韻味,詩歌有韻味,一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才能成為“絕好文字”?;蛴腥艘詾椤安删铡倍?,實在是平淡之至,無法給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感覺,其實“采菊”二句,語言雖平易,平易則近人,近人則字字可信,語語可人。宋陳善曾講過:
文章以氣韻為主,氣韻不足,雖有辭藻,要非佳作也。乍讀淵明詩,頗似枯淡,久久有味。東坡晚年酷好之,謂李、杜不及也。此無他,韻勝而已。[124]
陳氏所言,一針見血,高明之至。其言提到他閱讀淵明詩時,起初覺得似乎“枯淡”,但讀下去后,就“久久有味”,可以想見“采菊”二句,就是有韻味,內含“禪機”,有“思致”,難知就難忘,這恐怕也只有會心者才知道,才能接受吧!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意涵,經過個人省察歷來學者的高見,并予詮釋,進而對兩詩句的關鍵詞深入剖析其意義后,繼續(xù)從“時空交感”、“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化動為靜”、“語淡味腴”等五個新路向,去詮釋、解析它少為人知的美感與勝處,如此,其所以成為傳誦千古的“名句中的名句”的原因,可說已昭然若揭,筆者謹在此再將上述煩瑣的論證,加以精簡,歸納為如下幾點:
1、日常生活詩化,引人入勝。
2、富有哲思理趣,弦外有音。
3、詩境空靈絕美,氣韻生動。
4、至誠自然流露,真情感人。
5、語言質樸如話,淡而有味。
綜合言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宋王安石《題張司業(yè)集》),“看似尋?!钡?,是“采菊”兩句,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艱深的僻字,僅寫東籬采菊,僅寫暮靄下的南山,淡淡幾筆,不多鋪寫,率真無飾,卻是天機自露,用常得奇,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和諧,而富有詩意。詩人其實僅將尋常的生活題材,注入他獨特的感受,以及獨特的手法。也就是將個人的真實感受,全都蘊藏在形象的素描里。“最奇崛”的,對詩人而言,是解脫了生命中不少的困頓橫逆,生命得到安頓與解放,可以逍遙自得,稱心易足;對“采菊”兩句詩而言,是富有理趣,詩境絕美,可說平淡中見深遠,素樸中見風骨。詩人本人的生命歷程及其詩歌的寫作過程,看似容易,然而卻是得來不易,因為在此過程中,淵明定然曾經備嘗“艱辛”。筆者深信,淵明及所作“采菊”兩句佳句,一定會繼續(xù)代代傳誦,直到地老天荒。
注 釋:
① 陶潛《五柳先生傳》,楊勇《陶淵明集校箋》卷六,臺北正文書局,1987年1月出版,第287頁。以下凡引陶淵明詩文,皆依此本,只在所引之原文后寫明頁數(shù),不另外附注。
② 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臺北明倫出版社,1969年5月再版),陸、馮兩氏言,“(《酒》其五)這種詩讀來似覺毫不費力,然情真而意遠,迥非后人所可學步”。又說:“《飲酒》是(陶潛)第二期中的杰作,而《結廬在人境》又是《飲酒》中的杰作”,無比推崇。見該書365頁。
③ 馮友蘭《論風流》一文,以為真風流必包括四點,即須有“玄心、洞見、妙賞、深情”,陶淵明完全符合這四點,而且以其詩《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為代表,判定陶淵明是境界最高的人,《飲酒·其五》顯示出“最高底玄心,亦表現(xiàn)出‘最大底風流’”。見所著《三松堂學術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頁609-617。另袁行霈《陶淵明與魏晉風流》,亦言“按照馮友蘭關于風流的論述衡量陶淵明,他的確是真風流、大風流?!?《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頁47)
④ 蔣祖怡、陳志椿主編《詩話理論淵源》,《中國詩話辭典》(北京出版社,1996年,《詩話》頁1)。按:詩話是一種富有我國民族特色的文學批評形式,也可說是一種中國古代詩歌理論批評的獨特專著方式,有其淵源,有其發(fā)展,歷代以來,成果豐碩。其專著或采語錄式的條目,或采摘句式的評點,又或采取夾敘夾議的方式來評議。另就是好用對比與比喻詩風、詩派、詩人等,雖有人加以區(qū)分不同的詩歌批評流派或模式,亦有其不同之代表人物與詩話著作,然與西方文學批評流派之構成對立與互為更遞之情況不同。詩話本身有其價值與歷史地位,但不可否認,有其得失短長,欲知詳情者,可參閱蔡鎮(zhèn)楚《中國詩話史》(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5月第1版)一書,頁1-458。
⑤ 按:有關陶淵明處身的政治、社會、經濟、學術思潮、宗教等時代背景,可參閱陳怡良《陶淵明之人品與詩品》(臺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第一章,陶淵明的時代背景”,頁8-29。
⑥ 按:魯迅云:“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眳⒁姟段簳x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文集全編·而已集》(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5年12月第1版),《雜文集卷》,頁594。
⑦ 王運生《論詩藝》(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1版),頁120、126。又按:“理趣”一詞,較早出現(xiàn)于唐孔穎達《尚書正義·疏》云:“明雖事異墳典,而理趣終同?!眳⒁姖h孔安國撰、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臺北:藝文印書館,1981年1月初版),頁7。又唐玄奘譯《成唯識論》曰:“證此識有,理趣無邊。”“證有此識,理趣甚多?!币娞菩首g、韓廷杰校釋《成唯識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9月初版),卷四,頁250。而以“理趣”一詞評論詩文,則自唐、宋人開始,后即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美學的重要概念,被文學評論家視為詩歌說理藝術的規(guī)范,亦是鑒賞詩歌的一把審美標尺。近人陳文忠于《論理趣——中國古代哲理詩的審美特征》(《文藝研究》,1992年第3期)即謂:“‘理趣’由禪學轉化為詩學,專用于哲理詩的評論,當始自兩宋。宋人之于理趣,既論文又評詩?!庇衷疲骸案嗟氖窃u詩,并集中于秦漢古詩、陶淵明、謝靈運、王維、杜甫、韓愈、蘇軾及朱熹諸家哲理性作品,自宋至清,這幾成共識之論?!币娫摽撈?,頁60。
⑧ 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臺北:谷風出版社,1987年3月出版),“第一章 論魏晉玄風”,頁31。按:湯氏云:“魏晉玄風作為一種人生態(tài)度,應有所分別,有的人是‘行為之放’,僅得‘放達’之皮相,如王衍、胡毋輔之流,以矜富浮虛為放達;有的人是‘心胸之放’,則得‘放達’之骨骸,如嵇康、阮籍等人,以輕世傲時為放達;有的人是‘與自然為一體之放’,則得‘放達’之精髓,如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潛即是?!逼潖闹?/p>
⑨ 按:《責子》詩之寫作,梁啟超判為淵明三十五歲作,見所著《陶淵明》(臺北:商務印書館,1969年),頁51。楊勇定為四十二歲作,見所著《陶淵明集校箋》(臺北:正文書局,1987年1月出版),頁179。龔斌亦定為四十二歲作,見所著《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頁520。郭維森、包景誠則定為四十四歲作,見所著《陶淵明集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頁179。袁行霈定為五十歲作,見所著《陶淵明集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4月第1版),頁305。
⑩ 按:宋黃庭堅曾評《責子》詩云:“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豈弟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于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見地良是。參閱《陶淵明研究資料匯編》、《陶淵明詩文匯評》,摘錄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二十六,《書淵明責子詩后》之評語,頁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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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22.7=37
A
1007-8444(2011)03-0349-29
2010-11-28
陳怡良(1940-),男,臺灣嘉義人,教授,主要從事楚辭、魏晉南北朝文學、中國神話等研究。
責任編輯:劉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