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琪
(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 010021;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 200444)
中國近代以來民族國家建構與婦女解放的互動①
丁 琪
(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 010021;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 200444)
近代中國民族危亡的特定歷史條件造成了婦女與民族國家話語的結盟,這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婦女解放運動的非獨立性形態(tài)和主體被置換的男權話語主導特征;但這并不意味著婦女解放單向度地被民族國家所掌控并以壓抑與反抗的形式存在,實際上,它們在利益一致的基礎上、在雙向互益的動態(tài)建構過程中形成了異質同構的關系;階級意識的介入,使中國婦女解放與民族國家的表述發(fā)生本質意義轉換,這種階級論婦女觀以強調婦女“階級人”身份促進了婦女與一個新興國家力量的融合,對當時廣大女性發(fā)出了強有力的思想召喚,其理論盲區(qū)是同一階級內(nèi)部的性別政治沒有被作為特殊問題提出來,是婦女與民族國家在利益一致基礎上的內(nèi)在矛盾造成了這種女性主義話語的遮蔽。
主體性;雙向互益;異質同構;階級意識
中國婦女解放思想孕育于近代前夜封建社會的母體內(nèi),俞正燮、李汝珍等極少數(shù)先覺者早就提出過反對穿耳纏足及婦女守節(jié)、一夫多妻思想,但是由于出發(fā)點及個人影響力等方面的局限,并沒有在民間社會發(fā)出強有力的思想召喚。真正有影響力的婦女解放思潮產(chǎn)生于近代,尤其到 19世紀末的戊戌維新革命時期,在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近代新型知識分子的大力倡導下,婦女問題被納入政治領域受到高度關注,成為維新救國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中國婦女解放超越性別革命意義而與近代以來民族國家建構緊密結合在一起,二者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也由此在對話與沖突中隱秘地展開。
婦女作為一個問題被提出來是由于近代中國民族危亡的歷史處境,是特定的歷史條件造成了婦女問題與民族國家話語的結盟。19世紀末尤其是 1894年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馬關條約》帶來的國土被瓜分的民族危機刺激了愛國進步人士變法圖強的政治決心和強國夢??涤袨?、梁啟超等近代新型知識分子經(jīng)過多年的知識積累和能量儲備,發(fā)起了以“公車上書”(1895年)為標志的愛國政治運動,“解放婦女”思想作為“新政”、“新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被納入民族∕國家∕政治的關照視域。在康、梁等男性政治精英的呼吁下,“戒纏足”、“興女學”等訴求伴隨著強國保種的民族憂患意識和使命感深入人心,同時還滲透著晚清先進知識分子所大力推舉的西學和進化論。緊隨其后一個具有復雜性別意義的重大事件是 20世紀初葉《女界鐘》的發(fā)表,這是中國婦女解放思想史上最早一本全面系統(tǒng)闡述女權理論的小冊子,分節(jié)論述了有關女子道德、品性、教育、權利、參政等問題,無論是理論的深廣度,還是對現(xiàn)實的警醒功能、影響力上,都大大超越了維新革命派,被譽為中國女權運動的開端,作者金天翮也被看做是近代女權主義的先驅。但是民族∕國家∕政治本位及男權本位的女權話語特點,也成為它被后來女權主義者詬病的一個因素。
近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發(fā)起和行進過程都決定了它的非獨立性形態(tài),即與西方婦女解放運動不同,它不是單純?yōu)閶D女爭取權益和生存空間的運動,而是伴隨著近代救亡圖存及民族解放運動同時興起的,是社會革命的組成部分,處于民族國家的主流話語之內(nèi)。康、梁等婦女解放思想先驅與西方女權運動的發(fā)起者不同,他們解放婦女的側重點不在參政權、工作權或財產(chǎn)權,他們關注的核心是戒纏足、興女學,而且“戒纏足”并不是為了解放婦女本身,而是力圖通過改善女性孱弱的身體達到“強國保種”的政治目的,女性身體是被賦予了“母親”的符號和種族延續(xù)的意義才得到解放的。而“興女學”一方面是為了消滅“二萬萬分利之人”以為男人減負,另一方面是從“優(yōu)生”經(jīng)驗和“傳種”意義上達成的共識。①王緋:《空前之跡》,商務印書館 2004年版,第 143-161頁。因此,“中國男性精英話語下婦女平等與解放更多地具有富國強民的工具意義”。②郭圣莉、楊黎婧、金明:《底層婦女的命運:當代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及其限度》,《華東理工大學學報》2008年第 2期。
另外,中國近代特殊的歷史處境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婦女解放過程中女性主體性被置換的男權主導特征。西方近代系統(tǒng)化、理論化的婦女解放思想是由女性自身首先提出來的,婦女解放思想演化為社會思潮和革命實踐,也得力于女性自身的直接推動,在這個過程中,女性的現(xiàn)實處境、心理體驗及政治訴求伴隨著自我表達和實際操演得到了清晰的呈現(xiàn),因而由女性發(fā)起和組織的女權運動同時也是女性自我主體性外化和逐步建構生成的過程。而在近代中國,發(fā)動和領導婦女解放的主體是男性政治精英,他們往往代女性言,以政治合法性置換了婦女解放運動中女性主體性。這使得一些涉及社會性別等級權力關系的基本議題在男權視域下被邊緣化,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是國族主義話語,是一種反殖民的社會總動員。這種主體置換遮蔽了漫長歷史中形成的女性與男權文化結構的緊張關系,并且男性政治精英通過爭取女權建構了自己的主體現(xiàn)代性。這種要求女權的男權話語主導特征在金天翮的《女界鐘》中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女界鐘》讓我們看到為何在近代首先是男性知識分子倡導女權,又如何通過想象新女性、新社會建構起現(xiàn)代化男權的主體性。作者開宗明義:“夢想歐洲白色子,當此時,口卷煙,手榔杖,肩隨細君,挈帶稚子,昂頭掉臂于倫敦、巴黎、華盛頓之大道間,何等快樂,何等快樂!何等自在!我恨不能往!”③王政、陳雁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 1999年版,第 2、11頁。對崛起的歐洲帝國主義的強烈向往激起了男性改變自己的欲望,從而對自己欲望的對象起了變化,對中國女人的定位也起了變化。另外所有關于女性的論述都指向一個理想新女性的塑造,但這個女性身份又是空洞而自相矛盾的,而女人身邊的男人就十分具體。理想中的男人需要有女人的配合,“須亦以一夫一妻為基礎,紅袖添香,烏絲寫韻,朝以公園之樹,夕競自由之車,商量祖國之前圖,誕育佳兒。”④王政、陳雁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 1999年版,第 2、11頁。因而所有關于女性的期望實際上都在幫助完成男人有關自己的想象,是在借女人構造男人自己的主體性。比如他希望女人既要走出家庭,又要做賢妻良母,既要有男性氣質,又要紅袖添香,“誕育佳兒”,這種要求反映了介于士大夫特權階層和現(xiàn)代知識分子之間的作者的多重主體身份:站在男性主體立場上,他眼中的理想女性是儒教下的賢妻良母;站在國家民族復興的立場上,新女性藍圖就是女性向男性模式靠攏。同時我們還應該從婦女解放發(fā)生的大文化框架和背景中捕捉到,男性啟蒙者的婦女解放話語隱匿著雙重父權結構的等級壓抑,一是男性知識分子對女性群體的壓抑,二是男性主導的殖民地國家對“文明進步”的原發(fā)現(xiàn)代國家的臣服,這也是“后殖民時代第三世界國家普遍存在的文化父權結構”,⑤戴錦華:《兩難之間或突圍可能》,見戴錦華、陳順馨編:《婦女、民族、女性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4年版,第 32頁。是一種以種族壓迫形式存在的文化父權體系。前者導致了婦女解放中女性主體性的缺失及中國婦女解放難以向社會性別權力關系和男權框架質疑的弱點,后者則造成中國在漸近現(xiàn)代化過程中缺乏對思想啟蒙本身及現(xiàn)代性的結構進行必要的反思。
婦女解放的主體性缺失、非獨立性存在狀態(tài)是否意味著它單向度地被現(xiàn)代民族國家所掌控并以壓抑與反抗的形式存在呢?是否意味著婦女是被任意操縱的被動群體呢?研究者李小江曾就這一點作過辨析:“不能一說到‘國家’就一定是與婦女利益對抗的……作為這個民族整體中的女人,她的群體利益和個人利益與這樣的民族國家有契合之處。換一種說法,也可以看做是婦女在‘民族’旗幟下與國家結盟?!雹蘩钚〗?《女人:跨文化對話》,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6年版,第 7頁。她更愿意把二者的結合看做是相互吸引、相互推動、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的結盟關系,是雙向影響的一個“互益過程”。學者王政曾說:“男性把女性作為實現(xiàn)國家主義的工具,而女性則把國家主義作為實現(xiàn)她們要爭取平等目標的工具?!雹偻跽?、陳雁編:《百年中國女權思潮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 1999年版,第 19頁。這種互為工具性的表述與看做是“互益過程”都是基于同樣的認識,即婦女解放與民族國家是“異質同構”的關系,它們在本質上隸屬于兩套不同的話語體系,但在各自獨立的表述系統(tǒng)里成為相互可資利用的資源,在共同認可的現(xiàn)代性向度上構建自己的規(guī)劃和設想。
具體來講,婦女解放問題成為現(xiàn)代性標志并大量進入國族主義的表述系統(tǒng)始于近代戊戌維新時期,在那種國力衰弱、列強入侵的歷史境遇中,男性政治精英意識到婦女的悲慘命運與生存狀況是控訴前現(xiàn)代或殖民時代社會愚昧與殘暴的最佳例證,是傳播、印證現(xiàn)代性話語的有效途徑。19世紀末 20世紀初流行的種種“婦女是封建專制的犧牲品”的表述都是借女性反叛封建政治文化,離析它與現(xiàn)代文明的距離,來證明現(xiàn)代化民族進程的合法性和迫切性的。隨后在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文學運動及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民族民主革命斗爭中,婦女突破了早期的符號象征意義進入社會革命和實踐領域,成為民族解放進程中的直接參與者,并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辛亥革命時期民族解放的總動員中女性成為積極響應的群體,她們甚至不惜生命參與到各種形式的愛國抗爭中,悲壯舉動隨處可見,涌現(xiàn)出了秋瑾、唐群英、沈佩貞等一大批女中豪杰。她們在某種程度上既是民族現(xiàn)代化的符號,又是建構現(xiàn)代化民族國家不可或缺的革命力量。
婦女解放又是如何借助民族國家力量以展開性別革命的呢?首先,在民族、階級矛盾異常尖銳而男權勢力依然強大的背景下,婦女通過將自身解放匯入民族和階級解放的洪流來逐步接近完全的個體解放目標,其性別革命意圖被遮掩,從而在民族獨立、國家重建等話語層面獲得了政治上的合法性。中國婦女解放超出性別革命的民族國家意義使婦女運動從一開始就進入主流視野備受關注,推動了男女平等、女性獨立等女性解放運動的迅速發(fā)展。從晚清的康有為、梁啟超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的李大釗、陳獨秀、胡適,他們都對婦女問題給予極大關注,而強大民族國家的建構才是他們言說婦女問題的最終目的所在。相對于西方女權運動一直被男性利益集團視為威脅性別秩序的潛在顛覆力量而備受壓抑與控制,中國婦女解放所獲得的這種政治合法性是極其必要的,這也是第三世界國家普遍存在的一種推進性別平等進程的有效捷徑。另外,在當時婦女生存空間和社會能量都非常有限的情況下,借助男性控制的社會資源和影響力,也可以大大縮短女性進入社會領域的進程。近代中國婦女解放必須借助男性的資源和力量是由于它賴以產(chǎn)生的歷史條件和社會文化土壤不同于近代西方。在西方,女權主義運動與思潮之所以由婦女單獨發(fā)起和推進是基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業(yè)已確立的大工業(yè)文明背景,近代資本主義工業(yè)化進程的迅猛發(fā)展,迫使婦女走出家庭,進入勞動市場和工廠。女性參加社會生產(chǎn)和公共生活,視野的開闊和自我意識的覺醒動搖了父權制的基礎,使婦女逐漸成為一支獨立于男性的社會力量。而中國近代從戊戌變法到五四時期,社會占統(tǒng)治地位的依然是自然經(jīng)濟以及建筑于其上的封建宗法制度與宗法觀念,大部分女性還固守封建綱常倫理觀念尚未進入社會生產(chǎn)領域,其受教育程度和比例也很低。經(jīng)濟地位和精神觀念的雙重禁錮使女性尚不能成為一支獨立的社會力量。早期走出家庭進入公共領域的女性大多要依賴開明父兄的支持和異性朋友創(chuàng)造的良好條件,而這些男性往往是在政治領域有一定影響的改革派或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提倡者,他們在對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想象中塑造了一批獨立的“新女性”形象,并有能力為她們的發(fā)展提供優(yōu)勢資源、創(chuàng)造良好空間,如最早一批婦女解放運動的女性追隨者大多是這些男性先驅的女眷們,譚嗣同的夫人李閨、梁啟超的夫人李端惠、康有為的女兒康同薇,等等,女性先覺者能在封建文化堅如磐石的社會語境下擠入公共空間,借助的正是對民族國家充滿現(xiàn)代性想象的男性的勢力和資源。這里隱匿著“婦女解放——男性——現(xiàn)代性”的表述關系,它們實際上是通過“民族國家”這樣一個重要想象體而勾連在一起的。
同時必須注意到,婦女解放和民族國家建構的雙向互動、互相取益并非是對等的,二者的結合也并非總是在平滑的直線上進行,而是在互益中充滿了內(nèi)在緊張關系。這種緊張關系很大程度上源于被啟蒙的婦女在參加民族革命和階級革命的過程中,女性主體意識不斷覺醒,逐步意識到自己與男性的巨大歷史差異及在不對等關系中為自身爭取合法權益的正當性。那么婦女是通過何種方式來解決這種矛盾沖突和緊張關系,又在以后的實踐中把這些經(jīng)驗轉化為什么樣的現(xiàn)實策略呢?辛亥革命時期的女子參政運動在某種程度上能說明這個問題。在推翻清政府的革命中,為最大程度地動員女子的力量,同盟會曾把“男女平權”寫進章程,但民主共和國建立后,宋教仁在同各方保守勢力談判的時候,同意把男女平權刪掉。這樣,以唐群英、沈佩貞等為代表的激進派女革命黨人深感被出賣,“國基已定,所要求者既不能達到其目的,則從前之盡瘁者何為?”①王緋:《空前之跡》,商務印書館 2004年版,第 285頁。她們認為女性在革命斗爭中不惜生命財產(chǎn),與男子同功,何以在革命后受到不公正待遇,為此她們采取了激烈的斗爭手段,但在男性強權政治威逼下,女子參政運動最終還是以失敗而告終。這種結果似乎也更加印證了平和派的主張在當時社會歷史條件下是更現(xiàn)實、更有效的。她們不急于躋身參政之列,只是要求參議院為女子預留席位,同時把革命的重心轉向女界自身的建設,通過普及女子教育、發(fā)展女子實業(yè),提高廣大婦女的經(jīng)濟實力、文化地位及政治素質,使之將來具備參政的資格和能力。后來在階級矛盾上升時期,即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開始獨立領導新民主主義革命時,就把男女平權寫進黨綱。這個個案昭示出在民族、階級矛盾上升時期,婦女與男性的利益在民族國家的召喚下趨于一致,而一旦民族、階級矛盾相對緩和,性別問題就會突出出來,在這種緊張關系中,婦女迫于男權勢力的強大,往往以妥協(xié)、讓渡、協(xié)商的方式來處理性別沖突。但這并非固化的規(guī)律,必須同時看到時間、空間的變遷對她們的動態(tài)建構產(chǎn)生的復雜影響,在這個過程中,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男性往往以更主動的姿態(tài)對婦女與民族的關系進行調適與重構,婦女只能在有限范圍內(nèi)堅持自己的權益。
中國婦女解放的表述發(fā)生本質意義的轉換源于在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階級意識的介入,從而形成話語層面“婦女——民族——階級”多維度的復雜牽連關系,并使婦女運動結合階級解放在更深入廣闊的領域展開?!啊畫D女解放’一詞源于西方自由之精神,泛指婦女在各方面與男子獲得同樣權利和機會之后的個體解放。從這個意義上講,婦女解放和男女平等是同義詞?!雹谧箅H平:《20世紀 50年代的婦女解放和男女義務平等:中國城市夫妻的經(jīng)歷和感受》,《社會》2005年第 1期。婦女解放從緣起上屬于性別范疇,是要在性別文化框架中解決性別等級和婦女受壓迫問題,并且在婦女運動初期,婦女被看做是一個內(nèi)在統(tǒng)一、沒有身份差異的概念。這種性別范疇限度和婦女同一概念隨著近代以來對民族國家想象的變化遭到了質疑和挑戰(zhàn),一個重要因素就是 20世紀初階級意識的介入。
階級意識與婦女問題結合并非五四時期才出現(xiàn),早在 1907年,何震針對當時女子爭取參政權的舉動就提出婦女階級性問題,“少數(shù)女子握權,絕不足以解救多數(shù)女子”,英國的維多利亞、中國的呂雉、武則天,都是女子主政,但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相反,少數(shù)貴族女性參政對廣大底層女性來講,在男性壓迫基礎上又增加了同性壓迫。
以少數(shù)參政之女子處于主治之位,使多數(shù)無權之女子受其統(tǒng)治,不獨男女不平等,即女界之中,亦生不平等之階級。彼多數(shù)婦女不甘受制男子者,豈甘受制女子乎?
因而與其同男子爭權,不如顛覆“人治”,消滅階級,“使世界無受制之女,亦無受制之男”。③何震:《女子解放問題》,《天義報》(東京)1907年第 7期。何震的論述超出當時婦女解放思想的兩點,一是把婦女看成是一個有階級差異的群體;二是對男女平等的多層次理解,她理解的男女平等不僅包括異性平等,也包括同性之間的平等,是“男子不受制于男子,女子不受制于女子,斯為人人平等”的社會。這中間也包含著對無政府主義/大同世界的想象。何震的階級論婦女觀在當時并沒有形成社會共識,直到五四時期,伴隨著馬克思主義的傳入和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階級意識的婦女觀才逐漸建構起來。從田漢的第四階級 (無產(chǎn)階級)婦女觀,到沈雁冰的中流階級 (中產(chǎn)階級)婦女論,再到李大釗提出中流階級與第四階級的“互相輔助”斗爭策略,都是階級意識滲透于婦女觀并指導婦女進行階級斗爭的思想呈現(xiàn),形成五四時期婦女解放思想中的重要一支。
階級論婦女解放思想背后是對一個消滅私有制、沒有階級剝削和壓迫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想象,這種新興思潮依然是為整個階級和民族服務的,是民族國家建構的有機組成部分。它與康有為、梁啟超等近代知識分子的婦女觀相近之處是都淡化性別矛盾,放大突出一個民族國家的想象共同體。不同的是,康、梁等人為挽救民族危亡、強國保種而強調婦女身心健康和生存能力的增強 (如戒纏足、興女學等),而階級婦女論堅信婦女受壓迫是社會制度性問題,它的最終解決不可能只依賴婦女本身,必須借助男女結合的整個階級力量,顛覆私有制經(jīng)濟、建立無產(chǎn)階級操控政權、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國家。這種階級論婦女觀以強調婦女“階級人”身份促進了婦女與一個新興國家力量的融合,從而對當時廣大女性發(fā)出了強有力的思想召喚。
在策略層面和斗爭實踐中,階級論婦女觀雖然強調婦女的階級身份認同,但并不鼓吹階級對立,在動員婦女參加革命、創(chuàng)建社會主義國家的總目標下施行了“帶動”“團結”“融合”其他階級女性的包容性策略。因為他們認識到,“照中國現(xiàn)勢看去,單單是第四階級婦女運動是掀不起的”,“天天生活在壓迫之下,他們是生活中的‘將落伍者’,非拼命做,是趕不上的。他們每天和生存奮斗,沒有時間受教育,也沒有金錢受教育;他們環(huán)境又壞,思想幾乎是沒有的,只有沖動,又因為常處在被壓迫的地位,受不堪的待遇,以致他們的道德也墮落”,“靠這階級內(nèi)的婦女去活動婦女運動也是很難的”。因而,沈雁冰以中產(chǎn)階級帶動無產(chǎn)階級的“帶動說”、陸秋心從第三階級婦女運動做到第四階級婦女運動的“過渡說”、向警予的對第三階級婦女運動進行指導和改造的“包容說”,都反映了階級論婦女觀在民族國家旗幟下對婦女階級身份的包容,而在實踐中基本上形成由知識女性 (即沈雁冰的中流階級婦女)領導、以廣大無產(chǎn)階級女性為主體、有各個階層婦女參加的婦女解放運動。因而,所謂階級劃分的敘述是為國家建構服務的,依然帶有強烈的工具性、修辭性特征,而婦女對它的認可很大程度上源于想象的國家對婦女解放整體權利的承諾。在這里,是否與男人平等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想象的共同體中無論男人女人都獲得了作為人所應有的全部權利。這種權利平等首先意味著義務平等,即女人要和男人一樣為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創(chuàng)建投身于階級革命。
在階級論婦女觀發(fā)出強有力的思想召喚,動員最廣大的婦女參與個體解放和民族解放斗爭時,我們也必須注意到它的理論盲區(qū)。即它認可同一性別存在階級差異,但回避了在同一階級不同性別中還存在等級秩序問題,階級內(nèi)部的性別政治沒有被作為特殊問題提出來。另外,新的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民族國家建構是一個艱難漫長的過程,在革命過程中存在的性別問題如何解決,也極少提及。從 19世紀末期女權思想輸入中國開始,中國婦女解放始終被納入國族獨立和社會解放的進程之中,由于民族國家的神圣不可侵犯、由于革命的正當性,使得女性面臨與男性不一樣的歷史因襲和評價標準的特殊問題和性別要求被遮蔽了?!啊越夥拧淖h程雖然有與民族解放、階級斗爭相重疊的部分,但并不能被民族、階級問題全部覆蓋。因此,如果從女性角度提出性別秩序問題,將不是強化‘民族’、‘階級’的整合,而會暴露民族國家、階級秩序內(nèi)部的父權制,并分裂、顛覆民族/階級的主體形象,從而動搖國族主義的合法性。”這正是女性主義話語被遮蔽的原因,是源于女性主義話語和民族國家話語在利益一致層面上的內(nèi)在沖突。研究者劉禾以蕭紅為例、賀桂梅以丁玲為例,在民族解放和階級解放的不同背景中都探討過這個問題??梢娺@是五四以后一直糾纏在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民族解放和階級解放進程中的一個基本問題。這個問題在五四時期的階級論婦女思想剛產(chǎn)生時就已經(jīng)理論性地存在了,后來在實踐過程中不時以多種形態(tài)呈現(xiàn),并在復雜的多維關系中創(chuàng)造著多種意義表述和可能存在的空間。在民族現(xiàn)代化進程中,國家被抽象為一個男女共建的想象的共同體,但在實際操作中又始終是以男性為主體的,具有男性主體性特征,中國漫長的歷史和文化結構都在鞏固著這一點,因而婦女與民族國家相互影響的動態(tài)建構關系將會一直持續(xù)下去,并因時空變遷而不斷產(chǎn)生出種種意義和可能。
(責任編輯:周文升 wszhou66@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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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1]02—0155—05
2011-01-06
丁 琪 (1976-),女,內(nèi)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上海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