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喬彬,李杰榮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中國論畫著作及繪畫題款經(jīng)常用到“寫”字,如“寫山水”、“寫蘭”、“寫竹”、“寫生”、“寫真”等。“寫”的意義很豐富,因其經(jīng)常出現(xiàn)且易理解,很容易忽略它在不同語境中的意義差異,而沒有作進一步的細究。如“真宗令供奉僧元藹寫太宗圣容于啟圣院”中的“寫”為“摹畫、繪畫”之意;“任理之過易板癡,易疊架,易涉套,易拘攣無生意,其弊也流而為傳寫之圖障”中的“寫”也有摹仿、傳模物象之意,但帶有貶意;“其政事文章之余,用以作畫,亦以寫其胸次之磊落者歟”中的“寫”為傾吐、傾述之意;“寫竹干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分法,或用魯公撇筆法,木石用折釵股、屋漏痕之遺意”中的“寫”具有以書入畫的書法意識。從中國繪畫史上看,可以說“寫”是文人參與繪畫創(chuàng)作,并將文人審美趣味滲透其中的一種表現(xiàn)。因此,“寫”字在中國畫論和畫跋中的意蘊極耐尋味。本文意從字義上論述中國文人畫中的“寫”,并探討其相應(yīng)的深層意蘊。
《說文解字》對“寫”的解釋是:“寫,置物也?!倍斡癫米⒃?“謂去此注彼也?!肚Y》曰:‘器之溉者不寫,其余皆寫?!⒃?‘寫者,傳己器中乃食之?!缎⊙拧吩?‘我心寫兮?!秱鳌吩?‘輸寫其心也’。”[1]340從段玉裁注釋可知:“寫”原義為“置物”,即“去此注彼”,由此器傳移到彼器;也有“輸寫其心”之義,即情感的抒發(fā)。
“寫”之“置物”一義,因“去此注彼”而有“移置、輸送”之意,如《史記·秦始皇本紀》:“發(fā)北山石槨,乃寫蜀荊地材皆至?!庇诌M一步引申為“仿效、模仿”,模仿彼之聲貎形態(tài)而形之于此,如《周髀算經(jīng)》卷上:“笠以寫天?!壁w爽注:“笠亦如蓋,其形正圓,戴之所以象天。寫,猶象也?!薄痘茨献印け窘?jīng)訓》:“天地之大可以矩表識也,星月之行可以歷推得也,雷震之聲可以鼓鐘寫也?!薄胺滦?、模仿”在繪畫領(lǐng)域內(nèi)又作進一步的引申,解作“摹畫,繪畫”之意,以圖摹這一特定方式“置物之形”,如《墨子·經(jīng)說上》:“圜,規(guī)寫交也?!睂O詒讓閒詁:“寫,謂圖畫其象?!辟Z思勰《齊民要術(shù)·園籬》:“既圖龍蛇之形,復寫鳥獸之狀。”吳騫《扶風傳信錄》:“如淑貞為威姑寫遺像,鄰嫗皆識之?!?/p>
繪畫乃為畫者將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形之于尺幅素紙上,這個模仿、移置的過程,是為圖摹、摹畫、繪畫,即傳移模寫客觀萬物,“寫生”、“寫真”、“寫像”、“寫貌”、“寫形”、“寫照”等也皆取此義。再如“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寫畫有蹊徑六則”,“吾寫松柏古槐古檜之法”,“凡寫四時之景,風味不同”,“吾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寫畫一道,須知有蒙養(yǎng)”,“趙大年平遠,寫湖天淼茫之景極不俗”,“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矣”,“李思訓寫海外山,董源寫江南山,米元暉寫南徐山,李唐寫中州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趙吳興寫霅苕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若今人多以畫糊口,朝寫即欲暮完”等眾多句子中的“寫”亦是此義,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可見此義在古代繪畫中的普遍應(yīng)用。
南齊謝赫《古畫品錄》創(chuàng)言“六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yīng)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jīng)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保?]1其中“傳移模寫”的代表為劉昭祖:“善于傳寫,不閑其思。至于雀鼠,筆跡歷落,往往出群。時人謂之語,號曰移畫。然述而不作,非畫所先。”[2]2“傳移模寫”中的“寫”受限于前三字之義,為摹仿、描摹、摹寫意。雖臨摹的對象是古人之畫,師古人可以提高自己的技巧,但代替不了創(chuàng)造,故曰“述而不作,非畫所先”。而且縱使師造化,以自然萬物為摹寫對象,像“寫生”、“寫真”、“寫像”、“寫貌”,也會陷于只求形似而遺其神韻氣骨的泥淖,“任理之過易板癡,易疊架,易涉套,易拘攣無生意,其弊也流而為傳寫之圖障”。[3]741
隨著畫史發(fā)展,繪畫由重形似轉(zhuǎn)向追求神韻,因傳移模寫所帶來的弊病,“寫”受到文人畫家和論畫者的詬病。何薳《春渚紀聞》卷五《畫字行棋》條云:“古人作字,謂之‘字畫’,所謂‘畫’者,蓋有用筆深意。作字之法,要筆直而字圓,若作‘畫’,則無有不圓勁,如錐畫沙者是也。不知何時改作‘寫字’,‘寫’訓傳,則是傳模之謂,全失秉筆之意也?!保?]14何薳認為“寫”不如“畫”,正因為“寫”“是傳模之謂”,反而不及“畫”更能盡筆墨之意。因故“寫”頗受詬病,韓拙《山水純?nèi)?“通畫法者得神全之氣,攻寫法者有圖經(jīng)之病,亦不可以不識也。”[5]指出“寫法”只是對山水的機械傳模,反失山水之神氣情韻,故有“圖經(jīng)之病”。再如湯貽汾《畫筌析覽》:“字與畫同出于筆,故皆曰寫。寫雖同,而功實異也。今人知寫之同,遂謂字必臨摹古哲,而畫亦然。夫字無質(zhì),故不得不臨摹造字之人。物有質(zhì),臨摹物可已,何必臨摹夫臨摹之人?人知欲學蘭亭則競學蘭亭,不屑臨松雪所臨之蘭亭。造化生物蘭亭也,古畫雖佳,松雪之蘭亭也,何獨于畫而甘自舍真就假耶?”[3]834字、畫因都用同一工具,故皆曰“寫”,但湯貽汾從“寫”之“傳?!币涣x出發(fā),認為書法因文字無質(zhì),故需臨摹造字之人,但畫不同,物象有形質(zhì)可以臨摹寫生,所以不應(yīng)臨摹“古哲”之畫,而應(yīng)直接臨摹物象。何薳是因為傳模少筆意而重“畫”輕“寫”,韓拙是因為機械傳模山水少神韻而斥“寫”有圖經(jīng)之病,雖然書畫皆臨摹古人,但湯貽汾不滿的是畫家只臨摹古畫而少體察、摹畫自然,三人詬病“寫”的出發(fā)點雖不一樣,但皆從“傳移模寫”這一字義作文章。
至于“輸心”一義,《漢語大詞典》解釋為“傾吐、發(fā)抒”之意,即情感的抒發(fā),如《詩·邶風·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崩畎住队谖逅缮劫浤狭瓿Y澑吩?“遠客投名賢,真堪寫懷抱?!碧埔额}畫》:“促席坐鳴琴,寫我平生心。”鄧廷楨在《雙硯齋筆記》卷五“釋寫”條引眾例以釋“輸心”之義:“古訓凡言‘寫’者,謂傳也、散也、輸也?!稜栄拧め屧b》曰:‘寫,由憂也?!⒃?‘有憂者思散寫也?!对姟と菲?‘以寫我憂?!^散寫其憂也?!掇な挕菲?‘我心寫兮?!珎髟?‘輸寫其心也?!吨芏Y·稻人》:‘以澮寫水。’謂輸散而注之它也。因之作書亦曰寫,謂以其中所欲,傳之簡冊也?!保?]353
“凡傾吐曰寫,故作字作畫皆曰寫?!保?]340寫字曰“寫”,是因為“以其中所欲,傳之簡冊”,而繪畫,因北宋文人參與其事并以之為攄寫性情之具,漸傾向于情感的抒發(fā)。及至元代,在異族統(tǒng)治下的文人士大夫,更是將內(nèi)心的抑郁痛苦通過繪畫宣泄出來,作畫以寫愁寄恨,以至于“一般士夫,至恥言畫而稱畫為寫,所以寫其胸中之逸氣。”[7]261在元明清三代的論畫著作和繪畫題跋中,“寫”之“輸心”一義備受推崇,以至于文人畫家稱畫為寫、以寫代描,如“逮夫元人專為寫意,瀉胸中之邱壑,潑紙上之云山”,“畫須從容自得,適意時對明窗凈幾,高明不俗之友為之,方能寫出胸中一點灑落不羈之妙”,“意非畫師,殆高人韻士,以寫其逸想耳”,元僧覺隱曰:“吾嘗以喜氣寫蘭,以怒氣寫竹”等等。
此后,因文人畫成為畫壇主流,“寫”的“傾吐、發(fā)抒”之義為文人畫家所肯定、發(fā)揚,壓倒甚而取代了作為造型藝術(shù)的“圖畫其象”之“寫”。
正如前面所言,隨著中國畫史的發(fā)展,文人畫成為畫壇主流,“寫”的“置物”字義因機械摹畫所帶來的弊病而受到詬病,“輸心”字義反而備受推崇,甚至壓倒、取代“置物”字義?!皩憽边M入到繪畫領(lǐng)域,從“置物”之圖摹、客觀的“傳移模寫”,再到“輸心”、強調(diào)情感的抒發(fā),雖經(jīng)千余年發(fā)展而并未離異其本義,然而其在論畫著作和題跋中的運用——從“置物”到“輸心”——有個漸變的過程,這過程體現(xiàn)出中國繪畫從重在客觀的造型藝術(shù)到重在主觀的抒情藝術(shù)的發(fā)展變化,也體現(xiàn)出中國繪畫的文學化發(fā)展歷程,以及文人畫家在這一進程中的作用。
“《廣雅》云:‘畫,類也’,《爾雅》云:‘畫,形也’,《說文》云:‘畫,畛也,象田畛畔,所以畫也’,《釋名》云:‘畫,掛也,以彩色掛物象也’。”[8]2圖繪以存形,故陸機言“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8]3古人最初將繪畫視為注重客觀的造型藝術(shù),認為描摹事物形態(tài)莫過于繪畫。因此,在唐代以前,繪畫十分肯定、重視形似。南齊謝赫提出的六法中的“應(yīng)物象形”,即作畫要形似,表現(xiàn)客觀對象時,要象其形而形之;而“隨類賦采”亦要求根據(jù)不同的表現(xiàn)對象,用不同的色彩來表現(xiàn)之。南朝宗炳《畫山水序》也認為“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故畫山水“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3]583唐代白居易《記畫》更明確表示:“畫無常工,以似為工;學無常師,以真為師。故其措一意,狀一物,往往運思,中與神會,仿佛焉若驅(qū)和役靈于其間者。時予在長安中,居甚閑,聞甚熟,乃請觀于張。張為予盡出之。……凡十余軸。無動植,無小大,皆曲盡其能;莫不向背無遺勢,洪纖無遁形,迫而視之,有似乎水中了然分其影者?!保?]
另一方面,唐代以前,繪畫功能除實用、審美外,主要是政教和宗教的工具,用于“存鑒戒”,“成教化,助人倫”,“知賢愚”。魏曹植云:“觀畫者,見三皇五帝,莫不仰戴。見三季暴主,莫不悲惋。見篡臣賊嗣,莫不切齒。見高節(jié)妙士,莫不忘食。見忠節(jié)死難,莫不抗首。見故臣斥子,莫不嘆息。見淫夫妬婦,莫不側(cè)目。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是知存乎鑒者何如也?!保?0]南齊謝赫《古畫品錄》亦云:“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2]1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引西晉陸機語:“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yè)之馨香。”[8]3并道:“夫畫者,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與六籍同功,四時并運,發(fā)于天然,非繇述作。”[8]1“見善足以戒惡,見惡足以思賢?!保?]3在他們看來,繪畫是政教的工具,為使社會大眾能普遍接受教化,這就需要注重繪畫作品的直觀性、故事性,因此繪畫的形似、逼真遂成必然的要求。所以,唐代以前中國繪畫重形似,論畫著作和題跋中的“寫”也就側(cè)重于“置物”一義。
入宋后,畫院畫師仍奉命創(chuàng)作意在鑒戒的繪畫,文人則轉(zhuǎn)向以畫陶冶性情、抒心寄意。《宣和畫譜》記李公麟言:“吾為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情性而已。”[11]而朱象先“能文而不求舉,善畫而不求售。曰:‘文以達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12]5590文人畫家把繪畫看作“詞翰之余”的“筆墨游戲”,如張元幹《跋米元暉山水》:“士人胸次灑落,寓物發(fā)興,江山云氣,草木風煙,往往意到時為之,聊復寫懷,是謂游戲水墨三昧,不可與畫史同科也。”[13]繪畫由是從“置物”轉(zhuǎn)向“輸心”,從強調(diào)客觀圖摹,象其形而形之,轉(zhuǎn)向情感抒發(fā)和陶冶性情。蘇軾作畫怪怪奇奇,正是以筆墨為陶寫之具,澆心中之塊壘,米芾評其《枯木竹石圖》:“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保?4]蘇軾自題《偃松圖》亦云:“怪怪奇奇,蓋是描寫胸中磊落不平之氣。以玩世者也?!保?5]文同借竹寓心,常言“竹如我,我如竹”,建“墨君堂”,囑蘇軾為之作《墨君堂記》,文中借墨竹言文同:“稚壯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勢。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jié)。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與可之于君,可謂得其情而盡其性矣?!保?2]4325
從“置物”之重在客觀造型、模寫,到“輸心”之變?yōu)橹饔^情感抒發(fā),關(guān)鍵性的轉(zhuǎn)捩是文人從參與繪畫的鑒藏、品評到論畫和創(chuàng)作,“文人論畫,文人繪畫,造就了繪畫的文學化傾向”。[16]文人趣味逐漸滲透到繪畫中,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也被文人引入到繪畫領(lǐng)域。俞劍華《國畫研究》言繪畫受“文學之侵潤”:“中國繪畫自宋朝起漸脫宗教之束縛,但一方面又漸受文學之牢籠。以其時文人學士,率皆游心翰墨,寄情山水,而又非專門名家,并未受繪畫上基本技能嚴格之訓練。不過心中有此一段意思,借筆墨以為攄寫之具,所寫之究為何物,所寫之物似與不似,并未加以重視?!保?7]34而文學的比興寄托入之于畫,發(fā)展為元代“四君子”畫之興,梅之傲骨,蘭之幽芳,菊之清高,竹之高節(jié),其自然物性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高尚道德品格,與其懷抱相契,故借之以自喻。而黃公望《寫山水訣》也有此說法:“松樹不見根,喻君子在野。雜樹喻小人崢嶸之意?!保?]702元代山水畫也一改院體畫的細畫刻描,脫離形似的束縛,畫法變得更加蕭散縱逸,紛紛以畫抒發(fā)其內(nèi)心的抑郁苦悶,為昭示其隱逸情懷。
因文人引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入畫,繪畫遂從重在形神發(fā)展為重于情性,主于自娛,情感的抒發(fā)也逐漸成為文人畫的傳統(tǒng),徐渭《與兩畫史》將之概括為“悅性弄情”四字?!皭傂耘椤蓖耆侵饔^情性的抒發(fā),徐渭寫意水墨花卉的抒情直接而激切,一如冷水澆背,歌哭言笑均付之于畫,其所畫“風竹”、“雨竹”、“雪竹”一反墨竹之瀟灑孤高,“天機自動,觸物發(fā)聲”,本乎情性而不顧中和之美,回歸于“興、觀、群、怨”而尤重于“怨”。清人惲格作畫重在仿古,但他在《南田畫跋》也提出以畫“攝情”:“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保?8]981“寫此云山綿邈代致相思,筆端絲絲皆清淚也?!保?8]983文人之畫正如戴熙《習苦齋畫絮》所言:“以目入心,以手出心,專寫胸中靈和之氣?!保?9]
文人參與論畫、繪畫,使中國繪畫文學化,中國畫亦由重形神轉(zhuǎn)向重情性,論畫著作和題跋中的“寫”,其字義也亦隨之由“置物”轉(zhuǎn)向于側(cè)重“輸心”,“輸心”一義甚至壓倒、取代“置物”一義。從第一節(jié)關(guān)于兩義的論述中,我們就可以看到中國繪畫中的“寫”從“置物”到“輸心”的變化,與本節(jié)互為闡明,正體現(xiàn)出中國繪畫從重在客觀的造型藝術(shù)到重在主觀的抒情藝術(shù)的發(fā)展變化,也體現(xiàn)出中國繪畫的文學化發(fā)展歷程,以及文人畫家在這一進程中的作用。
中國論畫著作和題跋中的“寫”從“置物”到“輸心”,除體現(xiàn)在從重在客觀的造型藝術(shù)到重在主觀的抒情藝術(shù)的發(fā)展變化,也體現(xiàn)在文人以書入畫、書畫相通的書法意識。書法和繪畫都使用相同的材料工具:毛筆、石硯、墨汁和紙絹,為這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提供了共同的物質(zhì)、技能基礎(chǔ)。而寫字既是文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又是伴隨一生的活動,這種活動培養(yǎng)了他們對筆墨、線條的感知,滲透到血液之中,當他們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時,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將這種感知融會其中,畫論著作和畫跋中的“寫”,正反映出繪畫的這種書法意識。
關(guān)于“書畫同源”、“書畫一體”、引書入畫,歷代多有論述,早在唐代張彥遠即言:“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8]32由宋入元,文人畫成為主流,文人畫家更加明確地提出書畫相通,如趙孟頫提出“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yīng)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方知書畫本來同”,[3]1069強調(diào)書畫同筆,此后元明清三代紛紛響應(yīng),楊維楨云:“書盛于晉,畫盛于唐宋,書與畫一耳。士大夫工畫者必工書,其畫法即書法所在?!保?]93湯垕云:“人物仙杖,背項相依,大抵如寫草書,然亦奇物也?!保?]482唐寅云:“工畫如楷書,寫意如草圣,不過執(zhí)筆轉(zhuǎn)腕靈妙耳。世之善書者多善畫,由其轉(zhuǎn)腕用筆之不滯也。”[3]107范璣云:“作畫以篆、隸、真、草之筆隨宜互用,古人精六法無不精于八法者也,不備諸體而成畫,無有是處?!保?]924周星蓮云:“字畫本自同工,字貴寫,畫亦貴寫。以書法透入于畫,而畫無不妙;以畫法參入于書,而書無不神:故曰善書者必善畫,善畫者亦必善書。自來書畫兼擅者,有若米襄陽,有若倪云林,有若趙松雪,有若沈石田,有若文衡山,有若董思白。其書其畫類能運用一心,貫串道理,書中有畫,畫中有書。”[20]280由是,書畫相通,以書入畫成為文人畫的特征之一。文人畫家不但于論畫和題跋中屢屢論及,而且也注意將書法意識滲透到繪畫創(chuàng)作中,運用書法的筆墨線條來加強繪畫的筋骨氣韻,突出了繪畫的抒情特性。
文人畫家以書法入畫,不但形之實踐,也見之于畫論,“寫竹”、“寫蘭”、“寫梅”、“寫菊”尋常可見,而“寫”之一字,不僅有繪畫之意,也強調(diào)以書法入畫,而這一點正是文人涉足畫壇后給“寫”增添的深層意蘊。所論如“凡剔枝當用行書法為之……”,“寫竹寫石,筆簡乃貴”,“寫梅取骨,寫蘭取姿,寫竹直以氣勝”,“凡寫竹干如篆固矣。而剔枝用行草法則參差生動”等。元代“四君子畫”興盛,不僅出于文人的比興寄托,也因為便于筆墨的發(fā)揮,將書法融入筆墨線條之中,更有助于增加寫意性,如《古今畫鑒》所云:“畫梅謂之寫梅,畫竹謂之寫竹,畫蘭謂之寫蘭,何哉?蓋花卉之至清,畫者當以意寫之,初不在形似耳。陳去非詩云:‘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渌怪^歟?!保?1]
當今學者對書畫相通和以書入畫多有詳論,而書畫皆曰“寫”,更有其深刻蘊涵,此當先從書法說起。中國文字起源于象形,本來通過六書、八法以創(chuàng)造、書寫文字,正如前引何薳《春渚記聞》卷五《畫字行棋》條所說:“古人作字,謂之‘字畫’?!保?]14后來“字畫”改稱為“寫字”,對此,周星蓮在《臨池管見》所言恰好能解釋此問題:“上世結(jié)繩而治,自伏羲畫八卦,而文字興焉。故前人作字,謂之字畫。畫,分也,界限也。《爾雅·釋地》:‘涂出其右而還之,畫邱?!⒀?‘為道所規(guī)畫?!夺屆?‘道出其右曰畫邱。人尚右,凡有指畫,皆尚右?!视糜沂之嬜??;蜃?,或隸,或楷,或行,或草,皆當不忘畫字之義;為橫,為豎,為波,為磔,為鉤,為趯,當永守畫字之法。蓋畫則筆無不直,筆無不圓,而字之千變?nèi)f化,窮工極巧,從此出焉。乃后人不曰畫字,而曰寫字。寫有二義:《說文》:‘寫,置物也?!俄崟?‘寫,輸也?!谜?,置物之形;輸者,輸我之心。兩義并不相悖,所以字為心畫。若僅能置物之形,而不能輸我之心,則畫字寫字之義兩失之矣?!保?0]279古人曰“畫字”,是因為中國的象形文字最初是模仿世間萬物之形態(tài)而創(chuàng)造的,所以原始文字類似于“存物之形”的繪畫。后來不曰“畫字”而曰“寫字”,乃是因為“寫”有“置物”和“輸心”兩義,不但“存物之形”,亦“輸寫其心”,即“寫字”不僅表現(xiàn)出漢字作為意象符號的形式之美,同時也表現(xiàn)出書寫者的內(nèi)心情感。而“置物”與“輸心”兩者中尤重后者,鄧廷楨《雙硯齋筆記》卷五“釋寫”條最后言道:“因之作書亦曰寫,謂以其中所欲,傳之簡冊也?!保?]353在此明確指出之所以稱“作書”為“寫”,是因為將心中的情感、思想傳寫于書籍。這是因為中國文字隨著人們的運用逐漸趨向符號化、特征化,已非原始的、幼稚的象形,“置物”之義(存物之形)越來越弱化,而文字作為書寫記錄的工具,其“輸心”之義卻越來越彰顯,文字記錄中常常浸透著書寫者的內(nèi)心情感,所以稱“畫字”為“寫字”。
近人阮璞說:“下逮明清之世,文人墨客凡言作畫,恒喜稱之曰‘寫’,而不肯稱之曰‘畫’。其意蓋以書高于畫,假‘寫字’之‘寫’以稱作畫為‘寫’,當可為畫張目?!畬憽幢乇愀哂凇嫛!保?2]隨后援何薳、韓拙和湯貽汾諸例論說。對阮璞此說當作些辨別,著眼點在于“寫”之涵義。正如前面所引,何薳、韓拙、湯貽汾對“寫”的詬病緣于其“置物”一義,即傳移模寫所帶來的諸種弊病,但文人畫家以寫代畫、言寫而不言描,除了視繪畫為性情攄寫之具,重情感的抒發(fā)外,也在于以書法入畫后,增加繪畫的書法意識,突顯其抒情特性,文人畫家“假‘寫字’之‘寫’以稱作畫為‘寫’”,除了強調(diào)以書法的筆墨線條入畫外,更重在其“輸寫其心”之義,而非簡單的借書法提高繪畫的地位。①在古代文人士大夫看來,書法的地位要高于繪畫,因為最早創(chuàng)作繪畫的是社會地位低卑的工匠,而書法即是文人士大夫的專權(quán),自幼即須習熟。后文人參與繪畫創(chuàng)作,欲借書法提高繪畫的地位。正如文學中詞,文人亦視之為卑下俚俗,參與創(chuàng)作后遂言詞乃“詩之苗裔”,借詩歌來提高詞的地位??梢哉f,書畫皆曰“寫”,除使用同樣的工具,兩者筆墨線條類似或相同,以書入畫或以畫入書皆可互參相通外,還有“寫”的“置物”和“輸心”的共同追求,尤其是后者:“凡傾吐曰寫,故作字作畫皆曰寫?!保?]340書法、繪畫“曰寫而不曰畫”,其深刻內(nèi)涵即在于此。
從“畫法即書法所在”,“善書者多善畫”,肯定書畫相通或書畫為一,到對以書入畫的絕對強調(diào),是明清文人畫創(chuàng)作理論的指向,其代表人物是兼擅書畫的董其昌。他甚而將是否以書入畫視為“士人”和“畫師”之別:“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wǎng)鱗也?!保?3]
在“輸心”這一共同基礎(chǔ)上,詩、書、畫在尺幅之中合而為一。文人游心寄興,意緒形之于畫面,通過繪畫來描繪內(nèi)心的天地以抒發(fā)情感,但是如沒有詩文題跋,賞鑒者有時很難正確揣摩其真實意圖的。宗白華說:“中國特有的藝術(shù)‘書法’實為中國繪畫的骨干……在畫幅上題詩寫字,借書法以點醒畫中筆法,借詩句以襯出畫中的意境,而并不覺其破壞畫景……中國畫以書法為骨干,以詩境為靈魂,詩、書、畫同屬一境層。”[24]畫上題詩寫字,也是一種書法創(chuàng)作,書法點醒畫中筆法,詩句襯出畫中意境,而且在詩文題跋可以找到解讀繪畫線索,理解文人畫家的情感指向。就此而言,在畫面上書寫詩文題跋可以說是“寫”的“傾吐、發(fā)抒”的進一步深化。在此基礎(chǔ)上,詩、書、畫融為一體,書法意識和抒情特性也相為融合。
宋代,文人參與繪畫創(chuàng)作后提出“詩畫一律”說,在語言藝術(shù)和造型藝術(shù)之間求取共同性。及至元代,明確地將書法和繪畫融合,引書入畫,明言“書畫本來同”,使得詩書畫三者漸融為一體。文人的個人文化修養(yǎng)和社會地位越高,影響力就越大,就能以其話語權(quán)確立審美趣味,推許符合自己藝術(shù)標準的繪畫,抬高文人畫而貶低畫院、畫工畫,并決定了中國繪畫的審美趨向?!皩憽钡臅ㄒ庾R和抒情品性,正符合他們的審美標準,所以文人以寫代描,曰寫而不曰描。鄭午昌《中國畫學全史》說得好:“元人則一講神韻氣趣,其合物理與否,若不屑顧及之……蓋元人深惡作畫近形似,甚至不屑稱作畫之事為畫,而稱之為寫,寫則專從筆尖上用工夫。當作畫時,不以為畫,直以筆用寫字之法,寫出其胸中所欲畫者于紙上,而能得神韻氣趣者為上,此元人畫學之大致,蓋當時畫風益趨于文學化也?!保?]275
綜上可見,“寫”之為畫家所重,不在其“傳?!蔽锵蠖谄鋾ㄒ庾R和發(fā)抒情性。
隨著文人畫的發(fā)展并占主導地位,隸家與逸品尤為所倡,而這兩者皆重在“寫”,可以認為,“寫”在畫論和題跋中成為劃清文人畫與院體畫界限的標志。
明人高濂說:“今之論畫,必曰士氣。所謂士氣者,乃士林中能作隸家畫品,全用神氣生動為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為高,觀其曰寫而不曰描者,欲脫畫工院氣故耳。此等謂之寄興,取玩一世則可,若云善畫,何以比方前代,而為后世寶藏?”[25]屠隆《畫箋》亦有“元畫”條:“評者謂士大夫畫,世獨尚之,蓋士氣畫者,乃士林中能作隸家,畫品全法氣運生動,不求物趣,以得天趣為高,觀其曰寫而不曰畫者,蓋欲脫盡畫工院氣故耳。此等謂之寄興,但可取玩一世。若云善畫,何以上擬古人而為后世寶藏?”①屠隆這段話疑襲自高濂。高濂原文論述完整,先論“天趣”、“人趣”、“物趣”,再從“三趣”分論唐、宋、元諸代繪畫,而屠文僅分條直論“唐畫”、“宋畫”、“元畫”、“國朝畫家”,且《遵生八箋》有屠隆所作序,故作此懷疑。[26]元代士大夫“隸家”畫“曰寫而不曰畫”,是為了擺脫宋代院體畫的習氣,是旗幟鮮明的背離和改革。從兩段引文可看出,“寫”等同于“寄興”,亦即出于寄興游心的目的,傾述、發(fā)抒自己的情感思想。
“隸家”較早見于元末明初曹昭《格古要論》所載趙孟頫與錢選的對話:“趙子昂問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夫畫?’舜舉答曰:‘戾家畫也?!影涸?‘然。余觀唐之王維、宋之李成、郭熙、李伯時,皆高尚士夫所畫,與物傳神,盡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畫者,繆甚也?!保?7]戾家與行家對立,后被明清論畫者衍變成隸家,戾家畫等同于士夫畫,是相對于有師承傳授、畫藝習熟精通的職業(yè)畫家而言的。“隸”后又再衍變?yōu)椤半`書”之“隸”,②“戾家”衍變?yōu)椤半`家”,繼而又衍變?yōu)椤半`法”,啟功在《戾家考——談繪畫史上的一個問題》一文中對此有詳細的論述:“今人對于技藝的事,凡有師承的、專門職業(yè)的、技藝習熟精通的,都稱為‘內(nèi)行’,或說‘行家’。反之叫做‘外行’,或說‘力把’(把,或作‘班’、‘笨’、‘辦’),古時則稱之為‘戾家’(戾,或作‘隸’、‘利’、‘利’)?!薄靶小薄ⅰ办濉钡臉藴视腥N不同的角度,所以孰“行”孰“戾”常發(fā)生歧異的爭執(zhí)。錢選所言“戾家”并非尊重之意,趙孟頫不敢明說他“失之遠也”,故給他另下轉(zhuǎn)語,先歷舉古代士大夫中技藝精妙的,再評“近世士大夫畫者”之“謬”,乃言“隸家”的士夫畫并非“高尚”的士夫畫,乃是“作士夫畫者”所為。后來論畫者“有雖不明抑‘行家’,但自獨尊‘隸家’的”,如正文所引屠隆“元畫條”:“評者謂士大夫畫,世獨尚之,蓋士氣畫者,乃士林中能作隸家畫品”。“‘隸家’一辭的意義,此后漸不為人了解,于是望文生義,歧誤愈多?!比缍洳?“趙文敏問畫道于錢舜興舉,何以稱士氣?錢曰:隸體耳?!鼻宕趿氂终`為“隸法”:“子昂嘗詢錢舜舉曰:如何為士大夫畫?舜舉曰:隸法耳?!卞X杜《松壺畫訣》亦有類似的說法,其誤與王翚相同?!按撕笥钟腥藦亩╄?,再在‘寫’字上發(fā)揮。”王學浩《山南論畫》:“王耕煙云:有人問:‘如何是士大夫畫?’曰:‘只一寫字盡之?!贝宋囊娪凇秵⒐哺?論文卷》,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56-166頁。論畫者從這點延伸,進而以“寫”的書法意識來判別文人士大夫畫與院體畫,如“子昂嘗詢錢舜舉曰:如何為士夫畫?舜舉曰:隸法耳。隸者以異于描,所謂畫須令八法通也?!保?8]“子昂嘗謂錢舜舉曰:‘如何為士夫畫?’舜舉曰:‘隸法耳?!`者有異于描,故書畫皆曰寫,本無二也?!保?9]可見,隸家之說的衍變實關(guān)乎書而見于“寫”,論畫者注重書畫相通而引書入畫,為此又進一步將“隸家”衍變成“隸法”,所以“王耕煙云:‘有人問如何是士大夫畫?曰:只一‘寫’字盡之。’此語最為中肯。字要寫,要不描,畫亦如之,一入描畫,便為俗工矣?!保?]248王學浩受此影響亦言“六法一‘寫’字盡之。寫者意在筆先,直追所見,雖亂頭粗服而意趣自足?;驑O工麗,而氣味古雅,所謂士大夫畫也。否則與俗工何異?”[3]250是否以書入畫成為判別文人士大夫畫和院體畫、俗工畫的的衡量之一,因文人畫家賦予“寫”的書法意識和抒情特性,“寫”與“描”又成為判別的標志,可以說,“寫”即代表文人士大夫畫,“描”即代表院體畫、俗工畫。文人畫家為自我標舉,在論畫和題跋中紛紛棄描取寫。
元代以后,文人畫成為繪畫主流,“逸品”也越來越被人推崇重視。如俞劍華所說:“唯以其人品高尚,文學豐富,詩意優(yōu)長,書法超逸,故所作雖不精工,亦自有一種秀逸高雅之氣,撲人眉宇,所謂文人畫,所謂士氣,所謂書卷氣,所謂無縱橫習氣,俱屬此類。其初評畫者以神品妙品能品為正格,以逸品為變格,其后竟以逸品高出一切,反居三品之上?!保?7]34唐代張懷瓘把書法分為神、妙、能三品,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取之用來評畫,后李嗣真于三品外又增逸品,到北宋,黃休復在《益州名畫錄》中將逸品居首,排定“逸、神、妙、能”四品,由此,逸品成為評畫之最高標準。
逸格、逸品之倡,從人之逸,到畫之逸,發(fā)生了由工入寫的變化。元代繪畫一改宋代院體畫的逼真形肖,而更著重于情感的抒發(fā),不再受畫法成規(guī)所縛,其特殊類型則為墨戲。墨戲出于自娛適意的目的,以游戲的態(tài)度作畫,率性而為,無視畫法規(guī)矩而自由自在地繪制心中的圖像,更能凸顯畫家個性,也賦予繪畫更多的文人趣味和人格理想。倪瓚《答張藻仲書》明確說道:“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保?0]645《跋畫竹》亦云:“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它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奈覽者何!”[30]642若謂倪瓚是宣示求“逸筆”、“逸氣”之“道”,徐渭則從技法上具體明確其“藝”,《與兩畫史》云:“百叢媚萼,一干枯枝,墨則雨潤,彩則露鮮,飛鳴棲息,動靜如生。悅性弄情,工而入逸,斯為妙品。”[31]墨之潤、彩之鮮及“動靜如生”是對繪畫摹形、傳神的贊賞,主于“置物”,而“悅性弄情”卻主于“輸心”,由前者達于后者之路則是“工而入逸”。“逸筆草草,不求形似”,明言“聊以自娛”,而“寫胸中逸氣”更將“寫”與“逸”直接聯(lián)系起來。倪瓚所說很得后世贊賞,而他作為“逸品”的代表,成為明清兩代文人畫家模仿學習的典范,也說明了從宋代院體畫到元明文人畫的由工入寫,正是由“置物”到“輸心”之變;一再為人稱賞的逸品,不是以“置物”見長的工筆畫,而是以“輸心”為旨、重在寫意之作。
出于寫懷遣意的目的,文人畫家多鄙嗤謹細刻畫而尤見于山水,如唐志契《繪事微言》“山水寫趣”條所說:“山水原是風流瀟灑之事,與寫草書行書相同,不是拘攣用工之物。如畫山水者與畫工人物花鳥一樣,描勒界畫粉色,那得有一毫趣致?……昔人謂畫人物是傳神,畫花鳥是寫生,畫山水是留影,然則影可工致描畫乎?……故作細畫,思以悅?cè)酥慷鵀橹?,及一幅工畫雖成,而自己之興已索然矣。是以有山林逸趣者,多取寫意山水,不取工致山水也?!保?2]由于山水畫在元代四大家之后已經(jīng)成為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主流,花鳥畫先后經(jīng)徐渭、八大山人與揚州八怪之變亦不以工致為歸,不為悅?cè)硕?,是為盡心中意興,作畫多簡逸,已成為文人畫的共同追求,而這一切又都可說明寫意之作氣韻自成,由工入寫,言寫而不言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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