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明

理性批判與感性認同的交融
——論莫言的貞節(jié)觀

寧 明

在莫言的作品中,女性自尊自強、敢做敢為、坦蕩無羈,她們沖破慣常的婚姻束縛,追求傳統(tǒng)輿論所不容的愛情和性歡樂。這在莫言的描述里,已經(jīng)超越了塑造單個人物形象的意義,成為向傳統(tǒng)宣戰(zhàn)和彰顯生命能量的主要方式之一。對于捆綁女性的傳統(tǒng)貞節(jié)觀,莫言是一位理性的控訴者和批判者,但莫言又是一位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男性作家,無法脫離傳統(tǒng)觀念的隱性影響,他或明或暗地歌頌、贊美了女性對愛情的忠貞,從而使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理性批判與感性認同相互交織、融合的價值取向。

莫言;女性;傳統(tǒng)貞節(jié)觀;愛情忠貞;理性批判;感性認同

莫言有著濃郁的女性崇拜情結,在很多作品中贊美、歌頌了女性,認為“女人代表了愛,代表了繁衍”①莫言：《說吧莫言——作為老百姓寫作訪談對話集》,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年,第 284頁。。莫言打造的那個文學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就像《紅樓夢》里的大觀園一樣,有一群爭芳斗艷的女子,她們雖不如金陵十二釵般婀娜詩意,卻獨有一種健碩紅高粱般的生命激情,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靈魂所在。她們健康美麗,獨立自由,剛強不屈,寄托著作家對女性美好的理想和對健康生活的想象。她們的行為與傳統(tǒng)貞節(jié)相去甚遠,作家也從未用貞節(jié)去框架他欽慕的女性,并在《紅高粱》中借奶奶之口“我的身體我做主”表達了自己的心聲。莫言對傳統(tǒng)的“滿口的仁義道德”一向冷嘲熱諷,對壓抑了女性數(shù)千載的三從四德更是恨之入骨,但這只是莫言的理性批判和價值取向。事實上,在莫言的一系列作品中,延續(xù)了千年的貞節(jié)觀或隱或現(xiàn),仍然占據(jù)了一席之地。

一、對傳統(tǒng)貞節(jié)觀的理性批判

何謂貞節(jié)?胡發(fā)貴對此作了高度概括。他認為,古代的貞節(jié)觀念有三層含義：(1)不適二夫,即從一而終;(2)潔身,即徹底杜絕一切非婚姻的性關系;(3)性羞恥,即否定一切非生育目的的性行為,認為性骯臟。②胡發(fā)貴：《痛苦的文明——中國古代貞節(jié)觀念探秘》,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2年。這種不適二夫、從一而終的貞節(jié)觀念肇始于秦朝,但唐代以前,人們對女性貞節(jié)尚無苛刻規(guī)定;到了宋代,程朱理學的繁榮,“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主張畸形催化了貞節(jié)至上觀念的盛行,“國人對貞節(jié)的崇拜逐漸上升到神圣和宗教的地步?！雹鄢檀好罚骸吨袊糯鐣懝?jié)觀念的變遷與文學表現(xiàn)》,《山東社會科學》2009年第 11期。到了封建制度末期的明清,貞節(jié)觀念發(fā)展到了極致,對女性的控制和束縛可謂登峰造極。物極必反。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tǒng)舊觀念發(fā)起了最猛烈的抨擊,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聲音越來越壯大,貞節(jié)觀念中卑陋的一面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中國女性以積攢了數(shù)百年的能量爆破式成長。待到新中國成立,婦女撐起半邊天成為社會的現(xiàn)實;而在新時期,伴隨著女權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和女性自我意識的深入,中國女性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社會價值,也贏得了更多的社會尊重。

莫言創(chuàng)作至今的 30年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 30年,歧視女性的貞節(jié)觀念早被社會主流所拋棄,而莫言更是走在時代前列,塑造出了一群風風火火、敢愛敢恨、有膽有識的女性。莫言在談到小說《紅高粱》時曾經(jīng)說過：“山東是孔孟之鄉(xiāng),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的地方;尤其是在爺爺奶奶的年代,封建禮教是所有下層人、尤其是下層婦女的鐵的囚籠。小說中爺爺奶奶的‘野合’在當時是彌天的罪孽,我之所以用不無贊賞的筆調(diào)渲染了這次‘野合’,并不是我在鼓吹這種方式,而是基于我對封建主義的痛恨。我覺得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的‘白晝宣淫’是對封建制度的反抗和報復。”①賀立華、楊守森：《莫言研究資料》,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 411頁。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家對封建制度的痛恨和批判。其中的封建制度自然包括與人性背離的貞節(jié)觀念和貞節(jié)制度。而在小說中,莫言更是通過故事和人物徹底地顛覆了傳統(tǒng)的貞節(jié)制度。性,作為貞節(jié)觀念的核心關鍵詞包括婚前性、婚內(nèi)性 (包括愉悅的性和為了生育目的的性)和婚外性。貞節(jié)觀念唯一肯定的是生育目的的婚內(nèi)性,可是在莫言的文字中,我們可以輕松地讀到作家對于建立在愛情基礎上的所有性愛的肯定和贊揚。作家用審美的眼光描述了一段段發(fā)自生命本能的、真誠的、激動人心的性愛,不管它是婚前的還是婚外的,都充溢著生命的熱情和愛情的力量,間接地批判了舊有貞節(jié)觀的荒謬和無道。

莫言筆下的性愛,源于婚外情的很多,這其中既有出軌的已婚女性,也有被世俗所不容的第三者。前者,由鼻祖戴鳳蓮帶頭,形成了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群體?！短聪阈獭防锏膶O媚娘,《豐乳肥臀》里的母親,《紅蝗》中的四老媽,《金發(fā)嬰兒》中的紫荊,這些人本都是傳統(tǒng)本分的女子,在她們的生活字典中沒有“反抗”二字,可是在遇到愚笨、無能、冷漠、背叛自己的丈夫時,她們沒有退卻。描寫婚姻中出軌的女性還有很多,比如《紅樹林》中的林嵐,《白狗秋千架》中的暖,《筑路》中的白蕎麥等等。經(jīng)常地,這些性情中的女子遭遇的卻是一個無能或者失職的丈夫,而在另外一個男人身上,愛情的火花不由自主地燃燒。于是,美好的性愛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下一步,成為她們生命能量和熱情的一種詮釋。

后者由《紅高粱家族》的第二女主角戀兒帶隊,作為并不光彩的第三者,她們卻都忠誠于內(nèi)心的執(zhí)著,不為外在的壓力所動,甚至選擇了不顧一切的私奔。戀兒與余占鰲的愛情是典型的婚外情模式：從喜歡到曖昧到越軌。《四十一炮》中的野騾子,她從未正面出場,但從人們的話語間,從老蘭與羅通的爭斗中,從她的綽號里,我們就能想象到她的風姿和脾性;《生死疲勞》中的龐春苗與戀兒、野騾子都不一樣,也有別于莫言筆下大多數(shù)女性的潑辣干練,她家庭條件優(yōu)越,成長之路平順,為人善良而柔弱,性情浪漫而純美,在她短暫的一生中唯一出格的事情就是做了藍解放的情人,但正是因為她的單純,更加印證了愛情的高潔。

未婚少女的性愛,也是作者筆下美麗的故事?！读魉分械呐Ｓ裾?堅定地向哥哥坦白了未婚先孕的事實;《天堂蒜薹之歌》中的金菊在逃婚的路上,與高馬水乳交融;《白棉花》中的方碧玉在棉花垛里對李志高以身相許;《透明的紅蘿卜》中的菊子姑娘和小石匠的愛情也委婉地發(fā)生在黃麻地里。

在這些為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念所不容的性愛里,因為擁有兩廂情愿的愛情基礎,莫言讓讀者看到了美,看到了女性在性愛過程中的愉悅和美麗。如果說各種非婚內(nèi)的性愛屬于形式上的叛逆的話,那么,愉悅的性,則是莫言筆下女性對貞節(jié)觀念的本質(zhì)顛覆。

然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了他們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莊嚴的簽押房里,沒有象牙床,沒有鴛鴦被,他和她蛻掉蠶殼,誕生出美麗,就在方磚地上,羽化成仙。②莫言：《檀香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第 188頁。

在馬洛亞感人肺腑的贊美聲中,在馬洛亞溫存體貼的撫摸下,母親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片天鵝的羽毛一樣飄起來,飄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湛藍的天空中,飄在馬洛亞牧師湛藍的眼睛里,紅槐花和白槐花的悶香像波濤一樣洶涌。③莫言：《豐乳肥臀》,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3年,第 422頁。

同類的描寫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場真摯的愛情中。在兩性關系中,女性從被動的經(jīng)受轉變?yōu)橹鲃拥倪x擇和享受,這是她們從容應對坎坷人生,敢做敢為、自由不羈的人格特征在兩性事件中的自然呈現(xiàn)。在《豐乳肥臀》中,除了“母親”之外,莫言還塑造了另外兩個特殊的人物形象。一個是獨乳老金,她為所欲為,浪蕩不羈,但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她的行為符合自由派女權主義者的主張,因為后者主張“女性應自由地享受性帶來的快樂,寬容各種形式的性表達”。①張紅：《從禁忌到解放——20世紀性觀念的演變》,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 147頁。另外一個是龍青萍,這個 39歲的處女最終在性渴望的落空中自殺而亡。但是,在老金的身上,我們沒有看到莫言對她的非議或者批評,而更多的是描寫了她的自信和灑脫;同樣的,“我”在龍青萍尚有感覺的時候與她發(fā)生關系,得到了“母親”的認可和鼓勵?！澳赣H”對龍青萍的同情,也是作家對性苦悶者的理解。王安憶曾經(jīng)說過：“如果寫人不寫性,是不能全面表現(xiàn)人的。不寫性就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如果你是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性這個問題無法回避。”②王安憶：《兩個 69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與陳思和的對話》,《上海文學》1988年第 3期。而對于莫言來說,性愛描寫中所體現(xiàn)的貞節(jié)觀不僅是透視他筆下人物——尤其是女性——的重要媒介,也是深入理解他大書特書的紅高粱精神、酒神精神的重要視角。

在莫言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高密東北鄉(xiāng)里,草莽 (男女)英雄是其靈魂,他們對權貴財勢的不屑一顧,對既有規(guī)范的嗤之以鼻,對世俗眼光的熟視無睹,都是讓讀者們對其心向往之的理由。而性愛自由就是具體表現(xiàn)形式之一,所以,莫言決不可能讓他的女主角們?yōu)榕f式的貞節(jié)觀左右。

毋庸置疑,莫言主觀上是要對貞節(jié)觀念進行理性批判的,但是作為一名生長在齊魯大地,深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男性作家,對于束縛女性的貞節(jié)觀、對于女性追求的更深層次的自由,莫言還有尚待思考的空間。之所以這么說,主要是因為他在“愛情貞節(jié)觀”面前不幸淪陷。

二、對愛情貞節(jié)的感性認同

徐志祥在《杜十娘與愛情貞節(jié)觀》一文中,提出了“愛情貞節(jié)”這個概念。他說：“在中國古代,尤其是明代以后,一個女人只能愛一次,這才符合貞節(jié)的要義。雖然從來沒人提出愛情貞節(jié)的概念,可實際在漢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里,對愛情貞節(jié)是給予肯定和贊揚的。”③徐志祥：《杜十娘與愛情貞節(jié)觀》,《山西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1年第 1期。李奉戩則在《明清小說中的妓女與愛情貞節(jié)》一文中對“愛情貞節(jié)”作了進一步的闡釋,說：“‘愛情貞節(jié)’的核心要義是女子一生只能把自己的情愛奉獻給一個男人,并矢志不移。即使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有什么惡行,也決不再移情別戀?！覀冎园讯攀锏热说囊簧粣垡粋€男人的行為,命之為愛情貞節(jié),是因為它與官方提倡的貞節(jié)在精神實質(zhì)上是相通的,二者是一對孿生姐妹。前者是后者的衍生物。”④李奉戩在：《明清小說中的妓女與愛情貞節(jié)》,《明清小說研究》2005年第 2期。

在傳統(tǒng)觀念中,愛情貞節(jié)是指一個好女人一生只能愛一個人,不管面臨多大的外在壓力,不管能否長相廝守,能夠享有她的愛情的男人只有一個,這種執(zhí)著和深沉的愛等同于宣告了她的真摯和忠誠,否則就有了水性楊花的嫌疑。如果說,官方的貞節(jié)制度是外在的對女性性愛自由的綱性束縛,愛情貞節(jié)卻浸入到人們的潛意識中,因為約定俗成而成為更加難以逾越的障礙。

對于一個人來說,一生只愛一個人還是愛多個人,這是因人而異的,沒有固定的必然的答案。所以,莫言筆下的這些女子,在愛情發(fā)生之后從一而終,也就無可厚非,只能說明她們的愛之深、情之切。但問題在于,在獲得愛情之后的兩性關系中,她們卻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那份我行我素、敢做敢為的不羈品格,甜蜜的愛情把原來自由、獨立、果敢的一面消解了,她們變成了男人的陪襯,回歸到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的身份之中。當她們的愛人喜新厭舊或者臨陣脫逃的時候,為了留住愛情,她們選擇的是忍耐和退讓,客觀的結果就是為她的愛情守節(jié)。如果說她們曾經(jīng)奮不顧身地奔向愛情是“敢愛”的話,那么,現(xiàn)在的她們卻沒有了“敢恨”的舉動。如果說這種愛情天平上的不平衡只是個例的話,尚可理解,但當這種情況普遍存在的時候,就暴露出了作家在兩性關系看法上的問題,那就是：傳統(tǒng)文化中成長的男性作家的偏頗。

在莫言的文學世界里,女人對男人的愛,如同春華秋實一樣絕不改變,這是莫言慣常的選擇,也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影響的知識分子不自覺的選擇。如余華,在這方面與莫言很有共識?！痘钪分械母毁F嗜賭如命,家珍懷孕時叫他回家,卻被他一腳揣在地上,而當富貴一無所有時,家珍卻選擇了不離不棄?！对诩氂曛泻艉啊分械哪赣H,生存的全部意義似乎就在于忍受和順從無恥又無賴的丈夫?！凹艺洹ⅠT玉清、許玉蘭的選擇不同,……卻是相同的心理出發(fā)點。她們都希望從中尋找一種自我的肯定……這對她們而言就是一宗精神的安慰,就是一種愉快,就會讓她們獲得一種‘自尊’并由此產(chǎn)生一種愉悅?！雹俑呓ㄏ椋骸剁R像——余華小說女性形象研究》,西南交通大學 2008年碩士畢業(yè)論文。這正體現(xiàn)了愛情貞節(jié)觀中“從一而終”的思想,她們一旦把愛情奉獻給一個男人,就不管身體和精神上遭遇多少磨難都會堅持下去,盡到女人的本分。

從這個角度上說,金庸比莫言深刻了一層,最起碼他讓女性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碧血劍》中的何紅藥,《天龍八部》中的阿紫,《倚天屠龍記》中的周芷若,《神雕俠侶》中的李莫愁,《射雕英雄傳》中的瑛姑等等,她們因愛而恨,心狠手辣,不僅怨恨拋棄她們的男人、憎恨這些男人深愛的女人,而且對整個世界報以冷酷的回應?！m然這些聲音有些歇斯底里,但畢竟讓負心的男人付出了代價。但總體上說,余華、莫言和金庸他們塑造女性的一個共同特點是：當女人深愛上一個男人,她們的全部精神都寄托在這個人身上,無論是繼續(xù)愛戀還是反目成仇,愛情、男人是她們?nèi)啃袨榈母境霭l(fā)點——女人在精神上依賴著男人。

費爾斯通認為,女性……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男人、浪漫和性,并用她們對愛人的愛情、依附和性換取安全感和生活的來源。由于女性被“物化”的傳統(tǒng)觀念長久存在,媒體、廣告都把女人變成了“美”的化身,它們使女人相信,一旦變成美的典范,擁有了男人、浪漫和性,她們就是最幸福的人,這種觀念不僅把女人置于客體的地位,而且使她們變成一個低于男人的階層。②張紅：《從禁忌到解放——20世紀性觀念的演變》,第 145頁。

費爾斯通一言中的,三位作家塑造的都是在精神上依附男人的女人。而另一位以描寫女性的心理、刻畫女性形象而獨樹一幟的作家蘇童,似乎讓他筆下的女性脫離了愛情貞節(jié)的寰囿,她們不再只是男人的附庸,可是這些女性大都是自私、偏執(zhí)和陰鷙的?！镀捩扇骸?、《婦女生活》、《米》中的女性明爭暗斗,互相折磨。《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祖母在獨自舔舐喪子之痛時,把復仇的火焰瞄向了情敵腹中的胎兒。所以,在蘇童的筆下,那些失去了真純的愛情的女性,也就失去了生活中的平凡的幸福。

總之,不管是戴鳳蓮,還是李莫愁,都不應該是女性在愛情、婚姻上的效仿對象。她們都在因愛而喜怒哀樂,主動把太多的生活時空讓給了男人,失去了女性應有的獨立與自由。

三、傳統(tǒng)貞節(jié)觀與愛情貞節(jié)的交融

應該說,莫言無意于讓傳統(tǒng)貞節(jié)觀束縛女人,更非讓女人依附于男人、低于男人。當他接受媒體采訪被問到他最喜歡的是什么時,“我坦率地說,最喜歡的是美麗、聰明、善良的女人?！瓰槭裁次业男≌f中會出現(xiàn)這么多的強大的女性形象,我想大概與我個人的經(jīng)歷有關。在我的青少年時期,中國社會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在那些饑餓和混亂的歲月里,我發(fā)現(xiàn)了男人的外強中干和脆弱,發(fā)現(xiàn)了女性的生存能力和堅強,男人是破壞者,女人是建設者,女人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男人破壞了的家園建設好,女人較之男人,更能忍受困難。我想,這是一種母性的力量?！雹勰裕骸墩f吧莫言——作為老百姓寫作訪談對話集》,第 238頁。

他甚至還無意中塑造了女性的陪襯——單家父子、上官壽喜、國忠良、趙小甲等,讓他們的無能烘托出女性的陽剛之美、瀟灑之氣。但是,莫言沒有做到徹底解放,當她們不顧一切世俗規(guī)范尋找到真愛之后,就如同費爾斯通所言,她們因為在男人、浪漫和性上如愿以償,幸福的感覺讓自己迷失于一個低于男人的階層,而當這種幸福的平衡被打破的時候,她們太眷戀曾經(jīng)的幸福時光,為了堅守那份愛情而放棄了自我。對于莫言而言,太普遍的男性背叛和女性堅守的愛情模式,暴露了他在潛移默化中深受傳統(tǒng)貞節(jié)觀和愛情貞節(jié)觀的雙重影響?！拔夷棠獭贝鼬P蓮本是一個勇于與現(xiàn)實進行抗爭的剛烈女子,最終卻只能屈就與戀兒共侍一夫。而余占鰲卻在瀟灑自如中,牢牢地享受著兩個女人死心塌地的愛,這毫無疑問是男人的理想,是陳舊無比的愛情和家庭模式。但這種婚戀模式,在作家筆下并不鮮見?！敦S乳肥臀》中的司馬庫,是作者鐘情的人物,他有四房對他情深誼厚的太太,包括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上官招弟,但他卻毫不遲疑地鉆進了招弟的姐姐來弟的廂房,而招弟至死也深愛著司馬庫?！栋酌藁ā分械姆奖逃?《四十一炮》中的野騾子都為了愛情奮不顧身,遭遇的卻是男人的背叛和對舊日家庭的回歸。而瀟灑過后的男人卻又贏得了另一人的芳心,這完全反映了男人的立場。《球狀閃電》中的繭兒,看到丈夫、毛艷和女兒一起玩笑,自己偷偷哭泣;《磨坊》里,“爹”在母親和相好的四大娘之間維持著平靜,而母親和四大娘之間卻也能做到相敬如賓。

英國哲學家羅素認為,“夫妻之間的‘百年好合’也不妨偶爾‘逢場作戲’——當然,這并非男子漢瀟灑的特權,婦女具有同樣的權利?！雹俎D引自田智、羅俐琳：《劍橋里走出的多情才子伯特蘭·羅素》,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 260頁。莫言應該會贊同羅素的觀點的,但事實上,莫言并沒有賦予女性與男性同等的愛情自由。在莫言的筆下,遭遇了愛人背叛的女性選擇了無怨、忍耐和等待浪子回頭。對余占鰲來說,與戀兒的愛情是他男性力量的一種證明,而對戴鳳蓮來說,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與戀兒和平地分配丈夫?！都t高粱》中的“我奶奶”縱然提出了“我的身體,我做主”的口號,她的命運仍是由“我爺爺”來主宰和壟斷的。她短暫一生中的喜怒哀樂皆受到這個男人的影響,就連她最后的死亡也是由他來掌控的。因為正是“爺爺”讓她去田中送飯,才致使其遭遇了日本士兵的槍擊。《豐乳肥臀》中的“母親”似乎因為她與多個男人的性關系應被定義為一個敢于反抗傳統(tǒng)陋俗的女子,可是從深層角度來看,她所做的一切皆出于一個目的——為上官家傳宗接代,這正是傳統(tǒng)文化中“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觀念的具體體現(xiàn)。

莫言在他的作品中塑造了這種不對等的關系,男人可以充滿激情地愛兩次或者多次,而女人卻只深愛一人。對此,筆者認為這正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成長的男性作家的理性判斷和感性認同之間的矛盾。莫言也曾明確地表示過：“我從來不去考慮男女性別差異這種麻煩透頂?shù)膯栴}。我是男人,我在寫作,寫作并不能改變我的性別,我也從來不去試圖用女性的態(tài)度看男人或是其他,因為這是不可能的?！雹谀裕骸墩f吧莫言——作為老百姓寫作訪談對話集》,第 282頁。

在婦女解放的過程中,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人們呼吁的是婚姻自由、戀愛自由;在新時期文學中,性解放成為全體作家的共識和一致追求,但婦女解放至此還有很長的路,不僅要身體解放,精神解放更為重要。女性的自我意識、個體意識、自主意識和自強精神比起性解放來,更要實質(zhì)和深沉得多。這種自我意識的成長和成熟,集中表現(xiàn)在兩性關系上,女性要真正解放,就應該打破對母性和妻性的傳統(tǒng)定位,找尋到自身既有女性魅力、又有獨立能力的一種空間。這就需要女性從家庭中解放出來,獲得作為獨立個體應有的價值觀,不再把為父親、丈夫和孩子所做貢獻的多少作為進行自我評判的標準。而愛情貞節(jié)實質(zhì)上是與女性解放背道而馳的,它的存在等于默認了男性的獨立能力和女性對其的依賴。莫言在愛情貞節(jié)上的表現(xiàn),客觀地反映了作家在女性解放之路上的認識誤區(qū)和不足。

可以看出,莫言對傳統(tǒng)貞節(jié)觀中糟粕一面的理性批判和對愛情貞節(jié)的感性認同始終交融在他的作品中,莫言透過雙重視角詮釋著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責任編輯：劉光磊 ]

Rational Criticism and Emotional Acceptance:Mo Yan’s Views on Chastity

NING M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P.R.China)

In the works written by Mo Yan,women are of self-esteem,self-independence,and they dare to do what they consider right.They can pursue the love and the sexual happiness which are not conventionally accepted regardless of the shackles of marriage.InMo Yan’s account,they are no longer the literary characters simply portrayed by the writer,but serve as the vehicle to protest the old customs and exhibit the strength of human beings.As for the traditional idea of chastity,Mo Yan is a rational protester and critic,but he is also a male writer influenced by traditional culture at the same ti me,so he can’t escape from the potential influence of the conventional ideas,and praises women’s loyalty to their beloved ones explicitly or implicitly,thus the rational criticism and the emotional acceptance of chastity are often mingled together in his works.

Mo Yan; females; traditional idea of chastity; loyalty to her beloved; rational criticism;emotional acceptance

2010-09-13

寧明,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濟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