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枚瓊
■美術(shù)作品:克里姆特
我突然就感覺到自己失去了方向感。這是一個仲冬的夜晚,我獨自一人在一條河流里的孤島上徜徉。從彼岸矚望孤島,黑糊糊的,模模糊糊,像一艘巨大的黑黢黢的船,停泊于河流之中。我自然知道,島上生長著茂密的樹木,但現(xiàn)在它們的形狀,包括它們或已經(jīng)光禿了的枝、或已經(jīng)褪卻青翠的葉,都被夜色的手掌嚴嚴實實地一一遮住了。島上當然還有鳥兒,那些有著漂亮的羽毛和動聽的歌喉的鳥兒,此時是否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我想,它們只怕正蜷縮在巢穴里,裹緊身子,睜圓滴溜溜的眼珠子,不肯入眠。冬天的夜晚,有多少事物會讓一顆心靈難以安放下來?譬如一匹嗖嗖掠過樹梢的寒風(fēng)吧。呼號的冷風(fēng)那尖厲的叫聲在冬天的深夜里掃蕩著、盤旋著,甚至還涌起像激流一般的旋渦,這是我遠去的記憶中不曾消逝的陣陣驚悸。
我不知自己何以會突然間沒有了方向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旋渦這個一閃而過的詞語,也許是因為身邊這條平靜的河流。是的,今晚的河流出其不意的寧靜,寧靜到我看不見一圈小小的漣漪。對岸的燈光在河面上斑斕,有了些波瀾微漾的意味。竟然沒有風(fēng),一絲風(fēng)也沒有從河面上拂來,孤島陷于無邊的沉寂。我不禁有些迷惑了。而偏偏天邊掛著半塊殘缺的冷月,似乎釘住了一般,我感覺不到它哪怕是滯緩的挪動。鉛黑的天幕上不見一點兒星火,冷冷的清輝生硬而且有了白霜的質(zhì)感。
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難以言說的寒冷,深入骨子的戰(zhàn)栗。無樹枝的搖晃、無河水的流動、無鳥兒的囈語、無星光的閃爍,我仿佛嗅到了生命靜止和沉重的味道。我此刻期望著一陣風(fēng)襲至,吹皺那一條河流,我想著,水流的方向猶如一個坐標,能讓我讀出某些生命涌動的體征。我曾經(jīng)在戈壁灘上的一條河流前駐足良久,那是開春時節(jié),挾著冰塊奔涌而至的河流,一路跌跌撞撞地穿過荒涼,蜿蜒前行。淙淙的聲響,給死寂的戈壁灘仿佛注入了一脈生機。我靜靜地注視著它從我腳邊經(jīng)過,又無言地目送著它遠去,直至消失在視野里。在我凝神沉思之際,似乎聽見在它流經(jīng)的腳印里,一些天籟般的聲音在浮漲,這樣的音符使我的心空不知不覺地開闊起來。水的流動與河的流向,對于一片土地,對于土地上一切生命的渴望,對于一切生命的心底的呼喚,我知道,其中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現(xiàn)在,凝滯的河流,似乎讓這個冬夜屏住了呼吸,更讓我從未有過地覺得,一條河流其實遠不止是向前流淌那樣簡單。
我沿著河流的方向緩緩走著。我當然知道河流的方向。我對這條河流熟悉的程度告訴我,她再怎么消瘦,那義無反顧的流向是始終不會改變的。這無疑就如生命意識的本質(zhì),只要存在著的生命,其腳步總是會朝著向上、向陽或向前的軌跡頑強地蔓延開來。時間一陣比一陣地寒冷起來,時間的腳步卻不會放慢半拍,那么,河流的腳步呢?河流的腳步聲呢?夜色愈來愈濃重。夜色是從群山之巔直鋪下來的,鋪向河面,便隨著河流流動起來。流動的河流卻載不去夜色的沉重。所以,在我無奈的目光里,今晚沒有主角。
孤島的小徑旁散落的慘白路燈,只不過是為稀少的行人照亮短短幾步路程而已。河流的流淌顯然與燈火無關(guān),它不需要誰的指引。人靜的時候,才能聽見自己的心音,在這樣一個寂靜的冬夜,我又能否捕捉與諦聽到一條河流的心跳呢?
河流在這個冬季比任何時候都要枯瘦,之前已經(jīng)露出了低低的河床、裸裎的礁石,仿佛一個赤膊上陣的老者,有些筋骨嶙嶙的模樣了,刀子樣的冷風(fēng)從上河口直刮下來,便讓人感覺到了河流的顫抖,在如此嚴酷的時節(jié),那樣的形態(tài)難免讓人心中揣想,不知道它能走多遠。因而,我,也許還有更多的人吧,都在渴望一場鋪天蓋地的、不期而至的大雪,看著紛紛揚揚的雪將裸露的河床與巖石一層又一層地覆蓋起來,甚至于將整條河流都封鎖起來。我想,雪在這時則不是寒冷的代名詞了,對于一條干枯的河流而言,它更是溫暖。世間很多事物大抵如此,就比如寒冷的另一面是溫暖,時間是絕對的也是相對的,平靜的后面往往激流暗涌。而今夜無雪,雪在我的夢境之外紛飛。
在今晚深沉的地圖上,平靜而枯瘦的河流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它像一脈綿綿不絕的氣息,在冬夜的身體內(nèi)潛行著,悄無聲息地沖決所有緊閉的經(jīng)絡(luò),讓這個冬夜的呼吸平穩(wěn)、通暢而且踏實。返回的路上,我穿行在鋼筋水泥構(gòu)建的冰冷的城市森林,心中卻一直在徐徐回望冬夜里那條蟄伏的河流,耳旁仿佛什么時候已朔風(fēng)漸起。
那一河的寧靜呢,只怕已風(fēng)生水起了吧。
堅硬的天空
秋天的天空似乎分外澄澈,云朵更白,天空更藍。甚至于感覺也更高、更迢遠、更廣闊。這視覺與感官上的印象定然也與心情有關(guān)吧。因此當我看到江邊上那幢剛剛竣工的大樓時,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起來。那幢二十層的高樓坐西朝東,面向湯湯北去的江水矗立。而它在建過程中,卻又是讓附近的居民(包括我)那么煩躁,由于它而形成的飛揚塵土,由于它制造的日夜不停的噪音。不過,這些現(xiàn)在都不妨礙我用欣賞的眼光來看待面前這座龐然大物,我甚至覺得它的偉岸完全可以使它成為我蝸居的這個小城里的一個地域性標志。當然,關(guān)于其到底能起到哪方面的標志性作用,我尚未來得及細細思考,并作深入淺出的全方位論證。我只不過是在某一個秋天的黃昏繞著它漫不經(jīng)心地散步時,突然在腦子里面閃過這一個念頭而已。也許這一念頭的出現(xiàn),只是基于它毫無疑義是小城的最高樓層這一事實吧。
但后來發(fā)生的事件,卻不幸讓我言中了。我認為那的確算得上是一個事件,而且是異常慘烈或者說是悲壯的一個事件。
樓房的外裝飾顯然是花了心思的,不說匠心獨具,至少在本地的樓房里算得上鶴立雞群。從我外行的角度看來,其整體的裝飾效果可用順眼、養(yǎng)眼來形容,特別是當我看了這棟樓房北面的外墻裝飾后。如果換了是你,我想,恐怕也會駐足多瞧上幾眼的。樓房北墻用自上而下三分之二的面積描繪了這樣一個宏大場景:高遠而蔚藍色的天空中,飄浮著大朵大朵的白云,一群丹頂鶴舒展開寬大而有力的翅膀,正在藍天上展翅翱翔。它們的神態(tài)是那般自由那般優(yōu)雅,金色的陽光灑在它們身上。目睹這樣的畫面,我仿佛聽見了鳥兒飛過頭頂,留給了我一行滑翔的背影,留下了一聲聲悠揚的啼鳴。
我不知道為何要在這面墻上布置如此一幅場景,或許有些類似于廣告的性質(zhì)吧??删褪沁@樣一面精心繪制的墻壁,卻制造出了一個慘劇。
在一個寒意浸淫的秋天清晨,我去江邊晨練。晨曦未現(xiàn),街燈依然通明著,當我路過那幢高樓時,情不自禁地仰頭朝北面墻壁張望,樓頂安裝的燈光俯照著,將一面墻照射得如同白晝。墻上的那幅圖畫在我的潛意識里已經(jīng)溫暖地占據(jù)了一角,每每經(jīng)過,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將目光聚焦其上,打量幾眼。可那天,我突然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各色的小鳥。小心翼翼地邁著腳步走到近前去看,我估摸著有不下百十來只小鳥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絕大多數(shù)小鳥已死去,原本該是多么柔軟的嬌小軀體現(xiàn)在已變得僵硬。它們的雙眼緊閉,小小的腦袋耷拉著,細細的腳爪直直地向后緊繃著。我搜尋一番后發(fā)現(xiàn),尚有十數(shù)只鳥兒正在地上吃力地掙扎,它們有的睜圓了驚恐的眼晴、撲騰著無力的翅膀,有的根本已抬不起頭來,唯有身體在顫抖著、痙攣著,還有的嘴里面吐出含混不清的叫聲,這一切都顯得那樣的痛苦與無助。可我卻絲毫也無法為這些有著或多或少生命體征的鳥兒高興。我還看見地面上零亂地散落了的毛絨絨的片片鳥羽,被從江面上吹過來的風(fēng)輕輕揚起,又悄然落下,一地羽毛猶如在上演訣別的獨唱與凄美的舞蹈。血腥的氣味在大樓四周彌漫,使這個寒秋的晨分外蕭條和肅殺。
難道它們是被偷獵的子彈奪去了生命?我蹲下身來,仔細查看那些死去的鳥兒,卻沒有從那些冰冷的軀體上找出任何一個哪怕是小小的彈孔來,難道它們是因為誤食有毒食物而殞命嗎?細想之下似乎也不太可能,它們完全不至于這樣成規(guī)模地、齊刷刷地死于同一個生疏的地方。在惶惑中,我抬頭察看那堵高高的墻壁,我看到了那幅藍天白云的圖畫上面的斑斑血痕、瀝瀝血跡,還依稀可見鳥羽被冷卻凝固的血塊黏附在墻上,有些血色的印跡猶未干,顏色鮮澤,想必是飛濺上去不久。
為什么在這樣一幅藍天白云的圖畫上面,會有這斑斑血痕和瀝瀝血跡?除非鳥兒們自己撞上了堅硬的墻而折翅斷羽,終至魂飛魄散!這才是唯一的原因。
它們不知道,那一片天堂般的天空后面,竟然是一堵堅硬如鋼鐵的墻壁。那其實不是一幅美麗的圖畫,更不是一片真實的天空,而是足以毫不留情地掠奪它們生命和自由的一堵堅硬的墻壁。
我痛惜之際隱約記起早些時候曾從某份報紙上讀過的一則消息:摩天樓被視為建筑科技進步的象征,但是在芝加哥卻成了候鳥殺手。許多遷徙的候鳥誤撞高樓,最多一個晚上能有好幾千只小鳥因此命喪黃泉。每天清晨,動物保育人員都要趕到芝加哥洛普環(huán)狀市中心的各大樓收拾滿地的小鳥尸體。保育人士說:“有時候,單單一晚就死了好幾千只?!边@些魂斷芝加哥的小鳥都是途經(jīng)當?shù)氐暮蝤B,它們面臨許多危險,其中一個就是高樓和高聳的光照建筑。每年春季和秋季是候鳥遷徙時期,芝加哥的摩天大樓,例如AON保險大樓,高度在全球數(shù)一數(shù)二的席爾斯大樓,一到夜晚就會熄燈。候鳥平常都可以順利飛越這些高樓,不過從民眾利用攝影機拍下來的畫面顯示,一旦天候轉(zhuǎn)壞,候鳥就會突然向下俯沖。科學(xué)家猜測,可能是候鳥平常依賴星星辨識方位,氣候惡劣時轉(zhuǎn)而被市區(qū)的燈光吸引,結(jié)果撞上高樓。
現(xiàn)在橫尸于地的這些小生靈顯然也犯了類似的錯誤,它們分明就是把那一面描繪著藍天白云的墻壁當作了一片蔚藍色的天空啊。它們當然到死都沒弄明白,為何看起來那樣明麗的天空,會成為葬送它們的地獄。
在它們的意識里面,天空永遠如幽藍幽藍的湖,它們就是一尾尾快樂的魚,在那里面,它們不必擔(dān)心自己受到任何傷害。它們義無反顧地向著蔚藍的深處游去,前仆后繼,因為它們堅信遠方就有它們要抵達的家園,那里充滿溫暖,陽光明媚,芳草萋萋,它們在那里安家嬉戲,棲息繁衍。
此時,我眼中另一片虛擬的天空上飄蕩著的已不再是潔白的云彩,仿佛是一篇血淚凝成的文字,深深地鐫刻在堅硬的天空上。我不知道從此路過的人們,是否會停下他們匆忙的腳步來讀一讀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