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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果

      2011-04-19 06:32:18貝西西
      山花 2011年14期
      關鍵詞:朱丹老師

      貝西西

      貝西西,女,原名賈瓊,20世紀70年代生于西安。長期從事時尚雜志編輯工作,曾在多個雜志擔任過編輯。在全國各大報刊雜志上發(fā)表過幾百萬字的作品。現(xiàn)任某雜志主編。

      1

      知了叫個不停,教室外的樹葉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反射的粼粼的光正好映得小郁眼睛睜不開。襯衫已有點微濕了,腋下黏黏的,真討厭,小郁想。小郁巴望著下一場雨,好讓她也喘口氣,天太熱了。

      幾何老師楊老頭在黑板上畫著各種輔助線,搭積木似的,以解決一道難題。小郁的眼睛卻是只打戰(zhàn),她看到楊老頭的衣服也濕了,但他看起來仿佛毫無知覺。有時,小郁天真地想,怎么這些老師都不像人一樣,他們似乎不會被生活的困苦所折磨,絲毫不。楊老頭襯衫里還穿著一個背心,腋下也有濕濕的一片,小地圖般慢慢滲出來。小郁低下頭,趴在桌上,向外望去,熾白的陽光這時正濃,仿佛這陽光可以扯出一絲絲白亮的線來,無數(shù)條,每一根線都是燙的,灼人的。拿本練習簿在底下悄悄地扇,總歸可以涼快點,課自然是聽不進去了,睡也睡不著,熱得過火了,連昏昏欲睡都沒有,只有更清醒的熱。

      抬眼望去,朱丹腦門上也出了一層汗,本身她就有極重的抬頭紋,層層的汗在這抬頭紋里積聚匯合,成了小小的溪,遠望去是閃亮的幾條線。感到有人看自己,朱丹回過頭來,與小郁的目光對視,然后一笑,朱丹笑起來,整個臉都有點撮起來。接著,她也拿起一本書來,在底下扇著。

      天悶得厲害,教室的空氣是黏膩的,不知中午誰吃了糖三角,這么熱的天,食堂竟然還會蒸糖三角。大約是糖汁滴在桌上,這會兒空氣中飄浮著一絲甜味,還有誰的臭腳丫子味,一兩只蒼蠅在空中嗡嗡飛過,更是讓人受不了。

      楊老頭講了一會兒,終于也感覺到了疲倦,他走下講臺來,讓大家自習。然后,他點一根煙,坐下,輕輕喘口氣,喝一口大茶杯里的水,掃視了一下這幫學生。楊老頭是年級里最年長的老師,是年級組長,戴個茶色眼鏡,花白的大背頭梳得一絲不茍。初三了,要用功啊,不然怎么辦呢?他喃喃說道,也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學生聽。

      一會兒,窗戶透過一絲涼風,這絲涼風讓教室里的人都一醒神,向外望去,天空飄過一片陰云來,看來,要下雨了。立刻,大家來了點精神。這時,下課鈴響了,大家呼啦一下全部跑向外面,準備去透口氣,只聽到書被捅進桌肚傳來咚咚的聲音。

      教室外,一部分同學沖向初中部的辦公室中間,那里的花壇間有一個水龍頭,另一部分同學沖向操場上的教師宿舍前,那里的一排樹下也有兩個水龍頭,再不然就要跑去高中部那里了,太遠了?;▔g的水龍頭擠滿了人,大多數(shù)是男生,將熱氣騰騰的頭放在水龍頭下沖一沖,然后從人縫里退出來,動物樣地來回甩,甩得水花亂飛,然后意氣風發(fā)地露出一張又黑又苦的笑臉來。沖了頭,襯衫也濕了一大半,解開紐扣來,不敢解得太開了,被教導主任看見了又要說的,盡量解開到胸前第三顆紐扣那里露出一點比臉龐白得多的胸肌來,那胸肌上長著淡黃的茸毛。女生大多是來到水龍頭底下,將衣袖挽得高高的,在水龍頭底下沖一沖,洗把臉,有帶手絹或紙巾的,浸濕了,然后也從人縫里退出來。洗了臉的女生眉毛都是一根一根的,眼睛不比剛剛上課時,有了一層水霧,顯得嬌柔,臉上還淌著水珠,就又拿濕的手帕去擦脖子,實在是太熱了。過了一會兒,水池邊人少了,幾個男生便用手指捏住水龍頭打起水仗來,這水仗打得酣暢,弄得自己和他人渾身浸濕,也落得開心。水池邊的花壇里,不知什么花,直愣愣豎起一根,頭頂上開出一朵憨厚的粉色花朵,有很多根,被這些男生用水不留神到了,也稍稍地彎下腰去。如果有女生在旁邊,這水仗便要打得更長久一些,幾個男生猴子樣地在水池和花壇之間跳來跳去。

      不一會兒,上課鈴又響了,上操場那邊的水龍頭去的人也回來了,一樣的身上濕了,一個個腦袋洗過后,刺猬似地豎著。

      天空的云更密了一些,將太陽遮住了半個,看來這雨要下定了。教室里嘩啦嘩啦扇風的人更多了,這節(jié)課是歷史,并不是主課,于是大家膽子大了一些,坐在最后面的高個子男生開始將本子拿出來扇,一條腿還放在了凳子上。歷史老師是剛分來的大學生,也不在意這些,看這些學生大爺似的在最后一排扇風,只當沒看見。這些學生有些真是個子長得比老師還要高的,頂著一個刺猬頭,犯不著說他們。

      不過一會兒,窗外的涼風更大了,吹進來,甚至帶著一絲泥土的味道,從這風里已經(jīng)嗅到了水氣,肯定要下雨了。天迅速陰下來,一會兒連著教室都要暗下來了似的,從最后一排向前望去,那歷史老師本就臉小,個子又低,這會兒只剩下個黑框眼鏡了。日光燈被打開了,使這教室里莫名就有了一種慘淡的感覺。有的人趁著剛剛光線的陰暗,跑去與別人調換了坐位,坐在自己想要說話的人身邊,開始說話。一會兒,風更大了,刮得窗戶哐啷啷作響,接著就聽得一聲干雷的聲音,大顆大顆的雨點終于落了下來,落在地上,都是一個個銅錢大的印兒,打得樹葉也啵啵作響。從窗戶飄進來的雨點,落在本子上,好大的一個水點,潑進來似的。雨聲越來越緊,終于噼嚦啪啦地下起來了,越下越大,放眼望去,外面是一片茫茫的水霧,大家齊聲喘氣,享受著等待已久的大雨。雨下得太急太緊,雨霧中不知是燕子還是什么鳥,箭一樣,嗖一聲,躥進對面的屋檐下,再不見出來。

      干燥的泥土被水暴淋后激起的土氣彌漫在教室里,大家都直愣愣地看著窗外,地上的水嘩嘩地流,雨像一排大幕由近及遠拉開。歷史老師也和大家一樣,直愣愣地看著這大雨,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笑道:這是看雨還是看書啊……大家這才哈哈一笑,象征性地翻開書來。

      教室里終于不那么悶了,大家有了點精神,小郁寫了張小紙條給朱丹:下午去我家!其實小郁大可以等下了課再說,可是她們就是喜歡玩這樣的游戲。朱丹拆開來看了,點點頭。

      朱丹看看桌肚里,是剛剛課間啃了一口的青果,小郁給的。小郁總是愛吃這種果子,這里的人管這種果實叫青果,是還未成熟的蘋果,果農(nóng)為了保全好的果實,便將一些長得不太好的果子在未成熟時便打下來賣。青不溜湫,脆生生的,咬起來,酸得腮幫子直打哆嗦,雖是新鮮,卻實在是讓人受不了。不知小郁是怎么吃的,朱丹想想牙都酸。

      鈴聲響時,大雨還在下,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大家站成一排都在房檐下看,漸漸地便有人沖進了雨里。小郁和朱丹等著,沖進雨里的大多是男生,反正忍受了大半天的悶熱,就圖個痛快。

      人漸漸都走完了,小郁和朱丹對看了一眼,說,走吧。朱丹先沖進了雨霧里,對小郁說,你在這里等,我取自行車去。從車棚回來的朱丹已經(jīng)濕透了,頭發(fā)貼在腦門上,濕了的格子襯衫貼在身上,顯出她豐厚的肩膀。

      朱丹載著小郁在雨中艱難前行,路上的水像小河似的流著。小郁從后面抱著朱丹,感到朱丹的背一扭一扭,左右上下移動,突然想笑,有了點癢癢的感覺。奇怪的是,在雨中,濕透了,朱丹的身體還是熱的,有源源的熱量傳來,小郁想,這真是個火人。

      到小郁家時,朱丹將車子扔在院子里,兩人一進屋子,地上立刻積起兩灘水。進了小郁的房子,扔過來一個大的浴巾,兩人擦干頭發(fā),找了幾套衣服,朱丹都穿不進去,是的,她比小郁整整高出半個頭去,又生得粗大。終于,小郁找到一件寬大的睡裙,總算可以讓她先脫了衣服了。

      朱丹迅速將自己扒光了,只留下個三角褲衩。小郁瞟一眼朱丹,背是渾圓的,她自己則瘦而弱小。朱丹穿上睡裙胸便顯得平坦了,只有兩個小小的尖。解放了,解放了,朱丹叫道。小郁知道,她是指脫掉胸罩了。朱丹發(fā)育得早,上面又有一個姐姐,早早有人照料,初一便帶上胸罩了。朱丹倒是羨慕小郁這樣瘦而玲瓏,不用被束縛。小郁沒有朱丹這樣豐碩,最小的胸罩她還填不滿呢。

      換完衣服便開始找吃的,昨天的冷飯,用來做蛋炒飯。小郁在旁邊剝蔥,朱丹已經(jīng)起鍋倒油了。小郁母親小學時便去世了,父親是跑長途的,家里便終年只有小郁和哥哥兩人,這段時間,哥哥小小年紀便交了女朋友,更是不著家了,偶爾回來,給小郁扔一袋吃的,或者留一些錢,也不知一天都在干什么。

      兩碗蔥花蛋炒飯,還去巷子口買了幾個燒餅,這是買給朱丹的,朱丹的飯量一直比小郁好,再有一瓶腐乳和一碟小泡椒,便是晚飯了。兩人一邊吃,一邊商量后天的模擬考試,商量著怎么個坐法,兩人好有個照應。小郁嘟著嘴:“我看幾何我只能考四十分……”朱丹叫道:“四十分!四十分也不錯了……你看黑板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輔助錢,我看了都眼暈。”

      飯吃完后,照例是小郁去洗碗。雨已經(jīng)停了,兩人搬兩把躺椅上樓頂上待著去,屋里這會兒還是悶熱的,等那悶勁兒散光了再下來。樓頂被大雨沖刷過后,清潔又涼爽。小郁抱半個西瓜上來,上面插一個勺子,讓朱丹挖著吃。她自己又拿一個青果來啃,啃得喀哧喀哧的。朱丹就搞不清楚,這玩意兒有什么好吃的,含著一口西瓜嘟囔道:“你煩不煩,兔子似的,牙要倒了……”

      天黑了,下過雨后的天空異常潔凈,滿天的星斗。朱丹搖著腿,抱著西瓜,露出大白腿來。小郁笑倒,下面有人呢,看到了,看到了。朱丹嘴一撇,看看去。小郁真是羨慕朱丹,她常常對自己的身體充滿惶恐,不知該怎樣面對這身體,總想藏起來,藏都不知如何去藏。

      夜終于深下來了,屋里的熱氣也該散盡了,她們下樓來,打桶水,在屋里擦澡,小郁先幫朱丹擦,撩起睡裙,手伸進去,朱丹的背那么寬,小郁要左右來回地擦,一條淡黃的內褲都夠不到朱丹的腰上,朱丹的背上還有淡金的汗毛,特別是內褲上方。小郁笑道:你這個野人!終于戳到朱丹的痛處了,她訕笑著,扭了扭背。小郁便擦著擦著突然一下拐到朱丹腋下去胳肢她,朱丹太奇怪了,看似什么也不在意的樣子,一咯吱,完全是個小孩子,蜷成一團,在床上抖著笑。笑完了,也過來胳肢小郁的腰,兩人鬧作一團,差點踢翻了水桶。

      躺在床上,拉滅了燈,黑暗中有一兩只蚊子時有時無的嗡嗡聲,豎起耳朵一細聽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突然,小郁在黑暗中說,朱丹,我們考一個高中吧,不要分開好不好,反正我倆學習都不好,也考不上重點高中。朱丹點點頭。不一會兒,朱丹便睡著了,傳來鼾聲。小郁翻個身,碰到了朱丹的背,那背是燙的,也不知朱丹火氣怎么這么大,小郁趕緊離得遠些。明天得早起,她在黑暗中上了鬧鐘。

      2

      這個夏天真是難捱,考不完的試。就像一路要跳無數(shù)的障礙,無非是為了通過最后那個大的障礙。趕緊考完拉倒算了,是好是壞就這一遭了。小郁一邊做著復習題,一邊感慨。

      突然聞到一股紅燒肉的味道,哥回來了,在廚房做飯,還帶著一個女孩子。這女孩子頭發(fā)特黃,像個外國人似的,眼睛很大,貓一樣,看人時定定的,閃著光。這女孩臉非常光潔,不像這個環(huán)境里的女孩子,又白,更顯得一頭黃發(fā)有點耀眼了,小郁看著這女孩子,心想,哥怎么拴得住這女孩子呢,就哥那一點定力都沒有的樣子?

      安虎騎到椅子上,看那個女孩子把一碟紅燒肉,一碟青菜蘑菇,一碟西紅柿蛋放到桌上,紫菜湯是小郁端上來的。安虎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就開始在外面混,這陣大約在爸爸一個朋友開的汽車修理廠里幫忙,時常衣上沾著油污,不過這倒也好,總歸是學了一門手藝,原本爸爸是這么想的,可是安虎在那里并不安分,經(jīng)常出去和街上的朋友鬼混,喝酒,打架。這些父親并不知道,小郁知道。有一次晚上放學,小郁看到在華安街的拐角處,昏黃的燈光下,一伙人打架,旁邊一輛自行車和三輪車翻倒在地,還有幾瓶啤灑冒著白沫躺在街邊。哥哥安虎光著上身,在路燈下,像某種獸類一樣健碩,頭發(fā)是板寸,眉毛一橫,像兩扇門楣似的。手里拎了個啤酒瓶子,撥開人群向一個靠在墻上的人走去,“哐”一聲便砸向了那個人的腦袋,血慢慢流出來,安虎還在那人身上踹了幾腳。夜空下,墻上有一只黑色的貓睜著詭異的眼睛看著哥,突然驚恐而輕靈地一躍,跳進黑暗……小郁遠遠看著這一切,一陣陣發(fā)抖。心想,等這次父親回來,等著這次父親回來,一定要告訴父親,一定要。她總覺得再這么下去,有一天,她就見不到哥了。

      安虎有時很怕安郁,很奇怪呵。安虎怕這個沉靜瘦弱的妹妹,看你一眼,你仿佛什么事也藏不住一樣。吃飯時,安虎和那個女孩子,一邊吃一邊耳語,也不知在說什么,總之兩人高興得不行,女孩子吃著吃著就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將筷子往碗上一搭,看著哥說話,哥好像將自己所有的趣事都掏出來了似的,歪著腦袋在那里不停地說,他看到這個女孩子喜歡,更是得意。

      這女孩子做飯的手藝還行,燒得紅燒肉蠻好吃的。安郁好久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哥哥整天不在家,她都是湊合湊合算了,只是有時朱丹過來,兩人一起還做點什么。米不好,有點糟,大約不做飯久了,這些米放的時間長了吧。吃完飯,安虎扔給小郁一些錢,便又要出去了。小郁都不知道哥哥什么時候在家,什么時候不在家,有時半夜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就知道那是哥哥回來了。哥回來的聲音小郁很熟悉,那是緩慢的,小心的,先把鑰匙插進去,轉三圈,然后慢慢推開門,吱呀一聲。小郁在自己的臥室里聽得一清二楚,但第二天早上一起來,太陽明晃晃的,再去哥房子里一看,床上亂七八糟,換下的臟衣服,臭襪子扔在椅子上,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安虎出門時,對小郁說:“晚上把門反鎖好,窗戶也都關好。說不定我晚上就回來了?!毙∮粼谛睦锢湫?,說不定……安虎出去時在那女孩子腰上輕輕捏了一把,那個女孩子微微抿了一下嘴。這哥哥的心是完全野了,小郁想,就是不知這女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她想著父親早點回來,父親回來這個家就能回到正軌了,父親這會兒不知在哪里呢,長途一跑經(jīng)常是一個月,兩個月的。有時偶爾托人捎話回來,說是在某個地方卸貨,再過一陣就回來了。多虧了有朱丹陪自己,朱丹住在六道巷子,離小郁家也不算遠,經(jīng)常不是朱丹過來,便是小郁上朱丹家去。小郁將哥哥換下的臟衣服洗了,晾到樓頂上去,有時,小郁覺得自從母親走了以后,這個家就是她一個人的了,父母的房間她更是很少進去,那間房子的灰塵落了厚厚一層,她也懶得去擦。房間里有穿衣柜,衣柜上面有個鏡子,不知為什么小郁總覺得她每次進那個房間,身影一晃,往那面穿衣鏡里看去,是瘦弱的自己,再一望去,便仿佛看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像是母親的眼睛似的。小郁就有點難過了,久了,便也不大愿意進那個房間。哥哥現(xiàn)在的樣子,沒著沒落沒人管,這些話她向誰說去?難道向一面鏡子說?那不是母親,小郁知道。

      3

      模擬考試考完了,大家終于松了口氣。小郁在考試時給朱丹扔了一個小紙球過去,有了小郁的小紙球,朱丹的最后兩道大題才得以解決,那些虛虛實實的線真是看得朱丹眼睛都疼了,不知為什么,朱丹的這種立體思維特別差。

      朱丹今天穿一件開領的短袖,在領子那里翻出很大兩片衣領來,衣服是荷綠色的,像兩片大大的荷葉鋪在胸前,她原本胸就大,這樣一穿,幾近招搖。小郁不停地掃一掃朱丹的胸,朱丹卻絲毫沒有感知。也奇怪,朱丹這樣的女孩才初三就發(fā)育成這個樣子,少女的胸原本是沒有長成形的,都小三角似的,但朱丹卻是豐滿的,波濤似的。再看朱丹臉上的表情,完全一副不諳世事的孩子的表情,這身體仿佛是從不與朱丹商量的,自顧自地一天天壯大,不顧朱丹的心智與表情。一跑起來,渾圓的胸鼓鼓地動,頭發(fā)是小小的雀尾巴,隨著身體的波動也一躍一躍的。

      小郁穿天藍色的布裙,白色襯衫,一雙圓頭小黑皮鞋,已經(jīng)很舊了,這是父親有一次回家來買給她的,好幾年只給她買過這么一雙鞋,而且號碼都不對,剛開始穿時小郁還要給鞋子前面塞兩團碎布。小郁與朱丹走在一起,一個魁碩,一個瘦弱,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其實朱丹平時穿衣不這樣的,都是黑褲白襯衫,或者墨綠色與暗藍襯衫,穿雙黑色布鞋,20世紀90年代中期人們管這種鞋叫板鞋,男生女生都愛穿這種鞋。朱丹偶爾一穿特別女性化的衣服,便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這衣服就是與她不貼合,像是剛從別人身上扒下來套在她身上的一樣。小郁知道,這是朱丹的姐姐給她的,完全不管能不能穿,就給她了。這個時期的孩子一個個都不知如何對待自己這日新月異的身體與面孔,只有一天惶恐地學來學去,不知道哪一種衣服適合自己穿,況且,就是真知道,又哪里來的經(jīng)濟條件去實現(xiàn)呢。

      朱丹那兩片大的荷葉領實在是太大了,和小郁一塊兒走著,突然刮來一陣風,竟整個地掀起來,遮了朱丹的臉。領子一刮起來,下面便是朱丹高聳的胸,明明動作與表情還都是一個孩子似的,身體卻出其不意地成人化了。小郁有時都替朱丹發(fā)愁了。心想,還好自己的身體沒這么招人耳目。其實小郁的這些擔心是多余的,朱丹自己絲毫沒有這種感覺,她沒小郁這么敏感,只是苦于每次晨跑或做體操,這高聳的胸部讓她感到很大的負擔,剛剛發(fā)育的身體總是一墜一墜的疼。

      這個夏天,大家就都要畢業(yè)了,只剩下最后的中考了。小郁和朱丹是不太緊張的,只有班里學習好的一些學生,還有父母親有各種關系的學生在緊張著,要么是要考重點中學,要么就是要通過各種關系調往別的高中。這所中學從來是名聲比較差的,所以對自己的孩子還抱有一點希望的父母都想辦法讓自己的孩子上高中時離開這里。三十六中學,全市都聞名,最有名的混混都出在這個學校,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出的混混最有名。小郁與朱丹的命運注定要升入這所中學的高中部再上三年,她們倆人的未來一清二楚,一眼就望到邊了??倸w學習也不是最差的,這個學校如果不收她們,又去收誰來上這所學校的高中呢?分數(shù)線就是定的再高,也沒人來上這學校。

      其實這種道理沒人向學生講過,但不知怎么回事兒,這些學生就像本就明白這個道理一樣,誰也改變不了這個循環(huán),最后,老師只能說這里的生源太差,學生卻嘻嘻哈哈笑著。這笑無非是說,你們不教我們又能教誰呢,難不成這學校不辦了不成?

      打眼望去,初三年級組的一排教室,要畢業(yè)了,學生們太興奮了,有一兩個教室的門板都被卸掉了一塊,天藍色的門中間空出老大一塊來,像掉了顆牙一樣。但門還鎖著,看著看著就讓人有點啼笑皆非了,空那么大一塊,人都可以爬進去,也不知還鎖什么門。

      4

      朱丹回到家,先抱起桌上的涼瓶咕咚咚喝一通,然后將自己摔在床上。電風扇嗡嗡地吹著。朱丹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夢到姐姐回家來了,一回來就罵她,罵她懶,長著一身的膘,不知多干點家務活,整天就會睡。朱丹聽著,低著頭,裝著無所謂的樣子,其實她又何償不急呢,可這身體就是不聽她的,她有什么辦法,就像蓬勃的海綿,迅速地充滿活力地壯大。再說了,朱丹在夢里想,當年你上初中時的照片還不是胖乎乎的,卻在這里說我。

      想著想著,她就醒了。電風扇還在轉著,她一摸腦門,已經(jīng)睡了一層汗了。母親在外面喊道:吃飯了……母親有著輕微的眼病,可能是遺傳下來的,治了幾次,也沒什么效果。眼睛看這個世界總覺得是蒙蒙的一片,對于朱丹這個女兒看起來,也是不甚明了的。西紅柿雞蛋面,還有一盤涼拌的黃瓜。父親問朱丹考得怎么樣,朱丹嘴里塞了一口面,道:還可以吧。父母很清楚這個女兒的學習狀況,也明知她是要升到這個學校的高中部的,再混上三年,出來尋個出路去。

      弟弟還沒回家,說是同學聚會,中午不回家吃飯了。母親專門將拌面的鹵留下一半來,怕弟弟回頭再沒吃飽。這個兒子最上母親的心,畢竟是快四十歲才得來的兒子。當時在這城鄉(xiāng)結合地帶,雙女戶的家庭是可以再生一個的。母親終于鋌而走險生下了這個兒子,當時還交了五千塊錢的罰款,那五千塊錢是把當時這個家里的老底都給掏干凈了。交完罰款的第二個月,父親便跑到朱家大哥那里去借錢了,日子太清苦了。這兒子來之不易,全家人都寶貝著這個兒子,連朱丹也是,弟弟只比朱丹小兩歲,和朱丹一個學校,但卻像是小了許多似的,朱丹常常要操心弟弟的行蹤,替父母操心弟弟,一聽到學校門口有人打架,就快速跑出去看看,弟弟有沒有加入。

      這個年紀也不知怎么回事,所有的孩子飯量都奇好,朱丹更是,常常發(fā)覺自己的胃像是一個城堡,不知道底在哪里,只有感覺吃飽了,沒有感覺撐著的時候。朱丹吃了兩碗面,一個燒餅,還洗了一根黃瓜咔嚓咔嚓地吃了,絲毫不覺得胃里有什么撐的。父親看看這女兒,微微笑了一下。朱丹低下頭來,她知道父親這微微一笑里的用意,她吃得快比父親都多了,再加上身體奇怪地仿佛一夜之間便像一粒珍珠米似的發(fā)起來了,很不好意思。

      吃完飯,朱丹把碗筷收拾起來,去洗碗,在廚房看到了母親給弟弟留的那一碗西紅柿雞蛋鹵,里面全是雞蛋,朱丹笑了,母親在別的地方眼神不行,在這種地方卻完全看不出眼神是有問題的。朱丹動作迅速地洗著碗,想著下午和小郁約好了要一起去游泳的,小郁還不會游泳,要朱丹教她。

      太陽這會兒正毒,白晃晃的,父母親吃完后便午睡去了,朱丹打開衣柜翻找自己的游泳衣。游泳衣是把布用無數(shù)的細小松緊帶扎起來做成的,于是這游泳衣便莫名地像一團充滿泡泡的花朵似的,握在手里是虛松的一把。當穿在身上時,圓圓的身體把那些泡泡撐平了,想來設計這種游泳衣的人是適合那時的情況的,這樣的游泳衣穿在身上不會顯得原形畢露,貼在身上。朱丹的泳衣是紅色的,紅底上面有著小白花,團成一團在衣柜的一個角落里待著。

      朱丹穿了件黑色的大短袖,綠色的短褲,涼拖,姐姐上次回來戴的一頂大寬沿的草帽在家里,她戴上便出門了。太陽明晃晃的,一輛汽車過去便掀起一陣熱浪來,吹得人要大口喘氣。游泳池是一個研究所的內部游泳池,也對外開放,對外面價錢要比內部的人貴。內部的人一個夏天辦一張卡就行了,而外面的人如若在那里游泳,一次要四角錢,后來漲到五角,漲到一塊時,外面去那里游泳的人便很少了。

      其實朱丹并不喜歡游泳,本來自己身體就長得豐碩,且游泳池里有許多人都認識,有同班的同學,還有同級的同學,太陽下,雪白或者黝黑的身體來回穿梭,朱丹本就生得白,一進游泳池,她自己都能感覺到有很多雙眼睛在看著自己,她一步一步踏過去,那地是灼熱的。朱丹總是希望快快把那段從更衣室里出來走向游泳池的路程走完,然后,將自己的身體置身于游泳池那溫熱的水里,掩埋起來。小郁總以為朱丹對自己的身體是不在意的,怎么會呢,她有什么辦法。

      遠遠看見小郁在門前等自己,小郁穿了件黃色的小裙子,上面有無數(shù)棕色的大蝴蝶在飛,抖來抖去的,看著更覺得熱。手里還拿了兩包冰凍果汁,滴滴答答地向下滴水。冰凍果汁是那個時代的飲料,是一種果汁水,用塑料密封了,然后全部凍成冰塊出售。喝時,嘴將袋子咬個小口,然后吊在嘴上嘬著。那時候這個地方的孩子都喜歡喝這個,夏天每人手里都捏一包冰凍果汁。有質量好的,也有質量差的,質量好的貴一點,果汁還算濃郁,質量差的,如白糖水一般,有的喝到最后化光時,發(fā)出苦味來,非常寡淡。但孩子們是靠這個來消暑的,就是不好喝,拿塊冰在手里也是好的。

      兩人買票進去,進了更衣室,穿上泳衣,這泳衣是去年的,朱丹今年胖了,把那紅底白花的泳衣泡泡全給撐開了,幾近于要平了。朱丹叫道,完了,這泳衣的松緊非要被我撐壞了不可,今天這泳游完了,這衣服也泡湯了。小郁與朱丹的泳衣是一樣的,不過是藍底白花。顯然小郁的泡泡沒撐開,也因為顏色在視覺上的錯覺,更顯兩人是對比強烈的。

      涉過一個小小的起到過濾作用的小水池,兩人來到了游泳池里,她們還不敢在深水區(qū)里玩,只能在淺水區(qū)里玩。游泳池里熟人真是很多,三班的三個男生,一班的兩個女生,還有四班的幾個人,再還有,雖不是同級同班的,也是校友,常在學校里見的。這時,突然大家見了面都有點不好意思??纯磳Ψ?,要么裝著沒看見,要么笑笑。

      朱丹坐在泳池沿上,有班里調皮的男生這會兒與她們熟了,便突然出其不意地不知從哪里跑來,迅速將朱丹推進水池里。朱丹的落水真是聲勢浩大,激起了大片的水花。一會兒朱丹從水里冒出頭來,頭發(fā)橫貼在腦門上,顯得很奇怪,她重重喘了一口氣,嗆了水咳嗽著。將頭發(fā)撩上去,然后嗔怪地瞪著那個男生,又生氣又歡喜似的。

      小郁在水里,這水被太陽曬了好幾天,完全是溫的,水里散發(fā)著消毒粉的氣味。她們來得不巧,這泳池的水是一個星期換一次的,看來這水已好幾天了,不像剛剛換的水,水是碧綠的,動起來也很有張力,身子在水里被水波卷著一蕩一蕩的,舒服極了。

      一會兒,小郁從水里爬上來,爬上那個水泥臺子,躺下來,在太陽下曬著,身下的水潺潺流著。身上的水迅速就被吸干了,過不了多大一會兒,身上便有了一點灼疼感,這太陽真是太厲害了,于是再跳到水里。

      朱丹教小郁游泳,其實她自己也游得不太好,但是比小郁總是強一點的。在水里小郁非常興奮,乖乖地按朱丹教給她的做,讓她擺臂就擺臂,讓她呼氣就呼氣。朱丹讓小郁先練憋氣,潛水。小郁很緊張,生怕在水里一頭翻下去,一只手緊緊抓著朱丹的胳膊,朱丹笑了,說,這樣,我和你一起潛下去,你要是翻下去了,我會救你的。

      小郁潛到了水里,朱丹和小郁一起沒入水底,在水下,朱丹看到小郁又驚又怕的表情,在微綠的水中。太陽這時正當中午,照得連水下都是微亮的,小郁藍色起白花的泳衣在水下應著微綠的水,像團團水草。小郁的頭發(fā)也漫開來,云霧一樣,這時小郁蒼白的臉在水下竟是透亮的,發(fā)出瑩潤的光來,瓷器一般。眼睫毛都看得清楚,一閃一閃,尖尖的鼻子在凝息著,臉上微微有著輕微的驚喜。小郁這時早已忘記了朱丹的存在,全身心都在她最初級的潛水學習中,朱丹在水下看著小郁,突然發(fā)現(xiàn)小郁完全像一個精靈一樣美麗,她看著看著,呆了,伸出手摸了小郁的臉一下……

      5

      折磨人已久的中考終于考完了,走出考場的這一天,大家一同將書拋向空中,解放了一樣。小郁和朱丹露出輕松的笑容,下午她們約好了,一起去滑旱冰,還有班里的一些同學,大家一起去,反正考完了,考得好不好都是這個樣子了。

      一伙人騎著自行車向仁莊的滑冰場去了,今天天氣不太熱,是陰天,還有點涼風。班里的男生良權緊跟著她們的車,朱丹用余光看到了,悄悄有了一點欣喜,小郁看出來了。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一路橫行,路上有成年人過來,不免要替這一幫孩子讓路,他們橫占了整個車道,人們只有稍稍避一下朝氣蓬勃的他們。大家一路嘻笑喧嘩,引得人們側目。只有大的卡車或公共汽車過來了,他們才慢悠悠地將自己的隊伍戰(zhàn)線縮短一點,收斂一下他們激昂的興奮。

      溜冰場上人很多,想來今天別的學??纪暝嚨膶W生也都來了。滿場看去,都是學生,拉著手,在冰場里一圈一圈地轉。比較能夠吸引目光的都是幾個學校出了名的混混,這些幫派的小頭頭們經(jīng)常幾個中學來回亂躥,常常一個學校的混混頭來找另一個學校的混混頭,兩人很有派頭地在學校的大門外進行交涉,相互一只手都操在褲子口袋里,兩人都點一支煙,用拇指食指捏著,一邊說話一邊熟練地彈著煙灰。

      個子最高的那一個小郁認識,是四十三中高三的學生,小郁見到過他和哥在一起打群架,外號叫馬臉。馬臉臉長得長,眼神極柔善,眼睛向下吊著,但卻帶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那眼神是一種錯覺。對的,那是一種錯覺,馬臉打起架來絕對的心狠手辣,據(jù)說這個城市里有名的一個流氓就是讓馬臉把腿給打斷了。馬臉這會兒和一幫朋友坐在溜冰場的邊上,旁邊放著幾瓶冰鎮(zhèn)的啤酒,還有一個女孩站在他旁邊,小郁認出來了,那個女孩不是和哥一起來家里的那個女孩子嗎?她看見了小郁,沖小郁笑了笑。

      大家一伙人一擁而上,都去買票,賣票的女人探出頭來,喊道,沒了沒了,只有十四雙鞋了,剛來的要等。第十四雙正好到小郁這里,于是小郁將那雙鞋讓給別人,陪朱丹一起等。好在過了不大一會兒,就有人退場出來了,這時她們才進去。

      小郁不喜歡這里的氛圍,有幾個人是來溜冰的呢,但朱丹喜歡,在這里玩得很起勁。穿上碩大的旱冰鞋兩人都像狗熊似的,尤其朱丹,本就長得豐碩,這會兒架在旱冰鞋上,更是顯得憨笨。兩人都滑得不好,不像馬臉那些人都是老混混了,常來這里滑。她們兩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拉著手慢慢沿著冰場的外圈向前溜。良權溜得比她們倆好,不時過來對朱丹說兩句什么,于是小郁便道:“良權,不如你帶著朱丹滑吧,我歇一會兒?!敝斓の⑽⒌拖骂^,有點害羞似的,連手心都出汗了。良權點點頭,從小郁手里接過朱丹向前滑去。

      小郁扶著欄桿在冰場旁的椅子上坐下,看他們滑。大約良權滑得快了,朱丹一個不留神摔跪在地上。良權忙扶她起來,朱丹用手抓著良權的胳膊用力起來,哪知腳下一滑又摔倒了。小郁站起來,心想還是自己和朱丹一起滑吧,好在兩個人滑得都不好,跌倒也是兩人一起跌。

      這時馬臉身邊的那個女孩子滑了過來,她滑得很好,輕盈地溜過半個滑冰場,像只蝴蝶似的來到小郁身邊,然后向小郁伸出一只手。小郁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在她手里。小郁現(xiàn)在知道了這個女孩子叫馬晴,去年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了,現(xiàn)在正在家里待業(yè)。她和馬臉是一個學校的校友。她與馬臉還有哥哥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小郁也不清楚,只是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女孩子,雖然她很漂亮,但從她身上小郁仿佛總能嗅出一絲不祥似的,這是一種非常詭秘的感覺。馬晴帶著小郁一圈圈在場子里溜,有時因為小郁不會滑,笨拙地跌倒時也會把馬晴一起帶倒。這時場邊便有男生起哄,嘲笑馬晴,馬晴爬起來后,高喊一聲:“笑什么笑,你們生下來就會滑???忘了當初姐是怎么一個個教你們這些雛的?”馬晴眼睛很大,又黃,完全像個外國人,睜大時,便帶了一種霸氣與嫵媚,再加上一頭淡黃的頭發(fā),非常引人注目。

      小郁有點不好意思,對她說:“還是我自己滑吧,我自己慢慢學,你看,我總是把你給帶倒了……”馬晴聽出了小郁的意思,因為她太引人注意,小郁一摔倒,原本是沒人注意的,這下反倒引更多的人注意了。馬晴笑了笑說:“那好,你自己玩吧……”然后放開小郁的手,一溜煙地又溜到場邊去了,她滑得帥極了。

      來到朱丹身邊,她還是和朱丹一起慢慢溜吧。有時兩人一起跌倒,再爬起來又跌倒,臉上都是灰,相對看著笑。

      小郁沖朱丹撇撇嘴說,那,我看那個良權對你有意思哦?朱丹嗔怪地看小郁一眼,道:“有什么意思,不過是想求我給他爸買藥而已?!毙∮粜α耍骸罢嬷挥匈I藥這么簡單嗎?”朱丹的姐姐在市里的藥品進出口公司,良權的父親得了一種肝病,有一種藥倒真是不好買的,要來求朱丹的姐姐。

      一會兒,良權買了三瓶冰峰汽水,一瓶用手舉著,兩瓶抱在懷里,向她們滑過來。坐在場邊喝著冰峰汽水,喝一口先打一個飽飽的汽嗝,這是這個城市歷史最悠久的飲料,口感略微有點發(fā)苦,但這個城市的居民卻非常熱愛,以致20世紀90年代后期在可口可樂與百事可樂的夾擊下仍占有自己不可撼動的一席之地。

      良權家與小郁家離得近,父親是工廠的鍋爐工,母親在國營招待所里當服務員。良權學習也是一般般,想來與朱丹小郁一樣是要升入這個學校的高中的,再上三年,也出來做事情。他們三人的未來都是很清晰的,沒有懸念,他們的父母所認識的人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來讓他們的人生產(chǎn)生一點懸念。甚至于今天考完試,大家連考試內容都懶得去討論。

      小郁看到,馬晴和馬臉在場上滑冰,大家把中間地帶讓出一個圈來,都在看。馬臉也滑得很好,像電視里的花樣滑冰運動員一樣,瀟灑地滑過去,襯衫被風吹起來,馬晴還在場子里單腿翹起轉圈,真是太讓人羨慕了。小郁心想,哥知不知道這馬晴還和馬臉滑冰呢?他們之間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呢?

      6

      暑假快結束時,小郁和朱丹去學??闯煽?,果不出她們的所料,兩人都升入了這個學校的高中。有一部分同學去了別的中學,有的是父母動用了關系,走了后門,有的是確實學習好,下了苦功,考上了重點高中,這樣的人全年級只有四個人。

      小郁和朱丹坐在操場的一棵樹下,誰也不說話,不知是為升入高中歡喜還是悲哀,她們望著遠方。太陽正烤著操場,遠處一群男生還在打籃球,現(xiàn)在老師都放假了,他們一個個光著膀子,曬得油黑閃亮。小郁看看朱丹,朱丹正在看操場上打籃球的良權,良權本就個子不太高,又瘦,撞不過別人,常常被人一閃便閃過了,然后悵然地看著球被拋向遠方。小郁問朱丹:“你說我們高中畢業(yè)后干什么呢?”朱丹盯著操場道:“不是還早著呢嗎,干嘛想那么遠的問題……把現(xiàn)在過好了再說?!毙∮魶]有說話,一想到還要在這學校里漫無目的地待上三年,感到非常茫然。

      新學期到來時,小郁和朱丹他們的教室終于轉到了高中部,高中部在學校的北邊,那北邊的教室曾經(jīng)是他們所向往的,因為一進入高中,連老師對你的管束都會變得客氣起來,在初中部時總像訓個小屁孩似的對你。

      第一天來上課,教室來了很多新同學,別的學校里考得不好的落底生,上不了別的高中的,也都來這個學校上高中了。所有的學習不太好的和學習差的學生又聚在一起成了一個新的年級,大家都非常高興,興奮地相互打量著。不停地向認識的人打探別的同學,教室里的嗡嗡聲幾乎停不下來。

      班主任是一個音樂老師,四十歲出頭,說起話來嘴里總像含了一包水,就像她上音樂課時,總是對學生說的那樣,唱歌時,嘴里要像含了一包水,這樣氣才可以從丹田發(fā)出來,而不是單純用嗓子唱歌。一般來說,不是主課帶班主任的老師,學生都是不太怕的,因為老師并不能常見到他們,音樂課一個星期才兩節(jié),再說有什么好唱的呢,又不是去考音樂學院,嘴里含不含一包水有什么關系。

      真是幸運,小郁和朱丹又分到了一個班,都在一班,而良權分到了三班,小郁看到,朱丹在看新學期的班級排名冊時,稍稍抿了一下嘴,然后往后找去,直到在三班看到了良權的名字,才沒有再找下去。

      新書拿到手后,將去年的舊掛歷找來,裁開,用來給新書包個皮。小郁總是喜歡用掛歷的背面包書,素白素白的,而朱丹卻喜歡用掛歷的正面,看著花枝招展的??吹街斓さ臅锒嗔艘豁硶挥貌滦∮舳贾肋@是誰的。她微微笑道:“呦,已經(jīng)是賢內助了。”朱丹聽了,撲過來用書打小郁,兩人扭作一團。

      第二天清晨,來到學校時,良權早已在等了,朱丹把包好的書交給良權,良權匆匆往朱丹手里扔了四個肉包子,就跑了。朱丹抱著四個冒著白汽的肉包子走到小郁面前來,給小郁兩個,兩人一邊咬著一邊進了教室。

      早讀時,有人進了教室,同學們私下里悄悄地議論,這是新來的語文老師,剛從別的學校調來的。抬頭望去,很年輕,膚色略黑,黑亮的頭發(fā)在額頭上中分,打著點卷,穿著西裝,著一條牛仔褲,手很大。這老師從小郁身邊走過,小郁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清新而凜冽,很有力度,很久后,小郁才知道那是一種剃須膏的味道。

      第一節(jié)就是語文,新來的老師在講臺上告訴大家自己叫康生,然后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很瀟灑。粉筆在黑板上發(fā)出咯吱吱的叫聲,落下些許的粉筆灰。他在講臺上掃視著大家,這老師很怪,看人總是直勾勾的。小郁想,這個環(huán)境里的人是不興這樣看人的。

      小郁心不在焉,一邊聽著課一邊看著樹上的一只鳥,是一只什么鳥呢?畫眉?正想著,下課鈴響了。

      7

      入秋后,漸漸的早上有了薄霧,每個人走進教室里眉睫上總有些蒙蒙的水汽,教室外的樹開始落葉,落得很多,每天早上值日的人便掃在一起,點著了,這樣,每個教室門外便都冒著裊裊的青煙。

      父親上個月回來了,在家待了一個多星期,又出車去了,說是這一次接了一個大活,車一直要到西藏去。小郁明顯看到父親黑了也瘦了,夾著煙時手上粗大的骨節(jié)異常顯眼,毛衣的袖口也已經(jīng)脫線了,小郁心里異常難過,她想了又想還是沒把哥的事和父親說。父親回來的這一個多星期,天天晚上在家做飯給小郁吃,然后看著小郁吃的同時,自己再喝上兩杯酒,在嘴里呷得滋滋作響。哥這個星期也天天在家,向父親報告自己在汽車修理廠的現(xiàn)狀,很多都是騙人的,哥一邊說著,小郁一邊在心里惡狠狠地想,編吧你。想著父親好不容易回來這一兩個星期,小郁實在不愿意打破家里這種祥和的氛圍。父親的脾氣是極暴的,小郁見過父親揍哥,綁起來,用皮帶抽。哥現(xiàn)在漸漸大了,個子比父親還高一些,父親不能像以前那樣打哥了。走時,父親交給小郁一千塊錢讓她放好,小郁儼然是這個家里的主人了。

      早上小郁來學校時,父親的車已隨車隊出發(fā)了。小郁騎著自行車,一邊往學校走,一邊想,今天下午她要給哥說,讓他回來住,就說自己害怕,晚上有人總敲門——不能讓哥這樣一天到晚不著家了。

      第三節(jié)課是體育課,體育老師以前只教高中部的,很多初中部的女生都曾私下議論過這個體育老師,很像高倉健的,極少笑。據(jù)說他為人也很嚴苛,尤其對女生。女生對他的課總是充滿了懼怕又充滿了期盼。這老師姓林,學生私下都叫他:林高倉健。

      快到正午時,清晨的薄霧還是沒有散盡。一到操場上,林老師先讓同學們繞著操場跑四圈,這是一個大操場,會要人命的。于是便有女生請假,所有的老師對女生的生理假期都是沒有辦法的,但林高倉健卻從不手軟,他只略微地轉動著眼睛看一看同時向他請假的這幾個女生,然后挑兵點將似的用手點出一兩個他覺得或許是在生理期的女孩子,然后朝剩下的猛喊一聲:跑步去!那兩個被他點著的女孩子便羞紅著臉站到了操場邊的樹下。

      漸漸的,女生們熟悉了這種方式,有些女生竟喜歡上了和林高倉健玩這種游戲,她們樂得在生理期或者不在生理期時都站在那幾個人里讓林高倉健挑,有時這林老師也會看出這套把戲,便把臉一黑,連那一兩個也不挑了,吼道:全去跑!這些女生好奇怪的,聽了林高倉健的訓斥仍舊是歡喜的,心里癢癢地像蟲爬過一樣。

      小郁從來不會參加到這種游戲里去,她覺得這是非常幼稚的事情。朱丹也不會,每次生理期,朱丹只會悶著頭,慢慢地跑完一圈又一圈,雖然小郁也知道,朱丹的月事一直比較洶涌。她們兩個一前一后,慢慢地跑完那一圈又一圈的大操場。

      但這一次,林老師有點過分了。林老師眼睛掃了一下隊伍,發(fā)現(xiàn)有人沒穿運動鞋——林老師一直要求所有同學在他的課上是必須穿運動衣和運動鞋的,以表示對體育課的尊重。這時隊伍里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啊”——那是朱丹的聲音,這一聲“啊”,小郁是太了解了,朱丹平時不是這么說話的,但不知為什么,這一聲“啊”里,仿佛有了一種撒嬌的感覺,又細又尖。朱丹沒有穿,她真是忘了,以往每次忘了穿時,她們都會在前一節(jié)課時就和外班的同學換一換,而這一次,朱丹一下第二節(jié)課,便跑去買早點了,買早點的人太多,回來時,已來不及了。

      朱丹站在隊伍的前面,眉毛擰成了一團,傻傻地看著林老師,其實朱丹這樣看著別人,是一種抱歉與膽怯,但是她太笨了,做錯事的人看人眼神不該是這么猛烈的,以致林老師看到了一股挑釁的味道,也是因為高中部的這些女生在林老師面前撒嬌和玩小把戲的太多了,林老師在女性心理面前終于有了一次判斷失誤。這也難怪,朱丹從來就不是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又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xiàn)了一個讓人產(chǎn)生錯覺的表情。林老師這一次真的有點過分了,連小郁都沒有想到,林老師竟然沖朱丹叫道:脫了鞋給我跑四圈!聽到這個命令時,所有女生都倒吸一口冷氣,全在慶幸自己今天穿了運動鞋。真是太不給面子的命令了,這個時期的女孩子是多么在意別人怎樣看自己呀……

      小郁看到朱丹仿佛沒有反應過來似的,接著她漸漸明白了,她的眼睛越睜越大,驚異地看著林老師。這時林老師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出了一個錯誤的命令,但話已說出口,當著這些學生實在不能收回。朱丹沉默著想了一會兒,慢慢地脫下自己的鞋,開始沿著操場跑,這一跑便有人竊竊地笑。小郁看到朱丹的臉紅了,朱丹穿了一雙白色的襪子,半圈沒跑完,襪子的腳掌與腳后跟已變得烏黑,又穿了一條黑褲子更是顯眼。初秋的薄霧還沒有散盡,地上是冰涼的,小郁有點憤怒了:為什么只讓朱丹一個人跑,不是還有兩個男生也沒有穿嗎?為什么?小郁第一次很兇狠地看著林老師,充滿了不平與怨憤。

      這時林老師讓別的同學都去練單杠,小郁卻站著一動不動,她徑直來到朱丹的鞋子旁邊,拎起朱丹的鞋子,站在那里,等著朱丹。小郁的背挺得直直的,用身體表達著抗議,林老師沒有想到這個女孩子竟然有這么大的膽子,沖她大喊一聲:你干什么!小郁回過頭,目光如炬地看了林老師一眼,轉過身,繼續(xù)剛才那個姿勢。林老師妥協(xié)了,他感知到這個女孩子的背影充滿了憤怒與力量。

      操場上還有別的班級在上體育課,小郁看到了,最糟糕的是三班也在上。當朱丹胖碩的身體跑過三班的隊伍時,同學們又發(fā)出一些哄笑,大家指指點點,小郁看到良權別過臉去不看這里。這一瞬間,小郁心里對良權生出淡淡的輕蔑。當朱丹跑過一圈經(jīng)過小郁這里時,小郁看到,朱丹的眼里有了一層薄薄的眼淚。小郁沖朱丹喊:快點,就完了……朱丹點點頭,繼續(xù)跑,因為稍有一點胖,身子一扭一扭地吃力。

      跑完時,朱丹已是氣喘吁吁,小郁等著她,將鞋子遞給她,朱丹一邊穿鞋子,一邊落下淚來,淚掉在地上,像一朵激烈的小花。站起來,小郁在那里想了一下,說:走,我們不上了……朱丹愣愣地看著小郁,仿佛沒有聽明白小郁的話似的,很遲疑地向后退了一步,小郁拉起朱丹,徑直走過那群同學,走過班里的隊伍,她直視著林老師,一步一步走過去。在這一瞬間朱丹簡直都崇拜小郁了,她發(fā)現(xiàn)小郁身上有著她所看不到的一種勇氣,不知來源于哪里。

      林老師看著小郁和朱丹走出操場,沒有吭聲。從此,林老師開始注意這個叫小郁的女孩子,她怎么敢和我對峙?這個瘦弱的女孩子,她怎么敢?

      這件事之后,朱丹總算被很多同學記起了,記起了她是那個被林高倉健罰光著腳跑步的女孩子。良權見了朱丹漸漸躲閃,朱丹總是對自己說,他沒有看見的,沒有的,但直覺告訴她,他還是看見了,并且是她讓他感到難為情。朱丹的心理壓力非常大,她發(fā)現(xiàn)這件事之后,她怎么樣也無法面對良權了,青春期是多么奇怪啊,一件小小的事情便可以讓一個人放棄很多,喪失對很多事情的信心與希望,有時完全是搭不上邊的事情,自己對自己失望又沮喪。

      小郁和朱丹有一個月都沒有上體育課,朱丹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小郁,這樣合適嗎?合適嗎?小郁并不回答朱丹,只是非常安靜地坐在教室的椅子上。朱丹想了許久,最后終于對小郁說:“小郁,你犯不著,為了我的事這個樣子的,我都不在意了……其實都是我太笨了……”小郁打量一眼朱丹,道:“沒出息,明明是林高倉健他太過分。”朱丹囁嚅著說:“可他是老師啊……”小郁眼里閃出兇光:“老師怎么了……”朱丹低下頭,把一個小紙條撕成一片又一片,再揉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球。

      8

      秋天的雨真是討厭的,這個城市一到秋天,每下一遍秋雨天便要冷一下,仿佛每一遍的秋雨都在催著這季節(jié)一步步向冬天邁去。冷風夾雜著秋雨,打著人的臉,鞋子若是濕了更難受,腳趾濕涼涼的,再坐在課堂里,一上午也暖不過來,小郁和朱丹的鼻頭都有點發(fā)紅,一遍又一遍地搓手。

      現(xiàn)在中午她們也不回家吃飯了,都在學校食堂或者學校外的小飯館里吃一點,在小飯館里一般吃得比較多的就是小餛飩和小籠包。兩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端上來時,良權走了進來。小郁馬上叫道:“良權,這里……”良權走了過來,朱丹卻低下頭來,小郁說:“來,我請客,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飯了?!绷紮嘈π?,一笑兩顆門牙便露了出來。良權說:“不用了,我和班里一伙人吃呢,下次和你們吃吧……”話音沒落,便看到三班好幾個人走了進來,有兩個女生三個男生,良權看了朱丹一眼,便走了過去,與他們班的同學坐在一起。

      小郁瞄一眼朱丹,還是一聲不吭地吃餛飩,她的餛飩已經(jīng)要吃完了。小郁心想,這兩個人真是奇怪的。小郁不明白,從此朱丹與良權便不再說話,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很久后朱丹自己也說不太清楚,但起因應該就是那次光腳跑步的事情。朱丹覺得,從此她再也不能面對良權,面對這個其實并不算優(yōu)秀的男孩子,她唯一的自尊都在那一瞬間消失了,她本就不是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在家里被父母忽略,在學校被老師忽略,從未被太多人記起,被記起時卻是在那樣的時刻。她在這男孩子心里還能有什么呢,她是不能面對了。

      朱丹潦草地吃著小籠包,急急地喝了剩下的餛飩湯,便將傘持在手里等小郁吃完,小郁很識相,連忙趕緊吃完起身。走出飯館,茫茫雨霧中,路上顯得一片汪洋,接著一陣冷風吹來,小郁和朱丹都打了個寒戰(zhàn),兩人摟得緊一些,相互摟著對方的腰,一步一步向前探去。

      放學時,天已暗得快要跌下來一般,小郁今天騎自行車,朱丹和弟弟今天一起走,他們的伯父過生日,要一起去伯父家。小郁看到,在雨霧中,朱丹坐在弟弟的自行車后座上,自行車艱難地前行著,風一會兒便將傘吹翻了,向后飛去,成了一個喇叭花的樣子,朱丹在后面忙作一團。還不如不打傘,等到了,肯定也濕了,小郁想。

      回到家,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開了門,小郁突然警覺地感到不對,有人回來了,接著她想,可能是哥回來了。哥的房門微掩著,有一片光從門縫里透出來,里面?zhèn)鱽砺曇簦芷婀值穆曇簟?/p>

      小郁走過去,推開門……

      很久以后小郁再回憶起那一幕時,總覺得那是終身印在她腦海里的一幕,讓她覺得這種事情如此不潔,如此讓人恐懼。小郁甚至一直怨恨哥,為什么讓她看到這一幕,為什么不關好自己的門,以這樣的方式使她窺視到生命最真實的一面。

      小郁是很久后才知道這種方式叫口交的,從一些國外的AV片里知道的,但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時刻被小郁以這樣的方式看到,實在是太可怕了。

      小郁不能去形容那種姿勢,那是一種很復雜的姿勢,近似于搏斗了,在臺燈下的那片光暈里,你甚至分不清那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抑或三個人?這樣的體位小郁沒有見過。再加上哥的這間屋子本身就放了很多雜物,里面到處充滿了陰影,而獨在這片橘黃光暈里有兩個姿勢奇怪到讓小郁無法想象的人,再從某個角度看去,小郁看到了哥哥血脈噴張的臉,脖子上爆起的血管,臉上的表情極其痛苦,仿佛自己的生命在殘忍地被別人掠奪一樣,而他也兇狠地想要去掠奪別人。小郁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一個女人碩大的乳房被哥狠狠地攥著,捏得那乳頭充血到快成為紫色一般,這完全是一種最原始與恐怖的極端刺激,小郁尖叫著,驚恐地奪路而逃,手里的傘掉在門前,一會兒就形成一個小小的水灘……

      小郁穿過廳堂,肩膀在慌亂中撞在墻上,沖進里屋的洗手間,“砰”地關上門,突然不知為了什么,小郁便號啕大哭起來,她又不敢放大聲音,拿一條毛巾捂在臉上,將自己整張臉埋在毛巾里,渾身發(fā)抖。小郁在一瞬間看到的情形,讓她以為哥哥被人傷害了似的,那正呼應了平時她對哥的擔心,總覺得有一天哥便會有意外發(fā)生??傊?,小郁被這意外嚇著了。

      一會兒,哥來了,聽到了小郁在洗手間里哭,他站在門外小聲地說:“郁,把門開開,沒事的,沒事的,哦,別哭了,哥錯了,還不行嗎?你以后就懂了,快,把門開開……”

      小郁仍舊在里面抽泣,她現(xiàn)在已明白了,但仍是不愿意開門。她一個人坐在門后,聽哥哥一聲聲地叫她,不愿意出聲。小郁從門縫里看著哥雙腳的陰影,看了一會兒,那陰影便消失了。小郁這才打開門,她不能想象,性的事情竟然是這樣的,她實在搞不懂性怎么會如此恐怖。

      哥走了,只給小郁留下了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小郁,對不起。還有兩百塊錢。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小郁起身鎖了門,將靠在哥門前的雨傘拿到自己房間里。哥的房間門關上了,燈也滅了。緊閉著的門里流淌著情欲的味道,小郁能感覺得出來,生命的液體隔了這么遠仍舊如此有穿透力地漂浮在空中,小郁感到一種淡淡的厭惡,一種說不出來的黏膩感覺。

      在這一時刻,小郁多么想要見到朱丹,可是今天朱丹沒有來她家。夜越來越黑,沉沉地壓下來,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就沒停。躺在床上,小郁突然想,剛才那個女孩子是誰呢?是馬晴嗎?當一個人臉上的表情是極端的時,她是一點也分辨不出來這個人的,想著,小郁又突然搖一搖頭,不要,她不要再想那么恐怖的情景了。

      小郁仍舊感覺到十分委曲,她慢慢流下眼淚,接著淚便不停地滑下來,從眼里冒出來,順著眼角滾下來,滲進烏黑的頭發(fā)里,不斷地滲進去。這一刻,小郁非常想念一個人,想念一個能到她身邊來的人,這個人不能是父親,她不能去和父親說這種事,母親更是不可能了,朱丹嗎?可朱丹和她是一樣的,一樣對這種事情感到陌生而遙遠,甚至不比她知道得多。

      漸漸地,小郁睡著了。她將自己的門反鎖了,鉆進被窩里,抱著自己的肩睡去,在此時此刻,小郁感覺到如此沒有安全感,她發(fā)覺自己對這個世界非常迷惑,她只想躲起來,讓誰也找不到自己,讓自己消失掉。

      整晚小郁都在做夢,她夢到自己走到一片森林里,森林里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樹,纏繞在一起,再走近一看,仿佛每一棵樹都是兩個人扭纏在一起,痛苦地撕裂著對方,又享受,又兇狠,小郁一步步向外退,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退不出來……

      天亮時,小郁睜開眼,眼角好干,她起床,拎一桶水,來到哥的房子,定了一下神,打開哥的房門。床鋪已經(jīng)收拾過了,應該是那個女孩子做的吧,哥是從來沒有收拾床鋪的習慣的。小郁將那桶水潑在哥的地板上、床上,聽到水潑到地上的聲音,這種水倒在地上的碎響,讓她放松了許多……是的,要洗干凈,小郁想。

      9

      小郁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朱丹,只是朱丹越來越多地來小郁的家里住,有時一住就是幾天,朱丹的媽媽也并不在意,小郁也常去朱丹家。小郁家隔壁住的都是本家親戚,又知道小郁爸爸常在外跑車,有時也陪陪小郁。

      這一天,朱丹月經(jīng)來了,少有的痛經(jīng),晚上回到家時,已經(jīng)直不起腰了,小郁給朱丹沖一杯紅糖水,看著朱丹熱熱地喝下去,再灌了暖水袋讓她抱著。可朱丹還是疼得不行,這種情形一般是小郁比較多一些,這一次不知為什么卻是朱丹,實在不行了,小郁便給朱丹揉,用了勁用掌心在朱丹的小肚子上揉,小郁的身體非常敏感,她從掌心感到絲絲涼意從朱丹身體里滲過來,這便是朱丹疼痛的原因吧。朱丹本就有點胖,身上極柔軟,像起伏的海洋一般,揉著揉著,朱丹緊鎖的眉頭松開了一些,臉上有了點血氣。她看著小郁道:“小郁,你真好,我媽都沒對我這么好過……”小郁瞪一眼朱丹,嫌她話多。

      洗手間里小郁看到朱丹換下的手紙,小郁想,朱丹和自己是如此不同,她的月事總是如此洶涌,讓人感覺她的子宮是如此浩大,同樣的構造里也有如此神秘的差異。而且她們兩人身上的味道也是如此不同,小郁身上有一種凜冽的清新,而朱丹卻有一種奶香奶氣。小郁常常取笑朱丹是個奶媽,朱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姐也這么說我的。

      第二天有一節(jié)體育課,小郁和朱丹終于決定在罷上了這么長時間的課后去上體育課了,但是朱丹在生理期,這一次又確實不舒服,于是小郁去找林高倉健幫她請假。小郁并不看林老師的眼睛,將頭扭向一邊,只說朱丹不舒服,朱丹站在一棵樹下,低著頭,萬分難堪地撥弄著腳下的石子。林老師看著小郁,點了頭。這便算她們倆和林老師和解了。

      期末考試快來臨時,天已變得極冷了,教室里也很冷,說一句話,吐出的是一口口的白汽。教室外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青磚鋪就的地上覆著薄薄一層霜凌,走上去總是滑滑的。

      元旦快到了,這時仍有同學在相互寫賀卡,但小郁卻從來不寫,她覺得很沒意思。班里已經(jīng)開始有一對一對的人出現(xiàn),在這個年級里誰和誰是一對,在這種學校里的人都是非常清楚的。大家都是在混日子,時常能聽到課堂上哈欠連連,有時老師氣得無語,在課堂上呆呆地看著學生,學生也呆呆地看著老師,雙方相對著嘆氣。有時,學生還會安慰一下老師,有膽子大的學生在底下叫道:“老師,別生氣了,就這個樣子了?!边@口氣聽起來,他們比老師還要大度,人生多寬闊呀,他們早看開了,勸老師不要計較了,也看開點。老師一聽這樣的話,倒被他們逗笑了,無奈地搖了搖頭。

      數(shù)學在大家眼里完全像一個古怪的城堡,只有在上語文課時,還能有一點興奮的跡象。名叫康生的語文老師在課堂上非常能侃,他講課時喜歡帶上藝術這個字眼,仿佛經(jīng)他口里所說出來,那些文章那些事情都成了藝術。有時大家對康生也有一些喜歡,因為他如此相信學生,相信他說的學生們都當了真,他非常自信地認為學生們認為他說的都很對,真的對藝術有了理解,但他不知道,這些學生遠遠超過他所想象的狡猾。他們在課堂上與他一唱一和,甚至為他鼓掌,但老師并不知道,這些高個子的男生在找樂子,逗老師玩,看到老師認真了,他們心底非常快樂,覺得自己甚至可以掌控老師的情緒,在暗暗得意。有些男生是留了幾級下來的,有些男生則曾是別的學校有名的混混,他們每一節(jié)課,翻開書,用平時用來夾煙的手搓開書頁,有時看得久了會讓人產(chǎn)生出一種滑稽的感覺。他們一點也不感到自卑,有時他們翻開書,茫然到不知這門課講到哪里了,然后左右看看,將書翻到老師講的那一頁,將嶄新的書壓一壓,壓平了,非常用力地往桌上一放,像給老師鼓勁似的挺挺身子坐好,嬉皮笑臉地看著老師,這一瞬間,老師也笑了,搖搖頭,一點辦法也沒有。

      剛開學時的新鮮感已經(jīng)沒有了,那時,老師們還指望能好好帶一帶這些學生,學生也因為受剛開學新鮮氣氛的影響,像模像樣。可到了現(xiàn)在他們終于露出了原形,班里除了那幾個學習好的人,課堂基本是亂的。是一對的已經(jīng)坐在一起了,完全光明正大,自己調換了位置,兩人埋著頭也不知在底下說著什么,一會兒還會看到兩人的手在桌子下面扭打在一起,咯咯笑出聲來。

      小郁有時看著這一切,感覺如同做夢一樣,窗外有淺淡薄霧飄浮著,偶爾有幾片葉子落下來,教室里暈白的燈光下,大家蠢蠢欲動,老師講老師的,學生在下面各干各的,爐子里有火苗悄悄舞動,這便是整個青春期她對這所學校的印象。

      放學時,小郁和朱丹去車棚取車,學校的車棚在一個拐角的院落里,取了車后,要從幾個教室的后窗經(jīng)過。這天,她倆都走得晚,值日,又去幫生物老師做標本。當她們經(jīng)過這幾個教室的后窗時,她倆看到,在寂靜的教室里,兩個同學抱在一起,長久地接吻。已是冬天了,天微微暗下來,在陰暗里,那個男生的手倔強地在女生的身上探索著,女孩子被擠在門背后的一張桌上,突然,那個女孩子的半個膀子便從衣服里跳出來,雪白的肩膀在這清冷的空氣里顯得那樣有穿透力。他們熱烈地接吻,絲毫沒有感覺到小郁和朱丹的注視。

      小郁和朱丹匆忙走過,兩人一路上長久沉默。最后朱丹才說一句,這些人簡直瘋了……他們才比我們大一歲呢,才上高二!說完后,自己也覺得說這話沒來由。

      這一天,小郁去了朱丹家,朱丹媽媽在包餃子,韭菜和大肉餡的。她媽媽因為眼神不好,包的餃子都含著菜,往案板上一看,花花綠綠的,于是小郁和朱丹洗手去包餃子。不一會兒,朱丹的弟弟朱軍回來了,將書包“啪”地往桌上一扔,頭上還冒著絲絲熱氣,便嚷嚷餓了。朱丹媽媽趕緊給兒子先下已經(jīng)包好了的餃子,半大的小伙子真是要吃死人的,剛剛三個人包的餃子不一會兒便讓朱軍一個人全吃了,感覺還有點欠似的。于是這邊三個人繼續(xù)開包,屋子里彌漫著韭菜味與裊裊的水蒸氣。小郁想,這也是好的,多么溫暖的家啊,哪像自己家,父親去工作,哥不知去向,聽人說哥跑去另一個城市倒賣假煙去了,總之,她現(xiàn)在完全是拿哥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他注定是一個浪子。

      朱丹爸爸回來時,帶了些柿餅回來。這個時候的柿餅是剛剛好的,剛剛被打過霜的柿子做出來的柿餅非常香甜,大家在燈下咬著柿餅,手上沾著薄薄的糖粉。朱丹爸爸呷著酒,吃著餃子,這時朱丹的爸爸不再那么嚴肅,突然變得很柔軟,嘴里慢慢地咀嚼著,柿餅甜絲絲的香味也飄浮著,這大約是朱丹家最祥和的一晚了。

      10

      元旦時,學校組織元旦晚會,先是學校的大晚會,完了以后便是每一個班級里的小晚會。每個教室都被同學們用五彩繽紛的紙裝點了一番,那種閃著光的塑料紙,交叉著從教室拉過去,像結婚的新房似的。

      小郁她們班在學校的晚會上表演了一個大合唱,大家都要穿黑色的健美褲,這實在讓人尷尬,尤其是朱丹,她本就生得骨架偏大,青春期的豐腴又還未褪去,一穿上健美褲這種緊裹著身體的褲子,便有點露骨了,朱丹自己也感覺到了,一直披著一件軍大衣,臨到上場時才脫下來,班主任看到了,慌忙示意朱丹往后排的中間站,朱丹低下頭,擠在大家中間,從臺下看去,只看到半個額頭。

      學校的晚會結束時,小郁和朱丹一起往回走,突然就有男生跑過來,往小郁懷里塞賀卡,竟然有三個男生,還有一個男生塞給小郁一個音樂盒,庸俗的金色,小郁拿在手里看看,壓根不知道怎么打開。

      晚會散場后,大家各自回到教室,教室里的桌子都被抬開圍成一圈,上面放著一堆又一堆的瓜子、花生和糖果。這是班主任用班費買的,大家哄鬧著坐在一起,有人打開收錄機,有人在中間跳舞,那時很流行機械舞,這些男生抽筋似的跳,有人哄笑,有人將花生扔過去與他們打鬧,班主任看了一會兒,便起身走了。這個老師知道,她在這里這些孩子們是玩不開的。

      班主任走后沒多大一會兒,教室的燈便拉滅了,昏暗中傳來一聲聲尖叫。這時別的班同學也開始串門,有人悄悄推門進來,也有人出了這個教室向別班走去。大家開始相互追逐,傳來一陣陣嬉笑與尖叫,這才是游戲真的開始,大家都非常喜歡這種氣氛,誰也看不清誰,相互推來推去,傳來一聲聲帶著壓抑與驚喜的尖叫,每個人身邊都會突如其來地伸出一只手,或一雙手。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小郁并沒有在這種游戲中體會到多少刺激,不就是黑暗么,小郁想,她常常是待在黑暗里的,有什么可驚奇的。朱丹倒是時時驚恐著,驚恐里帶著一絲莫名其妙的期待,小郁有點不快地皺了皺眉。

      小郁拿了書包,說,我們走吧。朱丹卻問小郁:“他們接下來還會玩什么呢?好像是猜人,讓一個人過來,讓另一個人蒙上眼睛用手摸,看看是誰,但只能是女孩子摸男孩子……”沒有聽完,小郁便從教室里走出去了。出了教室,望向遠處,又是一片茫茫的霧氣。

      回去的路上,朱丹載著小郁,路燈一個個的都亮起來了,這一天非常冷,小郁坐在車后,緊緊抱著朱丹的背,朱丹的背很溫暖,她一年四季火氣都是極大的,身體里總透來一陣又一陣的熱潮。

      這一天,朱丹仍舊在小郁家住,進了門將車子放好,關了大門,才想起來,她們還沒有吃晚飯呢。于是去找吃的,只在碗櫥里找到幾個冷饅頭,還有幾只雞蛋,于是,朱丹生火,炸饅頭片,燒雞蛋湯。油倒多了,饅頭片放進去后,吱啦啦亂響,在鍋里快樂地迅速變黃。小郁在做湯,滾沸的水,雞蛋甩進去,迅速開成花,再放進去紫菜,黃白相間,調了味,淋上幾滴香油,便好了。找來豆腐乳,兩人便坐下吃飯,小郁薄薄地在饅頭上抹一層豆腐乳,咬一口,喝一口湯,吸著氣。朱丹拿來兩片,放半塊腐乳進去,一捏,再一勻便吃起來,一吃飯才感覺到真餓了,胃如機器般迅速運行起來,覺得更加饑餓……兩人正吃著,聽到敲門聲,小郁心里突然一緊,有了不祥的預感。

      敲門的是一個中年人,站在門外,穿便裝,眉上有一顆痣,微皺著眉,問道:“誰叫安郁……”小郁從朱丹的背后走出來?,F(xiàn)實終于證實了小郁的猜想,哥出事了。哥被拘留了。小郁一時間不知去抓什么,只有抓住朱丹的胳膊,她感到自己的腿在發(fā)軟。急忙叫了隔壁的嬸娘,趕往派出所。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的,小郁的腦子里完全是空白的,她不知自己在走向何方,這條夜路像是走不完了似的。

      這個派出所在一個胡同里。胡同里沒有燈,派出所門口的傳達室里傳來微弱的光。小郁多年后都記得走進這條胡同時的情景,那條胡同深不見底似的,一直通向她所有的預感。派出所中迎面是一座小二樓,樓上長著經(jīng)年的爬山虎,現(xiàn)在是冬天了,已經(jīng)干掉,在墻上莫名地出現(xiàn)了很多隱隱的網(wǎng),干枯的藤枝,風一吹,細碎地響著。二樓幾個房子亮著燈,這個人帶著她們三個人走上二樓,先打開房子,讓她們看了一眼安虎。安虎的額頭骨腫著,眼里有血絲,兩只手被一雙锃亮的手銬銬在一個架子床的二層上。一只熾白的燈泡就在安虎的頭頂上晃,顯得安虎的眼睛更大了,凸出來了似的,眼眶反倒深陷了下去,眼球狠狠地凸出來。安虎一看到小郁,瞬間眼里閃過一絲柔和的光,叫一聲:“郁……”小郁扭過臉,不愿看到安虎似的,迅速退出去,像是被嚇著了一樣。

      小郁被帶到一間房子,像是一個審訊室,里面生著一個小小的蜂窩煤爐子,上面水壺里的水開了,“吱吱”地冒著白氣,旁邊還有幾個誰烘的饅頭,好像放了幾天的樣子。至始至終,小郁都是在渾沌中度過的,機械性地回答著這個人提出的種種問題,她甚至記不清,這個人都向她提出了一些什么樣的問題,自己又是怎樣回答的。她只記得在這個過程中,她不停地感到累,感到想要睡覺,不停地將胳膊放到桌上,想要睡一會兒。這個中年人,動了一絲惻隱之心,看出了小郁的不經(jīng)世事,小心而溫和地說:“你要現(xiàn)實點……”你要現(xiàn)實點,這句話很久后都響在小郁的腦海里,她想,我還不夠現(xiàn)實嗎?還不夠嗎,怎樣才算是現(xiàn)實呢?

      走出這間房子,小郁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她抬眼望天,覺得自己看到了半個月亮,但有時她也懷疑那不是真的。她終于明白,哥真的出事了,哥在三天前,將一個碎了的啤酒瓶子扎進了馬臉的身體里,而且長久以來都在販賣假煙還有黃色錄像帶,警察已經(jīng)盯他很久了。

      小郁知道,哥是真的愛那個叫馬晴的女孩子的,這個叫馬晴的女孩子將哥折磨得就像被燒了屁股的猴子一樣。小郁認為,那是他們大人之間的事情,這些事情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但她知道,哥能把馬臉打成那樣,肯定與這個叫馬晴的女孩子有關。從這一刻起,小郁有點暗暗地恨那個叫馬晴的女孩子,她也恨哥,恨哥不爭氣,不看看自己的能耐,專碰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二嬸紅著眼和朱丹在走廊的盡頭等小郁,小郁一步一步走過去,經(jīng)過關押哥的那間房子時,她甚至都不愿扭過臉去看一眼哥。二嬸皺著眉,急得直跺腳,不停地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你爸又不在家……”

      回家時,已是半夜了,一路走回去,傳來一陣陣狗的叫聲,在清冷的夜空里傳出很遠。小郁想,哥真是完了,爸卻還不知道。一路上,小郁就用一只手拽著朱丹的胳膊,木然地向前走,朱丹這時也毫無主意,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眼小郁,像很怕小郁隨時經(jīng)受不住這個打擊倒下一般。

      到家后,二嬸摸摸小郁的頭,說:“乖,小郁先睡覺,明天把你姨和你姨父叫過來商量商量看怎么辦……你今天先好好睡覺……”

      朱丹送走二嬸,轉過頭來,發(fā)現(xiàn)小郁坐在地上,朱丹過去拉小郁起來,發(fā)現(xiàn)小郁像是沒有了骨頭一樣,再怎么拉也拉不起來,也不說話,朱丹突然就害怕了,蹲下來,驚恐地看著臉色煞白的小郁,拍拍她的臉,道:“小郁,小郁,你怎么了,你不要嚇我啊……”小郁抬起眼,定定地看著朱丹,哀哀地叫一聲“朱丹……”接著伸出手臂去,像一個乞討懷抱的孩子,朱丹突然眼淚就出來了。她跪下來,抱緊小郁,小郁在朱丹的懷里,并不出聲,只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然后將臉埋在朱丹的懷里,往里拱。這時,朱丹已經(jīng)淚水滾滾而下了。

      這天晚上,朱丹是抱著小郁睡的,小郁被頭發(fā)蓋住了臉,朱丹寬厚的身體完全將小郁蓋住了,小郁以一種在子宮里的姿態(tài)蜷成一團,就是這樣,還一直縮,一直縮,像是真的想要變回去似的,變成未形成時的樣子。朱丹至始至終,淚水不停,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哪里來這么多淚,她怎么會這樣難過,在這個漆黑的夜晚,仿佛這世界上也只剩下她們倆人,只有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天隱隱亮起來時,朱丹剛剛有點犯迷糊,想要睡去時,小郁卻在朱丹的懷里抬起頭來,她看著窗戶上的微光,輕輕地說:“朱丹,我哥可怎么辦啊……朱丹,我不能告訴我爸,讓他著急……”

      朱丹松口氣,她知道,她所認識的小郁回來了。

      11

      又一個夏天到來時,小郁和朱丹已經(jīng)上高二了,奇怪,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朱丹開始變了,在半年的時間里,日新月異地變化著,褪去了青春期膨脹的豐腴,開始變得有型,不再像原來那樣還有著一種笨,她開始散發(fā)出一種嬌憨,臉部線條也開始變得立體。而同樣奇怪的是小郁卻開始變得豐腴,擋不住似的,整天小郁都感到這個身體是膨脹的,讓她時時感到呼吸不順暢,仿佛身體中有一種無形力量在與她的精神抗衡,讓她無法控制自己,要怎么樣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小郁還是比朱丹矮,但因為身體變得豐腴,不再像以前那樣與朱丹對比強烈,小郁的臉慢慢圓潤起來,臉上少了以前那種凜冽的氣息,有了一種溫和,眼神也開始柔和,缺少了力度,但某一瞬間,轉頭看一個人時,仍舊可以看到以前的那個小郁。小郁竟然在短短一年的時間里,就成熟了,如此迅速,不再像是一個小女孩,不再單薄,顯出一個完全成形的少女體態(tài)來。朱丹卻在這一年里,臉上有了放松的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樣,臉上時時有著驚恐,她有了一種狀態(tài),仿佛終于能接受自己這個樣子了似的,不再慌亂,而是能夠沉著地面對自己,對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了。

      她們的教室已經(jīng)搬到了北邊最里面的教室,緊挨著高三年級組的教室。她們變得老練了,時常站在樹下看著剛剛入學的新生,露出輕微的過來人的笑容。

      同學們都很奇怪,像小郁這樣的女孩子竟然沒有男朋友,在他們的想象里,小郁是該有一個男友的,她這樣不同,這樣有主見,卻沒有一個男友,這不免讓男生和女生都有點好奇。連老師也覺得奇怪,總是疑心小郁在外校或者別的地方有自己喜歡的人。這個學校只有像朱丹這樣毫無個性的女孩子才有可能被認為是沒有男友的,而小郁這女孩子看上去便是很有心思的樣子。小郁微微笑著,她知道別人在怎樣看她,而他們不明白,小郁已經(jīng)不是這些人所能想象的小郁了。

      每個月的月底,朱丹都會陪小郁去看她哥哥,哥哥被關進了勞教所,那個勞教所叫三河勞教所,在外縣。每次去時要坐長途汽車,小郁和朱丹拿著大包小包,在揚滿了灰塵的路上攔住一輛輛北去的長途車,聞著車廂里傳來的一陣陣復雜的味道,蕩來蕩去,蕩向一個叫三河的地方。

      途中會經(jīng)過一條河,河邊有個飯館,有個加油站,司機總要在這里歇腳,也讓旅客吃飯或者解手。小郁和朱丹在河里洗把臉,咬著從家里帶來的饅頭,里面加了蔥花炒雞蛋,坐在一邊慢慢吃,一個碩大的水壺,她們共用,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河邊的空氣很好,遠處山上的樹林綠得層層疊疊,小郁望著遠方,猛烈呼吸著這里的空氣,感覺非常好,好像生活永遠可以重新來過一次似的。朱丹在一旁腳不停地撥弄水花,有時故意一用勁,水花濺起很高,濺到小郁的臉上。小郁便將水壺里的水向朱丹潑過去……朱丹驚聲尖叫,她穿的是白襯衫,濕了衣服會成透明似的貼在身上的。她跑出老遠,看著小郁,癡癡地笑。

      三個小時的車,翻過一座山和一片平原,就到了三河。三河這個縣盛產(chǎn)西瓜,叫三河蜜,沿路便有瓜農(nóng)支著一張床,在田邊叫賣西瓜。這里的西瓜都不大,又小又圓,卻汁多味美,小郁還在路邊買了兩個西瓜帶上,想著到勞教所給哥帶去。

      車在縣城的中心停下,小郁和朱丹從縣城往東走,再叫一個三輪車,騎上十幾分鐘便可以到三河勞教所。此時,哥已在三河勞教所待了半年了,小郁在哥出事時沒有告訴父親,父親那時也不知在哪里,有一次打電話到居委會,說那時在川藏線上,小郁只說家里一切都好。直到父親過年回家,才知道了一切。

      小郁現(xiàn)在回想起父親知道這一切時的情景仍感到難過,他將一張桌子拍得稀爛,手是通紅的,姨和姨父不停勸父親,卻無法使父親平靜。父親無法接受,哥在家時竟然是這個樣子的,生完氣后,他慢慢轉過頭來,看著小郁,遠遠地向小郁伸出手……父親知道,小郁替自己承擔了太多恐懼與責任,這孩子的勇氣與沉靜有時使父親感到恐懼,她是從哪里得來這種力量呢?完全不像這個家里的人,而兒子身上卻沒有一丁點女兒的特質,有的只是愚魯。

      那一天正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父親買了年貨回來,推開門,卻看到好幾個親戚在家里,父親疑惑地看著這一切,感到了一點不對勁兒。整捆的魚干掉在地上,幾只雞撲騰著在院子里蹦來蹦去,小郁低著頭,卻沒有看見安虎,父親便知道出事了。

      三河是典型的北方的縣城,路兩旁種有白楊樹,路上塵土飛揚,太陽毒辣地烤著大地,地里有剛剛下了種的玉米,偶爾有幾只羊從地里慢慢穿過。三河勞教所是周邊幾個城市里最大的勞教所,勞教所前有好多家小旅館,是專供來探望的家屬開的,還有幾家小飯館,賣面食或者餃子的,小郁和朱丹一般總要在這里住一晚,因為趕不上回去的車了,只能坐第二天的車回去。

      隔著鐵欄桿看到安虎,安虎已被剃了光頭,剛剛長出發(fā)茬來,小郁并不看哥,只是將給哥帶來的東西一一遞給他。安虎叫一聲:“郁……”小郁仍和當初一樣眼睛連抬也不抬,在心底里帶著怨恨,安虎便低下頭。再抬起頭時,眼里便閃了淚花。

      小郁和哥說話時,也是不看哥的,只是靜靜地說,說父親的事情,然后交代哥在勞教所里好好的,不要再惹事兒,家里都等著他出來。此時的安虎聽話極了,就像小郁是個母親一樣了。小郁走時,安虎想了許久,終于問道:“小郁,馬晴現(xiàn)在怎么樣了?”小郁轉過頭,眼睛里閃出寒光來,她不能聽到哥提這個名字,她想,如果不是馬晴,哥怎么會出這么多的事情,她討厭那個馬晴,那個像貓一樣騷的女孩子。哥突然哭了:“小郁,這事不怪馬晴……她是愛我的……我也是愛她的……我給她寫了好些信,都沒見她回過,你幫我打聽一下,看她怎么了……”說完低下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郁看著哥那窩囊樣子,心里想:這便是愛嗎?她不能體會,愛會讓人如此瘋狂。

      夜晚來臨時,這個地方黑極了,路上一點光亮也沒有。小郁和朱丹住在一個小招待所里,住一間最便宜的房子,墻角到處都有暈黃的圖案,讓人非常疑心是什么造就的這種圖案。就兩張床,一張桌子,一臺電視機,電視機只有幾個頻道,一打開便嗡嗡作響。床上的毛巾被又干又刺,扎著身體,讓人生出一種不潔的感覺來。梳洗完畢后,兩人躺在床上,房子里有蚊子,聽到朱丹不停地拍自己的身體,拍得啪啪的響,小郁就在黑暗里笑,說朱丹的血是甜的,“你看蚊子只叮你一個人,卻不叮我”。朱丹也很奇怪,這蚊子確實不去叮小郁,便打趣道:“回頭有機會要嘗嘗,看看小郁的血是不是咸的?!?/p>

      這間小旅館,朱丹已經(jīng)很熟悉了,她們每一次來都住在這里,沒有衛(wèi)生間,在樓道的盡頭有一個公用的衛(wèi)生間,晚上起夜,朱丹總要小郁陪自己一起去,她會害怕。

      “小郁,你哥入獄時,原本要判八年的,最后怎么判了四年啊,二嬸說,你后來去找那個處理你哥案件的劉師傅了,改了口供,托了律師。說你去了兩次,劉師傅就幫忙找人把你哥的案子給壓下來了,你是怎么辦的啊……二嬸他們都說你厲害。”

      黑暗中,小郁眨了一下眼,道:“睡吧,不早了,那些麻煩事提它干什么呢?”朱丹啪又一聲大力地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一下,叫道:“終于打到一只了!”朱丹是很容易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的,不一會兒便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聽到朱丹的鼾聲,小郁在黑暗中翻個身,她睡不著了,盯著天花板,有個破落的電風扇在黑暗中一圈一圈緩緩地轉著。她眼里閃出一幕幕她不愿記起的畫面。是呵,誰能知道,小郁是如何將哥八年的刑期改成四年的呢?小郁清楚地記得那一雙手,手上總是帶有倒刺,那是一雙經(jīng)常干粗活的手,也像某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人,終年手上都長有這種東西,干裂老化的皮膚慢慢變成的小肉刺。撫在她身體上時,隱隱帶來細小尖銳的痛,這種痛如此清晰而隱秘,使她不能忘懷。

      她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她完全不記得了,她只記得一個又一個的片段,最終的一個片段。

      那個巷子深處的派出所,像是小郁的一次精神探險,她記得她走上那一個個的臺階,聽到走廊盡頭傳來水池的滴答聲,偶爾看到一只老鼠迅速地穿過樓道,樓道迎面掛著一面鏡子,大約是居委會的人送來的,上面有紅色的字,“立警為公,執(zhí)政為民”,小郁清晰地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那時還非常單薄的自己,充滿了恐懼,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久久凝視。當她轉過身來時,眼里已沒有了恐懼,有的只是無畏,這面鏡子在這一刻教會了小郁一切,尚未洞見世事的小郁,甚至對性事都不是非常明了的小郁在這一瞬間里突然就成熟了,她的精神早于自己的身體一步成熟了,并且在一瞬間對成人世界開始了如指掌,這或許是一種天賦與聰慧。有時小郁會感激這面鏡子,有時又憎恨這面鏡子,這種感覺異常復雜,后來再回想,仿佛那面鏡子將小郁的一生都照得清清楚楚了,在十七歲的一個冬夜里,她這樣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一生,轉過身時,鏡子深處有個影子淡淡地倒下,正是多年后,小郁倒下的身影。

      小郁是怎樣將那個負責哥哥案件的人堵在那個審訊室里的呢?她怎會如此老練?她眼睛灼灼地看他……她甚至刻意挺了挺自己的胸,十七歲的小郁將自己還不算豐碩的胸挺了挺,指望著這人可以看明白。小郁記得自己說過的話,那樣大膽而無畏的話:“你要怎樣?怎樣?”那個人被嚇住了,他起初是懷疑,懷疑自己是不是思維出了問題,這個小女孩子這樣和自己說話,這樣眼神灼灼地看著他,充滿了挑戰(zhàn)與暗示,一切都是那樣無畏。接著他明白了,這個四十歲的男人沒有想到這個小女孩會使出這一招來,突然有了點手忙腳亂,眼神慌亂地看了一下別處,手緊緊抓住了架子床的一根柱子,腦子在一瞬間竟然就沒意識了,這太讓他想不到了。這個四十歲的民警從這個小女孩身上讀出了一種兇險與奇怪的誘惑,真的,真的是誘惑。小郁別無他法了,家里的錢全扔進去也不能撈哥出來,她還有什么辦法?她只能這樣挺了挺自己的胸,來之前,她專門穿了海綿墊最厚的一副胸罩。

      那個冬天的夜晚,朱丹在傳達室里等著小郁,小郁突然拉滅了二樓這間房子的燈,將那雙長著肉刺的手放在自己單薄的身體上,那個中年人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時已被小郁抵在了墻上,她漸漸感到那個人慢慢變得堅硬的下體,像一只待出擊的野獸一樣在膨脹,她現(xiàn)在甚至記不清那個人長得什么樣子了,她只記得那雙手的觸感,滑過她單薄的身體,帶來的銳痛。那雙手有些猶豫,小郁卻是那樣勇敢,將那雙手向自己的身體深處引去,那雙碩大的手掌起初還將小郁單薄的身體揉搓著,只是那樣揉搓著,畢竟這是一個青春凜冽的身體,小郁聽到粗重的呼吸中夾雜著煙味,她竟然一點也不怕。當她想要快速結束這一切時,將那雙手果敢地放向自己的身體深處時,這雙手突然停住了……燈亮了。

      小郁該慶幸,她遇到了一個好人,這個好人背過身去,他讓小郁走。他說,你的事,我會盡量辦的……小郁半信半疑,她還不太相信,怯怯地走過來,再去牽那個人的手,那個人將小郁的手用力甩開,粗聲道:“出去!”小郁沒法了,以為這事是辦不成了。

      后來,這件事情竟然真的就辦成了,簡直讓小郁驚喜,只是哥被這個人狠狠毒打了一頓,小郁不怪這個人,哥是需要被人打一打,打一打就醒了,她心里甚至是感謝這個人的。后來,小郁還見過這個人一次,他卻裝著不認識小郁,小郁很識趣,遠遠看著他騎一輛舊的大自行車穿過巷子。

      這是小郁的秘密。這個秘密讓小郁從此無所畏懼,加深了她此后探索的底限。

      朱丹的鼾聲越來越重,小郁也有點犯困了,有時她也會想起那雙手,異性的手,撫摸在身體上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她也想象著自己的手便是那雙曾經(jīng)的手,她撫摸著自己的身體,想要體會到人們所描述的那種感覺,一路直下,帶有一種自虐的感覺,但是除了種種尖銳細小的痛,她什么也想不起來,她當時太想把這事辦成了。小郁所有青澀的關于性的幻想都被這生猛的現(xiàn)實劫持了。

      終于有一只蚊子,嗡嗡飛著,過來叮小郁,小郁不動,等待著,只輕輕一拍,便將這只蚊子拍死在掌中,她在黑暗中輕輕一笑。

      12

      小郁常常和朱丹一起走過學校,高二的男生越來越大膽了,有時在路上騎著自行車,突然就嘩地猛一剎車,將車橫在小郁和朱丹的面前,沖小郁說:“安郁,請你喝汽水……”這時的小郁是不吭聲的,微微笑著抿抿唇,眼睛直視著這些男生,看著他們嘴上剛剛長出來的一層青色的絨毛,小郁知道,他們心里的鼓在歡快地擂著。這樣的時刻大多是朱丹說話,客氣地拒絕,然后與小郁走掉,將那些男孩子傻傻地扔在身后。

      她們終于也變得越來越老練,有時放學后,朱丹騎自行車,小郁有時坐在后面,有時小郁也會坐在前面的前梁上,然后慢慢騎過學校的花園,看著新入學的一些低年級學生,充滿傲慢與輕視……

      誰都知道小郁和朱丹好,常常有喜歡小郁的男生便會來找朱丹,讓朱丹給他們帶話,朱丹總是微微一笑。朱丹不明白為什么小郁對這些男生都不感興趣,但她隱隱有一種直覺,她知道,小郁和自己以及和這些男孩子已經(jīng)不是一種人了,已超脫出了他們這些人的認知,小郁是什么樣的人朱丹也不知道,但她相信,小郁不會選擇這些男生里面的任何一個。

      升入高三后,大家在這個學校要待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仿佛都已經(jīng)要看到頭了似的,此時,大多數(shù)人都是奔著這個畢業(yè)證去,將這個高三的畢業(yè)證拿到手后,大家便可以信心滿滿地奔向社會,每一個人都急匆匆地,將自己交付給社會。

      小郁與朱丹都巴望著趕快結束這學生的生涯,離開這毫無目的的學習,又上不出個什么,大家都知道,還都要在這里耗著。她們幻想著,到了社會上,她們會生出很多新的希望,有很多目標,那是另一個人生了,等待她們去充實與體會的多彩人生。

      高三的這個夏天如此悶熱,完全不像北方的夏季,小郁和朱丹回來時,身上汗?jié)酀嗟?,總要沖涼。不能穿短袖,腋下總是濕的,讓女孩子非常尷尬,小一點時,還無所謂,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完全是一個大姑娘了,讓女孩子非常頭疼。

      考完試了,兩人終于喘了一口氣,總算把這惱人的三年磨完了。一回家便沖進洗手間,打兩桶水,相對著沖涼,水花四濺,相互為對方擦背。

      窗簾是藍色與粉色花紋相間的,外面的陽光熾白,透過窗簾還可以感到熱浪滾滾襲來。午后的街道靜悄悄的,人們都在這房子里躲避熱浪,只有知了偶爾的叫幾聲。

      小郁和朱丹今天無比放松,她們不愿穿衣服,兩人赤裸躺在床上,她們早已習慣這樣,小郁一頭黑發(fā)鋪在身下,朱丹的頭發(fā)則是一種栗色,朱丹的頭發(fā)又多又厚,散開后,用了洗發(fā)精也散發(fā)出一股朱丹身上特有的氣味,這種氣味總是讓小郁感覺到安全。

      小郁仍舊喜歡吃那種青果,也正躺在那里弄頭發(fā),朱丹將一個洗好的青果遞給小郁,小郁伸過嘴咬。這時小郁從對面的梳妝鏡里看到了這個情景,碩大的梳妝鏡正好將她們全部呈現(xiàn)出來,那樣逼真而全面,甚至她們的私處也是一清二楚的,兩個蓬勃的身體,茂密的隱私之地,她伸過頭去,朱丹將一個青果遞向她的嘴里,漸已變得豐滿的乳房微微垂下,她含著那個蘋果……朱丹并不去看她,側轉著臉,身體柔軟的起伏曲線,那樣無邪,小郁的心,突然向下一沉,生出一種茫然。

      這個午后,被小郁終生記在腦海里,頭頂?shù)碾婏L扇緩慢地轉著,午后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進這間小房子,仿如海底,屋子里散發(fā)出青果淡淡的青澀與苦香,她們十七歲美好而蓬勃的身體橫沉在這里,那樣美好而無辜。

      小郁咔嚓咔嚓地咬著酸得掉牙的青果,她突然對朱丹說:“朱丹,我們永遠不分開,好不好?”

      朱丹笑笑道:“好好的,說這種話,怎么會分開呢?”接著她又問:“小郁,你干嗎總喜歡吃這種青果,又沒熟,又酸,有什么好吃的?”

      小郁輕輕地說:“沒熟,多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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