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鷹
紛紛揚揚的雪花,勾起我心中那爐永遠(yuǎn)熾熱的爐火。
那年代,鐵路機務(wù)段的工班都設(shè)在維修車庫的兩側(cè),一堵斑駁的磚墻把烏黑油膩的維修地溝隔在外面,任蒸汽火車頭在那里排隊就診,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氣。最后體檢結(jié)束,一身輕松,“嗚嗚”地歡叫著,駛出車庫。
不怪機務(wù)段工班的灰暗老舊,因為那年機務(wù)段已經(jīng)70歲了,英國人建造這個車庫時,就這樣安排維修工人休息的。機務(wù)段也有別家沒有的優(yōu)勢,那就是煤場上堆積如山的優(yōu)質(zhì)煤,這讓相鄰的車站和車輛段職工羨慕不已。
南京的冬天,是個大冰庫,陰冷無比的長江北岸,經(jīng)常是滴水成冰。穿著單薄的維修職工得鉆到機車肚里,與冰涼的鐵家伙打交道,所以,時常抽空下來烤火暖身。因此,一年中工班幾乎有半年生火爐。與工友們一起烤火爐的感覺,是我工人生涯中最溫馨、最值得懷念的事。
那是1975年冬的一天早上,太陽只露出一個白色輪廓,房檐上掛著長長的透明的冰凌。第一天上班凍得縮手縮腦的我,怯怯地推開了工班的門。立時,溫煦的氣息撲面而來。隨之,十幾雙明眸齊刷刷地射過來,我立即感到兩頰熱辣辣地發(fā)燙。
定神一看,十幾個穿著“油包”的年輕師傅,正圍著燒得紅紅的火爐作班前的準(zhǔn)備。工長熱情地把我讓到火爐邊坐下,幾句話一介紹,我就成了這幫鐵哥兒們中的“一小、r”——《林海雪原》中少劍波對白茹的愛稱。
維修工作有忙也有閑,空下來的時候,大家烤著火爐,海闊天空,無拘無束;說到開心處,爆發(fā)出一陣開懷的大笑?;馉t里沒有熟透的煤塊也會“嘭嘭”地爆幾聲湊熱鬧,好似參加了我們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般的高談闊論。
天氣寒冷,大家懶得出去蒸飯,就把燒飯的任務(wù)交給了我。我的工作,他們說一人帶把手就得了。于是,我就成了“煮婦”。碩大的爐面放得下四個大飯盒,火爐左右各有一個“大耳朵”焐飯,恰好的溫度把飯烘出鍋巴,把饅頭烤得又香又酥。
窗外,北風(fēng)呼號,雪花飄飄;室內(nèi),爐火正紅,飯香正濃。水壺的吟唱,從低低淺淺到悠揚婉轉(zhuǎn),從從容容地唱下來,直到水花翻滾,白色的水蒸氣裊裊騰騰,工班溫暖如春。
等工友們滿臉油污地從火車頭上回來,溫暖和香味立馬包圍了他們。盡管是粗茶淡飯,大家還是狼吞虎咽,津津有味,那幸福和滿足的感覺,絕對勝似“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境界。
肚子和火爐的雙重?zé)崃浚构び褌兺w舒坦,精力充沛。“爭上游”的鏖戰(zhàn)硝煙彌漫,勝者連續(xù)作戰(zhàn),敗者拾煤。拾煤也有趣,一耙子下去,烏黑發(fā)亮的煤塊就從煤山滾落下來,就像神話中的金山,貪心人不知撿那塊是好,撿多少是足?
爐膛中透明而嫣紅的火苗,帶著暗藍(lán)和金色的影子,活潑歡快地舞動著,舞出長長短短、婀娜多姿的形態(tài)。工班的人變得像一盆盆綠色植物,在溫暖中旺旺盛盛地生長著,舒展而又快樂。
“熱死了,熱死了!去弄點冰棍吃!”臉烤得通紅、額頭冒汗的常勝將軍一發(fā)話,馬上就有觀戰(zhàn)的工友出去掰冰凌?!案轮?,嘎吱”地嚼冰凌聲,讓人想到“早穿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的西域。熱乎乎的火爐,涼津津的冰凌,兩者之間的反差真是一種不錯的體驗,也只有與年輕的工友與紅紅的爐火相守,才有這樣難以忘懷的體驗。
記得八十年代有個春節(jié),那是一個“令人打顫”的銀色新年。年初三,打熬不住的工友們,不約而同來到工班,生上一爐火,把朔風(fēng)和雪花關(guān)在了門外。大家交換著從家中帶來的菜肴,茶水當(dāng)酒,相互祝福,淋漓盡致地凸現(xiàn)了每個人心中的那份溫怡。
1996年,近百歲的浦口機務(wù)段完成使命后,頤養(yǎng)天年了。但工班的那爐火,和我的那些工友兄弟,一直珍藏在我心靈的多寶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