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位73歲的老人在我面前流淚。

蘇鳳仙，華國鋒的侄女，她坦誠說給自己家人講話，“肯定是說自家好話”?！叭A國鋒是那么好的一個人，他為了國家、為了人民作了多少貢獻??？打倒‘四人幫，難道不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鬧革命？打不倒他就要掉腦袋??！而且他一點也不自私，那么高的位置，說讓出來就讓出來了……”

說到這里，蘇鳳仙哭了。她替自己的叔叔華國鋒感到委屈。

清明過后，在人們紛紛抱怨墓地價格上漲，已經(jīng)“死不起”的時候，境外媒體關于華國鋒陵墓的報道一下抓住了大家的眼球。相關報道稱，在山西交城縣新修的華國鋒陵墓“堪比帝王陵”、“占地10公頃，相當于14個標準的足球場”、

“總投資額大約1億元人民幣”。

4月9日下午，我和當?shù)孛襟w的一位記者一起來到山西交城的卦山腳下。我們發(fā)現(xiàn)陵墓整體已經(jīng)接近完工。石階、廣場、頂部平臺都已經(jīng)成型，整齊的松柏也已經(jīng)種植完畢——很多樹還在做最后的培土工作，有的則剛剛完成澆水。

卦山位于交城縣城以北約3公里處，因山形酷似八卦而得名。今年8月，華國鋒去世3周年時，這里將舉行骨灰安放儀式，并安放他的銅像。

十幾名慕名而來的游客也趕到了這里。他們顯然是沖著華國鋒而來—有人在跟同伴低聲議論說，“他有兩個兒子，好像都是部隊的?！?/p>

但讓我們失望的是，所有的人都被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攔了下來?！霸谧鲂l(wèi)生清理工作，不讓上去?！蓖ㄍA國鋒陵墓的入口拉起了“封鎖線”。

于是，大家另辟蹊徑。我們穿越農(nóng)田，從后山繞行進入陵墓景區(qū)。有施工的工人悄悄告訴我說，“從昨天（4月8日）才開始封的……聽說網(wǎng)上議論得很厲害，壓力大?！钡搅?月10日，陵墓腳下的大片農(nóng)田甚至都搭起了支架和鐵皮護板，禁止穿行。

我試著再去找工人們聊天，但是他們說：“老板說啦，問什么都說不知道！一概不知道！”

但陵墓的照片早在清明節(jié)期間隨著境外媒體的報道在網(wǎng)絡上流傳。坐北朝南、依山而建的墓碑和石階氣勢不凡，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南京中山陵。

山西省建筑設計研究院承擔了華國鋒陵墓工程的總體設計。幾經(jīng)波折，我找到了該院副院長、項目團隊負責人楊友為。他首先澄清：“華國鋒陵墓設計與中山陵沒有任何關系，完全是獨立原創(chuàng)。”

最頂端的墓碑為花崗大石鼎。楊友為介紹說，英文字母H形的石鼎寓意豐富，首先是取“華”字漢語拼音首字母，其次是英文“Home

(家)”的縮寫，象征“華國鋒回家”；此外，“鼎乃國之重器，我們認為有必要做成鼎的級別，同時也符合華老內(nèi)斂、敦厚和樸實的氣質(zhì)”。

石鼎的正面有一塊紅布遮擋。據(jù)說紅布背后是“華國鋒之墓”，以及他的生卒年月等字樣。但具體情況現(xiàn)在還不得而知。

根據(jù)設計方的意見，花崗巖石階為365級，象征一年365天。但交城縣民政局負責工程施工的副局長白慶峰告訴我，臺階實際是374級。如果算上墓臺的臺階，則應該是392級。

有趣的是，392級石階的數(shù)目與中山陵的石階數(shù)恰巧完全一致。

但白慶峰否認這有什么關聯(lián)?！芭c中山陵相同不相同我不知道，我覺得這是出于建筑實地需要的。說法太多了……有人說石鼎高5.5米，象征華老55歲就當主席，但它的高實際是6.6米，這個又怎么解釋？”

392級臺階，每級臺階上都刻有一朵梅花，石鼎的背面雕圖上也刻滿了菊花。楊友為告訴我們，“梅花有一點政治意義，有點革命性?！?/p>

“華老熱愛毛澤東詩詞，里面有很多關于梅花的；此外，梅花氣質(zhì)高潔，也符合華老。”楊友為說。

交城正在為城市設施大規(guī)模動土動工，很多道路兩旁都在拓寬馬路。風刮起時，整個縣城黃土彌漫。

交城縣新聞辦公室主任呂繼峰跟我們說，“華陵”對交城是一把雙刃劍?！皼]什么好隱瞞的，東西畢竟在那兒放著……一方面，我們承受了很大的爭議和壓力，但另一方面，交城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知名度?！?/p>

2008年8月20日，華國鋒在北京逝世，享年87歲。據(jù)華國鋒夫人韓芝俊轉(zhuǎn)述，華國鋒生前說過，“讓我回卦山吧。那里樹多，清凈。小時候在那兒，打游擊也在那兒”。當韓芝俊及華國鋒子女向中央提出這個請求之后，很快就被批準了。

華國鋒生在交城、長在交城，但在1949年后他僅僅回來過3次，分別在1958年、1991年和1995年。盡管如此，他在這座小城的痕跡卻無處不在。他的題字，如“天寧商城”、“交城郵政”，遍布大街小巷。

“華老的字以柳體為主，融入了顏體。字如其人，華老的字就是溫和敦厚，跟毛主席的天馬行空完全不一樣。”曾與華國鋒交流書法多年的韓學武老人這樣評價。

當?shù)厝烁嬖V我，華國鋒1991年回到交城時，雖然已經(jīng)去職多年，但圍觀群眾熱情高極了，“華老車過的時候，人群擠著都快把車推翻了！”當時甚至有人喊出“華主席萬歲！”“英明領袖華主席！”等口號，這讓華國鋒多少有些不自在。

但其他地方的人們對華國鋒恐怕就沒有交城人這樣深厚的情感了。網(wǎng)絡上更多的人緊緊盯住的是

“占地10公頃（約10萬平方米）”和“投資1億元”。

對此，白慶峰有些無奈，他說，華國鋒骨灰安放工程遠遠沒有人們說的那么“宏大”?！澳贡脚_占地400平方米，活動廣場占地2000平方米，步道占地1860平方米，墓室在地下不占面積。整個工程總面積為4260多平方米，”白慶峰說，“即便加上附帶的呂梁英雄紀念廣場5000平方米、晉綏革命歷史紀念館1200平方米，總共也只有1.04萬平方米，也就是1公頃多一點。”

每個跟我們談“華陵”的官員都在強調(diào)“不占耕地”。

華國鋒去世后不久，2008年9月，華國鋒的兒子蘇斌、蘇華以及他的秘書曹萬貴來到交城卦山，為華國鋒選擇墓址。選址時，他們反復強調(diào)的是“四不”原則，即“不占用耕地、不破壞文物、不破壞環(huán)境、不與民爭地”。最終，卦山南麓的荒山石坡被選中。

隨后，山西省建筑設計研究院接到了省建設廳的設計要求。但楊友為說，研究院拿到的要求相對模糊，“要求既不能太奢華，又要符合、表達華老的身份”。

于是，設計團隊也參訪了中山陵，以及毛澤東、鄧小平、劉少奇、胡耀邦等領導人的陵墓或紀念館，尋找設計思路?！氨仨毞从吵鑫覀儗θA老的理解、情感，也要突出他的人品，還要符合地域傳統(tǒng)文化?！睏钣褳檎f。

交城縣史志辦公室主任田瑞常年研究整理華國鋒歷史，并與華家有多年交往。他說：“如果搞得太奢侈了，不說別的，老太太（華國鋒夫人韓芝?。┻@里就通不過……她曾經(jīng)說過，‘找一塊荒山坡，埋了就行了。但我們覺得太寒酸了實在對不起老人家?！?/p>

至于工程造價，白慶峰稱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算，沒有具體數(shù)字，但陵墓與廣場、紀念館三個工程加總，也就是2500萬元左右?！拔覀冇玫木褪巧轿鳟?shù)氐募t晶石和河北曲陽產(chǎn)的花崗巖，哪有網(wǎng)上說的漢白玉啊，一塊也沒有?！?/p>

步道兩旁，直至陵墓背后山坡上整齊的松柏、柳樹、槐樹等植被，作為林業(yè)局的綠化工程支取另外的預算。交城縣林業(yè)局長燕建平告訴我，他們剛剛完成了華國鋒陵墓附近500畝山地的綠化，種植了大約4萬株樹木，包括平整土地、山林養(yǎng)護等，花費大約900萬元。這些錢，“90%以上來自縣財政”。

也就是說，在沒有土地出讓金的情況下，交城官方為華陵可循的花費，總共就是3400萬元左右。甚至，綠化花費還在本來計劃打造的“天寧森林公園”之中。

交城有自己的大型煤焦企業(yè)，整體經(jīng)濟情況并不窘迫。2010年，交城縣GDP達53.4億元，財政總收入完成10億元?！叭ツ瓿墙ㄍ顿Y有17億，今年18億，幾千萬的工程縣里還是負擔得起?！卑讘c峰說。

“占地10公頃”的說法，很有可能是加上了華國鋒陵墓周圍的綠化山林，以及山下緊挨的一片農(nóng)用耕地。按照規(guī)劃，這片大約500畝的耕地將被征用，建設“卦山生態(tài)園”。

交城全縣1822平方公里，92%的土地都是山區(qū)。22萬人口的大多數(shù)集中在天寧鎮(zhèn)這一小塊平原上，但全縣從來沒有過一個公園。這也是縣領導們想要結(jié)束的一種歷史。

在官員們的規(guī)劃中，“卦山生態(tài)園”將建成“集休閑采摘于一身的度假村”，而華國鋒陵墓可以“增加紅色旅游色彩”。

瓦窯村的村民們與城里的交城人一樣為華國鋒自豪，他們甚至對華國鋒陵園的建立更有理由開心。除了地里的玉米，村民們主要靠田里的棗樹掙錢—這是祖上留下來的，大的棗樹甚至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

但現(xiàn)在來了麻煩。去年8月，一紙“合同”被送到村民手中，縣里要為了卦山生態(tài)園征地。瓦窯村總共800畝耕地，有480畝被當?shù)爻墙ň至腥肓苏鞯匾?guī)劃。但補償卻遠遠不能讓村民們滿意。每畝耕地，村民們每年只能拿到800元租金，而大棗樹只能一次性補償500元。

“價錢好的時候，大棗能賣到20塊一斤，一棵樹少說也能產(chǎn)100斤棗，這樣就有2000塊的收成。這還不算一畝地種玉米的收入，補償這點錢咋夠？”村民李富旦（化名）說。有村民怯怯地說：“征地應該跟‘華陵沒有關系?！苯怀强h民政局和林業(yè)局更是肯定，這塊地建設生態(tài)園的計劃，是縣里好幾任領導的意思，大約從2000年就開始規(guī)劃了。

但有的村民堅持認為，縣里是在借著“華陵”的名義征地，“都說了，生態(tài)園是二期工程，是一起的”。

“我們都很歡迎建華陵，熱烈支持嘛，”村民趙清蘭（化名）告訴我，“但人家華老的陵都說了選址不占一分耕地，這個公園怎么回事？”

瓦窯村多數(shù)村民認為補償不公正，沒有在補償協(xié)議上簽字。

從去年開始，村民們已經(jīng)被禁止用瓦窯河澆灌這片土地，村民們只好從遠處偷偷擔水澆灌。甚至，有14家低保戶由于拒簽合同，他們每季度240元的低保也被停發(fā)了。

民政局和林業(yè)局強調(diào)，生態(tài)公園是給市民們將來“休閑健身”的場所，棗樹保留下來還可以開發(fā)采摘活動。

但近在咫尺的華國鋒陵墓接近完工，這使得村民們更加相信，“二期工程”，也就是這500畝地的征用和生態(tài)公園的建設即將開啟。李富旦和趙清蘭都很緊張地說：“要是有鏟車來強行拆遷，我們就要阻攔……他們這樣是違法的吧？”

登上“華陵”392級石階，可以眺望交城縣城全城。田瑞說，非常巧合，安放華國鋒骨灰的石鼎，與他在天寧鎮(zhèn)的出生地，以及在杜家莊的祖墳正在一條直線上。

目前，華國鋒的親屬中只有兩個侄子還在交城—親哥哥和嫂子都已經(jīng)在這里過世。侄子蘇鄉(xiāng)林今年60歲，是交城縣前統(tǒng)戰(zhàn)部長，目前已經(jīng)退居二線；蘇彬林則承包了縣城里的一個醫(yī)藥企業(yè)，從來不問政事。

華國鋒的兩位侄女都住在太原。蘇鳳仙在太原化肥廠工作了37年退休，另一位侄女在太原市委辦公廳的秘書處工作，也已經(jīng)退休了。

對華國鋒陵墓的種種爭議，蘇鳳仙說，她家里的人基本已經(jīng)可以坦然面對了。“因為大的形勢就是這樣嘛?，F(xiàn)在墓地漲價、開發(fā)商搶地、房價又這么高，大家看到，‘呀，華國鋒蓋這么大的墓？有些議論很好理解。”

“不過，我仔細想了想，那塊地本來就是荒坡，一不能種莊稼—都沒有水，二不能蓋房子，這個陵墓沒有跟老百姓爭一分地嘛。不怪這些人批評，他們沒有來過交城，不知道情況?！碧K鳳仙說。

在交城，幾乎沒人說“華陵”一句不好。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華陵”對家鄉(xiāng)肯定有好處。即便是不大了解華國鋒的年輕人也說：“好歹是我們這里的名人呢！”

韓學武老人提到華國鋒，那種驕傲和贊賞就忍不住地流淌出來?！罢娴?，到各個地方，沒有一個人罵華國鋒的……”

今年2月19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為黨和人民事業(yè)奮斗的一生》文章，紀念華國鋒誕辰90周年。文章對華國鋒予以了很高的評價，例如，稱華國鋒在粉碎“四人幫”的斗爭中起了決定性作用；稱他開始復查、平反冤假錯案，主持摘掉右派分子帽子；還稱他“黨性原則強，自覺維護團結(jié)，顧全大局，不計較個人得失，光明磊落，作風正派”。

以往華國鋒常常被批判的“兩個凡是”，紀念文章中只字未提。

走訪過程中，我隨時可以感覺到，提到華國鋒時，交城人那種自豪、委屈和不平的糾結(jié)情感。田瑞告訴我說，不管這些年別人的評價怎么變，他的形象在全體交城人心里“始終沒有一點污損”。

“‘兩個凡是也不是華老提出來的啊，他就是比較認同……當時的大環(huán)境就那樣。”田瑞有些激動地說。

蘇鳳仙說起她惟一的叔叔則充滿了溫暖的回想?！按蛴螕籼嗔恕褪窍牖貋砺铩Ｎ覀儧]覺得修得大了就光榮，就好看，根本不想那么多，回來就好?！?/p>

希望回到家鄉(xiāng)的不僅僅是華國鋒。3月16日，逝世50周年之后，陳賡大將夫婦的骨灰被家屬從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遷出，回到故里湖南湘鄉(xiāng)市；2009年，賀龍骨灰遷回家鄉(xiāng)湖南張家界；1999年底，彭德懷骨灰悄然回到故鄉(xiāng)湖南湘潭。

許多“文革”之后才過世的領導人，都選擇了直接回鄉(xiāng)安葬。1998年去世的原國家主席楊尚昆，葬在其出生地重慶市潼南縣；2002年去世的國家領導人習仲勛，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陜西省富平縣。

據(jù)《南方周末》4月14日報道，已去世的歷屆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和解放軍重要將帥中，沒有進入八寶山革命公墓，或陸續(xù)從八寶山遷出的，至少近半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