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松林
愛德是一個大巴司機。他的駕車生涯,幾乎占了他成人后的全部。42歲的愛德對很多事已是見怪不怪,嬰兒在大巴上出世,罪犯在大巴上被警察抓住,有人在大巴上仙逝……說實在的,這些事已經(jīng)在他的心里激不起任何波瀾。每一趟旅途都是那樣的平常,直到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一件事。愛德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一輪圓月正高高地懸在天空,皎潔的月光如水一般灑在他的大巴之上。
那是四月的一天下午,一個約摸40人的團隊租用了他的車,他們要去的地方是紐約。那些人出奇一致的都是大塊頭,用著粗糙的聲音說著即將參加在紐約舉辦的古代的木乃伊展,還要觀看那些古典美女,他們說著,放肆地笑著。
愛德不由地皺起了眉,古典式的美女會出現(xiàn)在木乃伊展上嗎?是這幫家伙的玩笑話吧?他聳聳肩,繼續(xù)定心定意地開著車。這幫人說著說著,像那些習(xí)慣于在長途車上睡覺的人一樣,一些人已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愛德開著車,上了高速,漸漸地,夜色籠罩了大地。一輪明月從遙遠的山谷中升起,隨著道路的蜿蜒如影隨形。又行進了一個小時,愛德駛進了一個加油站,停下來問道:“有人下車嗎?”
回答他的,是一陣呵欠和零零星星的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人表現(xiàn)出有下車的意思,甚至連抬抬屁股的人都沒有?!澳呛茫覀兝^續(xù)趕路,到下一個停靠點,將是兩個小時之后。”說著,愛德又將車駛上高速。
前方,已位于森林的縱深處。除去那正在上升的明月映照的區(qū)域,其他地方,陷入一片叢林之中,一片黑暗。這一回,并沒有行進多遠,愛德就聽到了所有駕駛員都不愿聽到的聲音,車下傳來一陣噼里啪拉的亂響,撲撲,砰砰,接著,又什么都沒有了。愛德看了看側(cè)面,那里有一條小徑,可能是另一條上高速公路的入口。愛德將車駛了過去,停了下來,他抽出了鑰匙,又將鑰匙插上,再次打火,果然,車毫無反應(yīng)。正像他所預(yù)料的那樣,車壞了。
愛德拿起手電筒,下車查看了一番,什么問題也沒發(fā)現(xiàn),他悻悻地搖了搖頭,拿起手機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說車不知什么原因,就是發(fā)動不了,他要求公司盡快派另一輛大巴來,好讓這些乘客離開這個地方。公司詳細地了解了愛德所處的位置,然后告訴他,距離愛德最近的大巴,即使開足馬力,也得是在兩個小時之后才能到達。
愛德沒了辦法,他剛把這消息告訴了車內(nèi)的乘客,只見坐在前排的一個壯漢站起身來,說道:“那就請你開了車門,讓我們出去呆會兒?!睈鄣曼c點頭,剛打開車門,忽然一陣風(fēng)猛地吹了過來,愛德吃了一驚,車內(nèi)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風(fēng)啊?他茫然地看了看前方,只見一群人有如袋鼠一樣蹦竄到了前方。愛德一回頭,駭然發(fā)現(xiàn)車內(nèi)空空如也,一車人就在這眨眼之間,全部下去了。
愛德再次向車外看去,只見皎潔的月光下,這40多號人極其有致地向四處散開,他們并沒有小解,而是抬著頭望向天際。在青藍色的天際之下,這些人渾身上下好像披著古裝的鎧甲,個頭相仿,整齊有致地站在了那里。他們的手都放在腰間,那里,應(yīng)該是一把長長的佩劍。
愛德正嚇得不知所措的時候,猛地聽到了他從來沒有聽過的一陣陣嚎叫聲,像是狼嚎,又像是嬰兒的哭泣。這幫人的聲音忽高忽低,就像是演奏F大調(diào)時,時而節(jié)奏高昂激越,時而低沉纏綿,又如嗚咽。
愛德兩腿都快癱軟了,不過他不敢跑。一跑,就要驚動了這幫人。他們究竟是什么人?他們?nèi)ゼ~約的真正目的,真的就是觀看古埃及來的木乃伊展嗎?愛德意識到,他可能輕信了這些人的話,他怎么會那么蠢呢,連明顯的謊言也沒有意識到。假如他們一直以來干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這一次,自己能在這么多號人手下全身而退嗎?
就在愛德焦急萬分的時刻,高速上閃過一道明亮的燈光,愛德立即高興起來,有車來了!雖然這明顯不是他的公司派來的車,因為距離他打電話到現(xiàn)在,不過半個鐘頭??捎熊嚱?jīng)過,至少能燃起愛德求生的希冀。在剛才那半個小時內(nèi),愛德腦子里已千回百折地想過他的家庭,他的妻兒,還有他年邁的父母。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是好的。
愛德跳下車,向車后走去,他有意識地避開自己車上的乘客。等來到車后,愛德正要發(fā)力狂奔,那輛車卻向這邊駛了過來。
愛德心中的驚喜,在這一刻簡直無法言表。他來到車前,揮手示意停車,對方真的踩下了剎車,把車停了下來。接著,駕駛室里跳出一個中年漢子來,他借著車燈光,向愛德打量了一下,問道:“你這里,似乎有人在哭?”
愛德鼻子一酸,差點哭了起來。他嗯了一聲,問道:“您這是要去哪里?能捎我一程嗎?我叫愛德?!睈鄣乱呀?jīng)想好了,他要撇下自己的車和車上的乘客,盡早地離開這里。
那個駕駛員似乎笑了,他走近愛德,愛德立即感受到了壓力,因為對方比他高了一個頭?!拔乙ゼ~約,那里有一個展覽,我車上的乘客就是沖那里去的。對了,那邊的車是你的?為什么你要我捎你一程,是出了什么事了嗎?”
愛德正要答話,那人卻猛地一扯愛德的衣襟,低聲道:“別說話。是不是你車上的乘客也很怪異,把你嚇著了?”
愛德心中一凜,他再次嗯了一聲。對方一把攥住了愛德的手,帶著哭腔道:“我叫尼森,是個老駕駛員了。今晚的事太特別了,我送這幫乘客去紐約,跑了三個鐘頭,車上20位乘客一句話也沒說。我偷偷地窺視過他們,他們一直用冷冷的目光打量著我。我問他們是不是要小解,他們也不回答。我害怕極了,正好看到這邊有車燈光,這才把車拐了進來。”
愛德的心猛地沉了下來。他原以為這會是自己的救命車,可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如果尼森說的是真的,那他的車和自己車上的乘客幾乎一樣了。
還沒等愛德答話,尼森車上也發(fā)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像是炸了群的黃蜂,嗡嗡地直叫喚。尼森低聲道:“愛德,陪我去看看?!彼贿呉笾坏葠鄣峦?,他的那雙大手就死死地拉著愛德,走向了自己那輛車。
兩人來到車前,只見尼森那輛大巴的窗戶正被車上的乘客敲得啪啪作響。尼森看了一眼愛德,倆人臉上都寫滿了恐懼。“放他們下車,如果是禍,也是躲不過的。”愛德的膽子還算大一些,他向尼森勸道。
尼森點點頭,他一拉駕駛室的門,摁下了車門開啟鈕。車門徐徐地打開了,一幫人嗖嗖地跳下車來,轉(zhuǎn)眼之間,變成了一個隊伍,一個接著一個,在高速路邊的小徑上跑開了。
愛德把這一幕真真切切地看在眼里,他幾乎可以肯定,剛才下車的這幫人,和自己車上的那幫乘客,動作舉止,個頭大小,幾乎一致。他們都是些什么人?是訓(xùn)練有素的部隊軍人,還是其他的什么?
尼森車上的這幫乘客,和愛德車上的乘客在小徑上相遇了。他們像是早已彼此熟稔的仇人一般,列隊對峙起來。雙方的隊伍里,都發(fā)出嗚嗚的嚎叫聲。這聲音,在月夜
中聽來,是那樣的陰森可怖。不遠處的叢林中,驚飛了幾只夜鳥,吱吱地尖叫了幾聲,越發(fā)襯托出這夜里的不安來。
“怎么辦?”尼森問道。愛德分明感覺到了尼森手中的汗,這人,到現(xiàn)在還沒有松開自己的手。
愛德強作鎮(zhèn)定地說道:“別急,等等我,我方便一下馬上過來?!蹦嵘睦锟洗饝?yīng),他把愛德當(dāng)成了救命的稻草,說什么也不愿意和愛德分手。
愛德知道,這個時候越是婆婆媽媽,生還的希望就越小。他拍拍尼森的手,強笑道:“你放心吧,這么多人,我想跑也跑不了。我們現(xiàn)在是系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你到我車輪邊躲一會兒,我馬上就來?!?/p>
尼森這才鎮(zhèn)定了些,他松開了愛德的手,自己逃也似的來到了愛德那輛車的后輪邊,彎下了腰,就差點鉆到車下去了。
愛德陰陰地笑了,他快步來到了尼森的車邊,從衣袋里掏出一把起子,撬開了尼森的油箱,然后把自己上衣袋里的手套摘了下來,三分之二的部分探進了油箱中,還留著三分之一懸掛在外面。做好了這些,愛德又趕了回來,從車下拉起了尼森,“別害怕,一切有我呢。”
尼森將信將疑地看著愛德,可是愛德沒有再向他解釋什么,而是跑到了那兩支對峙的隊伍中間,吼了起來,“各位,大家都是遠行的人,沒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聽我說,我的車壞了,等到救助的車來,至少也得是幾個小時之后,現(xiàn)在這里有輛車,我建議,大家都乘上這輛車,有什么事,等我們到了紐約再說?!?/p>
愛德說著,心里緊張到了極點。他知道,這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這一招不能奏效,他和可憐的尼森將是同一個下場,那就是死。雖然他不知道這兩撥人究竟是為什么去紐約,又為什么視若水火,但他有一點可以明確,他們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不是人類。
那兩撥人聽了愛德的話,竟然各自停止了對峙的局面,各自在領(lǐng)著的那人帶領(lǐng)下,向尼森的車走了過來。尼森把這一幕看在眼里,十分地驚訝,他向愛德走過來,正要說什么,愛德卻搶先說道:“什么也不要說了,你先組織這兩撥人上車,我到我的車里拿些物品過來。你的車就由我來駕駛了?!?/p>
尼森有些寬慰地笑了,他心領(lǐng)神會地招呼兩撥乘客上了車,然后鎖好車門,接著,打開了駕駛室的門,就要向愛德喊話。愛德此時已來到了尼森的車旁,他猛地推上了尼森的車門,手中點燃了打火機,向油箱附近扔了過去,接著,他撒開腿,瘋一般地跑了起來。
尼森完全沒有想到愛德會來這一手,駕駛室門被關(guān)上的那一剎那,他的手也受了傷。因此,等他再想打開車門,已是慢了半拍,火騰地一下燃了起來,接著,車下發(fā)出一聲爆響,耀眼的火光甚至波及到了愛德的車,兩部車幾乎同時爆炸了。
巨大的氣流把狂奔中的愛德掀了個趔趄,他摔了個嘴啃泥,也顧不上身體的疼痛,迅速地爬了起來,頭也不回,繼續(xù)向來的方向奔去。
這一跑,不知跑了多久。等到愛德再次看到高速路上來了一輛車時,他這才停了下來,揮手示意對方停下來。那司機是個女性,塊頭也很大,她疑惑地停下車,向愛德問道:“你在高速上搭便車?不想活了?”
愛德強笑道:“實在不好意思,我上洗手間的時候,載我的那輛車沒有清點人數(shù),把我弄丟了?!?/p>
女司機釋然地向愛德笑了笑,招呼愛德上了車,然后說道:“你真夠背的。不過我也背,公司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說什么老駕駛員愛德車拋錨了,要我去接他車上的乘客,真夠煩心的。對了,你見到前面有車嗎?”
愛德點了點頭道:“嗯,大概在五公里之外是有輛車泊在那里,至于乘客,我沒有見到。”
車不斷地行進著,等到距離事發(fā)地點越來越近時,愛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生怕這個女司機發(fā)現(xiàn)了什么,把車給停了下來。此時,月亮逐漸偏離了天空,就要讓位于凌晨了??墒牵敲髁恋脑律栽?,愛德心里直發(fā)毛,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他自己也分辯不出了。
好在女司機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能她關(guān)心的,就是那個叫愛德的司機把車停在了五公里之外,因此,她一個勁兒地驅(qū)車向前趕。
直到黎明透出一絲曙光,女司機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愛德的車。她顯得焦躁起來,撥通了公司的電話,公司向她表示歉意道:“可能那個該死的愛德自己把車修好了,去了紐約也說不準。那個該死的家伙!這樣吧,你索性也去紐約玩一玩,費用都算公司的?!?/p>
女司機聽了這話,高興地向愛德說道:“你知道嗎?紐約那里最近有個展覽,是古代木乃伊展。埃及來的,據(jù)說都是法老王的貼身侍衛(wèi)。我一直想抽空去看看?,F(xiàn)在我真說不準該不該謝謝那個愛德。”
愛德微微一笑,其實他更加忐忑起來。要是真像這個叫瑪麗的女司機所說的,紐約這里有木乃伊展,那昨晚,他就做了一件慘絕人寰的事。60多條鮮活的生命,都喪在他的手中。
瑪麗徑直把車開到了紐約,這一路上,她和愛德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因此,當(dāng)瑪麗買展覽門票的時候,她也幫愛德買了一張?!昂貌蝗菀啄苌⑸⑿?,對嗎?其實你可能和我是一類人,都是司機?!?/p>
愛德有些愕然,“你怎么會這樣想?”
瑪麗搖了搖頭,媚笑了一聲:“我也說不好,可能是直覺。管他呢,能出來玩玩就好了?!?/p>
瑪麗大大方方地挽住了愛德的手,兩人走進了市政的展廳。出乎意料的是,那展廳里座位都是空著的,一名觀眾也沒有?,旣愑行┘{悶,她看到展覽還沒有開始,于是起身上了趟洗手間。
等到瑪麗再次出來時,她呆在了那里,愛德不在座位上。
她抬眼向展廳中央看去,只見那一個個玻璃櫥窗內(nèi),是一排排全副武裝的古武士木乃伊?,F(xiàn)場還有一個講解員,他看到瑪麗,無奈地笑了笑,“沒想到今天首場展出,只迎來了你一位觀眾??赡艽蠹叶悸犝f了,今天早晨兩輛車在運送木乃伊的途中出了事,兩個司機,一個叫愛德,不知去向,另一個叫尼森,竟然被火給燒死了??蛇@些木乃伊還是按時到達了目的地,就像是車先把他們先送過來,然后在返回的途中出事的一樣。書上說,木乃伊在月夜是有靈性的。昨晚月色可真是好啊。這些東西還真沒個準兒,誰知道呢?其實說真的,早晨我們先是不見了一具木乃伊,可剛才展廳老板來數(shù)了數(shù),數(shù)量又是對的了?!?/p>
瑪麗覺得這個饒舌的家伙是在嚇唬自己,她朝地下啐了一口,佯怒道:“胡說八道。”她也不想看了,一邊向門外走,一邊納罕地想那個搭便車的,怎么會不辭而別呢?這時,她的眼角瞥見了一具木乃伊,看起來,那身形多么像昨晚那個搭便車的人啊。
瑪麗定定地朝著那個木乃伊看了看,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見過愛德,搭便車的,不就是同一個人愛德嗎?一股錐心的涼意襲上了瑪麗的心頭,她逃也似的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