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鳥
有一年,淮河發(fā)大水,我們潁河鎮(zhèn)來了很多逃荒要飯的,他們當(dāng)時都住在早已廢棄的電影院里,其中有個女人,蓬頭垢面,傷痕累累,戴一個柳枝編的帽子,在人群中蹦蹦跳跳的,原來,她是個瘋子。她蹦蹦跳跳地在潁河街上走動的時候,大家都躲開她,都怕把自己的衣服弄臟了,有時會有一群小孩前后跟著她,還一起喊,瘋子,瘋子。
我們潁河鎮(zhèn)的人都想把她趕出去,就在這時,我父親出場了,由于我父親的成份高,一直到三十歲了還沒娶到媳婦,他就把那個瘋女子領(lǐng)回了家。父親給她洗干凈,換上一身新衣服。我們潁河鎮(zhèn)的人都說,還怪漂亮的呢!父親說,一分錢沒花,娶了個媳婦。別人問,她叫啥名字???父親說,你看,長得還很齊整,就叫美麗吧,隨我姓,王美麗。
王美麗進了家,啥都不會做。我們燒的是地鍋,一次,她刷碗,夠不到大鍋,就爬上鍋臺(我們潁河鎮(zhèn)的鍋臺都是泥壘的),一下子就把鍋臺蹬塌了,害得我父親又和泥重新壘了鍋臺。
父親說,王美麗,你什么也不會干,拿個袋子拾破爛總會吧?這樣,她每天一大早就起來,拿個袋子。父親說,王美麗,你把這個槐木棍拿著,要是狗咬你,你就嚇?biāo)?。她說,中。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拾滿一袋子回家倒了,接著又去拾。我們潁河鎮(zhèn)上拾破爛的就她拾得多。
王美麗手可巧了,來我們潁河鎮(zhèn)的第三年,她竟然跟二奶奶學(xué)會了織毛衣。父親說,王美麗織的毛衣,可暖和了。
生下我的那年,王美麗得了嚴(yán)重的月子病,茶飯不進。醫(yī)生說,別治了,好不了。父親就把剛滿月的我交給了二奶奶喂養(yǎng)。王美麗知道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父親就說,沒事的,沒事的。就這樣過了半年,她的臉色日漸蒼白,她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就整天待在床上織毛衣,織了一件又一件。父親說,歇歇吧!她說,不歇。還是一件一件地織毛衣,她的手被毛線勒了好幾道血口子,到了夜里她也不睡,點著煤油燈,繼續(xù)織毛衣。一件毛衣她要織很久,可她仍然織得很認(rèn)真,沒有絲毫馬虎,她把對我的愛全部織進了毛衣里。
二奶奶說,王美麗其實不傻呢,她經(jīng)常讓父親陪著她深夜去二奶奶家看望我,看我是否睡得好。她總是坐在我床邊好久,看著我的小臉“嘿嘿”地笑,有時還會用手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還不時地給我拉拉被子,生怕我凍著了。
王美麗死于那年的深秋,在她的床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十八件毛衣,都是她連夜織出的。她死后,父親把她生前惟一的一幅照片放大掛在了堂屋的墻上,那張照片也成了我對母親惟一的記憶。
我慢慢長大了,父親給我起了個名字叫豐收,那時,我們潁河鎮(zhèn)正瘋狂地流行豐收牌香煙,八分錢一盒,父親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
父親說,你看,我家的孩子就像個豬娃子一樣,拱著拱著就長大了。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已十八歲了。
我十八歲時,已上了高中三年級,一個星期天從城里回來,二奶奶把我叫到堂屋,說,豐收,你看看墻上這幅照片,知道她是誰嗎?
我說,是媽媽。
二奶奶就笑了,二奶奶的牙快掉光了,笑起來直跑風(fēng)。
二奶奶說,豐收,今天是你十八歲的生日,過來,二奶奶給你換件新衣服。
只見二奶奶拿出一件白色的毛衣,厚墩墩的。二奶奶說,把身上的舊毛衣脫掉,換上這件新的。我脫掉身上的舊毛衣,讓二奶奶給我套上新毛衣。
二奶奶給我換上新毛衣,打量我一下,哭了。
我問,二奶奶,您怎么哭了?
二奶奶說,每年你過生日,我都會給你換一件新毛衣,這是最后一件了,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
二奶奶還說,這些毛衣都是你媽媽臨死前給你織的,大大小小一共十八件。
二奶奶說,過來,給你媽跪下。
聽了二奶奶的話,我對著媽媽的遺像跪了下來,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選自《絕妙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