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赫塔·米勒
赫塔·米勒,1953年生于羅馬尼亞。1987年與丈夫、小說家理查德·瓦格移居聯(lián)邦德國。米勒擅長描寫羅馬尼亞裔德國人在蘇聯(lián)時代的遭遇,作品在德國文壇享有極高的聲譽。2009年米勒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是:“以詩歌的精練和散文的直白,描繪了無依無靠的人群的生活圖景。”
“我從來沒有像在烏拉爾五年流放時期那樣,那么經(jīng)常地夢到吃飯?!蹦莻€男人說。他是在二戰(zhàn)期間沒有加入黨衛(wèi)軍的少數(shù)羅馬尼亞裔德國人之一,盡管如此,他還是在1945年因?qū)οL乩盏陌d狂犯有“集體過錯”而被流放到蘇聯(lián)。三分之二的流放者死去了,或餓死或凍死。
“腸胃越是空空,夢中的板油和面包就越是大?!彼f,“我在夢中吃得撐得要命,醒來時卻餓得發(fā)抖。”
“流放營地有警衛(wèi)看守,圍有鐵絲網(wǎng),周圍什么都沒有。”他說,“村子里有人死了,他們會派人來。我們會獲準進村去挖墳。由于在我們周圍天天都要埋葬餓死或凍死的人,因此挖墳已經(jīng)是一門熟練的手藝了,盡管土地凍得像石頭一樣硬。死亡在營地里太尋常了,尋常得如同白天和黑夜,如同脫衣服和穿衣服。同情心在雪地里:我們脫下死者的衣服,自己穿上,然后讓雪覆蓋住死者?!?/p>
“埋完死者后會有一頓死亡盛宴,我們有東西吃?!蹦腥苏f,“我們吃,體內(nèi)能裝進多少就吃多少……有一次我吃得太多了,飯都停在了舌頭下面?;貭I地前,寡婦把死者的大衣送給了我。這是我的萬幸。”
他接著說:“在到達營地之前,路把我繞蒙了,雪也把我下蒙了,我要吐。我還從來沒有像那次那么傷心過,我寧愿把我的心吐出來,也不愿把剛吃下肚的好東西吐出來。我哭了,因為我的胃允許我哭,因為它看不起我的工作和饑餓,因為工作不給我施舍吃的東西,盡管我已經(jīng)只剩下皮和骨了?!?/p>
“知道嗎?直到今天熱騰騰的土豆對我來講都是最溫馨的菜?!彼f,“一顆土豆即便是在今天,在五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溫馨得如同一張溫暖的床。如果我用手掰開一顆燒熟的沒有削皮的土豆,我的淚水會涌上來。不,那個時候不會涌眼淚,那個時候太餓了。那個時候沒有時間讓眼睛濕潤,土豆吃下去的速度甚至比我看它還要快。我只是在理智被餓得半死的時候看過土豆?!?/p>
當狹窄的店門口排起長隊,胳膊肘兒相互撞擊,有人叫喊,鞋子踩到鞋子時,我會想起那個男人的話:“一顆熱土豆是一張溫馨的床”和“餓得半死的理智”。但是沒人會去尋找說這句話的那個男人的準確形象,當生命懸于一線的時候,恐怖是不會尋找形象的,它只會尋找自己。對逃脫的人來講,它永遠都會作為死亡的跡象保留在頭腦中。
在貧窮的國家,一個人掙多少錢,一樣東西什么價,是非常普通的問題。我到很晚才發(fā)覺,我在德國提出這樣的問題,即便是很近的熟人也從來沒有回答過。熟悉的臉會發(fā)生變化:一種由隱私和惱怒組成的混合體開始布滿眼眶。開始時我懷疑我提問的音調(diào)不對,提問的時間不對。但是,音調(diào)和時間永遠不可能對,這個問題永遠不可能對,這個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如同偷窺存折的目光,如同目光接觸到自動取款機上的密碼。
在貧窮的國家,脫光衣服是在別人面前的赤裸;在富裕的國家,在別人面前脫光衣服是一種美麗的自信。在富裕的國家,當著別人的面談論自己的錢是一種赤裸,如同在貧窮的國家當著別人的面把自己脫成赤裸。
飛機上乘客不多。我坐在靠窗戶的位置。我旁邊的兩個位置是空的。另外一側(cè)的窗戶邊上坐著一個男人,他旁邊的兩個座位也是空的。這個男人和我之間有四個空座位。男人在嘩啦嘩啦地翻看報紙。他打開錢包,數(shù)錢。他數(shù)錢的時候做出用手掩藏的動作。他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們之間隔著四個座位。這個掩藏的動作不是藏錢的動作,而是把自己這個人藏起來的動作。這也是一種“餓得半死的理智”。這個男人不是在數(shù)他拿到手中又花出去的錢,而是在數(shù)自己,在數(shù)自己的秘密。
在羅馬尼亞,許多人到商店的時候,會把錢卷起來握在手中,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錢包,而是因為他們必須長時間地伸出錢、手和臉,直到能換到貧窮中匱乏的東西。
“一顆牙齒在德國值多少錢?”夏天我在羅馬尼亞時一個男人問我?!耙粋€碾磨機多少錢?”另外一個男人問。“一輛卡車多少錢?”一個出租車司機問。汽車開了十五分鐘后,我不用問就知道每個人一個月掙多少錢。
他們無法理解,我為什么回答不出他們的問題。他們的聲音是貪婪的,在這種聲音中我聽到了“餓得半死的理智”。
(小汐摘自江蘇人民出版社《赫塔·米勒作品全集》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