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
1
……在她里面有那種混在玻璃制造品中間的真金剛鉆的光輝。這種光輝在她那美麗的,真正深不可測的眼睛里閃爍出來。那雙周圍帶著黑圈的眼睛的疲倦而又熱情的目光以它那完全的真誠打動著人。誰凝視了那雙眼睛,都會覺得自己完全了解她,而了解了她的時候就不能不愛她。
——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眼睛是個人與世界交流的首要器官。只有眼睛才能將外部世界完整地納入軀體之中。合上一雙眼皮,個人與世界之間的通道立即關閉。當然,眼睛不僅是接受,同時還將一個人的心意投射到外部世界之中。許多時候,眼光仿佛是灼人的,而且會產生一種壓強。
愛情的開始經常是兩雙眼睛的互相遭遇。某一個時刻,眼神的一個短暫觸碰迅即完成了這樣的過程:納入與投射。的確,無論具體的愛情故事多么復雜,眼睛的行為已經概括了這些故事之中最為重要的主題——納入與投射。
2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fā)、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像在藐視……認識的人告訴我說:他叫范愛農,是徐伯蓀的學生。
——魯迅《范愛農》
王維有詩云:白眼看他世上人。白眼意味著將眼珠子上翻,于是,整個世界就會突然地在這個人面前矮了下去。這就是藐視。《晉書·阮籍傳》說,阮籍善為“青白眼”。遇到相互投機的人,阮籍就正眼相看;遇到禮俗之士,阮籍就毫不客氣地翻起了白眼。對那些桀驁不馴的文人墨客來說,白眼是一個相傳已久的傳統——這是他們與世界互不買賬的方式。
3
……五年前的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消瘦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魯迅《祝?!?/p>
祥林嫂臉上的眼睛間或地一輪,這僅僅是一種簡單的生理行為。這種生理行為背后已經喪失了任何具體目的。這樣的眼睛已經“目中無人”,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么值得祥林嫂專注地去看了。這是一雙沒有光的眼睛。的確,在祥林嫂那里,眼睛只不過是眼睛,一個眼珠會轉動的器官,如此而已。
(孔立威摘自《佛山文藝》2010年12月上,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