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熒
一
“你不能進京致仕,因為你要留在南陽做我的丈夫?!庇酪箍ぶ靼咽洲粼陧n靜軒的手臂上,一半像命令,一半像預言。
侍女們縮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出,卻忍不住偷看韓靜軒。
不愧是南陽郡第一佳公子,眉如春山,目似晨星,容貌姣若女子,又勝在氣質(zhì)恬淡沖和,故不顯脂粉氣,舉手投足問宛然天成,難怪人人贊說:“韓家大公子如一卷寫意山水,不雕不鑿,舒展間自有溝壑?!?/p>
他著一件暮青色袍子,交領(lǐng),露出里面中衣的雪白領(lǐng)子,絲綿的,貼著他的脖頸,貼得不是很緊,微妙而含蓄地松開一隙,叫人想把手學伸進去,感受他的脈搏。
永夜郡主沒有看他的中衣,沒有看他的脖頸,攥著他的手臂,仰頭,固執(zhí)地看著他的眼睛,像要從他的瞳人看掏出什么東西來。
韓靜軒輕輕咳了一聲:“殿下,你能解讀他人的命線?!?/p>
永夜郡主一怔,松開手,神情黯下去:“嗯。”
“那么,請為在下一讀?!?/p>
永夜郡主定了定,第三次念出寫在他血脈中的讖言:“從心所欲不逾矩,背井離鄉(xiāng),家人平安,美眷成空,抱殘壽終?!?/p>
韓靜軒眼睛里云霧深深,毫無波瀾:“多謝殿下賜卜?!?/p>
“總是可以試試看更改的!”永夜郡主掙扎著搖頭,像是想帶著他從什么羅網(wǎng)中逃出去,“從一開始就改過呢?譬如你不要從心所欲,不要離鄉(xiāng)——”
“殿下,”韓靜軒打斷她,“你真的見過有誰改變命運?”
永夜郡主咬住了嘴唇。
韓靜軒淡然一笑,一揖到地,衣紋如行云流水:“殿下寬坐,在下告退了。”
永夜郡主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把鏍鈿小案碰歪,案頭供的水晶盞掉了下去。地上明明鋪了厚厚的波斯挑花小方毯,盞兒還是輕易跌得粉碎,千萬片晶瑩碎片散在地上,美麗似星辰,郡主不覺笑了笑,緩步走開。侍女忙上來清掃。為首的侍女還記得幾年前,這只水晶盞跟其他幾十樣珍奇擺設(shè)一起送到郡主面前過目時,郡主唯獨指著它說了一句:“這東西好,有一天會碎掉給我消氣?!边^了這么些年,果然一語成讖。
南陽的永夜郡主一直會作出不吉利的預言,還每每應驗。她聰穎美麗,卻人人畏懼,原因正在于此。
韓靜軒快要走出南陽王府時,給王妃派來的侍女叫住了——確切地說,是側(cè)王妃。永夜郡主的生母是王妃,出于忌憚,在王妃病逝之后,沒人敢頂上這個位置。大家小心地默不作聲地避開它。讓它像一顆舊牙掉了,卻永遠長不出新牙,黑洞洞的,在那兒蒙塵。
側(cè)王妃居住的園子寧靜而幽雅,梅林中有個亭子,亭子上有個人,側(cè)對著他,穿一身灑線繡裙衫,烏亮的秀發(fā)挽成雙鬟,氣質(zhì)嫻雅,與世無爭。韓靜軒在十幾步外停住,拱手:“四小姐?!?/p>
她是側(cè)王妃的妹妹,偶爾來這里居住。有些事王妃不方便出面,就由她來傳達。譬如現(xiàn)在,她轉(zhuǎn)身微笑著問:“我們是不是要準備公子同郡主的新婚大典了?”
坦率得魯莽,但從她嘴里說出來,沒人能怪她。她有這樣一種奇怪的氣質(zhì),糅合著天真與狐媚,眉目流轉(zhuǎn)間帶著某種微妙的情愫。她提出什么要求,別人難以推辭。
韓靜軒低頭回答:“這并不取決于在下?!?/p>
四姑娘卻搖搖頭道:“郡主喜歡什么,王爺是不會拂逆的,我姐姐自然也不會,那么,豈不就取決于公子了嗎?”
韓靜軒笑了起來,一笑如天上的云開,露出無垠的淡青色:
“四小姐是擔心在下拒婚,惹來殺身之禍;還是怕在下成婚后觸怒太座,一樣不得善終?”
四姑娘也笑了,梨渦逗得那么調(diào)皮:“坊間下這兩樣賭注的都不少,總之沒人看好公子未來的人生。又有人傳說,公子要躲到京城去。我過陣子大約要去京城選秀,公子若給個準信兒,咱們約約日子,說不定能一道兒走呢!”
這話也只有她敢說得出來。
韓靜軒錯開目光:“她有沒有替你讀過命?”
“沒有?!彼墓媚飵缀跤行┻z憾,“很多年來,她都只替親近的人讀命了?!?/p>
二
韓靜軒并不是永夜郡主最親近的人。初初見面,她是深居簡出的郡主,他只是個普通文官家的公子。
她本來不該去玉佛寺上香,他也不應該去玉佛山赴櫻桃宴。
櫻桃宴是按習俗替新進士們舉辦的盛會,春末夏初,漫山遍野點點朱櫻新熟,澆以糖漿酥酷,盛在畫楹中,既悅目,又可口。韓靜軒頭天晚上身子欠爽快,本來不待赴宴,又怕人說他恃才傲物不合群,勉強支持著去參加。
那輛朱紅錦帷,絡(luò)帶飄飄的翟車駛過,跟他們隔著半座山頭,所有人都知道是郡主的車駕,一起把頭埋得低些又低些,三分是守禮,七分倒是怕被她那傳說中的烏鴉嘴晦氣沾到。
翟車本來該駛過去了,頓一頓,卻掉轉(zhuǎn)方向,徑直向他們而來。銀薰球叮當搖晃,散發(fā)出細細的香味,她緩步下車,恍若明霞流光,在那群人之中找到他,對他說:“你很好,可以舍己為人?!?/p>
四月的原野模糊成一片云彩,他眼中只能看見她霞光般的艷色,深邃的黑眼睛,還有嘆息般的贊揚:“你很好……”
他并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直到郡王府里那次文比武試。人們傳說,郡王做主,要替四姑娘招親。
側(cè)王妃這么多年操持內(nèi)務,并無差池,深得郡王之心。四姑娘身為側(cè)王妃最親的妹妹,也幫了不少忙,郡王對她比對自己女兒還親些,給她挑個好夫婿,也是應該的。
韓靜軒同四姑娘家是世交,自幼就認識,彼此都有些情意在心里,只不說罷了。這次比試,聽說側(cè)王妃特意過問,一定要把韓家大公子名字添在里面。韓靜軒想,他是一定能拔得頭籌的——為什么不呢?
金線鳳尾裙姍姍而來,灼灼的黑眼睛又一次在那么多人中找到他,單單是他,千萬載千萬里千萬人偏偏將這一刻留他與她相對,聽她說:“你不會?!?/p>
那天他詩不成篇,詞不成調(diào),走馬控鞍,彎弓卻沒有射斷三十步外的柳絲吉錢串。
那天大出風頭的是另一個年青人,郡王對他委以重任,卻絕口不提親事。后來聽說,四姑娘聰明毓秀,側(cè)王妃打算過幾年送她進京,從來托郡王在南陽給她招婿。
王家說“從來”,那就是“從來”了。
數(shù)月后,永夜郡主表示,她要招韓靜軒為夫婿。
韓老爺?shù)男那楹軓碗s,連永夜郡主的親生父親南陽郡王都躲著這個女兒,他一個小小文官沒理由希望跟傳說中的巫女攀親沾故。但反過來說,連南陽郡王對這女兒都敬畏有加,聽她說一,不敢道二,他一個小小文官自然沒有忤逆的余地,看來也只能從了。
倒是一向溫和孝順的韓靜軒,卻表態(tài),他要去京中游歷。這話一出,別人看他就已經(jīng)像看一個死人了。
只有四姑娘不僅不躲著他,反而敢膛進這攤渾水。她道:“我想請公子見一個人,也許對局面會有所幫助。”
韓靜軒一見此人,饒是好修養(yǎng),也幾乎驚呼出聲。
此人站沒站相,蹲沒蹲相,如同一只大野猴子,可面貌卻跟韓靜軒這么相像。倘若韓靜軒自幼被丟進猴子堆里,恐怕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韓靜軒吃驚地問四姑娘:“他是誰?”
“野猴子”當下翻了個白眼:“你問我還是問誰?”
他居然還會說話!雖然態(tài)度粗魯,口齒也有些不清,卻分明是在講人話。
韓靜軒當即拱手:“在下失禮了。敢問兄臺是哪位?”
“野猴子“哼了一聲扭過頭,說:“我是我,有什么好
問的?!?/p>
四姑娘把韓靜軒引到一邊:“此人渾濁未鑿,不跟他多言也罷。我是發(fā)現(xiàn)此人在王府旁邊窺探,才命人將他擒下,問下來,他只說有個朋友原先跟他頂好,不知為什么又不肯出來見他了。他生氣得很,過來找朋友的。他形容的那個朋友的樣子,倒有些像永夜郡主?!?/p>
韓靜軒腦袋里嗡的一聲,口中道:“是嗎?那又如何?”
四姑娘瞟了他一眼:“郡主與。這位朋友。斷交之后,便打算與公子成婚,公子不覺得太巧了嗎?”
外頭忽地一陣喧嘩。受四姑娘吩咐把著門的衛(wèi)士們,如秋天不中用的茅草紛紛向兩邊倒伏,甚至抱頭鼠竄。永夜郡主一馬當先闖進門來,目標很明確,直取屋中綁的那個“野猴子”,拽了拽他的鐵鏈,拽不開,眼睛往旁邊侍衛(wèi)一瞄,嘴唇一抿,侍衛(wèi)哆哆嗦嗦地過來替她開了。
“野猴子“雙臂一振而起,不忙和永夜郡主寒暄,指著四姑娘怒道:“你使奸計擒下我,不算!我們再來過!”
韓靜軒擋在四姑娘面前,四姑娘卻不慌不忙,也不要人擋,手一攤道:“我這樣的弱質(zhì)女流,不使計勝你,還能怎樣?”手劃在臉上羞他,“再來過,怎么來?單打獨斗?你把我打倒了,算是很英雄嗎?”
“野猴子”說不過她,兀自氣得胸膛一起一伏的。永夜郡主推他:“你還不走?”“野猴子”道:“你跟我走?!?/p>
“跟你?”永夜郡主笑得高傲而諷刺,“我貴為郡主,見你骨骼精奇,或許能為社稷造福,故折節(jié)與你相交。你卻爛泥扶不上墻,我看你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你還不懂?走!”
最后一個字,斥得斬釘截鐵,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野猴子”臉色一剎青,一剎白,一剎轉(zhuǎn)為醬紫色,猛地大喝一聲,如雪霆霹靂,令人心驚。這電光石火間,如果他要殺永夜郡主,大概沒人攔得住吧?他骨節(jié)略略作響,卻雙臂一振,走了。
永夜郡主這才把視線轉(zhuǎn)回四姑娘身上,慢慢道:“你倒不怕我?!?/p>
“怕什么?”四姑娘言笑晏晏,“殿下是否看到,命中我對你有礙?”
“哼?!?/p>
“如果命該如此,那有什么好怕的。”四姑娘傾身湊近她,“殿下要替我讀命嗎?”
一柄折扇不動聲色地隔開她們,韓靜軒輕咳一聲:“殿下勞頓了,是不是該回駕休息?”
永夜郡主依言低眉,轉(zhuǎn)身,卻拋下一句話:“婚期定在下個月?!?/p>
四姑娘面色一變。
韓靜軒只是道:“知道了?!?/p>
三
韓靜軒去見母親時,他母親正在哭泣。他并不是他母親唯一的孩子,卻絕對是最得意的孩子。這樣的孩子被那樣的郡主召為夫婿,像母親心頭的明珠給惡霸強娶了去,她被塞進一嘴的糖衣黃連,還吐不出來,只能悄悄哭泣。
聽見他的腳步聲,韓夫人忙拭淚,轉(zhuǎn)而往好處想,那怎么說都是郡王府,是高攀;雖然誰都說郡主是烏鴉嘴,但她父親,繼母現(xiàn)在還好端端地活著不是嗎?可見她知道輕重,也未必妨害親人,更不見得妨害了丈夫;再說,再說,郡主無論如何都是個美人兒,以后生下孩子,也準是個漂亮寶寶——她總不至于連自己寶寶都妨害吧?
這般想著,雖有兇險,又儼然是門好親事了。
韓靜軒踏進門時,她得以向他展露自然安慰的笑容:“什么事,軒兒?”
韓靜軒裝作沒有注意到她微紅的眼睛,同母親寒暄了幾句,問:“母親,我是不是有什么兄弟不在家里生活,流落在外面?”
韓夫人吃了一驚,皺起眉:“你的兄弟姐妹都在家里,你是知道的?!彪m然有幾個妾室所出的子女,頑劣不堪,韓夫人倒寧愿他們“失散”在外頭才好。勉強壓下這令人不快的思緒,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此外就是你的親弟弟,年幼時……得急病死了。你也是知道的?!闭f著,又忍不住想哭。
韓靜軒帶著這樣的答案去同永夜郡主舉行了婚禮。一應奢侈排場都是郡王府出資,男方只是意思意思地出了點錢。婚后他將住在郡主府,從此掛上“郡主的夫婿”的頭銜,不再是年少俊逸意氣風發(fā)的韓公子。他又能有什么意見?即使有,他并不說出來,永夜郡主也沒問。
新人的臥室收拾得整潔而精致,榻上杏綾繡被疊得整整齊齊,香絲芙蓉帳兒穩(wěn)穩(wěn)罩住鴛鴦枕。屏風外頭隔的則是書房,擺著書架,意思意思地陳設(shè)了半架兒書,書桌邊垂著時興的織花幔,也放了張竹榻供休憩。永夜郡主坐在臥室里的繡墩上,一點都沒有請夫君上床的意思,韓靜軒也就自動自發(fā)地轉(zhuǎn)過屏風到書房,拿了一卷書坐在桌邊看,一副完全不需要休憩,靠書本就可以消磨良夜的樣子。
老成的侍女覺得不太妥當,想說點什么,永夜郡主冷淡的一個眼神,讓她們屏息凝氣斂袂告退。
室內(nèi)只剩下紅燭搖影,永夜郡主撫摸著白檀木雕云藻紋的鏡架。在這架子后封著她給自己寫的讖言:“機關(guān)算盡,永失我愛?!币淮斡忠淮?,她試著改變自己的命運,在不同的人生關(guān)口做不同的抉擇,讀出來的結(jié)果還是永遠沒有變化。她像一棵堅忍的竹子,在歲月持之不懈地磨礪下,也漸漸變得絕望。
或許她的母親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放棄了預言吧?她想,身為傳說中“被神詛咒”的對象,她母親本來也應該有和她一樣的能力的。
她們是土司后裔,據(jù)說土司在獻祭時觸怒了神,神賜給他女兒及女兒的女兒們準確預言的能力。這是神的懲罰而不是恩惠,因為她們的預言雖然準確,卻總是噩耗,于是不受歡迎,不為人所喜,像烏鴉一樣注定要被眾人躲避放逐。
南陽郡王惑于土司小女兒的美色,仍然娶她為妻,整個郡國的臣民為此惶惶不可終日。而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三緘其口,比深海里的魚還沉默。
當你說不出好話時,你至少可以選擇閉嘴。
可惜像她這樣小心也換不來終生幸福。
永夜出生,三歲了都不會說話,那年南陽郡王壽誕,有仆婦抱著她逗引道: “給父王說點祝壽的話呀!”永夜黑如點漆的眸子注視父親片刻,開口道:“再過十六年,你將安樂而終。”
舉座死寂。
從此南陽郡王疏遠了她們母女,像躲避一對神圣的烏鴉般躲著。母親會怪她嗎?永夜想??墒悄赣H什么也沒說,哪怕臨死的時候,都保持了絕對的靜默。永夜經(jīng)常忍不住揣測,也許母親看得比她還要深,還要多,這才索性閉嘴?永夜則做不到。她經(jīng)常忍不住漏出幾句,希望身邊人跟她一起承擔預言的重荷。畢竟,有誰能真正具備面對預言的勇氣啊?她也會害怕,泄秘只是逃避和求救的一種方式。
她羨慕忌妒四姑娘,那雙眼睛里的神采,真的是興奮面對挑戰(zhàn),不管挑戰(zhàn)是什么都無所謂。永夜因此不愿意把四姑娘的命運透露給她。永夜不希望這個女孩子證明,她比永夜勇敢。
永夜自己已經(jīng)差不多放棄對命運的抗爭了,如果不是那天林獵時的奇遇。
她煩悶時喜歡去林場打獵,不用利箭,并不真正傷害什么動物,只是將箭桿去掉箭頭后,涂抹鮫膠,射到什么動物身上,就牢牢地黏在上面。受驚的動物帶著箭桿逃竄而去,博得她莞爾一笑——就是這份惡趣味。
她沒有想到,有一天,有人徒手接住了她的箭,并且還打算射回給她:“讓你也嘗嘗那些無辜家伙們受的折磨!”
劍眉長長入鬢,那雙秋水明星的眸子里燃著火光。
像箭離弦那么迅速,她愛上這個野男孩,用盡一切借口,甚至想出去寺廟上香這種無聊的由頭,一次次去郊外幽
會他。他的命數(shù),她也一次次越讀越深刻,他會遇見血光之災,沒有貴人相助就會死。
誰會是他的貴人?她的丈夫。誰會是她的丈夫?韓靜軒。讀得太清,令人寂寞。
“你信命嗎?”
“不信,我只信我自己。”野男孩答得斬釘截鐵。他是被丟棄在郊外的野孩子,七八歲時才被山林中的獵戶收養(yǎng),十幾歲時還是向往山林生活,離開獵戶與野獸為伍。他的世界里只有自由與風聲,沒有命。
“跟我走。”他對她說,一點也不考慮他配不配得上她,野人一個。她笑,她真的會接受他的邀請的。土司的后代跟無父無母的野人,不是很好的一對嗎?如果沒有血光之災。如果……
她讓韓靜軒成為自己的丈夫,這樣若干年之后的某一天,那野孩子會有貴人相助。
紅燭燒殘,東方漸漸發(fā)白,韓靜軒在屏風外的書桌邊靜靜地道:“郡主,天下恐怕會大亂,我還是進京探探門路比較好?!?/p>
永夜郡主默默地點點頭。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她的丈夫,其余的都不重要了,他要怎么樣,就怎么樣吧。關(guān)于她的任性和冷漠,他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也不太關(guān)心?!澳袃褐驹谒姆健!彼>氲鼗卮?,“你真的想去,就去吧?!?/p>
在京中漫長的時間里,韓靜軒只捎回來三封信,第一封說他在跟京里與貴人結(jié)交,日子過得挺好的;第二封說他謀了個職位,過得挺好的。第三封卻只是很潦草的幾行字,叫永夜“趕緊走”,甚至沒說明為什么。
永夜還沒拿定主意怎么辦,南陽郡王吃一顆果仁時噎著了,連多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兩眼一翻直接死了。隨后皇帝領(lǐng)著大軍御駕親臨,來查謀反。
謀反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的,南陽郡里也只有郡王夠分量,如今他自己噎死了,事情該不了了之了吧?不?;实蹖髡f中的“巫女”也很感興趣。
“謀反”本來就只是個借口?;实坌枰?,需要享受。永夜郡主像這個郡國里久負盛名的禁果,有人聞風而逃,有人則慕名而來,現(xiàn)在她必須被獻出去,不管她的父親還在不在。
永夜驟然明白了自己對父親下的讖言:“再過十六年,你將安樂而終?!彼氖畮讱q不算長壽,為什么還說他安樂?因為他避免目睹家業(yè)傾敗,親生女兒受辱。
她默然前往皇帝行宮。
并不需要犧牲一輩子,只要一夜,或者幾夜,皇帝就會放過這個郡國,并且將她封為公主,讓她代替父親掌管這個郡國。算是很好的交易。
傳說中荒淫無度,已經(jīng)把整座江山社稷置于危難之中的皇帝站在她的面前,倒比她想象中的英武,有一副虬髯,以及闊而薄情的嘴唇。她問:“你不怕我?”
“怕?”皇帝大笑,饒有興致地看著面前嬌小的黑眼睛女孩,“你如果像我一樣,整天都有人怕你,你也愿意找點刺激的。何況你會什么呢?“算命嗎?”他下令,“那你就給我算一個,我的死期在什么時候?”
她凝視著他琥珀色的瞳人:“今夜,此刻。”
如果不是她懾住他的心神,他身后那道刀光也許沒有這么輕易得手。月亮般的寒冷弧光,一閃,一條紅線在他脖子上。紅線拓寬,成死亡的隔閡。他的頭顱拎在殺手的右手上。殺手盯著她:“跟我走?!?/p>
血噴了她一身,她的美麗再沒有此刻這般不祥和璀璨。她面對野孩子和他手里的人頭,微笑著搖頭。
如果她走了,韓靜軒不再是她的夫婿,她不知道還有什么力量來保護他,不知道怎樣禳除他的血光之災。
外頭人喊馬嘶,野孩子哼了一聲,躡空而去。
這次事件揭開古老王國厚積薄發(fā)的亂局,從南至北,從晨至暮,從太陽光芒底下至月亮影子的深處,每一條生命都被卷入戰(zhàn)局,永夜領(lǐng)著南陽郡百姓拼死自保,最終獨木難支,眼看著就要像個雞蛋似的被擊碎。她已經(jīng)給自己準備了一把淬毒匕首。
忽而旌旗蔽日,馬蹄震天,大軍呼喝著一個消息:“秦王即位,天下太平!”
像動亂一樣迅速,也許還要更迅速的,天下太平。
南陽郡安全了,韓家也安全了,因為韓靜軒投靠了秦王,力保本家本族,還特別保全了一個人——韓思軒。
韓思軒就是韓靜軒的同胞弟弟,據(jù)說是幼年就病死的那個。沒人想過他會以活人的姿態(tài)重新出現(xiàn)。而韓夫人一見秦王陣營里被擒的一個勇士,立刻又哭又笑瘋瘋癲癲的:“軒兒,他是思軒!他也是軒兒。他是你的弟弟!蒼天保佑,他竟然還活著!”
她說,當年的南陽王妃私下里告訴她,這個孩子會妨害全家尸骨無存,必須殺掉。她不敢不信,又下不了手,最后把孩子丟到山野,回報王妃說:“已經(jīng)殺了?!?/p>
“為娘錯了。救他,救他,不要讓他再死一次!”韓夫人抓著韓靜軒的臂膀懇求道。
韓靜軒便從死牢中救了他。
“這便是貴人相助了?!庇酪乖谛睦锉P算著。再見到韓靜軒時,她多了柔情和歉疚,“我是因為這個才嫁給你的,并不是真的愛你?!?/p>
“我知道?!表n靜軒平和地回答。
“那你……”永夜怔住。
“我知道你是為了什么才打算跟我成婚的,但我愿意保全你。”韓靜軒進一步解釋,卻沒有說原因。
還有什么原因?一個男人甘愿被一個女孩子利用,還有什么原因?
他劍眉長長入鬢,秋水明星的眸子里映著燈光。在經(jīng)歷了亂世之后,這點光芒尤其珍貴,仿佛空谷中歲月靜好的足音。永夜恍然覺得,也許,也許她是愛他的?一開始她認錯了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現(xiàn)在才發(fā)覺,詩歌的開篇只是引子,荒原上的捷徑反而才是歸宿。
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俯身,揮袖間不經(jīng)意撲滅了油燈。
黑暗里,他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
燈火再明,她臉色煞白。他總結(jié)道:“幸好你不愛我。“欠身離去。她沒有回答。她已經(jīng)沒什么好回答了。
四
韓靜軒的府第,那晚有夜行人來訪。出了死牢的韓思軒,撲向自己的哥哥像撲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搶了我心愛的女人!”
“你弄錯了?!表n靜軒溫言勸慰,“她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好好聽她告訴吧,我祝你們幸福?!?/p>
“韓大人?”房間里有女人刻意提高聲音問,“有什么要幫忙的嗎?”
“沒有。”韓靜軒把手指摁在嘴唇上,警告韓思軒安靜,然后也揚聲回答,“什么事也沒有?!?/p>
窗子開了一線,韓思軒見到女人高髻上裝飾的明珠碧玉,光彩奪目,搖曳生輝。哪位貴夫人?嗬,他在牢里聽說,韓大人與賢妃有私。
“你不要她了?”韓思軒張大嘴。他從沒想過有誰能拋棄永夜。
“不是這樣……”韓靜軒百口莫辯, “總之,去吧。我不會擋在你們之間。”
韓思軒像狼一樣剜了他一眼,縱身離去。身后,宮裝的四姑娘問:“你讓你弟弟跟你妻子私奔?”
她如今是賢妃。那年進京選秀,她沒有被選入后宮,而是慧眼嫁了秦王。賢妃可以深夜私會官員?嗬,可以,因為她幫著韓思軒為他家人和族人求情,秦王心里難免有芥蒂,于是她道:“非要放心不可的話,您就閹了他吧?!?/p>
反正她已經(jīng)得不到他,其他女人也不用得到。
“你恨不恨我?”在他背后試探著伸手,她問他。
“不,”韓靜軒很君子地回答,“你是個女人。我不能恨一個女人?!?/p>
四姑娘舉手掩面,失聲而泣。韓靜軒把目光投向夜色。他想,至少,他深愛的女人已經(jīng)奔向幸福的歸宿了。
第二天,人們在永夜郡主的房間發(fā)現(xiàn)了她沒有頭顱的尸體。割走她的頭的是韓思軒嗎?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不跟她雙宿雙飛,卻要割了她的頭。
太平第五十一年,韓靜軒壽終。閉上眼睛時,他看見七十年前的春暮,漫山遍野點點紅櫻桃,有個女孩子一邊走來,一邊蒼茫地笑,黑眼睛熠熠生輝,令他一生死心塌地,無法自拔。那雙眼睛和那抹笑容,現(xiàn)在何方?
五
南陽郡再往南,是一片叢林。叢林里,有一座荒廢的祭臺。祭臺邊,有一具白骨抱著一個骷髏,睡得安安靜靜。
白骨曾經(jīng)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愛上一個高貴而驕傲的女孩子。女孩子不肯跟他走,他不惜投身于叛軍,殺人破陣,希望把女孩子驕傲的基礎(chǔ)打碎,逼她跪在他面前哭泣投降。后來他投靠的勢力并沒有勝利。女孩子告訴他:“我曾經(jīng)愛過你,但現(xiàn)在,我愛的是別人?!?/p>
女孩子的母親曾經(jīng)預見到了這一刻。她預見到韓家幼子長大后會殺死她的女兒,她一生中唯一逆著命運做了一件事,要求韓家把這孩子殺了。可是為什么,讖言還是沒有更改?她帶著疑惑,認命地死去。
命運真的不可更改?不。直到最后一刻.永夜都有活下去的機會。如果她笑著把手放在韓思軒的手里.天涯海角跟他走。
可她不肯對愛情撒謊。變了的心,就是變了。哪怕韓靜軒已經(jīng)告訴她,他成了個閹人,并且愿意放棄丈夫的身份,真心誠意祝她幸福。
韓思軒憤怒地割下她誠實而驕傲的頭顱,想去找情敵算賬,情敵卻從另一個女人的房間里出來,說自己早已放手。
那么就沒有情敵了,有的只是個變心的女人。即使如此他也不放手。絕不。他帶著她流浪,往南再往南,他倒在一座荒廢的石臺上,閉上眼睛,至死都緊緊抱著她,生怕被誰奪走似的。
這是他的選擇。所謂命運,到最后,只不過是局中諸人的選擇。
神靈靜默。野櫻桃在陽光下閃爍著嫣紅的光澤,像女孩子的笑靨。這一局已走到終點,下一盤,誰來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