闌小珊
引子
他的夢里總是有一片碧綠的芳草地。
天青云淡,烏語蟲鳴,他行走在春日的原野上,頻頻回頭看那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濃翠欲滴的葉子,藤蔓上開著小花,嬌俏可人。
他心生喜愛,竟不想離開。
可一直有人在催促,要上路了。
少年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頭,手指合攏,細小的血管微微凸起。他便這樣醒了,披衣起身,在燈下翻開一本《神農本草經(jīng)》。
他的夢里總是有一片碧綠的芳草地。而醒來時,滿心惆悵。
[第一折]
1
柏生來署長公館的那天,是晚秋的早晨。才上日頭,他站在回廊下,手執(zhí)一本《神農本草經(jīng)》說話。
“百草頭上的露珠,最是滋肺養(yǎng)人的。柏葉上露,能明目,薔薇上露,能生香,古有楊貴妃吸花飲露,肌骨潤澤,口齒芬芳……”
底下的丫環(huán)笑作了一團,打趣道:“這個人真是大夫嗎?這么迂腐,也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吧?!?/p>
白芍被笑聲吵醒,懶懶地裹了流蘇披肩,倚窗探看。她也知道,署長又請來了一個大夫,醫(yī)治她那終日困倦的怪病。
偏偏那么巧,是姜柏生。
白芍咬了咬嘴唇,望著青瓦白墻間柏生的身影,他還是穿著初見時的煙灰色長衫,越樸素,越襯得一雙桃花眼光鮮動人。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白芍不由得怨恨作弄人的命運。那是兩個月前的乞巧節(jié),她也才滿十八歲,青春少艾,哪有不情竇初開的,她編好紅繩,偷偷出了家門。集市上好不熱鬧,一路看雜耍聽評書,逛得開心,那雨說下就下,一陣傾盆,連傘都撐不住了。
她揣著在集市買的荔枝和兩只泥人,躲進了月老廟。這也好,她正想求個婚緣,才擺上泥人,就聽見門口的腳步聲。她轉頭,不提防撞上男子的目光,他竟盯著她看。
“小姐,我觀你的氣色,必定有內熱之癥。內熱體質的人,不宜吃荔枝,我勸小姐還是不要貪嘴……”
白芍聽得厭煩,模糊地想起這男子在買泥人的時候見過。巧了,他也來月老廟避雨。白芍當是遇到了市井惡徒,連泥人也不要了,冒雨向碼頭跑去。前腳登船,那人后腳跟了上來,他焦急地說:“小姐,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白芍一臉不高興:“我為什么要聽你的,你是大夫?”他點頭:“我叫姜柏生,學中醫(yī)十二年了?!?/p>
小船上除了舵公,便只有他和她兩人。那時,恰好有一朵碧色的云映入他的眼波,這個長著桃花眼的男子,一下撞開了白芍的心扉。
白芍想,那雨中登船的情景,好像《白蛇傳》的戲文在上演,她卻不是白素貞。大雨造成天災,泥石流淹沒了稻田,顆粒無收,家人迫于生計,把她嫁給縣城警察署的署長做姨太太。
短短門十天,一生都改變了。
哀嘆間,日已上三竿。
柏生走出回廊,握著《神農本草經(jīng)》的樣子有點落寞。丫環(huán)們笑他腐舊,都是民國了,還把這種無用的古書當寶貝。所以從那一天起,每日清晨,就只有柏生一人在花園里收集露珠。他忙活一早上,才收了珍貴的半荷葉,盛在青花瓷杯里,捧給白芍。他彬彬有禮,說姨太太的病不用吃藥,這百草之露有天地的靈氣,勝似一切藥石。
他究竟曉不曉得,她的病是心病,為相思而患?
白芍笑了笑,說姜大夫,我心里悶,不如你給我講講《神農本草經(jīng)》吧。
柏生便把書搭在膝蓋上,泛黃的書頁在他的指間透出墨香,他一頁頁讀下去,操著好聽的南方口音。末了他說,日后他學成出師,一定要開一間藥鋪,名字叫百草堂。
“這是有典故的,傳說神農嘗百草,一日遇七十毒,才始有醫(yī)藥?!卑厣d致一高,也眉飛色舞起來。
白芍問:“姜大夫相信神話,那信不信有狐精妖怪?”
柏生說:“姨太太是不是看多了異志雜書,你身子不好,要安心靜養(yǎng)?!?/p>
白芍一撅小嘴:“別老叫我姨太太,你不是知道人家的名字嗎?”這口氣,聽起來像是打情罵俏。仿佛一下子打開了心結,柏生湊近了,賭氣地說:“打從我進門,你不也是只叫姜大夫嗎?”
陽光透過窗外的樟樹灑下來,枝葉婆娑。風暖,花香,人醉。
但也只是片刻的溫存,稍縱即逝。
2
半個月后。
白芍的病好轉,肌骨豐澤,整個人都瑩潤水透。真是吸花飲露起了效用,下人們個個稱奇,話傳到了署長的耳中,便急急忙忙來別院過夜。
當晚,柏生領下十塊大洋的診金,離開了公館。
也是當晚,署長趴上繡著合歡花的紅綾被,摟住了白芍。男人的胖手像一塊肥膩的豬油,摸著她的臉,要一親芳澤。白芍嬌嗔,端著喝了半杯的殘酒笑,這紅塵風月之事,只要她動心思,一點也不難做。署長果然迫不急待,抻著脖子就著她的手喝酒,頓時口津橫流。
署長頭一歪,赤條條地栽在床上,做起了春夢。
白芍冷笑,這個蠢物,怎能拆散她和柏生的姻緣?她轉了身,吹燈出門。
趁夜疾行,不多時,來到月老廟。那兩個泥人仍在案上,一男一女,肩挨著肩傻笑。白芍掏出紅繩,把他們牢牢地牽系,她要把那個乞巧節(jié)未完成的事完成。
正磕頭,門外一個聲音說:“難得啊,這年月,還有人拜月老?!卑咨只仡^,就看見有個大叔坐在臺階上,倚著柱子抽煙。他的腳下放著一個斑駁的木箱,他就是那個在集市上賣泥人的,泥人章。
白芍聽泥人章的感嘆不無道理,自從洋人來中國傳教,新派的青年男女多去教堂,不再光顧月老廟,廟中香火不濟,日漸冷清。
只是,深更半夜,一個賣泥人的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
那泥人章似乎看穿了白芍的想法,笑道:“我住在這里,難得看見來上香的,但可惜不是人類。這個軀體,你還適應吧?”
白芍驚訝:“你怎么知道?”
泥人章吐了一口煙,說:“那天買我泥人的姑娘,不是你。”
白芍惱怒:“那個女人死了,我才附在她身上的,沒做違背生死輪回之事,就是閻王爺來了,也不能治我的罪?!?/p>
是,她并不是林白芍,她只是個愛慕柏生的小妖。林白芍出嫁時,在轎子里吞金自盡,小妖多情,怕柏生傷心,便附在林白芍的身上,生病請大夫,都是她使的小伎倆,只為和柏生再續(xù)前緣。
她說:“如今,我就是白芍,柏生喜歡的白芍,哪怕天打雷劈,我也要和他好下去。”
3
署長夜夜在白芍的房中度“春宵”,像是中了她的毒,為她神魂顛倒,也開始對她言聽計從。秋去冬來,署長的身體也像枯死的萬物一樣委靡下去,沒多久,便油盡燈枯。
下人議論,說署長的死是房中過縱所致,看白芍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鄙夷。但他們也只能看看而已,署長的遺囑上寫得分明,財產(chǎn)全部歸白芍,連正室和嫡子都無話可說。
過了頭七,白芍去柏生做學徒的藥鋪贖人。雖說已是二月,開了春,風還是有些料峭的冷。白芍施了脂粉,換上鮮亮的褶裙,打黃包車的時候,她聽見有人罵:“不要臉的小寡婦?!?/p>
她不在乎。
她站在藥鋪的門口,見柏生氣象一新,體面地在柜上執(zhí)事。自從柏生治好署長姨太太的病,師傅也器重他了,讓他在藥鋪做個小掌柜。事業(yè)上的起色,多少沖淡了情場的失意,身旁,小師妹拉著他撒嬌:“柏生哥哥,我分不清草藥,你指給我看好不好?”
反倒是白芍像多余的人。她聽著師傅打算盤的聲音,又想起
署長扔出十塊大洋打發(fā)柏生走的嘴臉,這其中的道理,她不是不知道。
她倚門輕笑,一身環(huán)佩當當作響,她叫下人抬上一只箱子,打開來,滿滿的都是珠寶:“這些,是給師傅栽培柏生十二年的謝禮,只不過,我們柏生太能干,一定要做東家的?!?/p>
她有錢又有勢,由不得師傅說個“不”字,就這樣帶走了目瞪口呆的柏生。
4
后來白芍才明白,從她用一箱珠寶買走柏生時,就褻瀆了愛情。
百草堂開張的前一天,白芍請了戲班,在院子里搭臺子唱戲。她是想讓柏生高興,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聊過天了,每日她為藥鋪張羅,親歷親為,舍不得讓他干一點兒活,她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他卻不領情。
柏生說得最多的,只有一句話:“我欠姨太太的錢,一定會還?!?/p>
聽這話,好像是她活該犯賤。
臺上唱得情濃,華麗的油彩在光暈下閃動,空氣里像浮了一層金粉。正是人間的大好春光,白芍千嬌百媚,卻挽不回柏生的心。
警察署的巡捕隊在那一刻闖進來,皮靴踏著青石磚,水洼飛濺。他們說,驗尸發(fā)現(xiàn),署長是死于中毒,那種毒聽上去真要命,名叫斷腸草。
署長是死在白芍房中的,她的嫌疑最大。
白芍并不辯解,只是說:“讓我和家人道個別?!?/p>
她轉身走向柏生,在天井里拉住他散發(fā)著草藥香氣的手。那個瞬間,她是忐忑的,她覺得自己要失去他了。柏生問,你真的殺了署長?白芍說是,她夜夜給署長下藥,使他慢慢地中毒,最后連腸子都爛掉了。那其實是她的妖術,若非如此,她又怎能獲得錢財,為柏生打造出今日的一切?
白芍說:“沒事的,我很快就可以出來,你安心開藥鋪就好。”
可柏生笑了,笑得凄涼而絕望:“原來我欠的,是你謀財害命得到的錢,那和我自己殺人有什么兩樣?我只想做個好醫(yī)生,可是你……”他狠狠地把手從她的手心抽出來。
幾日來的風言風語,街坊的白眼,巡捕隊的嘲笑,終于擊潰了他最后的一點自尊。
然后他說:“你把我的一生都毀了?!?/p>
5
柏生走了,跟隨商人的船去了南洋。
當她逃出牢獄,回到百草堂,這里已是一片狼藉。藥鋪被查封,草藥撒了一地,連同那本《神農本草經(jīng)》,像抹布一樣泡在水漬里。她這才知道,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會再回來,也不會再愛她。
白芍蹲在地上,抱著書大哭起來,若不是泥人章叫住她,她真要尋死了。泥人章嘆氣:“看你傷心的模樣,我也會相信你不是妖,是個癡情的人間女子,這幾千年,你是怎么捱過來的?”
這個賣泥人的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從木箱里掏出一只轉盤,食指一撥,軸上的銅鈴清脆作響,他在軸心系上紅繩,說:“現(xiàn)在給你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但逆天而行要付出代價,你愿意嗎?”
白芍毫不遲疑:“我愿意付出一千年修行,換來和柏生的一次姻緣?!?/p>
[第二折]
1
那天是乞巧節(jié)。青行鎮(zhèn)林家的姑娘一早出門,乘船渡河,去縣城趕廟會。也是一早,城南藥鋪的學徒姜柏生辭別師傅,去藥市采購藥材。
天氣晴好,街上車水馬龍,人們各自匆匆趕路,像許許多多的陌生人,姜柏生和林家姑娘走了同一條街,在月老廟的門外擦肩而過。
那場雨沒有下,命運也從那一刻起被扭轉。
那天,姜柏生在藥市上因識得一根百年野參,一揚成名。而林家姑娘,貪吃了從集市買回來的荔枝,熱癥復發(fā),竟一病不起。
轉眼是一年。柏生接手了師傅的藥鋪,改字號為百草堂,是年春天,為尋幾味藥材,他來到了青行鎮(zhèn)。
那日清早,就在柏生背著藥鋤上山的時候,林家姑娘也正好出殯。裝斂時,小妖又附上林家姑娘的尸身,她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柏生面前出現(xiàn),借別人的樣貌,借別人的身體。但那也沒關系,只要可以得到柏生的愛,即使,他眼中的女子,永遠都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她抬手,看著手腕下汩汩流動的血,想起泥人章的告誡。
泥人章說:“如果我沒看錨,你只是小小的草木精靈,雖然修練了幾千年,但還是修不出血肉之軀。附在人身上久了,就如同寄生一樣,你要小心?!?/p>
癆病的女孩子是不能入土的,只裹上草席,扔在深山里。于是,采藥的柏生遇見了受傷的少女,她臉頰蒼白,氣若游絲,躺在碧綠的蔓草叢中,美得有點不真實。
正是這點不真實,讓柏生動了心,他把她抱在懷里,為暖她手腳,喂她吃云南白藥。當少女醒過來,慢慢睜開被霧氣打濕的眼睛,他看著她,心都被融化了。他說:“我叫姜柏生,你呢?”
她說:“我叫白芍,芍藥的芍?!?/p>
“白芍……”柏生輕聲地念,“性平,無毒,通順血脈,止痛益氣,是很好的藥材呢。”
他抱起她,溫柔一笑,說:“別怕,我一定會治好你的?!?/p>
神醫(yī)救少女起死回生的故事開始在小鎮(zhèn)流傳,他們的愛情也在人們的描繪里愈加美麗脫俗。在那段日子里,柏生時常抱著白芍一起看《神農本草經(jīng)》。他說,我喜歡這本書,沒事就翻開讀讀,盡管它很古老,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了。我是不是和它有什么淵源啊?
白芍莞爾不語,握住他的手在頁間滑動,她太迷戀柏生手上的草藥香,情不自禁地低頭親吻。柏生便把她的頭發(fā)攏開,像展開了一朵柔弱的花,與她深深地纏綿。
一夜春雨敲窗。
天亮時,白芍送柏生離開。他們在渡口擁吻,晨曦薄涼,柏生低喚:“芍兒,我要娶你為妻?!?/p>
柏生果不食言。他不顧十幾年青梅竹馬的情意,背棄與小師妹的婚約,明媒正娶了白芍。
婚禮上,柏生牽著白芍拜堂時,小師妹尖叫著沖進來,扯下紅蓋頭,打了白芍一記響亮的耳光:“狐貍精!”白芍一動不動,牙齒打碎了也要咽下去,她不會再犯上次那樣的錨誤,為了柏生,她什么都可以忍。
她收斂起身上的妖性,把性子磨得溫順柔和,洗衣煮飯,盡妻子的本分。柏生總說,他娶了世上最賢良的女子,他心疼白芍嬌弱,親手挑選藥材,熬好藥再吹涼了喂她喝??扇兆右痪?,白芍仍是嬌不勝力,也不見有孕。她也不想這樣,自己失去了一千年的修行,元氣大傷,支撐起生命已經(jīng)不易,更不可能孕育胎兒。她滿心委屈,卻難以言說,當激情在減退,她也像曬干了變黃了的草藥,讓柏生失去了的新鮮感。
白芍說:“夫君,不如我們領養(yǎng)個孩子……”柏生頓時沉下臉,“你想讓別人都知道我治不好你嗎?連自己妻子的病都醫(yī)不好,百草堂還怎么做生意?”從那以后,柏生時常晚歸,他只說是生意忙,白芍嗅著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胭脂味,便知道,他在撒謊。她并不揭穿,她只是白嘲,自己明明就是會勾人心魂的妖精,卻非要做賢妻良母,淪落得像個怨婦。她想,這大概就是紅塵的法則,千古不變。
任你是什么樣的妖怪,任你有多大的本事,一旦愛上了一個人,都會為他臣服。
白芍抹去眼角的淚,打開瓷壇,把制好的藥丸放進去。百草堂的生意做得很大,最有名的莫過于一種叫“柏芍丹”的丹藥。那是柏生在青行鎮(zhèn)和白芍相愛后,一起翻看《神農本草經(jīng)》的時候配制的,那時,他寫配方,她磨藥,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白芍日夜在藥房忙碌,仿佛這小小藥丸就是她的法寶,雙手奉上,柏生就會回心轉意。
天邊已泛起魚肚白,白芍走出藥房,疲倦地坐在臺階上。石上青苔濕冷,一條竹葉青鉆出來,吐著信子,咬上白芍的手腕。
只咬了一下,陡然間,毒蛇像被掐中了七寸,摔下去,僵死在地上。
啪的一聲。白芍抬頭,看見柏生臉色發(fā)白地站在院門口,晾曬架上的草藥撒了一地。
3
那晚,柏生回來得很早。
他的臉上又展開許久未見的笑顏,溫了一壺酒,在院子里擺上小幾,叫白芍一起坐。他打開錦盒,送給白芍一個祖母綠的手鐲,笑著問她喜歡不喜歡。
仿佛前日,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有了你新配的柏芍丹,藥鋪的生意也越來越好了,芍兒,你受累了。”他又叫她芍兒,溫柔而寵溺。盡管,他待她好是為了她配的藥,世故而涼薄的理由,可白芍歡喜得很,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溫存,便想也不想,把鐲子戴在手上。
潔白的手腕,嬌嫩如藕,連一個疤都沒有。
柏生看著,心里咯噔一下。他端了酒壺,倒?jié)M白芍的杯子。酒在杯中,倒映出男子如春風般的笑容,這良辰美景,神仙也會羨慕。
可白芍的眼底忽然涌出了淚花。她端起杯子,那股香氣撲鼻,勾心斷腸。她喃喃地道:“好,好,夫君要我喝,我就喝……”
一飲而盡。
酒穿腸而過,白芍的臉頰也暈開緋紅,人霎時嬌艷了幾分。柏生想到和她的離奇相遇,想到她總也暖不起來的身體,一個踉蹌栽了下去。
“妖怪,真是妖怪……”他驚恐地后退,“怪不得伙計們說蚊蟲從不叮你,連毒蛇咬了你都會死,你根本,不是人!”
所以他才在酒里下了斷腸草來試她的嗎?
白芍哽咽地說:“我是妖,但我從來沒有害過你啊!”她哭著,向他追過去,想跟他解釋。
柏生不聽,他驚慌失措,哆嗦著從懷里摸出一把手槍。槍走火了,子彈擊穿白芍的肩,一股鮮血噴出來,濺上柏生的左眼,頓時皮開肉綻。他大叫一聲,倒在地上,疼得全身都在掙扎。白芍去扶他,他卻狠狠地推開她,口中怒罵:“妖怪,你好毒,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你好毒,到底是什么東西。
他的話像天雷劈頭打在白芍的身上。她呆呆地低頭,看著滿手的血,在夜色里竟泛著綠瑩瑩的光——那不是血,是致命的毒液。
那一刻,她終于清醒了。
[因果]
傳說,神農嘗百草,一日遇七十毒,最后死于一種劇毒的草。那種毒草,能斷人肝腸,后人給它起名,斷腸草。
這個故事流傳了幾千年,她也在人世流連了幾千年,一直到,看見柏生。她像個影子,日日陪在心愛的男子身邊,陪他學醫(yī),陪他采藥,陪他在睡不著的夜翻讀《神農本草經(jīng)》。
她本無奢望,可是有一天,柏生愛上了一個女子。那個乞巧節(jié),她化作煙雨中的一朵碧云,看他們在船上說笑,不禁對紅塵情愛心生向往。
她多想和柏生愛一場。
原來愛情,是會上癮的毒藥,沾上了,就戒不掉。她又去月老廟找泥人章,哭著向他哀求,能不能再讓她重來一次。
泥人章問:“你想好了怎么做嗎?”
她啞然。第一次,是她太強勢,傷了柏生的心。第二次,她事事順從,處處忍讓,柏生卻嫌棄了她。
該怎樣,他才會一心一意地愛她?
泥人章悶悶地抽煙:“這個男人一再負你,你還是癡心不悔,能告訴我嗎,你到底喜歡他什么?”
她說:“因為是他轉世的神農啊,而我……就是那棵斷腸草,他是第一個親近我的人,他手心的溫暖,我一直都記得?!?/p>
泥人章?lián)u搖頭,掏出一塊檀香,放在香爐里。青煙繚繞,半空中,畫面徐徐展開
是千年前的原野,一個和柏生樣貌相同的男子,守著一株植物,他雙手溫柔,為小草遮風擋雨,像珍視最心愛的寶貝。
當煙氣漸漸散去,男子不見了,他變成了一把藥鋤。
“姜柏生并不是神農,他只是神農的藥鋤。神農嘗百草造福人類,死后做了神仙,手中的藥鋤也被封為侍神。藥鋤封神后,受命斬除斷腸草,明明心知,這種劇毒的草若有了氣候,定是禍害,卻偏偏愛它青翠可人,狠不下心斬殺。之后千年,他都在守護那棵斷腸草,助它修行,也因此觸犯天條,被貶下凡受難。他深知,一次次的輪回,千年的記憶終將消盡,他不愿背叛自己最初的愛,寧愿舍棄真心,世世做薄情之人?!?/p>
泥人章說:“這一世,哪怕重來一百回,姜柏生也不會好好愛你,因為他的真心已經(jīng)沒了。他不是你愛的神農,你的追隨,不過是在報藥鋤的恩。現(xiàn)在你明白了情緣因果,還要再重來嗎?”
白芍愣了。她百感交集,想起和柏生在一起的種種,快樂的,傷心的,一時都涌上心頭。報恩也好,補償也罷,能這樣刻骨鉻心,除了愛還能是什么?
“我愿意的,再付出千年的修行,換一次重來的機會?!彼蚰嗳苏鹿蛳?,“我早該看出來,你不是一般的人,是掌管人間姻緣的神。月老,請成全我。”
泥人章笑了,眼角漾開一道細細的紋:“在市井混多了,我?guī)缀醪惶浀米约旱纳矸?。想想我們都一樣,在人間的時日一久,會越來越像個人吧?!?/p>
月老把紅繩系在轉盤上,另一頭系上白芍的右手,說:“你的代價,我收下了?!?/p>
[第三折]
1
仲春四月。
清早,百草堂藥鋪的年輕東家姜柏生,踏過一片新綠的芳草,背著藥鋤上山。山中霧氣蒸云,群巒青黛,草木蔥蘢,他貪看美景,不覺走遠路,迷失在山崖上。
月老施法,讓時間重回到柏生上山采藥的那天。月老對白芍說,這是最后的機會,她已經(jīng)沒有代價能付出了,修行盡失,不能再脫離這個軀體,會經(jīng)歷生老病死,在生命枯朽時,灰飛煙滅。
即使死,她也甘愿。
愛一個人只要他幸福便好,她已經(jīng)害了柏生二次,連累他受苦,這一回,她不會再打擾他,只想看到他有一個好的結局。
然而命運,孰知重來的結局,是好還是更壞?柏生在山上兜轉了一天,不見人煙,天黑時,他又累又餓,不慎墜下山崖,摔傷了后腦。
從此,世上少了一個醫(yī)生,多了個傻子。百草堂的伙計賣了藥鋪,未婚妻小師妹改嫁他人,短短幾天,事業(yè),愛情,名譽,統(tǒng)統(tǒng)被奪走,柏生變得一無所有。
就在他像流浪漢一樣無依無靠的時候,白芍又回到了他的身邊。這都是她的錯,必須承擔。注定了,他們這一世要糾纏不休,他守護她千年,所以,她要補償他一輩子。
2
白芍帶柏生離開了青行鎮(zhèn),她揣著那本《神農本草經(jīng)》,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里做赤腳醫(yī)生。她起早貪黑,辛辛苦苦,賺一點微薄的錢來照顧柏生,保他衣食無憂??砂厣傄灿洸蛔∷拿郑男闹侵皇俏鍤q的孩童,餓了吃,困了睡,每天的游戲就是在草地上玩泥巴,累了便往白芍的衣襟上蹭,一聲聲地喊她姐姐。
一天,白芍在曬草藥,柏生扯著地上的葛藤,傻乎乎地說:“姐姐,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大片青草地,我在草地上走啊走,一回頭,就看見有個像你一樣大的姐姐,穿著一身綠衣裳,模樣兒真好看啊……”
他說著,聽見白芍的啜泣聲,慌忙給她擦眼淚,手上的泥巴弄了她一臉:“姐姐,你怎么哭了?”
“沒有,我沒有哭?!卑咨謩e過臉,一行淚悄然滑下。
原來,他還記得她本來的樣子。盡管只能在夢里看見,盡管,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夢中人其實一直都在身邊。
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他和她,終究是修得了圓滿,再也不會分開了。
3
柏生活到了七十八歲。一生平安,無疾而終。
白芍花掉一輩子的積蓄,給他置辦了風光的葬禮。她也已經(jīng)很老了,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她堅持張羅,親手為柏生穿上新衣,把連夜做出來的鞋套在他已經(jīng)縮小的腳上。
她放下那本《神農本草經(jīng)》,最后親吻柏生的手,看著他安詳?shù)哪?,眼窩卻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人老了,便也像干枯的草,風一吹,根就斷。
她自知大限已至,硬生生吊著一口氣,跟著送葬的隊伍一路走。過了河,經(jīng)過岸上的一片草地時,突然眼皮一沉,栽倒下去。
風吹過曠野,她聽見私塾里的孩子在朗讀一首唐詩: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白芍聽著,聽著,心里就安靜下來,再也沒有悲喜。送葬的人越走越遠了,她也慢慢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魂魄在草地上散開,和草木融為一體。
柏生,當你再世為人,走過這片芳草地的時候。
你還會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