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民
周曉陽趕到家時,繼父孟春林已經(jīng)躺在堂屋的一扇門板上了,臉上遮蓋著一張黃紙。他是因勞累過度而致死的。
看著毫無聲息躺著的繼父,周曉陽才突然明白過來,這個男人永遠從自己的視線里消失了。無論自己怎么憎恨他,不理睬他,可他卻總是一如既往地疼愛著自己,把自己視為己出,卻又得不到任何回報。他活得真難??!周曉陽想到這里,心里倏地一陣激動,淚水便嘩地一下流淌了下來。他猛地朝繼父的遺體撲了過去,大叫一聲:“爸!”這是周曉陽十多年來第一次喊孟春林爸,可他卻永遠也聽不到了。他一直有個十分可笑的想法,如果繼父不存在的話,離婚后的母親也就不會嫁給他這個拉板車的搬運工,自己也就不會被同學(xué)們視為拖油瓶,更不會被人恥笑有一個沒出息的拉板車的父親……
辦完繼父的喪事后,周曉陽準(zhǔn)備返校繼續(xù)上學(xué)。他是大四的學(xué)生,除了面臨畢業(yè)后找工作的艱辛外,他還要靠打工來養(yǎng)活自己。自從他跨進大學(xué)的門后,就很少要繼父的錢。這除了對繼父的那份憎恨外,還因為母親癱瘓在床上,全靠繼父一個人來養(yǎng)活。
癱瘓在床上的母親見兒子又要走了,突然淚水縱橫,她想要對兒子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將要說的話咽了下去。周曉陽見狀,嘴唇也下意識地嚅動了幾下。就在他走到門口時,又突然踅回頭,來到了母親的床前。因為他猛然想起,繼父沒了,癱瘓在床上的母親今后由誰來照顧?誰來養(yǎng)活?
母親似乎看出了兒子的心思,朝他苦笑了一下說:“陽兒,你去上學(xué)吧!你爸臨死前,早已把我托付給對門的錢阿姨了。你放心,她每天都會來給我燒飯,為我忙家務(wù)事的?!?/p>
周曉陽下意識地看了母親一眼,搔了一下有些蓬亂的頭發(fā),支吾著問母親:“媽,那、那你的生活費哪來呢?還、還有請人家照顧,都得要給報酬的啊!錢呢?”
母親十多年前突然得了一種怪病,雙腿完全萎縮,最后便癱瘓在床上不能自理,從此這個家就全靠孟春林一個人支撐。一個拉板車的搬運工,不可能有什么錢剩余的,這也是周曉陽關(guān)心母親今后生活費的真正原因。聽兒子這么問,母親朝他笑了一下,無限感嘆地說:“你爸真是個大好人啊!他早就為我安排好了?!薄笆裁??他給你安排好了?”周曉陽有些不相信地說,“他一個拉板車的,怎么可能有什么錢多余呢?”“他把出租的那套房子賣掉了,賣了五十多萬元?!蹦赣H朝他笑了一下說,“本來這事我不想告訴你的,怕你知道這筆錢后,不肯上進去找工作。”“什么?”周曉陽驚詫得叫了起來,“爸把給梨花姐的那套房子賣掉了?還把錢全部給了你?”
原來孟春林和他結(jié)發(fā)妻子二十多年前都在一家毛巾廠工作,那時廠里的效益很不錯,廠里砌了很多職工宿舍。作為廠里的雙職工,他們夫妻倆分到了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后來房改時,他們就把這套房子買了下來。十多年前,他妻子臨終前跟他就說好了,這套房子將來給女兒孟梨花,所以孟春林再婚后,便住到了這里,家里也就只有女兒一個人住。后來女兒外出打工,嫁到了外省,房子便出租給了別人。開始房租都歸女兒,十年前,孟春林所在的那家毛巾廠破產(chǎn)倒閉,他只拿到兩萬多塊錢的補助。為了生活,他只能靠拉板車做搬運工為生。女兒十分同情父親和癱瘓在床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繼母,于是便將每年的房租費全部給了父親。雖然這錢不算多,但對于他家來說,卻解決了不少的困難。
母親見兒子一副驚愕的樣子,知道他覺得不可思議,于是萬分感慨地說:“想不到你繼父為了我這個半路結(jié)婚的女人,竟苦苦哀求自己的女兒,將這套房子賣掉來供養(yǎng)我的后半生。是個多么有情有義的男人?。 蹦赣H的淚水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涌了出來,她十分激動地對兒子說:“你親爸是個當(dāng)官的呢!可他當(dāng)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后,就開始花心起來,找上了別的女人,拋下了我們娘兒倆!”
在周曉陽的記憶里,沒有儲存親爸的一絲信息。他三歲那年,父母就離婚了。每當(dāng)他問到自己親生父親的事時,母親就氣得渾身發(fā)抖,咬牙切齒地對他說父親已經(jīng)死了。為了不惹母親生氣,后來他也就不再向母親問親生父親的事了。想不到就在周曉陽上高中的那年的一天晚上,他晚自修回到家中后,突然發(fā)現(xiàn)躺在床上的母親淚水滿面,于是十分吃驚地問:“媽,怎么啦?發(fā)生什么事啦?”
母親抹了一把淚水后,朝他苦笑了一下,長嘆一口氣:“唉!你親爸那個死東西真的死了,一個星期前,說是在省城發(fā)生車禍死的。”
周曉陽聽了愣了一下,心里不禁一陣酸痛。看來母親雖然憎恨自己的親生父親,但她心中卻還留存了一份對他的愛。從此周曉陽終于明白了愛有多深就有多恨這個名言的深刻含意。周曉陽覺得他的生父根本就不值得母親留戀,一個為了自己享樂而不惜拋棄妻兒的男人,無論他的地位有多高,多么富有,都不值得同情和懷念。而繼父雖然是一介草民,卻能在臨終之前安排好母親今后的生活,這樣的男人才真正值得人們敬重。周曉陽想到這里,不由自主地又來到繼父的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周曉陽依依不舍地告別母親,踏上了回大學(xué)的路程。當(dāng)他走到自己每次乘坐公交車的這個站臺時,心里突然感到缺少了什么似的空落。他仔細想了一下后才猛然醒悟過來,原來自己每次上學(xué)時,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繼父總要陪伴著他來到這個站臺,把他送上車后才默默地離去。每當(dāng)自己要回來時,繼父無論有多忙,他都要站在這個站臺前等著自己。見到自己后,繼父便會連忙搶過他手中的背包,背到自己肩上。想到這里,他心里不禁一陣苦痛。想到從此以后,這個讓自己一直瞧不起的男人,再也不會站在這個站臺來接送自己了,不爭氣的淚水又一次奪眶而出。他無限感慨地想著:人為什么總要等到失去時,才知道懂得珍惜呢?
40天后的這天清晨,周曉陽又急匆匆地乘著火車從大學(xué)趕了回來。當(dāng)他打開家門,出現(xiàn)在母親床前時,母親倏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十分詫異地問著:“陽兒,你這個時候怎么突然回來啦?”周曉陽突然感到鼻子有些發(fā)酸,沒出息的淚水竟然又涌出了眼眶,他下意識地用衣袖擦了一下眼睛說:“今天不是爸六七忌日嗎?我想回來給他磕個頭,燒點紙,盡一份做兒子的孝心?!?/p>
母親張著的嘴,半天沒有合攏起來,過了好久才激動地含著淚問:“陽兒,這么多年來,你對你繼父總是一直不理不睬,怎么他死了后,卻突然孝順起來了呢?”周曉陽用衣袖抹了把淚水,苦澀地說:“媽,我過去雖然對繼父有成見,但做人總得要講良心。繼父是為我們積勞成疾而死的,就連他臨死時,也沒有忘記安排好你的后半生。難道這樣的人不值得我祭拜嗎?”說到這里,他長嘆了口氣:“唉!遺憾的是他活著時,我沒有意識到他的好,現(xiàn)在只能慢慢彌補了。今后我無論在什么地方,每逢爸的忌日,都一定要好好地祭拜他,算是我對他的孝心,也算是對他的懺悔吧!”母親聽了兒子的話,激動地拉住他的手,老淚縱橫地說:“陽兒,你終于長大成人,真不枉春林活著時對你的一番疼愛。他若是在天有靈,也算是心滿意足了?!?/p>
第二天早晨,周曉陽背著行李重返學(xué)校。當(dāng)他走到站臺時,總感到繼父就站在自己的身旁,正朝自己在微笑著。當(dāng)公交車駛?cè)ズ苓h時,他還是感到站臺處有一個男人在不停地向自己揮著手,不用說,那正是自己的繼父孟春林。 ■
(責(zé)編: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