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社會的少數堅持

陳薇

一位雜志主編，相信閱讀需要分享；一位在讀博士，在群體中品讀經典的甘醇；一位自由職業(yè)者，在網絡上發(fā)出“書評人英雄帖”……他們是熱愛讀書的普通人，也是分享閱讀的實踐者。

盡管閱讀是一項私人體驗，然而，它更需要被組織與被激勵。如學者熊培云所說，“歷史的波瀾壯闊，無不源于日常的積累與生長”，公民自發(fā)的閱讀集合，是書香社會的民間救贖力量。分享閱讀，不是一種姿態(tài)，而應是一種常態(tài)。

讀書會上的經典

2011年7月的一個上午，中國人民大學求是樓的一間辦公室里。方形會議桌旁，圍坐著七八位年輕人。他們正進行著一場關于《大學》的討論。

“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并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讀到這句時，一位男生想起一句俗話：“現(xiàn)在有人說‘一個好的領導，不在于領導了多少好人，而在于駕馭了多少小人，意思是相關的吧？”

有人笑起來。坐在男生對面的同學回應他說：“這句話與之前古代的觀點完全是不同的出發(fā)點?，F(xiàn)代是以個人為中心，而古代在說君子如何推己及人……”

這里是燕京讀書會的活動現(xiàn)場。從2008年6月起，每兩周的周六上午，來自北京各高校的學生教師、職場上的白領、有時甚至是退休的老人等聚集到一起，由多位教授、專家義務在場指導，精讀、討論儒釋道經典文本。這是一個以國學愛好者為對象、以傳承中華生命智慧為目標的共同修學團體。

“小時候讀《論語》是學語文，現(xiàn)在是讀生命的學問”，北京理工大學機械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張貴鑫從燕京讀書會成立便參與至今。在大學宿舍時，他也拿起過《論語》，卻發(fā)現(xiàn)一個人完全看不進去。而在讀書會上，開始是五分鐘的靜默時間，繼而將兩周來的經歷與心情揉碎了，裹進研讀里去，才能真正感到群體與經典的力量。

他把讀書會當成一種自我修煉，“在一個時間段堅持做一件事情，時間長了就有一種對自己要求的收獲?！彼谧x書會上認識不少有所堅持的同道楷模，“似乎看見一條光明的道路，舒坦的、可以往上奮斗的路。”

最近，多日不見的朋友評價張貴鑫“文氣了不少”。沒有讀博士前，他在一家汽車制造公司工作，每天說話多，喜歡和旁人辯論，還都是瘋狂英語李陽那種激憤、高揚的調調。而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多了一些沉著與厚重。

這也是燕京讀書會發(fā)起人、旅美學人陳達隆先生的初衷，讓參與者“精神得自主，生活有意趣，身體更健康。不是在欣賞古董，而是感受到這種讀書方式對自己生活帶來新的意義，一起更深入地體會古人的人格境界。”

會場常常很熱鬧。參與者們?yōu)榱艘粋€字詞的釋義據理力爭，以至于讀書會發(fā)展出“每人發(fā)言不超過三分鐘”的規(guī)則；有時候，會場卻又靜默，大家雖不說話，卻在一霎那間感覺到微妙的共鳴。

張貴鑫始終記得研讀《論語》結束的那一天——讀書會不追求進度，計劃一年讀完的《論語》最后用了兩年零三個月——堅持下來的會員們沉默了，眼里泛著淚光，而在心底，“就像是陽光直射進屋子般的亮堂”。

綠茶的私人書

7月8日又到了?！段氖穮⒖肌分骶幘G茶不得不在微博上發(fā)布了一條聲明，抱歉地通知一萬五千多名粉絲，原本在當日發(fā)布的新一期閱讀分享電子雜志《綠茶書情》又要延后了，肯定在本月內，但具體時間待定。聲明中，綠茶調侃自己為“著名的拖拉機人士”。

“隨你怎么拖，一直期待中?！薄疤鞜崃耍嗪人?，慢慢干活?！睂捜莸姆劢z們表示理解。

其實，這期的《綠茶書情》主題已定，推薦荷蘭的文學、書店和繪本——綠茶不久前去了荷蘭考察?？上У氖?，在從《新京報》書評周刊編輯轉至現(xiàn)在的工作后，他的時間越來越不能保證了。

而《綠茶書情》的制作卻越來越復雜。在2010年8月創(chuàng)刊初，他以為有報紙書評作底本，再加上一些書目，“堆吧堆吧就成了”。不料，為了某本書的選入與否，他常常糾結很久，反復增刪。到了第五期，綠茶又推出了“2010年度私人閱讀書單”特刊《曬書樓》，刊錄了200多份私人書單，正式將書情從簡單的書單推薦轉為雜志化操作的主題閱讀。

此后，他還陸續(xù)編出《世界書店風景》《我最念想的一本書》等特刊?！澳钕搿币黄诘姆磻葹闊崃?，幾百份念想書單最后整理成57頁，分門別類，“艱難而漫長”。

這還不包括這位“電腦盲”的排版與制作時間。他不懂PS，只能在紙上手寫題名，用相機拍下后，傳到電腦，再復制到WORD文檔上。版式完成，最后另存為PDF格式。

綠茶沒有助手。他天性低調木訥，自認為在人多的場合不太會說話，極少拋頭露面。曾有一次，他在逛北京圖書訂貨會上被好友“逮”住，硬著頭皮錄了幾期國內某視頻網站的訪談節(jié)目，結果“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結結巴巴，后來自己都不敢看”。

于是，他用報紙和電子雜志，七八年間只做了一件事——分享閱讀?！毒G茶書情》標題下、他的微博介紹里，不變的一句話總是：閱讀需要分享。這是他編緝電子雜志的初衷，也是他一貫的閱讀主張。

這一主張成形于他的大學時代。彼時，他在北大南門的學術書店風入松兼職。從整理書籍的小店員做起，直到負責管理展臺和接待來訪出版商的店長?！翱粗x者認可我推薦的書，一本本拿著讀，然后買下，心里非常高興?！边@是綠茶對閱讀分享精神的最初感悟。

這樣的場景，綠茶自己在逛書店里也常常回味：“當自己在書店展臺前翻書看書時，是否也有店員在注視著我，像我當年一樣帶著分享的喜悅呢？”

有關閱讀的聊天會

因為這次有關閱讀的聊天會，邵文靜意外聽到了鄰座女孩的初戀故事。她們都是豆瓣小組“老電影沙龍”的成員，一起參加過活動，彼此面熟卻叫不出名字。如果不是這樣的場合，又正好遇上“讓你想起初戀的書”這樣的問題，她們大概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交流這樣的經歷。

邵文靜愛死了這個故事。女孩上初中時，有一天，班上一位成績極差的調皮男生突然開口，請她推薦一本書。她想了想，把自己鐘愛的《呼嘯山莊》給了他。男生從來不看書，卻認真地看完且歸還。

隔了些天，男生突然問她：“你沒覺得我還給你的書有什么不一樣嗎？”

“沒有啊。除了多了點花露水的味道外，”女孩記得，那書里并沒有紙片抑或……情書。

男孩委屈了：“什么花露水？那是我偷了姨媽的香水噴上去的！那香水很貴的……”

“現(xiàn)在都在說電子書紙質書，我就想問，電子書可以夾小情書么？”聽完故事，邵文靜笑道。圍坐著的十多人，有的也在微笑點頭。這里是北京對外經貿大學南門附近的一處餐吧，老電影沙龍的成員常在這里聚會，組織講座、討論甚至是桌游活動。

邵文靜喜歡閱讀。她將世界圖書日（4月23日）稱為“讀書人的情人節(jié)”。

之前，她組織過一場讀詩會。每人帶著觸動己心的小詩，到大學草坪上朗讀。今年4月，她也發(fā)起一次讀書會，但因參與者日程沖突而沒有成功。而這次的閱讀聊天會，吸引到十多名學生、白領從北京各處趕來，其中一半左右是通過豆瓣得知活動信息的陌生面孔。

有人說，第一次讓自己流淚的書是《活著》，當看到結尾時老漢福貴與他的耕?！案ＹF”說話、慢慢走回家時。有人說，他推薦幾米的《履歷表》，因為“盡管人生漫長，但履歷表應該盡量簡短……”

邵文靜則回憶起作家曹文軒筆下那些美麗的苦難。小說主人公幼時家貧，粥稀得很，“有一輪清淡的月亮映在碗里面”。她還想起自己小學時作為班級圖書管理員，天天放學后去圖書館里折騰的幸福。不過，這些關于閱讀的大事小事，她很久沒有如此鄭重地與朋友討論過了。

邵文靜在北京市西城區(qū)政府下的一個社會服務部門工作。她本不愛說話，只在與閱讀有關的活動上擔任主持人。以前她不樂意借書給人，但近些年，她慢慢對形式感沒那么執(zhí)著，愿意與“比書還重要的朋友”分享，因為身邊讀書的朋友已然不多了。

于是，她形容有關食物、電影與閱讀的沙龍為“慰藉心靈的小站點”，因為“來的人形形色色……他們在這兒認識朋友，傾吐內心。然后又走了，不知道下次何時出現(xiàn)?！?/p>

愛書人的菜園子

賈勇查看了他的郵箱。只有四封新電郵。

他是“讀書會.愛書人的菜園子”博客的博主。今年4月，他在博客上留下電郵地址，發(fā)布一則尋人啟事，“希望有更多的愛書人加入，一起種好這塊菜園子?！辈涣?，應者寥寥。

雖然他是博主，但博客其實有著多位“主人”。2006年8月建立時，賈勇就將它定位為群體博客。他的一大部分工作，是為博客找到它的固定撰稿人。

一種方法是賈勇主動出擊。比如，他在各類網站、論壇上看到寫得好的書評，便聯(lián)系作者，請對方加入，“我不會介紹自己。只說有這么個博客，如果有興趣，歡迎你加入，分享讀書心得。就是這么簡單?！?/p>

他很少被拒絕。首先，書評作者也都有自己的博客，一稿多投沒有什么難處。其次，也是賈勇認為最重要的原因，他們大多是大學教師、圖書編輯、學生、寫手，“對閱讀感興趣”。

也有人發(fā)來郵件，自薦為作者。如果寫得不好，賈勇會直接拒絕他們。他之所以選擇博客而不是論壇，正因為博客是一種可以保證質量的、受控的分享方式。

然而，博客又缺乏實時有效的交流。于是，在群博成立的五年間，先后有四五十位作者加入，又漸次離開。一位網名“意閑”的作者，在間隔8個月后重返群博后說：“讀書后做記錄也往往需要一點精神——我自己感覺，一個階段過去，可能就顧及不到太多?！?/p>

賈勇深以為然。他隨后發(fā)布了那則尋人啟事。不過，四名毛遂自薦的作者中，他最終只接納了一位網名ECHO的杭州女孩。

ECHO發(fā)布的第一篇書評是關于捷克作家博.赫拉巴爾的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小說講一位置身于廢紙堆中的老打包工與紙質書的“LOVE STORY”。賈勇情不自禁就隨口朗讀出書評的其中一小節(jié)：“我們可以擁有安靜的環(huán)境、明亮的燈光、醇厚的咖啡，而時間卻已被一系列瑣事分割完畢……只有真正可以沉下心來的人，才可以借著窗口領略到那片自由遼闊的土地上無與倫比、令人震懾的美麗，也帶來心靈的自由、平和、富足、謙卑?！?/p>

這段話讓他頗有共鳴。賈勇網名“天涯”，也在群博上發(fā)表過一些歷史書評。他曾經為看《古拉格群島》通宵熬夜，還為了《喇嘛王國的覆滅》在書店連續(xù)泡了三天。

然而，他最近一次發(fā)表書評，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這兩年間，群博日益荒蕪。博客文章，只要超過一千字，就有朋友向他“訴苦”說看不下去了。而且在這兩年間，他轉行成為一名金融領域的自由職業(yè)者，生存壓力日益張狂。

他仍然不停地買書，但總是靜不下心來?！捌鋵嵨矣泻荛L時間看不進去書了?！彼麑Α吨袊侣勚芸酚浾哒f。

“很長時間是多長？”記者問。

他怔怔地停住了，避而不答。

將沉沒的圖書漂流

最近，北京一家創(chuàng)意文具店的老板娘金舒計劃著，要為圖書漂流做些什么。

圖書漂流起源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歐洲，書友將自己讀過的書貼上標簽，放到公園長凳等公共場所里，無償讓撿到的人閱讀。2001年4月，在美國首次創(chuàng)辦的圖書飄流網使這一活動迅速波及歐美。在國內，圖書漂流直到2007年左右才因媒體報道為人所知，逐漸成為一種新的文化時尚。

金舒可以稱得上是國內圖書漂流活動的第一批實踐者。2008年夏天，她同時經營著一家淘寶網店。為了參與淘寶網的一次圖書漂流活動，她將幾本書放上網店首頁“求漂”。她已從報紙上知道圖書漂流，而漂流過的書將是什么模樣，她非常好奇。

很快，一本《朗讀者》被一位上海女孩相中了。女孩在網店下跟帖發(fā)地址，付清郵費，金舒便將書寄了出去。對這次飄流，金舒只有一個要求：最后讓這本書回到她的手里。

時間一眨眼過去大半年。第二年農歷春節(jié)前，她收到了一份特別的新年禮物——那本風塵仆仆的書。細細查看書簽，她發(fā)現(xiàn)，這本書輾轉漂流了七八次，其中一段路是從福建回了北京，又從北京去了廣州。不同書友們寫在書簽上的讀后感各不相同，有人說很有意思，也有人直斥“有些無聊”。

漂流前，金舒特別為這本書選擇了硬皮精裝本；收到書后，她發(fā)現(xiàn)，這本書除了因為打包勒繩的痕跡而顯得舊了一點外，并沒有讓她失望。至少，它沒有丟失，甚至連附加的軟書封都完好無缺。

有了這次還算圓滿的經驗，她還陸續(xù)漂過一兩本小說。在創(chuàng)意文具實體店，她也組織過漂流讀者活動。然而，響應者總在少數。

曾有一位作家做過一次試驗，將一本暢銷新書放在公園長椅上，注明“漂流圖書”。不到兩個小時里，坐長椅翻看這本書的人不少，卻始終沒有人帶走它。作家詢問后得知，盡管有興趣，但人們更擔心被看成“偷書賊”，或是掉進“免費午餐”的陷阱里去。

而在金舒的實體店里，一位老年人告訴她，不參加飄流的原因是，“看完了還要送回來，太麻煩。”

近兩三年里數字閱讀的興起，對于圖書飄流活動又是一次打擊。“閱讀變得越來越容易了，但是飄流這事兒吧，顯得越來越附庸風雅，或者說，較那個勁兒？”這兩年來，她也越來越少參與類似活動了。

金舒終于開始接受，這是極其小眾的一種閱讀分享方式。然而，她忘不了被漂圖書的神秘旅程為日常生活帶來的驚喜。比如，那本《朗讀者》漂流回家后，她強烈感覺到：“它變得比我更成熟。把它困在我的書柜里靜靜呆著，我似乎在扼殺它因旅行而得到的生命力一樣。”

最終，樂于分享的她，決定讓這本書繼續(xù)漂流下去，而它再也沒有回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賈勇、金舒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