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良
(常熟理工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江蘇 常熟 215500)
錢謙益(1582~1664),字牧齋,常熟人。盧世 ?(1588~1653),字德水,山東德州人。倆人都是明季重要文人。倆人的交往,算不上歷史大事件,只是一些沉寂數(shù)百年的往事。由于歷史陳述的質(zhì)量,往往是由歷史的細(xì)節(jié)所決定的,因而辨認(rèn)并梳理錢、盧倆人的交往過程,對于述作明季士大夫的社交活動內(nèi)容乃至政局的發(fā)展態(tài)勢,不無裨益。
先是由盧德水在崇禎癸酉年(1633年)上半年,刻成《杜詩胥鈔》,寄交錢牧齋,[1]2153并附有五言律詩《胥鈔役竣祭告少陵》,詩云:
鈔杜為新本,謄鐫苦未精。十年曾有約,三歲始能成。尚覺留遺憾,還期畢此生。焚香重下拜,一片古今情。[1]362
對“十年曾有約”的詮釋,應(yīng)見盧德水的《刻劉隨州詩鈔書序》,序云:“余年三十八始登第。登第之前兩歲始稱詩。其稱詩也,寔問法于(劉)敬仲。敬仲教我誦讀子美。案頭常有子美一部。晚又喜隨州云?!北R德水中進(jìn)士在天啟乙丑年(1625年),“登第之前兩歲”即為天啟癸亥年(1623年)。該年九月下旬,盧德水訪學(xué)于河北曲周劉榮嗣(字敬仲),接受劉榮嗣的見解,以研究杜甫詩為今后的學(xué)習(xí)目標(biāo),奉杜詩為詩作之圭臬?!叭晔寄艹伞?,則是《杜詩胥鈔》的完成時間。至于“登第之前兩歲始稱詩”的話,不必當(dāng)真,只是謙辭。見盧德水的《刻德社詩書序》,序云:“余生二十八年而始于秋賦帖括。稍閑,退而學(xué)詩。特請詩訣于李泰云先生。辱先生不鄙,而惠以南鍼,自一話一言,我則未惟?!笨芍R德水學(xué)詩尚早,那位亦師亦友的詩友是同邑李誠明(字泰云)先生。
當(dāng)然,盧德水接受劉榮嗣的影響更大一些。多年后,盧德水在一則《與程正夫》書中云:“昨收拾書筪,遇《簡齋詩鈔》,不覺淚灑行間。此老極在行,極愛士。某學(xué)詩,實(shí)賴此老提攜,大恩難忘。惟有嘆息。”[1]570
盧德水刻成《杜詩胥鈔》之后寄錢牧齋,當(dāng)是又一次向能者問學(xué)求業(yè)。錢牧齋是當(dāng)時南方詩壇的匠手,且因“閣訟”失敗歸里閑居。果然,盧德水的投書得到了錢牧齋的回應(yīng),他在《讀杜小箋》自序云:
今年夏,德州盧戶部德水刻《杜詩胥鈔》,屬陳司業(yè)無盟寄予,俾為其敘。予既不敢注杜矣,其又敢敘杜哉?予嘗妄謂自宋以來,學(xué)杜詩者莫不善于黃魯直;評杜詩者,莫不善于劉辰翁。魯直之學(xué)杜也,不知杜之真脈絡(luò),所謂前輩飛騰,余波綺麗者,而擬議其橫空排奡,奇句硬語,以為得杜衣缽,此所謂旁門小徑也。辰翁之評杜也,不識杜之大家數(shù),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者,而點(diǎn)綴其尖新俊冷,單詞只字,以為得杜骨髓,此所謂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學(xué)杜者,生吞活剝,以尋撦為家當(dāng),此魯直之隔日瘧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近日之評杜者,鉤深抉異,以鬼窟為活計,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橫者并集矢于杜陵矣。嗚呼!大雅之不作久矣。德水北方之學(xué)者,奮起而昌杜氏之業(yè),其殆將箴宋、元之膏肓,起今人之廢疾,使三千年以后,渙然復(fù)見古人之總萃乎?苫次幽憂,寒窗抱影,紬繹腹笥,漫錄若干則,題曰《讀杜詩寄盧小箋》,明其因德水而興起也。曰小箋,不賢者識其小也。寄之以就正于盧,且道所以不敢當(dāng)序之意。[1]2153
此處錢牧齋對黃庭堅、劉辰翁的杜詩評,嗤為“旁門小徑”、“一知半解”,有失公允;而對盧德水的努力,則倍加鼓勵。
次年春,盧德水收到了《讀杜詩寄盧小箋》后,即興作五言長句《奉寄錢牧齋先生》,詩云:
當(dāng)年業(yè)舉時,喜公制舉義。案上與袖中,明誦而暗記。興來取下酒,時時得大醉。及至通籍后,涉獵古文字。間獲公一篇,捧之如輯瑞。親手楷錄過,密密收篋笥。此道頗難言,小技實(shí)大事。前后不相接,賴公幸未墜。賤子亦孤硬,不肯泛執(zhí)贄。惟遇公所作,遂爾傾心媚。翹首望東南,餓渴通夢寐。每想公肝腸,漸及公眉鼻。定是古人心,應(yīng)復(fù)天人質(zhì)。逢人必細(xì)問,答者多不備。更端再三詢,希微領(lǐng)其意。人固未易知,知人亦不易。吾師吾師乎,何日笑相視。虞山一拳石,儼與岱宗二。破龍拂水間,光怪多奇閟。我敬瞿純?nèi)?,清剛刷油膩。我敬王宇春,沉寂饒禪智。我敬何允泓,方雅復(fù)深邃。又有陸生銑,光明俊偉器。先輩顧朗仲,文已詣境地。馮、陶、吳、湯、許,中可置一位。昔也今則亡,堪下文章淚。凡此數(shù)君子,隱約嗟淪躓。左右公提攜,世始識項(xiàng)臂。先達(dá)急窮交,古道今人棄。惟公能續(xù)古,惟公能錫賚。博大真人稱,贈公公不愧。寬敦鳳鄙薄,鴻濛換叔季。即予一荒傖,公亦不遐遺。箋杜乃因盧,用意何淵粹。賤子焉敢當(dāng),沒世受其賜。陳辭慚不文,臨風(fēng)再拜寄。[2]349
盧德水于此直敘對錢牧齋的崇拜心情,所謂“翹首望東南,餓渴通夢寐。每想公肝腸,漸及公眉鼻。定是古人心,應(yīng)復(fù)天人質(zhì)?!辈﹀X謙益的同邑文人,如瞿純?nèi)剩ㄗ衷酰?、王宇春(字季和)、何允泓(字季穆)、陸銑(字孟鳧)、顧云鴻(字朗仲)等人,表示許多敬意,(馮、陶、吳、湯、許等人,不能確認(rèn)所指)。此時,錢、盧倆人尚未有過面談,故有“吾師吾師乎,何日笑相視”的期盼。不過,盧德水并沒有盲從錢謙益對黃庭堅的評價。在其《山谷集鈔后序》云:“余生三十年不知有山谷(按:黃庭堅號山谷道人),遂周旋二十五年不舍,文章有神交有道。余于先生曷當(dāng)妄托心?惟日孜孜從吾所好而已?!盵2]455
這里有個疑問,即盧德水談到多位錢牧齋的同鄉(xiāng),為何沒有提及瞿式耜?瞿式耜是錢牧齋的同里門生,且為左右臂;與盧德水亦有兩層關(guān)系:其一,瞿式耜與劉榮嗣同年中進(jìn)士,劉榮嗣當(dāng)與盧德水介紹過瞿式耜的情況。如盧德水以后所作《贈瞿蒙軒給諫》云:“同心劉敬仲,說君嘗在口。說君冰雪腸,說君經(jīng)濟(jì)手?!盵2]350其二,瞿式耜于崇禎元年擔(dān)任戶科給事中,盧德水時任戶部主事,理應(yīng)彼此認(rèn)識。
或許因?yàn)楸R德水與錢牧齋的交往,純屬學(xué)術(shù)問題;不提瞿式耜,為的是回避政治上的風(fēng)險。原來在崇禎戊辰年(1628年)十一月,錢牧齋陷入“閣訟”。少年天子——崇禎帝(時年17歲)偏聽大臣溫體仁、周延儒的訴詞,判斷錢謙益、瞿式耜等“同黨”在會推閣臣時有隱情,指斥錢謙益不稱閣臣人品,罷黜其禮部侍郎職務(wù)。為錢牧齋辯護(hù)的瞿式耜、章允儒、房可壯等朝臣,亦一一受到懲罰。
盧德水恰于當(dāng)年辭職歸里,是否亦因此受牽連呢?回答是否定的。見盧德水《河間府河間縣知縣崌崍薛公墓誌銘》云:“戊辰(1628年)大計吏,而河間治行為天下第一。余時牽絲版曹,時過崌崍握語,酒中慷慨,言曰:‘薛君男子,不負(fù)所學(xué)?!瘝噸堃嘁匀舯3嘧訛榧喝巍6鴯噸堖€縣,余得請侍養(yǎng)歸里。書疏往來相勸相督,益拳拳不少置。忽有傳崌崍圽者。余方園居讀書,聞之廢書而哭于邑者累日?!盵2]531(按:此時辭職,借故養(yǎng)母。又見其《奉候侯老師》書云:“目今已乞一解差,回家可以事母,可以讀書。”)其“侍養(yǎng)歸里”的時間,當(dāng)在“戊辰大計吏”之后,薛文江(字紹黃,號崌崍)去世(甲戌年,即次年正月十四日)之前??紤]到還有“書疏往來相勸相督”的細(xì)節(jié),姑且可推斷在戊辰歲的夏秋季節(jié)。因而盧德水的辭職與“閣訟”事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
但當(dāng)提示的是,此時盧德水的內(nèi)兄兼親家謝升正處于仕途的上升期,謝升與溫體仁的關(guān)系頗好。雖說盧德水與其內(nèi)兄的政見或有分歧,但屬至親,未必沒有一些關(guān)照。所以,時隔五年,盧德水仍不能不有所忌諱,避免同時與錢、瞿倆人交往,防止被不善之輩尋找口實(shí)。
崇禎丁丑年(1637年)一月,有常熟縣民張漢儒赴京投訴錢牧齋、瞿式耜退職后在家鄉(xiāng)行枉法事。閣臣溫體仁受理此案,擬旨逮錢牧齋、瞿式耜收審。
三月,錢、瞿連同相關(guān)人員一行被押進(jìn)京受訊,遲緩北上,將抵德州之前,時為閏四月初。牧齋有詩簡《將抵德州遣問盧德水》,遣人先行送達(dá)正在德州家居的盧德水。詩云:
十載棲遲汗簡青,飛鴻漸羽故冥冥。抱經(jīng)有約尋盧閣,書牘何顏問杜亭。窗下草深埋退筆,床頭花盡臥空缾。披帷想象人斯在,試欵衡門一扣扃。[1]367
蓋欲歇腳于德州,因此試探盧德水的態(tài)度。
隨后,盧德水馬上作《上牧齋先生》,回復(fù)錢謙益。詩云:
平生一寸心,結(jié)託數(shù)番紙。夢想凡幾年,今日奉絇履。攝衽聆微言,徹骨透腦髓。方知有身世,方知有經(jīng)史。曠觀古及今,懷抱盡于此。先生救世手(按:《尊水園集略》作“蓋代才”[2]350),淵淵饒內(nèi)美。伊呂伯仲間,名位偶然耳。從不受人譽(yù),何乃來人毀?讒夫即高張,焉能亂天紀(jì)?風(fēng)雨動魚龍,仁義動君子。[1]371
盧德水表示愿意接待錢、瞿一行。錢牧齋得到回復(fù)后,又作《次韻酬德水見贈》,云:
蒼黃被急征,性命落片紙。昔為頭上巾,今為足下履。感君逢迎意,纏綿入骨髓。炙眉忘艱辛,抗言論文史。半生歷坎陷,剌剌正坐此。逆人吐刺芒,愛我甘疣美。譬如中風(fēng)走,暫息聊復(fù)耳。慘無席上珍,視彼櫝中毀。志士思風(fēng)雨,瞽史知星紀(jì)。矢詩敢遂歌,聊以復(fù)君子。[1]370
錢、瞿一行到達(dá)德州后,由盧德水安排在好友程泰(字魯瞻)的家中,逗留十余天。這是錢牧齋一生之中九次南北往返(詳見表1《錢謙益九次南北往返經(jīng)歷簡表》),經(jīng)過德州逗留時間最長的一次。然后,錢、瞿倆人離開德州,于閏四月二十五日到達(dá)京城,入刑部獄。[1]385
在德州逗留期間,錢牧齋作有《德水送芍藥》、《東璧樓懷德水》、《謝德州張?zhí)厮途啤?、《通州張?zhí)珘圩呍娛嵠渥又魇挛臒愔h文烶來請》、《代贈十六韻》、《柳枝十首》、《荷花辭十首》、《德州送王鹿年》、《東璧樓簡程魯瞻》、《為魯瞻題畫二首》、《欲別東樓去四首》等詩篇[1]381,有感而發(fā),詩興大作。僅此即知,是位高產(chǎn)詩人。離別德州之時,錢牧齋的心情卻不好,在《欲別東樓去四首》自序云:
閏四月望日,發(fā)德州,將歸死于司敗。吏卒促迫,仆馬惶遽。居此樓浹旬,一旦別去,又不獲與主人執(zhí)手,欲哭欲泣皆不可。賦《欲別東樓去四章》,題于前榮壁上。庶幾他日解網(wǎng)生還,要德水、魯瞻痛飲此樓,屬而和之。[1]382
其中或許有引發(fā)盧、程等人憐憫的成分。要提示的是,錢、瞿“一旦別去,又不獲與主人執(zhí)手”,又為何故?
從現(xiàn)象來看,盧德水之所以沒有在自家接待和沒有送別錢、瞿一行,應(yīng)是內(nèi)兄謝升的緣故。此時,謝升正追隨溫體仁,由南京吏部尚書遷任吏部尚書。盧德水顧忌內(nèi)兄為難,不便直接出面。
但從事態(tài)進(jìn)展情況來看,或許錢、盧倆人已經(jīng)有所默契。錢牧齋似乎拜托盧德水出面緩和溫體仁的敵意?!睹骷颈甭浴吩疲焊鏍畹膹垵h儒等人“捏造‘款曹’、‘和溫’等虛詞,多方嚇詐。‘款曹’者,謂謙益嘗作故太監(jiān)王安祠記,曹化淳出王安門,宜款之?!蜏亍?,為溫與謙益有隙,宜和之?!盵3]215而溫體仁除了“擬旨逮錢謙益、瞿式耜下刑部獄”之外,似乎并沒有其他主動行為,并于錢、瞿入獄之后不久,辭職歸里,(據(jù)《明史崇禎本紀(jì)》,溫體仁于崇禎十年六月戊申日,致仕。距離錢、瞿入獄最多為四十余天。)實(shí)則放棄追究錢、瞿“罪狀”,任由權(quán)宦曹化淳處置?!昂蜏亍敝撸瑢?shí)有效果。盧德水可能參與了“和溫”活動。從人緣條件講,盧德水可以憑借內(nèi)兄謝升有所作為;從時間安排講,盧德水完全有可能乘錢、瞿一行在德州休整期間,先行赴京開展“和溫”活動。這一猜測苦無更有力的材料證明,姑且存此,以俟續(xù)考。
此次參與錢、盧相見的一位重要人物,久隱不現(xiàn),不妨在此披露。見盧德水的《酬言十首》序云:
王鳴野自江南來,啟其行橐,光怪艷發(fā),迫而視之,則清漳、江夏、防風(fēng)、海虞、云陽、金沙諸君子贈余之詩及所著之書,咸在焉。盧子且讀且拜,不覺心醉已。復(fù)自念山東酒徒何與人事?而諸君子鄭重若此。惟有感與愧而已。欲倚歌而和,若才思荒略,不能成章,漫為口號,薄控心區(qū),命曰酬言。非報也,祗以申暢來貺云而。[2]579
十首詩分別回贈劉無疆、郭無傷、茅止生、何士龍、李孟芳、毛子晉、賀函書、賀無黨、于昭彥、周仲馭等江淮人士。王鹿年,南直隸鐘離人,字鳴野,與錢謙益同為佛家憨山禪師之門徒。此“自江南來,”正是為了護(hù)送錢、瞿北上。見錢牧齋詩《德州送王鹿年》云:
頻年遭患難,道路與子俱。有如墮枝鳥,依此失水魚。子今舍我去,置我于路隅。譬彼瞽失相,倀倀何所如。子行非無事,為掃我室廬。慰我犀角子,衛(wèi)我充棟書。我有萬行淚,附子衣裳裾。為我拜北堂,灑向舊倚閭。[1]380
此“舍我去”與“子行非無事,為掃我室廬。慰我犀角子,衛(wèi)我充棟書”,表明錢氏是在委托王氏護(hù)理仍在常熟的家眷;那么,盧德水“啟其行橐,光怪艷發(fā),迫而視之,則清漳、江夏、防風(fēng)、海虞、云陽、金沙諸君子贈余之詩及所著之書”,可以看作是江南諸君子以詩書向盧德水致意,并拜托照料錢、瞿一行。
只是,王鹿年并沒有別錢氏而去,而一直陪同到次年(1638年)錢氏的獲釋??梢姳R德水所作《送王鳴野序》:
表1 錢謙益九次南北往返經(jīng)歷簡表
鐘離王鹿年,字鳴野,蓋布衣之俠也?!薄敖鼜?fù)游虞山之門。虞山博大真人,帡幪一世,于鳴野尤無間。嘗屬其綜理家務(wù),不啻親子弟。作古歌以送之。一讀令人三嘆,嗟乎!鳴野何以得此于虞山哉?今公道大明,天高日午,虞山其旋元吉。鳴野先數(shù)驛而行,過德州徑宿余西枝草堂。痛飲三日而別。[2]496
其云:“嘗屬其綜理家務(wù),不啻親子弟。作古歌以送之。一讀令人三嘆”,即牧齋的《德州送王鹿年》詩;其云:“今公道大明,天高日午,虞山其旋元吉?!碑?dāng)指錢氏獲釋之事。又云王鹿年為牧齋充當(dāng)先行者,“先數(shù)驛而行,過德州徑宿余西枝草堂?!笨芍趼鼓甏_實(shí)在錢、盧之間承擔(dān)聯(lián)絡(luò)事務(wù)。
錢、瞿入獄之后,竟與劉榮嗣為獄友,“比屋而居?!盵1]424劉榮嗣,字敬仲,號半舫,河北曲周人,明萬歷丙辰進(jìn)士,崇禎六年以工部尚書負(fù)責(zé)黃河治理,八年,為言官參疏糾,被逮下獄。(十一年底,獄解,未待還里,路途而卒。)錢、瞿、劉三人不僅為獄友,亦為文友,酬和頻繁。錢牧齋作《霖雨詩集》,[1]385-452“起丁丑五月,盡一年?!逼渲袨閯s嗣所作有《雪夜次劉敬仲韻》、《次韻劉敬仲六首》、《再次十二首》、《續(xù)次四首》等詩篇以及《跋劉司空同年會卷》、[1]1772《劉司空詩集序》[4]482。
瞿式耜作有《和劉簡齋韻二首》與《東皋寫景八首呈劉簡齋》,前詩云:
堪嘆冥鴻一網(wǎng)收,旋看夏葛又冬裘。絫臣已得安心法,逐客反懸去國愁。支廈棟梁誰可仗?怡堂燕雀正群啾。長安棋局那須問?羨殺莊生五石浮。風(fēng)乾木落菊初收,點(diǎn)簡行笥問敝裘。每聽殘鐘如有悟,閑翻舊史卻生愁。乘墉獨(dú)隼今安在?失穴群狐已亂啾。閱世總來成幻劫,虛舟爭逐浪萍浮。[5]164
后詩寫瞿家宅院四季景各二首。[5]167瞿式耜還作有《劉簡齋劍咉詩集跋》,云:
客歲,余與牧翁同被誣,征入圜扉,幸得與敬仲周旋一載,使廿年闊隔睽違之兄弟,榼頭聚膝,接幾連床,無境不談,無衷不吐。是殆天憫余兩人之睽絕而巧假奇緣以作之合耶?……崇禎戊寅春仲,舊治門年晚弟瞿式耜頓首跋。[4]484
劉榮嗣作有《九日二首》、《寒夜次牧齋韻八首》、《牧齋生日》、《送何士龍南還二首》等詩,[4]497還有《青衫溼》詞,題:“為瞿稼軒作”。詞云:
何期千古飛霜,地好雨滌長天。但江南倦客,不堪重聽高柳衰蟬。盡多良友笑時,同笑閑處,同閑奈幽懷。難吐眉峰,一寸鎮(zhèn)日雙攢。[4]499
在此期間,盧德水繼續(xù)關(guān)心獄中密友劉榮嗣與錢、瞿等人。錢牧齋的《劉司空詩集序》記:“今年與劉司空敬仲先生相見于請室,得盡見其詩。德州盧德水之評贊,可謂精且詳矣。……因敬仲寓德水,視如何也!崇禎丁丑九日后二日?!盵4]482(按:《初學(xué)集》所載,文字略有異)盧德水的《贈瞿蒙軒給諫》詩云:“同心劉敬仲,說君嘗在口。說君冰雪腸,說君經(jīng)濟(jì)手?!盵2]350另在其《劉簡齋劍咉詩集總評》引述“瞿伯略(按:瞿式耜字伯略,一字起田,號稼軒)云:‘敬仲詩大抵從五言古入。其靜深澹雅處,似陶;沉郁刻露處,似杜;暢為七言,則奔逸痛快,變化莫測。用古少而獨(dú)創(chuàng)多矣。乃至近體,亦以古詩氣脈為之。五言以安和勝,時妙言外之思。七言以雄麗勝,每出驚人之語。絕句小詩亦在摩詰、昌齡之間。請室三年為詩如許,遂與少陵泰州以后諸作同□閎放。此詩長留天地間,后來其有以知敬仲矣?!盵4]487
崇禎十一年五月,錢、瞿等人得到寬褫,秋八月,被處以輕罰之后獲釋。中秋之日,盧德水等人聚會京城,餞送錢牧齋南歸。錢牧齋有《中秋夜餞馮爾賡使君于城西方閣老園池,感懷敘別賦詩八章,時德州盧德水、東萊崔道母及馮五十躋仲俱集》,其五云:
咨嗟思古人,今有盧德水。逆我檻車中,開門納行李。漢吏捕亡命,秦相搜客子。洶洶蹤跡及,盧生若填耳。卻笑北海家,闔門浪爭死。杜亭三間屋,軒車行至止。或有磊落人,定交復(fù)壁里。[1]496
其六云:
杜亭主人出,居停有兩公。德水祠少陵及杜十郎,顏曰杜亭。一為浣花叟,一為陽翟翁。十郎不出戶,臥陰楊柳風(fēng)。杜二長羈旅,屋茅卷三重。人生非鹿麋,安得骨相同?指爪旋滅沒,有如踏雪鴻。巫陽誰筮與?詹尹何去從?且醉平原酒,豁達(dá)開心胸。[1]499
錢牧齋南歸途中,匆匆而過德州,未作逗留,保留下來五首詩。前四首是《九月九日過德州不及登東壁樓,于城西旅店拾紙作詩屬魯瞻留題樓上四首》[1]508,以酬答上年東道主程泰(字魯瞻)。另一首則是《德州城西贈別謝太宰》詩,云:
禾黍秋風(fēng)古廟旁,驅(qū)車出餞意何長!蒼生自不忘安石,白首誰能論少陽?袖里討論還啟事,尊前談笑亦封章。時危道遠(yuǎn)應(yīng)相望,記取臨歧兩鬢霜。[1]510
此“謝太宰”,即擔(dān)任吏部尚書的謝升。從“驅(qū)車出餞”來看,錢、謝倆人應(yīng)有一番直接的對話。
崇禎十二年十月初六日,擔(dān)任監(jiān)察御史的盧德水奉欽差往瓜、儀等處催督糧運(yùn)[1]422,因而來到南直隸潤州(鎮(zhèn)江),其自敘“余于役京口。”[2]538崇禎十三年春,盧德水特邀家居常熟的錢牧齋前往一聚。此次會聚或有酬和詩文,卻無留存,但從其他文字中,可發(fā)現(xiàn)此次會聚的痕跡。
一見常熟藏刻書家毛晉亦聞訊前往鎮(zhèn)江會見盧德水,以其所刻《十三經(jīng)》相贈,并請德水作序。盧德水作《毛子晉刻十三經(jīng)書序》云:“余客潤州,子晉攜所刻十三經(jīng)注疏相眎,……又謂子晉曰:‘虞山一序觀止矣。何為益多?!盵2]471因錢牧齋所作《新刻十三經(jīng)注疏序》[1]850,寫明作于崇禎十二年十一月,盧序只能作于其后。
二見當(dāng)年夏月,盧德水在宿遷作《奉寄虞山先生》送往常熟,問候錢牧齋。詩云:
經(jīng)國文章截眾流,片言只字足千秋。羽陵簡蠹煩收拾,汲冢書殘要纂修。
左馬兩公魂自舉,韓歐數(shù)子氣相求。眼明手快饒心賞,莫向青山嘆白頭。
賤子平原一鄙傖,偶從筆墨識先生。東樓問字詩詳說,北固攜尊酒細(xì)傾。
天上綸扉真險事,山中宰相亦虛名。何如高臥觀今古,四海朋來善氣迎。[2]381
其中“北固攜尊酒細(xì)傾”應(yīng)是鎮(zhèn)江會聚的寫照;“山中宰相亦虛名”則正合錢牧齋當(dāng)年的處境。
錢牧齋接書之后,回報長句《得盧德水宿遷書卻寄六十四韻》。本詩系于錢謙益《移居詩集》,該詩集“起庚辰年三月,盡十月”。本篇系于《五月望夜泛西湖歸山莊作》之后,篇中又有“五月燕過河,諸侯大合樂”句,寫作時間明確無誤。內(nèi)云:“自君持斧來,輒訂銜杯約。三春候倐過,三年夢猶噩。含桃已褪紅,綠竹旋解蘀。始泛南徐舟,共躡北固屩?!薄霸囷嬀┛诰?,還想平原酌?!盵1]590都是對潤州(鎮(zhèn)江)會聚的美好回憶。
錢牧齋還有一詩,題長,曰《得書之夕,夢與德水共簡書笥,得徐武功告天文一紙,因口占贈德水有“與我并閑千畝竹、為君長嘯一窗風(fēng)”之句,覺而成之并寄德水河上》,詩云:
銀漢無聲碧落空,夜山樓閣氣蔥蘢。正聞玉管參差里,誰啟金滕夢寐中?與我并閑千畝竹,為君長嘯一窗風(fēng)。五更殘月紗櫥外,也照黃河古岸東。[1]593
可謂倆人多年來合作順利、交往愉悅的結(jié)語。
[1]錢謙益.錢謙益全集·有學(xu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盧世 ?.尊水園集略[M]//續(xù)修四庫全書:139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計六奇.明季北略[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劉榮嗣.簡齋先生集詩選十一卷文選四卷[M]//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4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5]瞿式耜.瞿式耜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