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家風波“會蟲”以及菲傭

沈嘉祿

宜家風波的喜劇色彩應(yīng)該是明快而駁雜的，又蘊含了八卦精神，所以動靜不小。一杯免費咖啡，居然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與凝聚力，嬉笑怒罵中還有讀者拍案而起：“真是坍足了上海人的臺！”

不錯，上海人歷來精明，天上掉餡餅，豈有不爭之理？現(xiàn)在還有“會蟲”呢，比如房產(chǎn)展上拎馬夾袋，再比如在畫展開幕式上不請自來，為的就是喝喝飲料吃吃小點心，展廳里的寫實或抽象連瞄一眼的興趣也沒有。

而這一次在宜家風波中，我看到了更理直氣壯的訴求。有些阿姨認為宜家的環(huán)境有格調(diào)，免費咖啡倒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找人說說話。有人透露，這個“夕陽紅愛情角”在四年前就形成了。當初，宜家提供免費咖啡以照顧客人，或許有提升企業(yè)文化與品牌知名度的意圖，設(shè)在外省的分店也將此作為亮點來宣傳。因此，宜家現(xiàn)在打算用劃分區(qū)域的辦法來清理門戶，老伯伯老阿姨們就有理由認定你不厚道，是侮辱、歧視老年人，過河拆橋。

微博上有一張照片點擊率很高，一個老阿姨對著鏡頭翹蘭花指翩翩起舞作芙蓉姐姐狀，據(jù)說她希望在宜家找到一個可以說說話的老伴，還請記者幫她做個廣告。電視里的相親節(jié)目，很自然就成為不少市民的行為模式。

喝免費咖啡、相親以及四處奔波的“會蟲”，其實都不應(yīng)該成為新聞報道中承接口水的對象，生活中的幾多艱難與酸澀應(yīng)該同情。說他們精明，其實也是城市歷史與文化的體現(xiàn)。要批評，就要全方位批評一座城市，這是個大題目。

宜家風波其實以一種八卦方式在警告我們，日新月異的上海，留給市民的空間越來越小了。茶館沒有了，書場沒有了，澡堂也少了，弄堂口過街樓下談山海經(jīng)的場景模糊了。地方政府在這些年也確實投入大量資金造起了社區(qū)文化活動中心，我看過幾處，條件相當完備，與西方福利國家可有一比。但是，若有人集結(jié)，多為精心組織，為了配合某個任務(wù)而載歌載舞。其實在多元需求的當下，民眾不希望被組織被安排，他們默默抵制外來力量的調(diào)動或擺弄，那個活動中心就可能成為一件精美的擺設(shè)。市中心的綠化著實也多了，但留出的空間不大。廣場——似乎有意讓位給綠化與廣場鴿，真正需要小憩的人們在那里很難找到屁股大小的地方。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路邊人行道上，倘若有幾百平方米的空地，馬上就成為市民早間練拳，晚間跳舞的場子。我家附近有一處在建樓盤，街角剛剛平整出一片空間，人們就從四面八方聚集攏來，夜色降臨后紅歌大放送，一百多號人在那里潮汐般地蓬嚓嚓。

人是“群居動物”，隨著居住環(huán)境的大幅度改變，生活方式也主動或被動地改變，但處于各種利益博弈的夾縫之中，在私權(quán)維護與人際矛盾日益復(fù)雜的多重困境中，人們的社交渴求與日俱增，動機不斷疊加，那么比較私密的社交空間在哪里呢？這肯定是城市管理者必須考量的課題。

西方國家的社區(qū)能夠保證社交的和諧開展，基本上靠兩個方面，一是傳統(tǒng)，他們歷來尊重個人隱私，不像中國人那樣津津有味地打聽人家的收入、信仰、政治傾向，但聚在一起可以談藝術(shù)、文學、時尚、時局等話題。二是宗教，教友間親如一家，相濡以沫。教堂前大多有廣場，這是早期城市留下來的公共空間，可聚會、可做生意、更可休閑，是城市的出氣孔。這些年我們身邊的教徒多了，有些人就是為了尋找一個可信賴的群體，抱團取暖。

我曾在香港看到每到周末，中環(huán)附近的廣場熱鬧非凡，數(shù)萬名菲傭趁放假出門透氣，浩浩蕩蕩，喧騰震天，也有結(jié)隊游行要求漲工資，要求享受同等國民待遇，但更多時候是扎堆聊天、數(shù)落東家，抖開一張塑料布野餐，酒足飯飽后就抱著吉他吼一嗓子。警察不但不加干涉，反而劃出地方供她們占用，時間一長倒成了香港的一道風景。

社會要穩(wěn)定，經(jīng)濟要發(fā)展，股市要健康，文化要繁榮，上海要成為“中心”，年輕人要莫干山路的涂鴉墻，老年人要“宜家的格調(diào)”，這些都不應(yīng)該成為相互沖突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