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
幽默真是無處不在。來華展出的《意大利烏菲齊博物館珍藏展》上,中文說明竟把當年紅衣主教的“鄉(xiāng)間別墅”誤譯成“賭場”。沒想到,北京大學賽克勒考古與藝術博物館之于法國名家畫作的介紹還更要出奇。
北大賽克勒正在舉辦的《從戈雅到馬奈》是絕對不容錯過的展覽,也是我在一個初夏午后意外收獲的享受!本來是直奔該館的另一個精彩展覽《錦繡衣飾——契丹人的生活和藝術》而去,結果不僅欣賞到織金、繡金的遼代綾錦,還同時撞上歐洲繪畫大師們的版畫精品。這批版畫本是美國一位大學教授唐納德·斯通先生的收藏,出于對北京大學的感情,斯通教授把私人藏品捐贈給坐落在北大校園里的賽克勒博物館。一進展廳我就瘋狂了!去年北京塞萬提斯學院展出戈雅為其版畫杰作所準備的草稿,就已經讓我好不激動,《從戈雅到馬奈》這個展覽卻赫然把《狂想曲》、《戰(zhàn)爭的災難》等組畫的最終成品呈現在中國人眼前,包括無數美術愛好者從小就在畫冊中反復看到、早已深刻在夢中的那張《多么勇敢》——一位西班牙女子踩著戰(zhàn)友的尸體點燃火炮抗擊拿破侖軍隊。德拉克洛瓦為《麥克白》、《哈姆雷特》所作的插圖,夏賽里奧為《奧賽羅》所作的插圖,據展覽上的介紹,乃是浪漫主義畫派關于莎士比亞劇作的插圖中最為重要的作品,這消息足以如魔法般吸引莎劇愛好者。此外如馬奈、惠斯勒的畫作都讓人眼光熠熠,就我有限的見聞,在目前的中國,再沒有哪家博物館能夠擁有如此高精尖水平的歐洲藝術品。
然而,這般難得的展示西方藝術的場合,中文說明卻多有難解之處。比如多雷一幅作品的標題是《藍色胡須》,如果譯成“藍胡子”——法國著名恐怖傳說的主人公的綽號——將有助觀眾理解畫意。畢沙羅畫作的標題《攜帶背包》則讓人徹底摸不到頭腦。畫面明明以粗獷的風格表現三個被柴捆壓得直不起腰的農婦,一看法文標題,是“PorteusesdeFagots”,翻譯過來即“背柴女”。 更有“笑果”的是,這幅作品下面的文字說明提示,畢沙羅此作是向現實主義大師米勒致敬,并建議觀眾參看同一展覽上的米勒作品《飛旋的奧弗涅》。心里直嘀咕:難道米勒早在康定斯基之前就開創(chuàng)了抽象畫么?看到所謂“飛旋的奧弗涅”的畫面才放心下來:一位渾樸如地母的農婦一邊照看羊群,一邊用最古老的工具捻羊毛線,正是米勒所創(chuàng)造的流芳藝術史的感人形象。原文標題“FilantAuvergnate”,其實該譯成“紡線的奧弗涅(地名)農婦”或“奧弗涅的紡線女”。這個展覽不會是利用網絡翻譯器來破譯法國大師杰作的標題吧?北京大學的法語文學系絕對一流水平,守著最好的專業(yè)人士,卻出這種紕漏,著實讓人不解。
最近,北大為建學生運動中心砍了十來棵大樹,惹得社會上議論紛紛,不過有關方面已經澄清,這次砍樹既合程序又合道理。這些年來,每次有機會逛北大的校園,似乎都能看到新建筑物如雨后的蘑菇冒出地面,仿佛不像墓園那樣密密匝匝地擠滿見棱見角的人工造物就不肯罷休,真讓人擔心終有一天傳統園林的底子會被徹底毀尸滅跡。然而在雄心勃勃發(fā)展硬件的同時,如展覽說明這樣的軟件是不是也該呈現一所大學應有的水平?
作為展覽場地的博物館是借“美國友人”阿瑟·賽克勒博士之力得以出世,堪被視作鎮(zhèn)館之寶、代表人類藝術成就的這批歐洲版畫也是洋人捐贈,硬件全由人家替咱們操心了,輪到咱們自己負責標題翻譯這一軟件項目,居然就如此不經意。不知歐美一流大學的附屬博物館里是否也會出類似的翻譯錯誤?“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話已經被大家念成了陳詞濫調。大師且不奢論,大學的大樓里提供基礎知識的正確答案,這是起碼的責任。
要知道《從戈雅到馬奈》涉及的并不是哪個偏僻小國的文化,而是我們百年來一直頂禮膜拜、奮起直追的歐洲文明的精華!中國孩子從小接受的填鴨教育中,在試卷上從“ABCD”中選擇正確答案是一項無休無止的磨難。好不容易闖關跳龍門的孩子進了名校,卻發(fā)現在這里既不保證也不在乎正確答案的提供,人生多受打擊!
可見辦大學,還要有更為周全與細致的建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