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壽仙
《中國婦女通史?明代卷》,陳寶良著,杭州出版社2010年11月版,120.00元
20世紀60年代,“新婦女解放運動”席卷西歐和北美,“婦女史”應運而生,并很快蔚成潮流,不少支持女權運動的史學家,開始努力“恢復婦女在歷史中的位置”。自60年代到80年代,婦女史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受害史”階段,即重點揭示女性在性、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方面所受到的壓迫;“英雄史”或“貢獻史”階段,即把目光投向那些走出傳統(tǒng)角色,與男性成功競爭的女性們;“分離領域”階段,除繼續(xù)把女性視為積極的行動者外,還開始用社會史的方法研究婦女,甚至特別關注所謂“婦女的領域”,即“分離領域”。到了90年代,雖然仍有不少學者堅持使用“婦女史(women’s history)”的概念,但“社會性別史(gender history)”大有后來居上之勢。就其含義而言,“社會性別”無疑應當包括男女兩性,但幾乎所有性別史著作都是關于婦女的。這一新的研究取向的特點,是從社會文化建構而非生理結構的角度去觀察歷史上的婦女。(參看張曉華《婦女史面臨的難題》,《世界歷史》1995第6期;侯艷興《社會性別史與婦女史:范式的演變與論爭》,《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
歐美對中國婦女史的研究,不可避免地會隨整體學術潮流的嬗變而變化。20世紀80年代以前歐美學者對傳統(tǒng)中國婦女的看法,基本上沿襲著19世紀和20世紀初期傳教士著作中構建的受壓迫者的形象。但到八九十年代,關注中國婦女的學者越來越多,思想觀念也發(fā)生了明顯改變,幾部重要著作都表現(xiàn)出“英雄史”的特色。比如伊沛霞(Patricia Ebrey)對美國研究現(xiàn)代中國女性的論著“一般會以復述在傳統(tǒng)時期女性命運極其晦暗的老調子開頭”深感不滿,她撰寫《內闈——宋代的婚姻和婦女生活》(英文本1993年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中譯本2004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讓美國的現(xiàn)代中國研究者意識到,“設想過去的女性僅僅是犧牲品并不能使他們對女性產(chǎn)生任何好處”。高彥頤(Dorothy Ko)的《閨塾師——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英文本1994年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中譯本2004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對“將女性受壓迫看成是中國封建父權過去最突出之處”的“‘五四’婦女觀”提出嚴厲批評,轉而“試圖通過婦女在社會性別體系內的既得利益,來解釋社會性別體系的運作和再生產(chǎn)”,她把研究對象聚集于“江南才女”,“凸顯了即使在儒家體系范圍內,女性自我滿足和擁有富有意義的生存狀態(tài)的可能”。
“英雄史”觀主導下的女性形象,是否比“受害史”觀主導下的女性形象更加真實客觀呢?有些學者對此表示懷疑。在為《內闈》撰寫的序言中,博妮?史密斯(Bonnie Smith)就謹慎地談道:“伊沛霞的著作(多半像其他婦女史著述)通過建立一個不能輕易——不是不可能,但也不直接——進入宋代婦女世界的入口,消解了歷史寫作中一些最危險的幻想因素……但在這里我們再次接近了幻想的境地。在這里,支配許多婦女史學家(包括研究者和作者)的信念是她們的業(yè)績‘改變’了歷史自身的性質,那就是,婦女史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英雄主義類型,因為它重建了一個不同的過去……能夠想像我們的知識將會重塑世界,這一直是很重要的。但同時我們必須確保方法論上的幻想是作為問題提出的,從而給其他的解釋和敘事留出行動的空間?!毕拿鞣降摹妒耸兰o中國的“現(xiàn)代性建構”——“中國中心觀”主導下的清史研究反思》(《史林》2006年第6期)一文,從多個方面梳理和反思了1990年代以來國內外學術界對18世紀中國現(xiàn)代性的“發(fā)現(xiàn)之旅”,其中談論“新女性”的部分,即以高彥頤的《閨塾師》以及曼素恩(Susan Mann)的《綴珍錄——十八世紀及其后的中國婦女》(英文本1997年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中譯本2005年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為范本,概述了她們所構筑的“新女性形象”。夏明方剖析了這些“新發(fā)現(xiàn)”的問題意識和思維方式,揭示了以“中國中心觀”為主導的研究趨勢內存的邏輯困境。
在中國,盡管很早就有學者關注歷史上的婦女(如1928年商務印書館就出版了陳東原的《中國婦女生活史》),但婦女史研究的勃興,還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社會史的復興而出現(xiàn)的。在最初一段時間里,研究者似乎并沒有太強的“問題意識”,主要“致力于鉤沉發(fā)微,搜集歷史文獻與文物資料中留下的有關女性的史料,力圖展現(xiàn)出往昔鮮為人知的婦女生活與活動的歷史畫面與發(fā)展線索”(高世瑜《婦女史研究三議》,《婦女研究論叢》1997年第3期)。但90年代以來,婦女史研究的“問題意識”明顯增強,社會性別等女性主義的理論與方法越來越多地得到關注和運用(劉文明《“新婦女史”在中國大陸的興起》,《史學理論研究》2003年第1期),并出現(xiàn)了一些在方法和觀念上與前述美國學者相互呼應的論著,如楊念群的《從科學話語到國家控制——對女子纏足由“美”變“丑”歷史進程的多元分析》(《北京檔案史料》2001年第4期)等。
在中國婦女史上,明清時期占有重要的地位,也受到國內外研究者的高度重視。正如上面所概述的,“五四”以來長期流行的作為“受害者”的婦女形象,業(yè)已受到猛烈抨擊,然而“女性主義婦女史”所描述的“新女性形象”,也未得到學術界的廣泛認同。換句話說,目前關于明清時期的婦女,存在著差別很大甚或截然相反的兩種想象。要想撥開意識形態(tài)的迷霧,避開學術上的意氣之爭,更加全面、細致、真實地了解當時婦女的生活狀態(tài)和思想觀念,就必須進行扎扎實實的實證研究。說“史學就是史料學”可能有所偏頗,但沒有史料一定沒有史學。“以論帶史”式的“映射史學”,雖然能夠提供思想的啟迪,但往往要付出歪曲歷史的代價。
近讀陳寶良《中國婦女通史?明代卷》(杭州出版社2010年版),感到這是一部有助于全面、深入了解明代婦女的厚重著作。陳寶良長期致力于中國社會史研究,對明代社會史用力尤勤,先后出版過《中國流氓史》、《中國的社與會》、《飄搖的傳統(tǒng):明代城市生活長卷》、《明代社會生活史》等專著,每一部都因其豐贍翔實特點受到學界注目。這部《中國婦女通史?明代卷》也鮮明地體現(xiàn)了資料翔實、引證繁富、描述細致的特點,全書共67萬余字,除“概論”和“結束語”外,分為“社會各階層婦女”、“禮俗與婦女生活”、“婦女教育”、“婦女的服飾”、“婦女的社會活動”、“婦女的才藝及其成就”六章,多層次、多角度地展示了明代婦女的形象及其生活圖景。
通過作者的描述和概括,我們可以看到,過去關于“受害者”的婦女形象,絕非“五四”以來在“革命話語”主導下的想象與虛構,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歷史的真實。正如作者所說,“無論是當時人關于婦女的觀念,抑或朝廷所建立的立法制度與禮制規(guī)范,無不決定了婦女只能跼蹐于家庭一隅,無法獲得參與政治乃至各項社會活動的正當權利”。在這種制度環(huán)境和社會氛圍中,婦女的整體社會地位自然無法和男性相比。不惟如此,對于朝廷乃至文人士大夫的“女德”教育,很多婦女“由天性的排斥,進而轉為自覺的接受”,自愿生活在“禮教閉鎖的世界中”。在明代,“婦女的自殺殉節(jié)行為已經(jīng)趨于制度化”,顯然就是當時的道德、法律、宗教和其他文化因子相互交融和共同作用的結果。
但另一方面,“自明代中期以后,由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所引發(fā)的社會流動的加劇,以及隨之而來的文化和社會生活的‘活力’與‘多樣性’,無不證明當時的社會正處于動蕩與變遷時期。社會的動蕩與變遷,勢力導致由法律與禮制所組成的國家控制力量的削弱,進而使婦女獲得了較多的自由活動的空間,并最終決定婦女生活的多姿多彩”。其中尤其值得注意者,是“女性自我意識的加強”,“隨著這種婦女修改自由思潮的深入,至明末,更是出現(xiàn)了‘文人不能詩而女子能詩,諫臣不上書而女子上書’的奇異現(xiàn)象。這種變異,與其說是‘世之季’所體現(xiàn)出來的‘陰陽易位’,毋寧說是女子追求個性解放的必然結果”。據(jù)此看來,高彥頤等人所塑造的“新女性形象”,確實也不是“中國中心觀”主導下的主觀想象,而有一定的事實根據(jù)。
在歷史研究中,許多看似迥然有異的認識,往往并非不可兼容和調和,它們或許都是既有“真實”又有“虛構”,揭示了歷史的不同側面。認識論上的偏頗,有時也并非缺點,它可以像聚光燈那樣照亮并凸顯過去被忽視的幽暗地帶,從而達到“深刻的片面”。但需要警惕的是,切不可把“偏頗”當作“正道”,用“片面”覆蓋“全面”,認為“翻案”就等同于“創(chuàng)新”,高揚“新解”而貶低“舊見”,從而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近些年來,“從下往上看歷史”逐漸成為史學主流,不少學者提倡傾聽弱勢群體被“遮蔽”的聲音。這種“移情”式的研究確有長處,但要能“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如果從“女性視角”出發(fā),便可以發(fā)現(xiàn)婦女的“自主能動性”,發(fā)現(xiàn)她們并不曾受到“壓迫”,那么,倘若從“奴婢視角”出發(fā),是否也可能發(fā)現(xiàn)奴婢的“自主能動性”(《醒世恒言》中的徐老仆或許就是一個例證),從而發(fā)現(xiàn)他們或她們并不曾受到“壓迫”呢?
當在理論上糾纏不清的時候,讀一讀像《中國婦女通史?明代卷》這樣偏重事實描述的實證著作,或許倒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達到祛惑糾偏的效果。如果相關學者能夠保持平和執(zhí)中的態(tài)度,秉持兼容并包的精神,以扎扎實實的實證研究為基礎,融通各種理論模式和研究路徑,很有可能開辟出明代乃至中國婦女史研究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