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蒞驪
無止境的物質(zhì)追求和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jì)壓力迫使人們急切地卸下精神層面的自律和追求,于是,身體和自尊,道德和誠信,都可以成為一門生意。
最初,小說《流蘇樹》是被作為“韓國版《蝸居》”引介給中國讀者的,雖然整個故事與《蝸居》全無交集,能夠?qū)烧哧P(guān)聯(lián)起來的也許只因作者樸范信在后記里的一段話:
韓國任何一個城市都存在著“新區(qū)”和“舊區(qū)”的兩極分化,而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正朝著“新區(qū)”、朝著功利主義的方向日夜奔走……更為寬敞的家、更為快捷的汽車、更為豪華的電視……用圣埃克蘇佩里的話來說,這些東西堆砌而成的地方只是“物質(zhì)的監(jiān)獄”,在那里,我們失去了靈魂的價值等各種寶貴的精神財富。
他接著說:
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賣身的母親也許到處都有,然而,為了給孩子賺取“補(bǔ)習(xí)費”而賣身這一自虐性現(xiàn)象,大概只在韓國有。這是讓人感到無限悲涼的。
有意思的是,《京華時報》最近重新報道了一條“舊聞”,正是關(guān)于一名為了供養(yǎng)兩位古稀老人和三個讀書的女兒的中年賣淫女子的?,F(xiàn)實生活中的這位母親,一開始可能是為了生計賣淫,但到后來卻是為了供孩子們讀高中和大學(xué),而沒有讓她們像大部分貧困家庭的女孩那樣輟學(xué)、打工——就這點而言,她和《流蘇樹》里的“我”的選擇是如此相似。
如此看來,中韓兩國不僅在地理位置上毗鄰,連在文化上也是抱成一團(tuán):不論是在父母對子女的用心良苦上,還是精英教育的無上地位,或者是目光短淺的社會能夠給予人的機(jī)會和可能。無止境的物質(zhì)追求和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jì)壓力迫使人們急切地卸下精神層面的自律和追求,于是,身體和自尊,道德和誠信,都可以成為一門生意;于是,小說里的女主人公“被逼為娼”,而男主人公“泰山”則做起了偷盜生意……
“這是一個狗的世界”——在小說里我們可以屢屢讀到類似的句子,它們正代表了作家對這個時代的看法:混亂。不僅如此,作者還有意賦予他的男女主人公良善的本性(一個“信仰世間普遍的價值觀和文化并以此為依靠來生活是正確的”女人,一個會為吃了被污染的食物垂死的小螃蟹而流淚的男人),試圖以此來襯托那個迫使他們鋌而走險、以身試法的混亂世界。
然而,這種對于善良本性的過度描摹和肯定卻有一定危險——當(dāng)人們陷入自以為義的時候,就會心安理得地活在一種相對的道德優(yōu)越感里,而看不到絕對良善的救贖主的必要性;而在這種錯誤的優(yōu)越感中,會很容易把一切的苦難與行為責(zé)任推向社會和他者,對自己在這其中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缺乏必要的內(nèi)向性的自省。而就這個賣淫故事來說:不論處境多么無奈,“我”并非一個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迫不得已去賣身的母親,“我”的選擇其實是一種主動性的道德淪喪。
同樣,這種相對的良善和相對的道德觀最終只能帶來對苦難的相對救贖。樸范信所提供的救贖之道是愛情。故事的最后,“泰山”東窗事發(fā)逃亡了,而“我”也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泰山”的兒子夏天生活在一起,不再遵循這社會的法則,完全按自己的心意生活,美滋滋地說:“現(xiàn)在……真好啊……”
在很多時候,愛情好像是宗教一樣,具有救贖功效。就像C.S.路易斯在他的著作《四種愛》里說的:“愛情一向以上帝的口吻說話?!比欢硇愿嬖V我們:愛情縱然美好,卻并不穩(wěn)固,也不持久,它甚至不普遍,更多的是活在那些年輕的心里,有時候,它還顯得有些孤注一擲或者可遇不可求。而最根本的一點在于,即便我們擁有了完美的愛情,擁有了與世界抗衡的勇氣,也無法真正解釋和處理這個世界上的苦難。
把愛情當(dāng)作救贖主,或許可以在《流蘇樹》這個故事里成立,卻無法成為一種普適性的、穩(wěn)定的救贖范本。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樸范信這位敏感、熱情的作家,雖然交給我們一個有趣的故事,卻未能提供給我們一個有效的答案。
如果沒有絕對的公義和絕對的良善,那么這個世界就真的是一個狗的世界,我們只能或憤世嫉俗,或游戲人生,或麻木不醒,或同流合污。但是,如果我們能活在一種絕對的良善價值觀里,我們也許會對這個世界具有不一樣的看法,我們的眼目也許不會僅僅停留在苦難本身和受苦的對象上,我們也許有機(jī)會擺脫一切仇恨、苦毒與自憐的情緒,我們也許會更關(guān)注自身的罪而不是他人的罪,并且渴望成為更好的人。
苦難兀自存在,然而,正如余杰說的:與其詛咒黑暗,不如讓自己發(fā)光。
《流蘇樹》
樸范信【韓】 著 王慰慰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0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