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龍河
秋收過后,生產隊的草場里垛起了兩大垛草。一垛是玉米秸,一垛是花生蔓。玉米秸多,圍著草場的院墻轉了一圈?;ㄉ馍伲挥袞|西一列,但因為是牲口們的上等飼料,花生蔓垛得非常整齊,上邊還一捆一捆地壘出了飛檐,以防雨水。
草場前面就是飼養(yǎng)院。我們幾個小伙伴要想偷著進入草場玩,必須經過飼養(yǎng)院。稍有不慎被人發(fā)現(xiàn),責罵是常事。但如果進入了,那是一個很不錯的樂園。
那里很暖和,即便北風再兇,也吹不透厚厚的玉米秸垛。其次,花生蔓上總有殘留的癟癟的花生仁。這對天天吃不到油水的我們來說,真是香極了。
最主要的,我們還有個壓軸節(jié)目:講故事。一般都是大點的伙伴講,我們聽。同時還要把辛苦搜來的癟花生仁貢獻出一些來。
那一段時間,我們講的主要是關于下鄉(xiāng)青年的故事。剛揪出兩個耍流氓的男女,那女的特漂亮,比電影演員都好看。前幾天,兩人約出來搞流氓(紅衛(wèi)兵語),被革命人民發(fā)現(xiàn)并舉報,紅衛(wèi)兵抓了現(xiàn)場。被抓的時候,男的攻擊紅衛(wèi)兵,被小將們打成了半殘廢。
正熱烈地爭論著兩個流氓的對錯,突然有人喊,來人了。我們趕緊隱蔽。
進來的是大隊飼養(yǎng)員李瘸子。李瘸子沒有老婆沒有子女,就自己一個光棍兒,常年住在飼養(yǎng)院里。在我們眼里,他長相兇惡,常年陰沉著臉,簡直跟南霸天沒有什么兩樣。
飼養(yǎng)院有三個人,那兩個我們都不怕,唯獨害怕李瘸子。別說我們了,連隊長都怕他。我們親眼見過,因為記工分出了問題,李瘸子揮起老拳,把隊長打了一個趔趄,隊長正正身子,屁都沒放一個。
當下,我們分開躲在草垛后,嚇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李瘸子眼毒著呢,他能記著他抽完草后草垛的樣子,我們抽得亂七八糟的,他看不出來才怪呢。
奇怪的是,李瘸子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草垛變了模樣。他沒有平常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而是像我們一樣,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輕輕地跑到一個角落里,咳嗽幾聲,搬開了一溜玉米秸。
我們剛想趁機跑掉,卻聽到李瘸子壓著聲兒說,沒事了,檢查的走了。然后,聽到一個很好聽的女聲:謝謝大爺。
李瘸子好像給了他們什么東西,說,等天黑了,我給你們送床被子來,先躲幾天,等他們抓得松了,你們就回家吧。
還是那女的聲音說,謝謝大爺,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李瘸子說,別說這些了。我知道你們的難處。我當年也是因為……唉,不說了。
李瘸子仔細地給他們掩蓋好,一瘸一拐地轉身走了。我們幾個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呆呆地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們悄悄地走到那個隱蔽的角落,擋在面前的玉米秸突然被人搬開了。那個被打得吊著胳膊的男知青,站到了我們面前。
我們尷尬地不知所措,他卻笑了,我知道你們在這。
男知青曾經跟著隊長到我家玩過,我認識。我問他,你們在這干什么?
他說,紅衛(wèi)兵要抓你秀秀姐呢。
秀秀就是他的女朋友,比電影演員還漂亮的那個人。她臉掛著淚,草綠色的軍裝破了,肩膀處有一塊布,帶魚似地垂下來,露著里面潔白的襯衫。最讓我們氣憤的是,秀秀姐的一邊臉紅腫著,明顯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想到了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我們幾十個孩子擎著花兒,在村口迎接下鄉(xiāng)知青,秀秀姐第一個從拖拉機上蹦下來,給我們塞糖和餅干。那餅干真香啊,一年多了,現(xiàn)在都能回憶起來。她還到幼兒園教我們唱歌,她的歌比廣播里唱得都好聽。這樣的人,怎么能是流氓呢?看著秀秀,我們幾個都低下了頭。
秀秀姐抹了下淚,拿出幾顆糖,說,一人一塊,姐姐沒有多的了。
那是大塊的高粱飴,公社都買不到的糖。我們接了糖,她還全身上下又摸了個遍,很不好意思地朝我們笑說,沒有了啊。
我們咽了口唾沫,把糖還給她,說,秀秀姐,我們不要。秀秀急了,說,你們別嫌少啊,等姐姐回來再多給你們。我們說,不要。一個大點兒的說出了我們的心里話,他說,秀秀姐,你受傷了,糖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
秀秀把糖放到我們手心里,對我們說,小弟弟,千萬別對外人說啊。我們不是壞人。
這個我們知道,壞人沒有這么漂亮,電影上的壞女人都很丑。
害怕李瘸子罵,我們不敢多呆,給秀秀他們掩蓋好,就翻墻爬出草場。草場外,我們一起發(fā)毒誓,誰要把事兒透露出去,死全家。
我們在草場外的墻上商量怎么保護秀秀姐他們,被李瘸子發(fā)現(xiàn)了,他兇惡地拾起石頭朝我們扔過來,邊扔邊罵。
我們落荒而逃。第一次,我們沒有罵他。
此后很長時間,我們沒去那個草場。還遠遠監(jiān)視著別人的進出。有一天,我們看見幾個紅衛(wèi)兵進了飼養(yǎng)院,我們躲在飼養(yǎng)院外的小樹林里,朝他們猛扔石頭,他們出來攆我們,我們邊跑邊扔石頭。那是跟電影里學的,為的是引開敵人,讓李瘸子轉移秀秀姐。
后來才知道,那時候,秀秀已經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