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李 銳
作 者: 李銳,學者、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厚土》、長篇小說《無風之樹》《萬里無云》等。
第一章 天母河 第三節(jié)
現(xiàn)在,無論做活還是串門張王氏都躲開天石村東邊的石碼頭。她現(xiàn)在不能看見那個碼頭,只要一看見碼頭上的青石板,就會看見扛著枷板的丈夫張?zhí)熨n跪在船頭上順水漂過來,雪亮的鬼頭大刀在衙役們的肩膀上一閃一閃的,鬼頭刀后面是滿滿一船扛著洋槍的官兵,洋槍尖上都挑著刺刀,也是一片的雪亮……那時候剛剛涼下來,還沒有凍冰,天氣清冷清冷的。動刑的那天,自己早早就蹲在河邊兒等,衙門里的人傳過話來,說是高主教說的,是天石村的人殺的人、惹的禍,這個刑就得在天石村動。冬天的天母河透底的清亮,水底下的石頭、水草、游魚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全都冷冰冰的,一直涼到心根兒上……她就想,要是趕明兒個凍了冰可咋兒活呀你說……族里兒的男人們說了,已經(jīng)給官府使了錢了,孫知縣已經(jīng)開恩答應了,能讓當家的開刀問斬之前,再給自己留個種。族里兒的男人們說這話的時候天還沒有涼呢,族里兒的男人們說,天賜家的你就好好準備準備吧,你可一定得把天賜最后的種留住呀你……你可不能讓天賜絕了后呀你……可要是趕明兒個凍了冰可咋兒活呀……這么想著抬起頭來,就遠遠地看見河對岸的船了,是兩條船,一條上邊坐的兵,一條上邊坐的官和兩個洋神父。她趕緊摸了摸抱在懷里的暖盆,壓緊了蓋子的暖盆里裝著砂鍋,砂鍋里是她天不亮就起身熬出來的棒糝兒粥。用蒲草扎成的暖盆里又襯了厚厚的棉花,一丁點兒的熱氣也散不出來。喝粥用的家伙也帶來了,就在懷里揣著……棒糝兒粥金黃金黃的,又甜又香,是自己后半夜里就起來熬好的。這一輩子也記不清楚熬過多少回棒糝兒粥了,見天兒熬粥,見天兒熬粥,全家老小都是喝自己熬的棒糝兒粥,天母河的人祖祖輩輩都喝棒糝兒粥,年景好的時候熬得稠一點,鬧饑荒了就兌上野菜、樹葉熬,棒糝兒粥、棒子面窩窩頭,再加上老咸菜,世世代代不知道養(yǎng)活了多少條命,世世代代就沒有個膩……今年天太旱,旱得地里只留下一兩成的收成,棒糝兒粥越熬越稀,稀得能捧起來洗臉。半夜里,她把面罐子拉出來,就著燈苗看了看,狠狠心,還是剜出滿滿一碗來,唉——棒糝兒粥,家常飯,當家的最愛喝的就是這一口,當家的喝了這鍋粥,再沒有第二回,喝了這鍋粥,就得開刀問斬了……
那時候夏天剛過去,因為祈雨鬧出的人命案子剛剛判下斬立決。臨去大牢前,天佑提著個口袋到家里來了,從口袋里拿出來一碗小米,一小包松籽,兩把大紅棗,兩根長山藥,天佑說:
“嫂,這些個東西是天石鎮(zhèn)百草堂王老先生開出來的,他說拿著這些個東西熬一鍋粥,用文火慢慢兒熬,熬得稠稠的,去之前你喝一半,趕到了里頭給我哥喝一半,喝完了你倆再辦事,定準就能坐上胎?!?/p>
她驚訝地伸手撫摸著眼前的東西,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說他叔,這大饑荒年的,人連樹葉都吃開了,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個寶貝呀,這得多么貴呀?”
天佑把東西又朝前推了推,“嫂,我哪有錢買這么貴的東西,這都是族里兒的人們出錢湊的,人們都說我哥這是為了大家伙,為了娘娘廟舍了命,大家伙得對得住他……這些個東西都是我哥拿命換的……”
這么說著,天佑的眼淚噗嗒噗嗒落到小米上,他趕緊胡擼一把臉,背過身去。
看見小叔子哭,她也哭,一邊抹眼淚,一邊痛心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他叔呀,我這輩子真是對不住你哥呀,生了迎兒、招兒倆閨女,我就沒有給他生下個兒子,是我害得他沒有留下個傳宗接代的種……”
天佑又從懷里掏出一把銀元來,嘩啦一聲放在炕桌上,“嫂,你別哭啦,這兒呢還有十塊大洋,也是鄉(xiāng)親們湊的,為著使喚方便專門給你把碎銀子換了鷹洋。趕明兒個你進到大牢里頭,還得打點看門的衙役們,打點不到,人家不能痛快叫你看見我哥?!?/p>
她就依在炕沿上又哭起來,“我真對不住他呀……我這一回要是再坐不上個胎,我在天石村、在咱們老張家門里兒就沒臉活啦……”
天佑走到堂屋的水缸邊上,拿過扁擔,挑起水桶,天佑說:“嫂,別哭了嫂,我給你擔水去,你就坐上鍋吧?!?/p>
上路的時候,她也是抱著這個暖盆走的。那時候天還熱,太陽把后背曬得熱烘烘的,暖盆在懷里也是熱烘烘的。天佑牽著毛驢走在前頭,她懷里抱著個暖盆騎在驢背上??匆娞煊佑窒肫鹫煞騺?,以前出門不論是到小王莊回娘家,還是趕集、看戲,都是天賜在前邊牽驢。天賜每回都把毛驢收拾得又干凈又漂亮,鼻梁上扎朵紅纓子,脖子下邊吊個銅鈴鐺,驢背上搭條棉褥子,坐著又舒服又軟活。自己穿個紅花襖,頭發(fā)沾水篦得光光的,籫兒上別朵亮紅的石榴花,一路走,一路有人瞄。天賜就搖著個驢繩在前邊笑,好好瞧,好好瞧瞧吧,咳——,一口吃不上,瞧也是個白瞧。她就在驢背上抿著嘴低下頭來嗔怪,她爸,你就不能停停嘴呀。一面說著,臉上紅得賽過那朵石榴花……臨走前,她專門去娘娘廟里上了三炷香,磕了九個頭,淚流滿面地求告:
“娘娘呀娘娘……我那當家的可是為了保你才和信教的人們打起來的,是為了保你才和洋神父結(jié)下仇的……求求你開恩保佑保佑吧……我這一回不是要生一個兒子,我是想要讓一條命走得安心,除了給他生個兒子,我沒有別的法兒救他,也沒有別的法兒能叫他安了心,娘娘呀你就大慈大悲開一回恩吧,開一回恩能救一家人,你就開恩救救命吧……我永輩子都給你做牛做馬,永輩子都給你供獻……我也學當家的,我也舍出命來保你……”
一路上天佑囑咐了沒數(shù)遍,見了衙役們叫官爺,見了官爺就得跪下磕頭,見了官爺就得給錢,可記住一樣,千萬不能把錢一下子都給了,里頭門檻兒忒多,你要是一下子都給光了,鬧不明白就絆在哪個門檻兒上??伤降走€是沒算計好,到底還是叫一位官爺給絆在門檻兒上了。開大門的,開小門的,引路的,領(lǐng)班的, 都磕頭了,都給到了,以為是再沒有事情了,可一轉(zhuǎn)眼,拿了錢的官爺們都走了,又進來一位開枷的,等到自己磕了頭立起身要拿錢的時候,才知道總共十塊大洋都給光了。官爺?shù)哪樍ⅠR耷拉下來,官爺說,他們拿錢辦他們的事,我拿錢辦我的事,沒錢,就不辦事。你們公母倆就這么戴著枷板辦自己的事吧!我倒也是開了眼,這輩子頭一回看見戴著枷板肏人!她把頭在牢房的磚地上磕得咚咚響,官爺官爺,開開恩吧,我實在是沒錢了,要知道您還在這兒,我哪敢不給您留呀……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罪,您不看活人看死人,他一個再過幾天就開刀問斬的人,您老就高抬貴手給他打開這個枷吧……一個人連死的罪都受了,就別讓他再受這個罪了……趕明兒個我給您補上,我一定準兒給您補上……官爺?shù)哪樃y看了,我說,你可別在這兒哭可憐,這兒是什么地方?這兒是死牢,這兒就是鬼門關(guān)!進到這個號子里有幾個活著出去的?都得死!鬼門關(guān)的規(guī)矩就是拿錢辦事、沒錢走人!我不拉出你去就是老大的面子了,再哭,我這就立馬叫你走人!自己后悔得在磚地上磕頭的時候,是當家的出來打的圓場,當家的坐在麥秸堆里嘿嘿笑起來,說,官爺官爺你不用跟她一個沒見識的老娘兒們生氣。當家的笑著說,這位官爺說得對,咱們沒錢了就辦沒錢的事,戴著枷板也能肏人。那時候,自己就是個哭,就是個哭,一邊哭,一邊咚咚地磕頭。當家的就勸,迎兒他娘,別哭啦,你再這么哭,哪還能留上我的種子。她就不敢再哭了,她就把準備好的粥鍋從暖盆里拿出來,滿臉掛著眼淚,一勺一勺喂丈夫喝粥。一邊喝,當家的又笑了,我說迎兒他娘,王先生這個方子真能管用?真能讓我種上?她點點頭,淚水就落到粥鍋里……能,真能……喝了一陣,她把勺子放下,當家的,王先生的這個方子咱們別一下子吃完了,咱們先做做,等你歇歇,再喝點粥,咱們再做……當家的就笑,行,行,把種兒都放到一個坑里兒,總得有個活了的,就怕一下子都種上,苗兒就忒稠啦,你說是不,迎兒他娘……她就說,是,是……她就抹著眼淚陪他笑。
喝了粥,先把專門帶來的被子鋪在麥秸上,拿一條布單子擋住柵欄門。丈夫帶著枷板、腳鐐沒法脫衣服,只能給他解開扣子敞開懷,只能解開腰帶把褲子褪到腳底下,又把地上的麥秸塞到空包袱皮兒里做個枕頭,給他墊在頭下邊,不讓枷板硌住脖子。一邊墊,一邊問,當家的合適了不……當家的就笑,合適,合適,你倒是趕快呀……然后,她就脫自己的,一邊脫,一邊說,當家的,你戴著個枷,你別動,就讓我伺候你一回吧,這一輩子也就再伺候這一回啦……當家的說,迎兒他娘,你別哭,咱倆這輩子就剩最后這一回了,你哭個啥呀你……還是叫我伺候你一回吧,最后一回,正好按你喜歡的樣兒,每年迎神會三天,你都要陰陽倒轉(zhuǎn),你都要在我上頭,這一回正好,我戴著個枷,正好讓我躺著,讓我躺著再好好伺候你一回,再好好看看你的奶……唉,我說迎兒他娘,你這是《十八春》里兒的第幾招呀……她就哭得站不起身來……當家的,你咋兒這時候了還跟我鬧笑話呀你……她就騎上去,她就扶住他……當家的就進來了,當家的一下子就頂?shù)搅嗣鶅荷稀涂?,當家的當家的,我就死在你身上吧,我就死在你身上吧……我死了,就不用再受這個罪啦……他就喊,迎兒他娘……迎兒他娘……我的那活祖宗啊,咱倆要是這會兒死就真是死成了活神仙啦……迎兒他娘……你可千萬把種兒給我留住了……迎兒他娘、迎兒他娘你才是我的命根子……你就是我的活娘娘……一邊做,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做,兩個活人在鬼門關(guān)里頭,一邊做,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做……老天爺、老天爺,你說說這都是為了啥呀……???……你咋兒就不睜眼看看呀老天爺……
等到做完事,給丈夫穿衣服的時候她提著心特別問了一句,當家的,最后臨走那天到底兒想再吃點啥呀……當家的笑笑,當家的說,沒別的,就想再喝一口你熬的棒糝兒粥……眼淚立刻又涌出來,滴滴答答敲打在丈夫的枷板上。
丈夫就用戴著枷的手捧住她的臉,叫她的小名,我說石榴呀,我有件事想跟你說,又張不開個口……她就說,天賜,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啥張不開口的。丈夫點點頭,丈夫捧著臉的手就有點抖,丈夫說,石榴呀,咱倆這一回要是萬一沒有種上,我的種這一回要是萬一你沒有留住……我就想求你一件事……她就哭,我現(xiàn)在給你命都心甘情愿,還有什么不答應你的呀……丈夫說,迎兒他娘,我這一輩子最揪心、最心疼的一個人就是你,我說啥也舍不得你走,舍不得你離開我們張家門,可你要是沒有個兒子,倆閨女趕明兒個一出嫁,你一個寡婦家就沒有個靠了,我就是說呀……你說呀,你倒是說呀……我就是說呀,這一回要是萬一沒有種上,你回家就借天佑的種,越快越好,越快旁人就越看不出來你是借的種……她就瞪大了眼睛抬起頭來,當家的你說啥呀……你不是氣糊涂了吧……丈夫伸手又捧住她的臉,石榴呀,你記住了,我一點不糊涂,你記住了,這是我這輩子最后囑咐你的話,只要你能生出個兒子來,你就理直氣壯地是咱老張家的媳婦,以后就有人給我頂門立戶了,最當緊的是等兒子長大了就能給我報仇雪恨了,我不能叫洋神父就這么白白殺了我……我張?zhí)熨n不是想找死,天底下哪有人自己個兒找死的呀,我是不能如了洋鬼子的意,不能叫他們拆了咱們的娘娘廟,咱們老祖宗幾千年留下來的廟,是全村老少鄉(xiāng)親的寶貝,是全天母河的寶貝,憑他媽啥叫洋鬼子給拆嘍呢……我早就看透那個高主教的壞主意了,他就是想拆廟,今天不找這個茬兒,明天就找那個茬兒。我張?zhí)熨n是會首,我就得給大家伙頂著不是,沒別的,我就是不能在沒有娘娘廟的天石村過日子,我就是想叫洋鬼子們看看,拆廟的事情有人敢豁出命來給他擋住……迎兒他娘,這件事情你可不能怨我,你可不能記恨我……我的那人呀,你把命都給舍了,我咋兒能還記恨你呢……我不是記恨你,我是心疼你呀……我的那人,我的那命根子,我的這心碎得一片兒一片兒的……迎兒他娘,我知道也能從別人那兒過繼一個兒子,可那不是你生的,就不是你的骨肉,不是你的骨肉他就不能跟你親,他就不能舍下命替我報這個仇……這事情,上回天佑來探監(jiān)我都和他說好了,天佑說這事情不能聽他的,得聽我嫂的……她就哇哇地放聲哭起來……她本想說,天賜、天賜你這都是說的啥話呀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她就是張不開這個嘴,就是舍不得讓個臨死的人再受罪……她就把臉埋在那雙戴枷板的手上……當家的、當家的,行……行……我答應你……只要你高興,只要你答應,你叫我死我都愿意……我給你生個兒子,我定準把他養(yǎng)大,叫他記住是誰殺了你,叫他給你報仇雪恨……叫他宰了那個高神父!
兩條大船,一前一后,一眨眼就順著冰涼的水面漂到眼跟前,一眨眼就站在碼頭的青石板旁邊了。青石板上鬼頭刀、刺刀亮閃閃的一片。她抱著暖盆撲上去,又被兵們吆喝著用刺刀擋在外邊:
“一個娘兒們家你找死呀,沒見大人們都還沒下船吶!”
她就把暖盆高高舉過了頭,在刺刀縫里喊:“當家的,當家的,棒糝兒粥我給你熬好啦……”
丈夫回過頭來笑笑,又轉(zhuǎn)過頭去對圍上來的鄉(xiāng)親們抱拳作揖,“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張?zhí)熨n多謝大家伙兒照應,今天這條命不算白搭,就算是我張?zhí)熨n給天母娘娘的供獻,只要能把娘娘廟保住了,我就算是沒有白死。讓洋鬼子們看看,老子不怕死,老子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誰敢動娘娘廟一磚一瓦,我張?zhí)熨n做鬼也要找他拼命!老子們又沒有去你們老家拆你們的洋教堂,你們他媽憑啥來天母河拆我們的廟,姓高的你們等著,早晚天母河的洋教堂都得毀成他媽屄的碎片子!洋鬼子你們等著,有的是人給我報仇雪恨……等我天保兄弟回來,把你們一個一個的狗頭都他媽屄剁下來給我祭墳!”
高神父指著張?zhí)熨n對孫知縣哇啦哇啦喊了幾句,孫知縣就下令:“快把嘴給他堵上!”
衙役們撕下張?zhí)熨n的一塊衣服,三下兩下塞進他嘴里。張?zhí)熨n說不成話了,可是嘴里還是嗚嗚的叫喊,脖子上、額頭上暴出來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整張臉血紅黑紫,眼看就要掙破,眼看就要爆出血來了。
她把暖盆抱好,騰出手從懷里掏出銅勺來哭喊:“別堵嘴……別堵嘴呀你們……我給他熬的棒糝兒粥他還沒喝呢呀……”
眼見得還沒有塞進去的爛布條在丈夫嘴角耷拉下來,左晃右晃……在他血紅的脖子前邊左晃右晃……
沒人聽得見她喊。她跪在地上,眼睛里只有一片亂哄哄的人腿。
人群分成兩撥,一群人護著洋神父,一群人護著當家的。擁過來,擠過去……擁過來,擠過去……就和上回鬧出人命來差不多……忽然就聽見頭頂上一陣噼噼啪啪駭人的槍聲,幾乎把耳朵震聾了,人群立刻像洪水一樣退下來。一個戴眼鏡穿長衫的先生掏出一張紙來念:
“……查案犯張?zhí)熨n……天石村迎神會會首,一貫仇視西教,多次尋釁滋事……借請神祈雨聚眾作亂,挑起爭端……以石擊人,致使天石鎮(zhèn)天主堂執(zhí)事張馬丁受傷殞命……”
反對聲從人群里爆發(fā)出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冤枉好人吶……冤枉啊……
孫知縣抬手指著對面的人群,“你們不要信口胡說……本官帶員親赴教堂查驗,張執(zhí)事的尸體本官親眼所見……”
人群還是叫喊,洋人教堂里的事我們沒見過……有本事開棺驗尸……有本事開棺驗尸??!
孫知縣厲聲厲色起來,“本官一向體恤百姓,愛民如子,這次更是仁至義盡,與高主教反復協(xié)商,終得退讓,拆廟保人、殺人償命,兩選其一……最終是張?zhí)熨n本人自愿舍命保廟,有他親自畫押在此……你們還想作亂造反不成!”
人群再次像洪水一樣狂亂激憤地擁擠起來,人群里喊聲一片,冤枉好人呀……官逼民反呀……天賜呀,你放心,老人我們給你孝敬、給你送終,孩子我們給你拉扯大……天賜呀天賜,你就放心走吧……張?zhí)熨n拼命搖晃著頭,像頭發(fā)狂的牛一樣嗚嗚吼叫著,想把嘴里的碎布甩出來……她拼死了力氣地尖叫起來,她想用尖叫壓住別人的聲音:
“當家的——,你別急——,我這就過去,我這就過去給你把布拽出來……”駭人的槍聲再一次噼噼啪啪響起來……混亂之中有人高喊:
“開刀動斬!就地正法!”
懷里的暖盆被人撞得摔到地上,砂鍋里的棒糝兒粥黃燦燦的撒了一地,她不顧一切慘叫著朝棒糝兒粥撲上去的時候,猛然間,看見丈夫的人頭骨碌碌地滾落在青石板上,一腔熱血轟然噴灑了一地,丈夫滾熱的血在天母河初冬清冷的陽光里凝起一陣白煙……
她捏著銅勺當即昏死過去。
她身邊的鄉(xiāng)親們在青石板上呼啦啦跪成一片……天賜兄弟走好呀……天賜兄弟放心吧……天賜兄弟冤有頭債有主我們都給你記著……
昏死在青石板上的她,有件事還沒告訴丈夫,她不忍心也不敢告訴丈夫,自己身上又來了,王先生的方子不管用,給娘娘磕頭燒香也不管用,女媧娘娘不睜眼……女媧娘娘不開恩吶……當家的種子自己還是沒留住。
第四章 燭光 第三節(jié)
眼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張?zhí)煊臃畔驴曜樱崞馉C手的酒壺,一仰脖子,把滿壺滾燙的薯干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力加上熱力,像是吞下一團火,從嗓子眼兒燒下去,一直燒到了心口窩的根兒底下。酒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打下的,沒舍得喝完,留在黑瓷酒壇子里拿蠟封了口,本以為沒有多大的酒勁兒了,沒想到還是這么沖。很快,猛烈的酒力又從心口窩沖到腦袋上,張?zhí)煊踊位螠責岬木茐?,心想,還行,沒跑了味兒。一直站在灶臺邊上忙活的媳婦,放下手里的高粱穗炊帚,心疼地勸解:
“我說,你不能慢著點兒喝呀?你倒是吃口菜呀你!”
媳婦說的菜就在炕桌上擺著,一盤鹽水煮黃豆,一盤生拌蘿卜絲。這都是壓箱子底兒的東西。媳婦舍不得,說黃豆是留著救命的,到了節(jié)骨眼上,一天一把炒黃豆,人能熬上兩三個月??蓮?zhí)煊硬恍校瑥執(zhí)煊诱f,明兒個是大年初一,迎兒、招兒頭一回在咱家過年,我不能虧了這倆沒爹的孩子。
扎在炕桌邊上的一群小腦袋,每人捧了一個燙手的雜面蒸餃子,只顧著低頭吃。雜面加麩皮做的餃子皮兒,一盆蘿卜絲剁碎了撒點鹽,放了兩勺棉籽油熗蔥花,就算是餡兒。餃子還沒出鍋,就聞見滿屋子油熗蔥花的香味兒,饞得孩子們在鍋臺邊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這會兒總算是把蒸餃子抓在手里了,急得誰也顧不上說話。只有迎兒聽見嬸嬸的話了,迎兒抬起頭來:
“小叔……嬸子讓你吃菜呢,你咋兒不吃呢小叔?”
眼淚一下子撞上來。張?zhí)煊硬幌胱尯⒆涌匆?,就狠狠抹了一把臉,“酒還怪有勁兒……”然后伸手拍拍迎兒的頭,“迎兒,你好好吃,別惦記小叔……小叔這會兒就想喝酒!”
迎兒伸手指指灶臺上的一小碟黃豆,“小叔,那碟兒黃豆兒是給誰留的呀?是給我娘留的唄?”
招兒也抬起頭來,“不是給咱娘,是給咱爹留的,是吧,小叔?”
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眼淚,又猛然撞上來,張?zhí)煊于s緊挪到炕沿上去穿鞋,“招兒,這碟兒黃豆兒不是給你爹留的,給你爹的,咱們昨兒個晚上就供獻過了,這碟兒黃豆也不是給你娘留的,是給鼠爺留的。去年個是豬年,今年個就是鼠年了,這碟兒黃豆兒是專門給鼠爺留的,一會兒,小叔就給鼠爺上供去!”穿好鞋他又轉(zhuǎn)回身來,“迎兒,甭惦記你娘,你娘這會兒住在娘娘廟里兒,給她上供的人多著哪!”
招兒又問:“小叔,我娘她咋兒就非要住在娘娘廟里兒,她咋兒就不回家了呢?咋兒就是顯靈了呢?”
張?zhí)煊涌纯磧蓚€眼巴巴的孩子,還沒張口,自己的眼睛先紅了,“迎兒,招兒,你倆記住,從今往后小叔就是爹,小嬸就是娘,小叔家就是你倆的家,柱兒、羔兒就是你倆親弟弟、親妹妹……你倆放心,只要小叔不死,你倆就能好好活著……”
天佑媳婦趕忙在一旁插話,“你瞅瞅你,大過年的又是活又是死的,再嚇著倆丫兒”。一面又把剛剛出鍋的雜面餃子端上來,“來,迎兒,招兒,柱兒,羔兒,一人再吃一個,今兒個過大年,今兒個管飽了吃!迎兒,招兒,別惦記你媽。天母娘娘神靈下凡附在你娘身上了,你娘這會兒就是咱天石村的天母娘娘,住在娘娘廟里兒,她餓不著,也凍不著,伺候她老人家的人多著吶!你娘這會兒住在她的殿里兒當娘娘,她著誰去,誰就得去。她不著誰去,誰也不敢進去!”
孩子們都仰起臉來迷惑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天佑媳婦接著說:“前些日子,你娘住在廂房里兒誰也不叫進去,她就在廂房里兒下示喚。她著誰進去,誰才能進。”
招兒問:“啥就是個示喚?”
“咳,連這個也知不道,示喚就是圣旨,就是天母娘娘下的令!我聽說,村西頭換喜媳婦,村北頭管同媳婦,十字兒上滿蕩媳婦,還有白蛾兒她娘,都接了示喚進去過,都是跟娘娘要兒子的!”
招兒不信,招兒說:“我娘自己個兒都沒兒子,就能給別人兒子?”
“傻丫兒,真是啥也知不道,你娘原先個是你娘,這會兒是天母娘娘,那就能一樣嘍?”天佑媳婦看著一片疑惑的眼睛反問孩子們,“看啥呀?不信吶?迎兒他娘說叫著火就著火,說叫刮風就刮風,不是娘娘下凡哪有這么大的能耐?迎兒,你說,你娘原先個會刮風會著火不會呀?”
迎兒肯定地點點頭,“我娘原先不會”。
“這不就對了,這就是天母娘娘神靈下凡了。也是得下來看看啦,這天都旱成什么樣兒啦,這世道都亂成什么樣兒啦?再不下來看看,老百姓都沒法兒活了!再說咱天石村的老百姓供娘娘都供了幾百幾千年了,也不能一回靈也不顯不是!”
孩子們都點起頭來,他們不能不相信。
張?zhí)煊优呐闹鶅旱哪X袋,“兒子,走,別跟老娘們兒家們掰扯了,跟爹拜關(guān)老爺去!”
天佑媳婦不以為然地勸阻,“我說,甭叫他去。他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家這么早就跟你鬧那些個是干什么呀?”
張?zhí)煊訑嗳灰粨]手,“你一個老娘兒們懂得什么,在天石村是個男人就得入紅槍會,大年初一,在祠堂里兒拜完祖宗,回家吃了餃子,立馬就得去廟里兒給關(guān)老爺燒香磕頭!再小的男人也是男人,你個老娘們兒家別插嘴!柱兒,走,跟爹給關(guān)老爺磕頭去!”
柱兒趕緊把手里的蒸餃子塞進嘴里,又伸手抓了幾顆煮黃豆。
張?zhí)煊訑嗳缓鹊溃骸爸鶅海畔?!一個男人家別這么沒出息,沒看見幾個妹子還沒吃完飯吶?”
柱兒聽話地放下已經(jīng)抓在手里的黃豆。柱兒心里一陣委屈,眼淚就在眼圈里轉(zhuǎn)。
天佑媳婦看不過眼去,“不就是幾個豆兒嗎,就這么委屈孩子!”
張?zhí)煊雍鹌饋?,“那是幾個豆兒嗎?那是男人的臉!一個老娘兒們家就知道護犢子!走,柱兒,跟我走!”
走到門外邊,張?zhí)煊泳徍土丝跉?,“柱兒,委屈啦??/p>
柱兒搖搖頭,眼淚又在眼圈里轉(zhuǎn)起來,“爹,不委屈”。
“不委屈,咋兒還哭呢?”張?zhí)煊优呐膬鹤拥念^,“兒子,你是個男人,你要是連這幾顆豆兒的委屈都吃不了,你這一輩子的日子咋兒能熬到頭呀?兒子,你現(xiàn)在還小,你還不懂,男人呀,生到這個世上來就是為了吃苦受累來的,你得上為老人受苦,下為老婆孩子受苦,一輩子為全家人受累受苦……”
“爹,那啥時候就不用受苦啦?”
“熬到頭?!?/p>
“啥時候就是熬到頭啦?”
“埋進土里兒就算是熬到頭了,就像你大伯?!?/p>
一句話說到痛處,眼淚終于嘩啦啦地流下來。
柱兒仰起臉來,“爹,你咋兒也哭啦?你也委屈啦……”
張?zhí)煊硬徽f話,埋下頭一股勁地朝前走。
街巷里冷冷落落的,沒有了往年的喜慶熱鬧。隔著微微的霧氣,一顆冬天的白太陽,荒涼地掛在天上。
看見男人們出了家門,迎兒和招兒也悄悄出了門。雖然年景不好,畢竟天石村沒有絕收,大家還是要過年,許多人家門上都貼了門聯(lián)、福字,有的還換了新門神。偶爾還會有誰家的孩子跑出來放一兩個鞭炮,噼噼啪啪地在有點寂寞的街巷里空蕩蕩地炸響。
迎兒在前邊跑,招兒在后邊跟著。還沒跑出村,招兒在后邊喊:
“姐,姐,她們跟來了!”
迎兒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就看見羔兒和她的白悶兒了。羔兒喘著氣,小臉漲得通紅,身子后邊緊跟著她的奶羊白悶兒。
迎兒說:“羔兒,你回去吧,快回去吧!你跟來,一會兒你娘就知道了,你娘要知道了非打你不可!”
羔兒說:“我又沒氣她,我娘才不打呢。”
招兒在一邊搶著說:“我們?nèi)灥?,你也去?大年初一去墳地,你娘要知道了能不打你??/p>
羔兒說:“你們能去,我咋兒就不能去?”
招兒白了羔兒一眼,“人去墳地,羊也去墳地?”
羔兒就替自己的羊求情,“白悶兒就不是羊,白悶兒可懂事了!”
招兒不屑地搶白,“吹吧你,羊還能懂事!”
羔兒著急地朝前走了一步,“白悶兒就不是羊,白悶兒就是我們家的人,我是吃白悶兒的奶長大的,你又沒吃過白悶兒的奶,你咋兒知道她懂事不懂事?”
招兒被問住了。招兒愣了一下,一眨眼又想出個難題,“我們兜里兒有豆兒,你有?”
迎兒生氣了,“招兒,誰叫你說了?你咋兒都說給她了?”
羔兒把手從衣兜里抽出來,“我看見你拿豆兒了,我也有豆兒!”羔兒張開的手心里露出三顆黃豆,金燦燦的。
看見羔兒手心里的黃豆,招兒心軟了,“姐,咱帶上羔兒吧!”
迎兒也心軟了,走上去拉住羔兒的手,“走吧,姐帶你去,回家你可不能說出去,跟誰也不能說!知道不?”
羔兒點點頭。三個人一下子親近了起來。
招兒忽然就問:“羔兒,你娘說你是和羊羔子一塊堆兒生下來的,是嗎?”
羔兒很肯定,“就是。我娘說,我一生出來,我們家白悶兒就一塊堆兒生出兩只羔兒來。我爹就說,省事了,就叫個羔兒吧!又正趕上我媽沒有奶,就讓我吃白悶兒的奶,白悶兒就把我給養(yǎng)大了。我媽說,你就是白悶兒的羔兒!我們家白悶兒啥都知道,就差不會說話”。
三個人就一起開心地笑。
一眨眼,三個小姐妹直奔墳地,來到了張?zhí)熨n的墳前。
招兒問:“姐,咋兒說呀姐?”
迎兒把自己手心里的黃豆放到墳前的石案上。招兒,羔兒,也學著姐姐的樣,也把自己的黃豆放在石案上。冰涼的青石板上,撒下十幾顆金燦燦的煮黃豆。墳地邊上的老柳樹上落了一群烏鴉,黑亮的翅膀嘩啦嘩啦地撲打著。高過頭頂?shù)娜斪影鼑鴫灥?,像是圍了一道枯黃的高墻。
迎兒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迎兒咽下一口唾沫,迎兒說:“爹……”
烏鴉們呱呱呱呱地叫起來??蔹S的葦子們唰啦唰啦地晃成一片。
迎兒看看晃成一片的葦子墻,看看跟前的石碑,迎兒又說:“爹,今天過年呢……爹,我娘住到廟里兒不回家了……爹,我們想你……”迎兒渾身發(fā)抖地喘了一口氣,迎兒說,“咱們哭吧……”迎兒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小姐妹們哇哇地哭起來,哭成一團。
白悶兒不出聲,安安靜靜站在一旁。
柳梢上的烏鴉們驚叫著飛起來,藍天上留下一片慌亂的黑翅膀,荒地上站著一只雪白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