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耀宗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 香港)
郭沫若的殺子意識與小說現代性
吳耀宗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 香港)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郭沫若并非首創(chuàng)殺子書寫的作家,然而在1920年代創(chuàng)作的數篇小說中部署父母謀殺親生子嗣的情節(jié),卻具有重大的意義。其一方面取源于西方的殺子書寫傳統,將愛的罪罰的寓意移植過來,制造雙重的震撼,另一方面又鋪設復雜多層的小說心理結構,以承托對于子的負累的敘述。如此開拓性的藝術經營,為中國小說建構了前所未見的現代性,是為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的新里程碑。
郭沫若;殺子意識;中國小說;小說心理結構;愛的罪罰;子的負累
郭沫若(1892-1978)是中國現代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尤其是寫于1926年以前的早期小說,可謂處處新穎,頻頻創(chuàng)拓,惟其建樹長期被魯迅(1881-1936)的光芒所掩蓋,學界至今還未能給予全面的發(fā)掘與肯定,殊為可惜。如郭沫若正式發(fā)表的第一篇著作《牧羊哀話》,乃是最早以異域金剛山為敘事場景,以朝鮮民族為主人公的中國現代小說。論者歸納此作之特點時,或指其“在飄逸的意境中展開一個動人的故事…燃燒著愛國熱情的火焰”[1](P91),恒為堅決反日的國族寓言,或稱之“富有異國情調的童話牧歌興味的情緒趨向”,“成功地表現了浪漫主義的悠遠性和哀傷的情緒美”,[2](P117-118)固然各有肯綮的發(fā)現,但卻不曾留意到殺子意識在文本中與中國小說發(fā)展史上所具有的重要意義。
《牧羊哀話》在1919年2、3月間完稿,在11月的第7期《新中國》上刊發(fā)。小說敘述朝鮮李朝子爵閔崇華的在野事跡。閔崇華因對朝廷失望而辭官,隱居于金剛山下,忘情于大自然,不問世務。無奈繼室李夫人不安于室,為求歸返京城享受榮華富貴,竟而勾結府中司事尹石虎謀殺親夫。尹石虎之子尹子英既為人正直,又與閔家小姐青梅竹馬,陰差陽錯之下拾獲謀反的密函,毅然欲曉父親以忠誠大義,結果命喪刺客刀下,成了閔崇華的替死鬼。郭沫若通過尹石虎在接到兒子的耗聞后大呼“殺錯”的情節(jié)安排,敘述奸臣誤戕子嗣的慘禍,確立了個人日后小說反復表述的一個重要命題——背叛遭致滅子斷根的惡果。(QJ.9:3-14)
誠然,殺子敘述并非郭沫若首創(chuàng)。在其寫就《牧羊哀話》的一年前,亦即1918年5月,魯迅已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狂人日記》,以狂人懷疑與控訴妹妹為家族長輩所食的意識流語言揭露封建禮教殺子的罪行。不過,像郭沫若那樣直接且反復書寫殺子的并不多見,在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可謂別樹一幟。事實上,《牧羊哀話》只是啟端,郭沫若在其后小說中敘述殺子意識時有更精彩更深層的表現,反映當時現代人復雜的心理與個性,對中國小說現代性的建構做出重要的貢獻,值得我們去關注和討論。
《牧羊哀話》中的尹子英雖然年少,畢竟已懂事,能做出全福遠禍的選擇,不像郭沫若之后小說中的受害者均為幼童初嬰,完全沒有自衛(wèi)能力,更顯得無辜。
1922年4月1日,身在上海的郭沫若就以留日所在地九州為敘事場景,創(chuàng)作了“精神出軌”的婚外戀小說《殘春》。《殘春》的主人公仍舊是愛牟,開篇寫居于大阪的四川同鄉(xiāng)白羊君前來博多灣,央請他齊赴門司探訪跳海不遂的昔日同窗賀君。愛牟依依不舍地道別妻子曉芙和兩個年幼的兒子,來到了門司的醫(yī)院。首日未見賀君,卻在白羊君的介紹下認識了照料賀君的S姑娘,并對這“中等身材,纖巧的面龐”,“眼睛很靈活,暈著粉紅的兩頰”的日本護士留下深刻的印象。探病結束后,愛牟到白羊君的寓所一宿,臨睡前和他談起S姑娘的身世,得悉她經常申訴“肺尖不好,怕會得癆癥而死”的煩惱。于是在睡意惺忪之際,竟夢見自己和S姑娘孤男寡女同登門司市北的筆立山山頂,“在山后向著瀨戶內海的一座茶亭內坐下”,這時 “山上一個人也沒有”,S姑娘竟“緩緩地袒出她的上半身來”,要求學醫(yī)的愛牟給她診察。就在愛牟準備“診打她的肺尖”的時候,白羊君突然氣喘吁吁地跑來,通知他曉芙在家中手刃二子的厄聞。接著,進入讀者眼簾的乃是一段案發(fā)現場鮮血淋漓的暴力敘述:“我[愛牟]聽了魂不附體地一溜煙便跑回我博多灣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門首,一地都是幽靜的月光,我看見門下倒睡著我的大兒,身上沒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鮮血。我渾身戰(zhàn)栗著把他抱了起來。我又回頭看見門前井邊,倒睡著我第二的一個小兒,身上也是沒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只有四肢還微微有些蠕動,我又戰(zhàn)栗著把他抱了起來。我抱著兩個死兒,在月光之下,四出竄走?!盵3](P27-32)值得慶幸的是,這恐怖駭人的景象原來只是一場噩夢,愛牟家中的小孩其實完好無缺,并沒有被母親殺害。盡管如此,以愛的罪罰作為主題卻是明顯可見的。
郭沫若曾經夫子自道,指出《殘春》這篇小說的著力點不在于敘述事實,而是在于描寫心理,表現為潛意識的一種流動;而論者也引述此見,認為“小說寫夢,寫潛意識,寫一種被壓抑的青春期生理欲念”[4](P70)。是言不虛,說明郭沫若確實運用了西方心理小說技巧,為中國小說發(fā)掘現代性的特點,但筆者又以為論者多忽略另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即作者使用重復格來描寫兩個小孩慘遭母親殺害后的景況,其實在當時也是超前創(chuàng)新的小說敘述模式。郭沫若刻意經營,把“倒睡著…身上沒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鮮血”這句子結構近乎雷同地重復一次,引領主人公與讀者先目睹長子之浴血慘死,緊接著把鏡頭一轉,使復見次子同樣浴血慘死的景象。換言之,曉芙慘無人道手起刀落,殺害二子的手法一致,死狀不殊,這等于把愛牟的生命延續(xù)給滅絕了兩次,給予不忠丈夫的是雙重的懲罰,給予觀/讀者的是雙重的震撼。
約莫兩年后,當小說《漂流三部曲》三章中的最后一章《十字架》在3月18日脫稿時,我們再次看到郭沫若在文本中制造殺子的雙重效果。這回要犯下殺子罪行卻是作為父親的愛牟。小說寫愛牟閱讀曉芙從日本的來信,知悉她和孩子們在福岡生活十分困苦,而棄醫(yī)從文的自己又無力改善他們的生活,愈是想著愛妻為他所做的犧牲,愈是自艾自怨,感嘆要放棄做藝術家。抑郁之極,竟而吶喊道:“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里去,實在不能活的時候,我們把三個兒子殺死,然后緊緊抱著跳進博多灣里去吧”。僅僅在腦海中產生殺子的想法,或不容當真,但是小說在收篇處讓愛牟給妻子寫信表明心跡,信中言之鑿鑿說要回日本和他們相依為命,倘若無法忍受生活的壓迫時就走上這全家殉死的末路,可見殺子意識是何其鮮明強烈。倘若說為人父者竟而提出殺害無辜小孩的想法給讀者帶來了首度的震撼,則小說隨而將這殺子的意愿文本化,讓愛牟“反反復復謳吟”成一首悲憤噴薄的新詩,給讀者帶來二度的震撼:“去喲!去喲!/死向海外去喲!/火山也不論!/鐵道也不論!/我們把可憐的兒子先殺死!/緊緊地擁抱著一跳,/把彌天的悲痛同消。”[5](P271-273)盡管殺子只落于言筌,尚未付諸行動,但從隱喻的層面來看,愛牟其實已經在申訴子的負累的時候重復謀害了自己的小孩。
再看于同年10月17日寫就,①屬于郭沫若小說爆發(fā)期的作品《曼陀羅華》。②有別于前述二作的托諸睡夢或想愿,此篇著實寫孩子命喪父母之手。敘述者“我”在福岡醫(yī)大的同學哈君被妻子逼著同赴日本本島極北的A市旅行。二人帶著新生的次男諾兒同行,但愛慕虛榮貪圖享樂的哈夫人卻以此為負累,在火車上拒絕喂奶與照料,結果嬰兒患上腸內壁潰爛的疾病,回返福岡不久就一命嗚呼了。從某種程度上講,哈夫人刻意忽略孩子,任由其患病不治,等于親手結束了小孩的性命。這一回,郭沫若以“二曝童尸”的方式來講述這人間的慘禍。首先,他讓敘述者“我”攜帶聽診器跟隨哈君回家,發(fā)現“孩子睡在前房里,臉色是慘白的,嘴唇是淡紫的,嘴角上浮著些泡沫,鼻孔里流出些血漿,微閉的眼睛已經蒙上了一層白霧?!呀洸辉谶@孩子身上了。脈搏沒有了,心臟停止了,只有腹部還有些暖意”。作者以近乎工筆描繪的手法來曝露尸骸,但似乎意猶未盡,隨即又寫“我”陪同哈君領著死嬰到大學醫(yī)院去診斷報銷,把敘述場景轉至解剖室,敘述兩個當值的醫(yī)學士對尸體進行檢查的工作。這時,郭沫若再度向讀者展示被無良母親剝奪了的可憐小生命:“小小的尸首睡在解剖室中的大理石的解剖臺上。死后已經兩天,臉上帶著慘戚的土色,蒙著白霧的眼兒仍然微微開著,鼻孔里塞著兩團棉花。身體各部已經現著紫色的尸斑,手腳的慘白如象羊脂玉一樣了。 ”[6](P366-368)如此二曝童尸,過程詳盡,在視覺和精神上都給予讀者的雙重沖擊,其實和《殘春》中的寫法一樣直接、殘酷,一樣令人發(fā)指。
雖說文本是想像的產物,但字里行間流露出如斯?jié)夂竦臍⒆右庾R,不可能憑空捏造,匱缺現實的因由。事實上,郭沫若早年一直在貧窮線上掙扎。不同于徐志摩等歐美留學生,其在四川樂山的老家并不富裕。1914年初東渡瀛州,須在神田日本語學??嘧x五個月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預科后,方獲中國政府發(fā)給官費,是為此后維持留學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1915年中旬預科畢業(yè),被分到岡山的第六高等學校就讀。1918年夏畢業(yè),升入福岡九州帝國大學醫(yī)科。1923年3月獲得醫(yī)學學士學位,留學生涯乃告結束。郭沫若未至日本之前雖奉父母之命于1912年娶張瓊華為妻,但因不滿意婚姻而將她交由家人照顧,無后顧之憂,因此盡管念醫(yī)科費用高,參考書昂貴,仍然可以應付個人的生活。然而在日本有了家室后,就常常陷入經濟拮據的困境了。1916年8月,因友人故到東京,與22歲的護士佐藤富子(安娜,1894-1994)相識并墮入愛河,12月在岡山開始同居的生活。二人結合,并未獲得雙方家庭的認可。郭家二老嚴厲反對這自由的婚姻,一度與兒子斷絕書信往來,不予經濟支援。而出身士族的牧師佐藤右衛(wèi)門更是無法接受女兒與中國人同居,毅然給予富子“破門”的處分,斷絕父女關系。隨著長子和生(1917年生)、次子博生(1920年生)、三子佛生(1923年生)的陸續(xù)出世,郭沫若每月所得三十三元官費乃不敷使用,一家數口常常因為拖欠房租而被逼遷,時時得典賣參考書,才免于斷炊。這也是郭沫若的經濟與心理負擔要比其他留日學生如郁達夫、成仿吾等來得沉重的緣故。其后郭沫若雖然取得醫(yī)學士學位,但因為耳疾而棄醫(yī),生活并無改善;1923年攜帶家眷在滬鬻文為生,又一直沒有固定的收入,貧困潦倒,喪失知識分子的尊嚴,對妻子亦頗多怨尤;為求生存,被迫將妻小送返東瀛。長期陷于這樣的困境中,郭沫若內心之壓抑扭曲與巨大痛苦可想而知。訴諸文字想像,在情緒強烈的書寫中時而流衍成恐怖的殺子意識,使讀者為之驚悚觳觫。
從前文所討論的雙重性敘述,可見郭沫若的殺子書寫乃是心思別裁,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藝術建構。筆者以為,這藝術建構之所以不流于浮夸的伎倆,不墮入獵奇之范疇,是因為郭沫若在早期小說中設置了復雜多層的心理結構,使殘殺子嗣的念頭具備必要、可信的生活理據與現實邏輯。
這心理結構主要由三個層面交混而成。首先,是對于家累的怨恨。閱讀郭沫若的小說,會發(fā)現主人公多兼具丈夫與父親的身份,終日長嗟短嘆,怨恨家庭所帶來的沉重壓力。如《鼠災》,由耗子咬壞冬服一事觸發(fā)方平甫對于家累的連串抱怨,憤訴妻子無視其福利,兒子愛扯壞其書籍,像他這樣一個日本醫(yī)學部的窮留學生既要讀書,又得養(yǎng)家,“一個月四十塊錢的官費簡直不夠做個什么”。[7](P17)又如《未央》,寫愛牟無力解決家小之溫飽,其三歲大的長子因為長期挨餓以至營養(yǎng)不良,在外又受日本小孩的欺負,所以夜里總要哭鬧幾回,須由父親伴側不停唱歌才能入睡。有時,襁褓中的次子也加入啼哭的陣營?!疤焯烊缡牵硗砣缡恰?,愛牟開始頭昏、眼花、耳鳴,瀕臨崩潰的地步:“他的‘神’,已經四分五裂,不在他的皮囊里面了。他自己覺得他好像是樓下腌著的一只豬腿,又好像前幾天在海邊看見的一匹死了的河豚,但是總還有寫不同的地方。他覺得他心臟的鼓動,好像在地震的一般,震得四壁都在作響。他的腦里,好像藏著一團黑鉛。他的兩耳中,又好象有笑著的火焰。他的腰椎,不知道是第幾個腰椎,總隱隱有些兒微痛?!瓋鹤觽兊暮粑?,睡在鄰室的他女人的呼吸聲,都聽見了。他自己就好像沉沒在個無明無夜的漆黑的深淵里一樣”。[8](P36-40)如此痛苦的精神折磨使愛牟在《行路難》的上篇里如同火山般爆發(fā)了。愛牟為節(jié)省開支及方便創(chuàng)作小說,決定舉家搬離博多灣,遷往佐賀的熊川溫泉附近。偏偏去退房時自覺受了日本人的氣,回到家里孩子們又向他討“餑餡”吃,他終于忍不住咆哮:“餑餡!餑餡!就是你們這些小東西要吃什么餑餡了!你們使我在上海受死了氣,又來日本受氣!我沒有你們,不是東倒西歪隨處都可以過活的嗎?我便餓死凍死也不會跑到日本來!啊??!你們這些腳鐐手銬!你們這些腳鐐手銬喲!你們足足把我鎖死了!你們這些肉彈子,肉彈子喲!你們一個一個打破我青春時代的好夢,你們都是吃人的小魔王,賣人肉的小屠戶,你們赤裸裸地把我暴露在血慘慘的現實里,你們割我的肉去賣錢,吸我的血去賣錢,都是為著你們要吃餑餡。餑餡,餑餡!啊,我簡直是你們的肉饅頭呀!”[9](P295)通過語言暴力,愛牟再無保留地將長期郁積心中對于小孩的怨恨給宣泄了出來。
倘若小說止于書寫人物一味地怨恨家累,則未免留流于片面淺薄。郭沫若在表達殺子意識時,不忘現代人細膩復雜的精神狀態(tài),因此又反復敘述作為一家之主的主人公因為無法維持妻小的溫飽而心生愧疚之感,是為心理結構的第二個層面。試看《漂流三部曲》的第一章《歧路》,主人公愛牟送別妻小回日本后,憶想種種往事,感嘆自己“逡巡茍且”的十年生涯,一事無成。曾經“做過些詩文”,又自比但丁的他如今“從燦爛的土星墜落下無明無夜的深淵里”,因為“他女人對于他的希望,成了他莫大的重擔。他自己對于他女人的心期,又成了精衛(wèi)的微石了。他的腦筋沉重不堪,心里熾灼得不堪,假如電車里沒有人,他很想抱著頭痛哭起來”。在第二章《煉獄中》,愛牟由于寫不出長篇小說來賣錢,索性與友人到無錫去游玩,偏偏在游玩的途中又感到無限懊喪。來到惠山的假山石亭上時,見風景怡人,認為本應“坐在這臺上負暄…賞月…讀書…作文…和愛人曖語…和幼子嬉戲”,可是現在的他只能深深懊悔:“我的妻兒們都是被我犧牲了!”愧疚至深,無從排遣,以至身在上?;驘o錫,都一樣感覺墮入煉獄,痛苦萬分。再看第三章《十字架》,妻子曉芙自日本福岡來函,一再提到為了孩子的緣故而搬家花費,愛牟則在心里愧疚地回應:“我們在這世間上究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們絞盡一些心血,到底為的是什么?為的是替大小資本家們做養(yǎng)料,為的是養(yǎng)兒育女來使他們重蹈我們的運命的舊轍!”[5](P249-270)許多時候,這種愧疚感又會在思考小孩面對的環(huán)境問題上浮露出來。如《圣者》和《月蝕》,同樣寫愛牟寫帶了孩子回上海生活,卻發(fā)現上?!翱床灰娨恢昵嗖?,聽不見一句鳥聲…中國人的精神只是丑惡的名利欲的結晶,誰也還顧不到兒童的娛樂,兒童的精神教育上來”,住在民厚里就像住在監(jiān)獄一樣,“寓所中沒有一株草木,竟連一抷自然的土面也找不出來。游戲的地方沒有,空氣又不好,可憐我兩個大一點的兒子瘦削得真的不堪回想,他們初來的時候,無論什么人見了都說是活潑肥胖;如今呢,不僅身體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變得乖僻的了。”小孩實不適合在上海這城市成長,可是“如今是被我誤了,我因為要占有他們,所以才從自然的懷中奪取出來,使他們和我同受著都市生活的痛苦”。歸根究底,還是自己造的孽,因此愛牟在心里吶喊:“我是罪過!我是十分罪過!”[10](P41-61)
在怨恨和愧疚之外,又經常表達對于稚子童心的歆羨,構成郭沫若早期小說心理結構的第三個層面。例如《圣者》,寫愛牟到閘北會見朋友之后,在回家途中被“街市上送年的臘鼓聲和爆竹聲,疊疊地把自己的童心呼醒”,于是“在一家小店里買了兩角錢的花炮,想拿回家去逗引孩子們的歡心”。果然,這花炮一點燃,孩子們都欣喜萬分。郭沫若著力描繪他們天真的“拍掌歡笑聲,也像這火花一樣頓時煥發(fā)了起來。放天旋子的時候,兒童們的心機也如天旋子一般,才在地上迅烈地旋回,又迅烈地旋到天上。放蛇箭的時候,兒童的心機更如一顆彗星,不知一直飛到哪處的星球去了?!焙髞砗⒆与m然被煙花炸傷了眼睛,但翌日即若無其事地游戲,使愛牟 “感謝得想流眼淚”,“對著他的孩子,就好像瞻仰著許多舍身成仁的圣者”。[11](P56-63)在《漂流三部曲》的《十字架》中,則通過愛牟妻子之口,敘述從上?;胤等毡竞笊钍指F困,感嘆“還是只有孩子們好,無論走到什么地方,都沒有不安的心事。 ”[5](P268)又如《行路難》下篇,愛牟一家五口乘火車去佐賀市北的熊川溫泉,和一對衣著華奢的中年夫婦乘客同一車廂。愛牟自覺形穢,尷尬苦悶,突然又發(fā)現自己太軟弱,還不如他的幾個孩子“自從上了車便跪在車座上貪看車外的景色”,他們歡呼、歌唱、爭論,“他們的意識中沒有什么漂流,沒有什么貧富,沒有什么彼此。他們小小的精神在隨著新鮮的世界盤旋,他們是消滅在大自然的溫暖的懷抱里。他們是和自然一樣地盲目的,無意識的。他們就是自然自身,他們旁若無人”。從新屋旅社遷至熊川村邊的臨水樓房時,愛牟因為書齋窗口對著樓下房主人的尿缸而生氣,三個孩子卻因為有柿子吃而十分開心。愛牟發(fā)現“孩子們是最寬容的,他們就搬到這里,也覺得什么都有趣味。他們沒有經濟的打算,也沒有故作的刁難。他們是泛美主義者。在他們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有趣的。他們的世界是包藏在黃金色里的世界。他們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色彩,色彩,色彩”。[9](P319-335)稍做比較,乃見為人父母者在沉耽于報復愛的背叛或剔除生的負荷時(如《殘春》等),手中利刃成了狂飲稚子之血的兇器,但在歆羨童心之際(如《行路難》等),刀卻是用來替小孩剝柿子,表現家庭溫馨、親情洋溢的工具。郭沫若反復強調和歌頌稚子的天真無邪、爛漫活潑,既突顯他們淪為父母與現實世界的犧牲品的無辜無助,亦對照出成人內心深處的陰鷙黑暗。
以上三個主要層面交混運作,既互相矛盾又彼此照映,組合成郭沫若的小說心理結構,為其殺子意識提供了厚實基礎與豐富底蘊,賦予這種殘暴敘述前所未見的深度與厚度。
本文在開端已指出,郭沫若書寫殺子要稍晚于魯迅。必須進一步說明的是,郭沫若通過殺子敘述來建構中國小說的現代性,與魯迅所代表的一脈是涇渭不同的。
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如此建構中國禮教制度源遠流長的“食統”(吃人傳統),首開中國現代小說書寫殺子的先河:“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究竟中國人在易牙之前如何吃人,我們不得而知,但春秋時代齊國的廚師易牙為獻媚求寵而烹殺親生子以饗桓公一事,卻是見諸《管子》之“小稱”篇,[12](P608)可資參考。盡管魯迅為了表現狂人“語頗錯雜無倫次”的精神狀態(tài)而刻意寫出“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這樣時代錯亂的字句,③其殺子敘述之源出于中國傳統文化卻仍是明確無疑的。
郭沫若則不同。其殺子敘述具有的愛的罪罰的強烈意味,此乃魯迅小說中所匱缺,說明其來有自,并不屬于包含易牙烹子傳說在內的中國書寫傳統。試看《殘春》,愛牟從愛妻手刃二子的夢魘中驚醒過來后渾身冒汗,心中暗呼:“??!這簡直是Medea的悲劇了!”翌日再到醫(yī)院探訪賀君,又見到了S姑娘,一方面因為她頭上簪著自己買來的紅薔薇而“感受著一種勝利的愉快”,另一方面卻覺得“Medea的悲劇卻始終在…心中來往”,以至“不敢久于勾留”,匆匆辭別二人趕回博多灣家去查看究竟。所謂“Medea”,一般譯作“美狄亞”,乃是希臘神話中國王愛的斯的幼女。美狄亞諳巫術,對來到國境內的英雄伊阿宋(Jason)一見鐘情,不能自拔,既背叛父親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又殘殺自己那十歲大的弟弟亞比西托士(Absyrtus)以阻延追兵前來緝拿,更施巧計解決伊阿宋的宿敵珀利阿斯,使其順利登上國王的寶座。然而伊阿宋后來還是移情別戀,拋棄美狄亞母子,另娶柯林斯國王克瑞翁(Creon)的女兒為妻。美狄亞為此深受打擊,結果不但毒死了克瑞翁父女,更手刃自己的兩個孩子。鄭振鐸在其編著的《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中指出,美狄亞殘殺稚子乃是“對于以欺詐報答她的熱愛的男人的復仇的頂點。因為,自此以后沒有人敢再招伊阿宋為女婿,他的一生便不再有孩子。他活得很久,但生活卻很艱苦;沒有溫柔的女孩來看顧他,沒有兒子的壯臂來保護他…他成了一個孤獨,無人注意的老頭子。 ”[13](P65-100)愛之既深,恨之亦切,殺子旨在使愛的背叛者墮入無盡孤苦的深淵。
在希臘神話中,殺子敘述屢見不鮮。例如與美狄亞同列于第一部“底薩萊的傳說”的阿塔馬斯(Athamas)故事亦頗相似。阿塔馬斯為了拉攏強鄰聯盟,拋棄妻子涅斐勒(Nephele),另娶底比斯國王的女兒伊諾(Ino)。伊諾企圖鏟除丈夫和前妻生下的兒子菲里克蘇士(Phrixus)、女兒赫勒(Helle),但奸計只得逞一半——赫勒溺斃,差一點被獻作宙斯祭禮的菲里克蘇士死里逃生;反而是自己所出的兩個男孩無一幸免,雙雙命喪于親生父母之手——阿塔馬斯在打獵時突然發(fā)瘋將長子射殺,而伊諾則抱著次子投海自盡。[13](P36-42)又如第六部 “雅典系的傳說” 中關于特洛士(Tereus)的記載。特洛士娶了雅典公主柏綠克妮(Procne)為妻,但又垂涎于妻姨斐綠美拉(Philomela)的美色,不僅強奸了后者,還割其舌頭,使無從指控自己的罪行。柏綠克妮知悉此事后,毅然攜子伊堤斯拉(Itys)進入森林,與妹妹合力殺之,并將尸體放入銅釜中烹煮,供特洛士宴食。[13](P418-426)鄭振鐸在轉述這兩個傳說時闡明:“為了她 (指伊諾)是赫勒溺死的原因,她便也溺死了她自己的孩子”,而“他(指阿塔馬斯)對于涅斐勒的負心終于得到了惡報”。[13](P36-42)
由上述神話傳說,可知殺子在西方文學傳統中被視為對背叛愛情者的至高懲罰。筆者以為,這種指喻關系不見于中國古典文學傳統,因為在中國文獻中,殺子既不涉及愛情,亦不發(fā)揮懲罰負心人的隱喻功能,許多時候純粹是出于政治利益的考量而做的抉擇舉措,如易牙烹子獻君即是。因此,盡管郭沫若在1922年11月7日寫成的《神話的世界》一文中,認為“人類的感受性與表象性相同…所以各國古代的神話傳說多有相似之處,④但當他需要書寫美狄亞式的懲罰性殺子行為時,就無法再仰賴中國傳說,而必須求諸一己在日本留學時所累積的西方文學學養(yǎng)了。這種取源于希臘神話傳說、移植愛的罪罰的做法,賦予中國小說中的殺子敘述一種嶄新的寓意和表現力度,建構了中國小說現代性。
再者,郭沫若小說借殺子來表現子的負累,此亦不見于魯迅及其繼承者的沉痛寓言中。20世紀初,魯迅在《狂人日記》中通過說話錯亂無序的狂人,從歷史的“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聽“大哥說爹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發(fā)現“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的殺子罪行。[14](P447-454)在1919年4月寫下的另一個短篇《藥》中,則敘述夏三爺冷酷不念親情,到官府告發(fā)侄子夏瑜參與革命,以致后者被處死;華老栓不使患癆病的小栓就醫(yī),而以血饅頭作藥引,終至兒子喪命,這些都是封建傳統殺子的具體表現。[15](P463-472)到了30年代,巴金繼承魯迅批判中國舊禮教文化的精神,撰寫了長篇小說《家》。巴金設置了高大公館這樣一個被黑暗所統治、“狹的籠”般陳舊閉塞的空間,來敘述象征著不合理封建制度的祖父及父輩為了維持舊秩序與尊嚴,如何向子孫如高覺新等人伸出專制與迫害的魔爪,摧殘、扼殺青春之子的生命。[16]其后,張愛玲在40年代完成的中篇《金鎖記》里,塑造了一個與魯迅的狂人本質相似,但又有所發(fā)展的瘋子曹七巧。曹七巧受到中國傳統父權社會婚姻買賣的迫害,走上愛、欲無望的絕路,和狂人一樣是被“殺”(吃)之“子”。待其分家自立門戶,性別錯置地身代父職之后,竟也搖身一變?yōu)椤皻⒆印敝案浮?,在三十年?“戴著黃金的枷”,“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17](P183)極其變態(tài)地從精神與肉體上摧毀子女長白和長安的幸福。
從魯迅到張愛玲,中國現代小說家在表現殺子命題時,多聚焦于諷刺與控訴封建“父”文化如何殘暴地以強抑弱,如何扼殺青春萌發(fā)的“子”文化。郭沫若在建構小說的現代性時,則另辟蹊徑,不把筆鋒指向魯迅一脈所針對的封建父權,而是選擇敘述子的負累,來反映二十世紀初現代社會對知識分子的壓迫,逼使這些貧弱無助、苦悶不堪的“子”登涉瘋狂的殺子之路。從另一個角度觀之,魯迅在《狂人日記》中還期盼曙光,夠呼吁“救救孩子”,郭沫若創(chuàng)作小說,卻要冷血地終止孩子的性命,中斷現代知識分子生命的延續(xù),這是否意味著現代社會的逼害未必亞于中國五千年吃人的封建禮教,也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郭沫若膝下共十一人,⑤子嗣頗多。其小說亦多以主人公的家庭生活為敘述主體,頻頻刻畫父母與稚子的親密互動。職是之故,不管是將之比作身邊小說,或稱為中國式的私小說,學界過去只注意到郭沫若筆端充滿親子之間的喜怒哀樂,卻忽略其時時流露出恐怖駭人的殺子意識。學者武繼平嘗言:“郭沫若是個浪漫詩人,但同時他也以現實中陰暗的私生活為題材寫小說。而他這種小說所具有的主題格調沉悶陰暗的性格正好跟他的詩歌的豪放明朗的性格形成鮮明的反襯?!盵18](P154)郭沫若早期小說反復書寫殺子的冷血場面,恰恰印證了這陰暗的主題格調的說法。
讓我們再看 《殘春》。愛牟眼見兩個孩子慘遭妻子殺害,忍不住厲聲責問。這時,曉芙回答道:“你這等于零的人!你這零小數點以下的人!你把我們母子丟了,你把我們的兩個兒子殺了,你還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樣子嗎?”說著就把手中鮮血淋淋的刀子向丈夫投去,愛牟當場斃命。[3](P32)如此在惡夢中與稚子一同橫死刀下的結局,或許不僅僅是對于養(yǎng)家無方又背叛情愛的主人公的當頭棒喝,暗示現代知識分子的絕無出路,同時亦提醒我們必須重新解讀和認識郭沫若的小說。就這一層面而言,研究其殺子意識只是個開端。
(責任編輯:廖久明)
注釋:
①《曼陀羅華》,郭沫若原注只說“10月17日(作)”,發(fā)表于1926年?!豆羧芬?925年10月為創(chuàng)作時間,李標晶主編的《簡明郭沫若詞典》和武繼平的《郭沫若留日十年》皆列為1924年10月之作,但沒有交代原由。參照以郭沫若在1924年6月作(自注),刊載于同年8月20日《洪水》的散文〈盲腸炎與資本主義〉(《郭沫若全集》卷18改題為〈盲腸炎〉),與〈曼陀羅華〉中小孩之死于腸病的安排似有呼應,筆者贊同《簡明郭沫若詞典》和《郭沫若留日十年》的做法,將之定為1924年10月,亦即早期的小說。
②郭沫若在1924年8月至10月短短的兩個月內共作九篇小說,占個人小說總產量的四分之一,筆者稱之為郭沫若的“小說爆發(fā)期”。見吳耀宗:《郭沫若小說爆發(fā)期的擬歐造境》,《東岳論叢》,2009年,第12期,頁68-72。
③桀、紂和易牙生于夏、商、春秋不同時代,魯迅把三人錯配在一起,顯然是為了表現狂人錯亂的精神狀態(tài)。見《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卷,第452。
④如舉例指出中國“有人神化生宇宙之說,而印度也有;又天狗食日月之說,而斯干底那維亞半島也有。有人是粘土造成之說,而希臘也有”。郭沫若:《神話的世界》,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286頁。
⑤郭沫若先與佐藤富子生四男一女:和夫、博生、佛生、志鴻、淑禹;再與于立群生四男二女:漢英、庶英、世英、民英、平英、建英。其子嗣共十一人。
[1]劉納.談郭沫若的小說創(chuàng)作[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3,(4).
[2]朱壽桐.情緒:創(chuàng)造社的詩學宇宙[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
[3]郭沫若.殘春[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4]李標晶主編.簡明郭沫若詞典[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1993.
[5]郭沫若.漂流三部曲[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6]郭沫若.曼陀羅華[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
[7]郭沫若.鼠災[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
[8]郭沫若.未央[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
[9]郭沫若.行路難[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
[10]郭沫若.圣者[A].月蝕[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
[11]郭沫若.圣者[A].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9卷.
[12]管子.小稱[A].黎翔鳳.管子校注(中冊)[C].北京:中華書局,2004.
[13]鄭振鐸編著.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2006.
[14]魯迅全集第2卷[M].
[15]魯迅.藥[A].魯迅全集第2卷[M].
[16]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17]張愛玲.金鎖記[A].張愛玲.回顧展I——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之一[C].香港:皇冠,1991.
[18]武繼平.郭沫若留日十年[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1.
I206
A
1003-7225(2011)01-0059-05
2011-02-21
吳耀宗(1965-),男,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博士,香港城市大學中文、翻譯及語言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