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力
1988年《蝴蝶君》在美國百老匯劇場公映贏得巨大聲譽,劇作家黃哲倫因此榮獲托尼獎與普利策獎兩項殊榮。此劇通過對普契尼經(jīng)典歌劇《蝴蝶夫人》的戲仿,顛覆了近代以來東方在文學作品中的“失語”與“被觀看”的狀態(tài)。在戲劇開始階段被觀眾認為是戲擬平克頓和巧巧桑的加利馬爾與宋麗伶,在戲劇的結尾卻身份互置,來自東方的宋麗伶成了殘酷冷漠的化身,目睹代表西方話語傳統(tǒng)的加利馬爾,在戀人的欺騙和愛情幻想的破滅中像蝴蝶夫人一樣選擇了自殺。而不為所動,最后宋的喃喃自語:“蝴蝶,蝴蝶”更是將西方與東方,“觀看”與“被觀看”的狀態(tài)換位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通過《蝴蝶君》,黃哲倫對于以《蝴蝶夫人》為代表的西方——東方的話語模式的挑戰(zhàn),以戲仿的方式向世人展示傳統(tǒng)話語模式的失當即:認為西方與東方的關系是恒定的,代表了后現(xiàn)代浪潮下對于傳統(tǒng)關系的重新思考和反叛。
黃哲倫本人在《蝴蝶君》劇本的后記中有過如下說明:“寫出一本解構《蝴蝶夫人》的想法立即吸引了我?!雹僭趪鴥葘W術界中,大都也就這一主題來探討作品,例如盧俊曾指出:“黃哲倫寫出了一部男女關系,東西方關系以及殉情方式都顛倒過來的《蝴蝶君》,不僅解構了西方人心目中東方女子作為蝴蝶夫人的刻板印象,而且也顛倒了原有的東西方權力關系,成為與西方中心主義相對立的他者的聲音,對原有的東西方關系中潛在運作的文化霸權與權力關系進行了一次驚人的倒置,通過倒置原有的角色關系:無怨無悔的東方女子和殘忍薄情的西方男子,黃哲倫試圖打破西方男子腦海中關于東方女子等同于蝴蝶夫人的刻板印象”(盧俊88)。黃哲倫借此完成了對于這一二元對立關系的顛覆。他所挑戰(zhàn)的,不僅是“把東方女人固定化為美麗溫柔而害羞矜持的蝴蝶夫人,毫無怨言地愛上薄情的西方男人,且愿意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和尊嚴”(何朝輝52)的刻板化東方意識,更是對西方與東方話語模式和權力關系的大膽顛覆。
話語模式是包括內容和形式在內的,我們習以為常并運用的語言表達狀態(tài),往往代表著某種態(tài)度定式。在一般意義的話語模式中,當西方與東方遭遇并開始對話,西方必定是男性的,強悍、傲慢、掠奪愛情的一方;東方則是女性的,溫順、馴服被動犧牲的一方?!逗返某晒?,在于它所塑造的宋麗伶與加利馬爾,完全顛覆了這種話語模式。來自東方,女性化的男子巧妙地擄掠了一位西方紳士的心,并且由于自身所處境遇一再在愛情中欺騙對方,在傳統(tǒng)話語模式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西方紳士信以為真,性格中長期被壓抑的男性意識和西方優(yōu)越感在對東方蝴蝶的“征服”幻想中得到了極大滿足;在真相被揭露后又無法承受愛人的背叛,選擇了蝴蝶夫人式的自我毀滅——這不得不說是對以《蝴蝶夫人》為代表的,西方征服東方奴役東方,東方美麗蝴蝶在愛情遭遇背叛后走向毀滅這一模式的絕妙反諷。
劇作家并沒有將這一故事置于一個割裂和孤立的場景,在劇本中充分添加了當時的政治文化事件,如越南戰(zhàn)爭,文化大革命和法國學生運動。在這一影響深遠內涵豐富的歷史時段里,西方紳士不僅愛情上遭遇了彌天大謊,在政治判斷上也由于遠遠遜色于身為紅色間諜的東方麗伶而處處受制;先是受其影響錯判時局黯然回國,接著又被利用成為間諜活動的工具。在故事的權力關系變化中,加利馬爾始終是被控制和利用的一方,處在權力關系的從屬地位,西方對于東方在政治,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在整部《蝴蝶君》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西方——東方這一主從地位話語模式的解構和顛覆,建構了一個西方節(jié)節(jié)敗退,東方則殘忍冷酷不依不饒的結構。
賽義德在《東方學》中曾對這種傳統(tǒng)的權力關系進行過評述:“東方學是一種思維方式……東方學的思維方式即以二者(東方與西方)之間這一本體論和認識論意義上的區(qū)分為基礎……東方學是西方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雹谝虼耍惲x德指出“東西方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權力關系,一種支配關系”③而黃哲倫在劇中表明,東西方的權力關系不是天然一定的,在某種情景下東方也有可能控制和支配西方,讓西方成為自己的“蝴蝶夫人”。這對于習慣了以自我為中心,以東方為他者來觀看以獲得天然優(yōu)越感的西方來說,無疑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思路。加利馬爾在接觸宋麗伶之前,所抱有的想法是“我們中沒有幾個人會拒絕做平克頓的機會”(67),但當他與宋麗伶的關系逐步深入時,他的想法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轉:“平克頓……從我的心里消失了。它被某種新的東西、奇怪的東西,替換了,它跟我在這個世界上學到的一切東西都相反——某種非常接近愛情的東西”(95)。
盡管《蝴蝶君》對東西方固有文化關系和刻板印象進行了嘗試性突破,其立足點仍然是西方與東方,男人與女人,掠奪與犧牲,理性與感性這些二元對立的概念。雖然對東西方之間的強弱關系進行了解構,強者和弱者不再是天然劃定,但強者欺瞞、掠奪、控制弱者的局面依然存在,只不過控制的開關從代表西方文化,傲慢自負的平克頓轉交給了具有東方文明特點,工于心計的宋麗伶,而巧巧桑和加利馬爾作為弱勢的一方,守候飄渺虛無的愛情,遭遇愛人殘忍的欺騙和背叛最終走向毀滅的結局并未改變。
這種強化不能完全認作是作家在以劇本解構傳統(tǒng)話語模式時有意的行為,他在劇本后記中坦言:劇本創(chuàng)作的目的不是對于西方支配東方,男人支配女人的簡單譴責,而是“穿透我們各自的層層累積的文化和性的誤識,為了我們相互的利益,從我們作為人的共同的和平等的立場出發(fā),來相互真誠地面對對方”(154)。在《蝴蝶君》中宋麗伶與加利馬爾也不是平克頓和巧巧桑的簡單轉換,而是深刻烙上了各自民族的氣質和個性。但《蝴蝶君》這一劇本只是解構了西方與東方在這種二元對立中的位置,讓人意識到除了傳統(tǒng)模式下的二元對立以外尚有一種東方主導而西方從屬的對立關系;正如宋偉杰所指出的那樣:“《蝴蝶君》在批判種族主義,殖民主義,東方主義在東西方關系中的誤識,偏見和性別隱喻中的擴展心態(tài)時,進行的是有限度的顛倒,而不是全盤換位”(宋偉杰139)對立本身并沒有被解構。當讀者如劇作家所說的那樣,試圖在劇本中“穿透誤識”,面對一種新的東方與西方的關系時,他所讀到依然是一種二元對立和對抗,不同的是掌控這一關系的從“巨大的槍炮,龐大的工業(yè),大筆的鈔票”的西方轉移到“精于藝術,充滿不可思議的……女性的智慧”(129)的東方。在一個旨在解構的劇本中依然讀到它試圖解構的關系,與其說它是解構,不如說它是另一方面對原有關系的強化。
除此之外,《蝴蝶君》對于解構和戲仿過分關注也影響了整個劇本的文學審美效應。如果說觀賞普契尼的《蝴蝶夫人》,能使出于傳統(tǒng)話語模式下的觀眾體味到悲劇式美的覆滅給人心靈帶來的凈化的話,那么《蝴蝶君》在這一點上則遜色原作不少。這一差距不在于解構本身對于藝術真實的脫離,而是在解構和戲仿之外,無從尋找文學可以帶來的凈化心靈的力量。究其原因,李道全曾指出:“在美國主流文化的強勢干預之下,華裔男子身份的自我表述道路艱難,然而戲子這種部分重復,部分顛覆的混合策略,使得華人男子得以發(fā)聲,其意義不可忽視”(李道全55)。黃哲倫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相對來說著眼于通過解構《蝴蝶夫人》,來實現(xiàn)華裔身份的自我表述,因此并不重視描寫宋麗伶與加利馬爾之間存在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話語模式的關系有何感人至深的藝術因素,而是力圖通過加入各種政治、文化因素來實現(xiàn)自我打破東西方傳統(tǒng)話語模式,反抗西方政治文化霸權的某種隱喻。停留在戲仿上的作品并不能完成解構關系和模式的任務:戲仿和顛覆對抗話語強勢和文化霸權對于改善二元對立的局面意義并沒有那么顯著。讀者固然能從這種戲仿和顛覆中體會對傳統(tǒng)話語模式的挑戰(zhàn)和諷刺,但諷刺之后便再無它物。因此,筆者認為,《蝴蝶君》對于傳統(tǒng)話語模式解構的缺憾之處,在于過分強調了顛覆和解構《蝴蝶夫人》所展現(xiàn)出的西方對于東方的想象性建構,即認為“蝴蝶”這一名詞已成為一種刻板文化印象,“幫助西方人將東方人在種族和性別上加以定型化:他們用男性來描述自己,用女性代表東方;通過占有東方女子,閹割東方男子和弱化東方,獲得種族上的優(yōu)越感”(湯衛(wèi)根39),黃哲倫就借宋麗伶之口表述了這樣的觀點:
這樣想一下,假如某個金發(fā)碧眼的返校節(jié)女王愛上了一個矮小猥瑣的日本商人,你會說什么?這日本人殘酷地對待她,然后,這家伙回國了,而且,這一去就是三年;在這期間她對著日本商人的照片禱告,還拒絕了年輕的肯尼迪的求婚。接著,當她知道這個日本男子已經(jīng)再婚后,她自殺了。現(xiàn)在,我相信,你會認為這個女孩是個精神錯亂的白癡,對不對?(29)
這一說法對于《蝴蝶夫人》的反向建構顯然有過激之嫌。事實上,《蝴蝶君》對于《蝴蝶夫人》這一劇本的解構,也是基于一個極為特殊的角度:加利馬爾和宋麗伶既在身份上從屬于傳統(tǒng)的西方與東方并受到這一概念的影響,又在感情和行為上巧妙地置換了彼此的身份。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可以視作宋麗伶口中的返校節(jié)女王和日本商人。遺憾的是,《蝴蝶君》雖然成功塑造了這樣兩個形象,但并未過多描述這種殘酷的愛情來表現(xiàn)某種慘烈的藝術體驗。結果就是,當作為讀者、旁觀者接觸到加利馬爾,除了驚訝和震撼之外,多少會有“精神錯亂的白癡”式的想法。
我們必須看到,在所謂“想象性建構”下《蝴蝶夫人》依然不乏讓觀眾獲得亞里士多德所言“通過憐憫與恐懼使此類情感得到書協(xié)(凈化)”。④盡管在某些評論家看來,《蝴蝶夫人》不過是西方人通過觀看東方女子為愛殉情“松弛地升華他們的博愛情愫”(劉心武116),但《蝴蝶夫人》百年來長盛不衰,在東西方都擁有大批受眾,其深刻的審美內涵并不是西方——東方二元對立的關系可以全面概括的。但在《蝴蝶君》中,如果脫下解構文化關系的外衣,我們能看到的只有對《蝴蝶夫人》的戲仿:一方欺瞞,控制另一方。宋麗伶對加利馬爾有聊勝無的感情,加利馬爾所愛戀的對象之荒唐可笑都強化了這種戲仿的意味。藝術美感在這部戲劇所占的比重很小,甚至無關緊要。對于這樣一部在華裔戲劇史上有著劃時代意義的劇作來說,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解構主義是在邏各斯中心一統(tǒng)天下的語境中提出的,從某種意義來說,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在顛覆這一局面時不可避免地會沿用傳統(tǒng)的概念和定義,來反對傳統(tǒng)本身。對此,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曾有過如下論述:“解構不是一種批評活動,批評是它的對象;解構總是在這一或那一時刻,影響著批評和批評——理論的洋洋自信,這是說,影響著決斷的權威,即事物之可被決斷定奪的最終可能性,解構乃是對批評教條的解構?!雹莘茽柌忠舱J為解構批評不能混淆于“破壞式批評”,盡管解構作為一種批評方法足以摧毀文本,但“它們能夠以一種劫后的‘文本后形式’,依著更為抽象的解構評論重建起來,所以解構之后畢竟還有生命”⑥。筆者認為,重建才是解構的核心所在,解構的本質從來不是否定和破壞,解構的任務在于打破原有的關系和模式,確立其他各種模式的可能性;而不是全盤推翻和摒棄原有關系。以本文所討論的作品而言:解構的意義即是以文本(劇本)的形式證明《蝴蝶夫人》之外的愛情也是可以存在的,并且通過宋麗伶的殘忍冷清和加利馬爾的憂傷慘烈讓觀眾體會到悲劇打動心靈的力量,從而完成對于文本的重建。而《蝴蝶君》在解構《蝴蝶夫人》,或者說這種西強東弱的文化和權力關系時,在重建文本這一點上尚顯不足,劇本在解構之外顯得刻板和單薄,對于加利馬爾和宋麗玲的形象刻畫有失臉譜化和平面化之嫌。如若能在顛覆傳統(tǒng)話語模式,挑戰(zhàn)西方與東方之間的強弱關系的基礎上,以一個高于政治和族裔的角度對《蝴蝶君》進行了挖掘和豐富,將關系解構下的符號化情景發(fā)展為悲劇人物的重要成長經(jīng)歷,成為打動觀眾的典型場景。這一過程不不會減弱解構傳統(tǒng)話語模式的效應,反而能夠增添《蝴蝶君》這一經(jīng)典劇作的悲劇色彩和藝術審美價值,使其在對顛覆東西方文化關系的戀愛主人公不幸命運的充分展現(xiàn)得到了進一步的升華。從而豐富讀者的閱讀和審美體驗:愛情不僅有平克頓和巧巧桑的掠奪與犧牲,還有宋麗伶與加利馬爾的虛假與真實,反叛與掙扎,顛覆與回歸;如此才是對所謂西方眼中的“東方刻板印象”的解構與顛覆,因為它通過對傳統(tǒng)的模仿和戲擬,不僅削弱了傳統(tǒng)話語的權威性,更是直接確立了與傳統(tǒng)話語模式截然不同的新模式存在的可能性。但這也并非解構的最終答案,正如伊格爾頓指出的那樣:“解構批評……并不是荒誕地否定相對確定的真理,意義,同一性和歷史連續(xù)性,它是力圖吧這些東西視為一個更加深廣的歷史——語言,潛意識,社會制度和習俗的歷史——的結果?!雹邿o窮的可能性都隱含在已知的各種關系之外,唯有打破和顛覆固有的話語模式和文化關系,才會,也必然能夠確立更多關系的可能性。
當今世界是一個全球化,多元化的時代,也是一個解構過往各種話語模式的時代。但解構不是單純的挑戰(zhàn)與反抗,更關鍵的是確立其他方式的可能性?!逗穱L試了對于西方——東方固有的二元對立關系的解構,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話語模式的權威性;但在這種嘗試中探求和發(fā)現(xiàn)其他模式的可能性還存在一定的缺失和不足,因此如何化解西方——東方這一傳統(tǒng)話語模式的對立沖突,如何探索華裔文學的生存空間,如何尋找東方的話語空間和與其他文明之間更為豐富的關系,都是值得長久關注的話題。
注解【Notes】
①本文所引《蝴蝶君》原文,均來自黃哲倫:《蝴蝶君》,張生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以下僅標注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②③愛德華·W·賽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 年)2-3,5。
④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20。
⑤Jacques,Derrida.Margins of Philosophy.Alan Bass translated(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329 -330.
⑥H.Felperin.“Deconstruction,Beyond.”The Uses and A-buses of Literary Theory(Oxford:Clarendon Press,1985)119.
⑦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85。
何朝輝:“東方主義的幻想與破滅,從《蝴蝶君》到《蝴蝶夫人》的解構閱讀”,《世界華文論壇》3(2007):51—54。
李道全:“他者的游戲,《蝴蝶君》中的華人男性形象”,《外國語言文學》1(2010):52-56。
劉心武:“‘泛東方’想象”,《讀書》8(1997):113-118。
盧俊:“從蝴蝶夫人到蝴蝶君—黃哲倫文化策略初探”,《外國文學研究》3(2003):86-90。
宋偉杰:“文化臣屬華埠牛仔殖民謊言——論華裔美國作家劉裔昌,趙建秀,黃哲倫”,《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程愛民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
湯衛(wèi)根:“東方幻象的建構與解構”,《中央戲劇學院學報》1(2004):3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