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薇
在十九世紀美國作家赫爾曼·麥爾維爾的集大成之作《白鯨》中,亞哈船長帶領全體船員對白鯨莫比·迪克進行不懈追逐而最終導致了船毀人亡的悲劇,其行為被打上了“瘋狂”的烙印。在十九世紀以科技和理性為主導的工業(yè)文明背景下,亞哈的“瘋癲”是對時代的反駁和批判,蘊含著作者對資本主義工業(yè)繁榮的人性思考,“瘋狂”的表象下隱含著對人本主義精神的吶喊。
亞哈是“裴闊德號”捕鯨船的船長,是十九世紀以捕鯨業(yè)為代表的資本主義工業(yè)社會中的一員。在這個社會中,主流意識形態(tài)要求人們按照資本主義的理性法則來約束自己的行為。馬克斯·韋伯曾指出,西方資本主義精神發(fā)展的主要特征是理性化,建立在“現(xiàn)代科學,特別是以數(shù)學和精確的理性試驗為基礎的自然科學”基礎上(馬克斯·韋伯168),具體表現(xiàn)為對金錢的獲取,對科學的尊崇,以及對清教的服從三個方面。因此,“掌握社會主流話語的資產(chǎn)階級將追逐金錢利益、科學、清教三者定義為‘理性’的基石,并借此名義將一切反對聲音界定在‘瘋癲’的范圍內(nèi)”(米歇爾·???)。資產(chǎn)階級之所以如此推崇理性而打擊非理性在于:資產(chǎn)階級理性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功能,它所維護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轉(zhuǎn)以及資產(chǎn)階級的既得利益,因此就必須持續(xù)不斷地聚斂金錢,大肆宣揚清教,并保持對科學的尊崇。
若按這一標準,亞哈毫無“理性”可言。在“裴闊德號”上眾人眼中,船長亞哈是“瘋狂”的。當其首次表明以白鯨莫比·迪克為目標、無心追逐利潤時,斯達巴克叫道“這是瘋狂!跟一頭沒有靈性的東西發(fā)火”①(麥爾維爾180)。以實瑪利則評價其是“一種喪失理性的病態(tài)心理”、“成了胡言亂語的瘋子”(202-204)。當亞哈咒罵并毀掉象限儀這一科學儀器時,以實瑪利等一干大眾將其視為“瘋老頭兒”(512)。這樣一個不以獲利為終極目標、無視科學的捕鯨船船長,“喪失理性”而執(zhí)著地報復一頭白鯨,自然無疑地被冠以“瘋狂”特征。亞哈的“瘋狂”由此而來。
19世紀的浪漫主義興起于歐洲,后傳入美國。浪漫主義的一個基本出發(fā)點是批判和反思在西方文化以及西方工業(yè)文明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理性特別是工具理性,進而對人的生存、人的發(fā)展、人性的解放等相關人的問題進行重新思考??ㄈR爾是浪漫主義在英國最重要的代表,他曾說道,“我以我的名義宣布,這個世界絕不是一個機器的世界!”②在浪漫主義思潮傳播過程中,卡萊爾的思想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喬治·艾略特贊道,這一代幾乎沒有一顆高貴而活躍的心靈不曾受過卡萊爾的陶冶。
作為19世紀美國最偉大的浪漫主義作家之一,麥爾維爾毫不例外地吸收了卡萊爾思想的營養(yǎng)。1850年初夏,麥爾維爾從Evert Duyckinck圖書館借閱了《拼湊的裁縫》和《論歷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業(yè)績》③這兩部卡萊爾的著作,隨后開始了一段度假。而Duyckinck曾斷言:麥爾維爾對捕鯨業(yè)的撰寫大部分是在這次度假中完成的④。換言之,在閱讀卡萊爾著作期間,麥爾維爾對《白鯨》進行了創(chuàng)作與再創(chuàng)作??ㄈR爾對工具理性的批判、對人的存在和價值進行肯定的浪漫主義精神均在麥爾維爾的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栋做L》中船長亞哈對莫比·迪克的“瘋狂”追逐過程中所表現(xiàn)的對科學的蔑視﹑對金錢的不屑以及對生命終極意義的尋求,正是作者對“人”這一獨立個體生存發(fā)展、尊嚴與價值等問題的思考與評判,蘊含著深刻的人本精神關懷。
現(xiàn)代西方人本主義超越傳統(tǒng)人本主義對普遍人性的抽象議論與探索,轉(zhuǎn)而對現(xiàn)實生活中個體生命存在的高度重視。卡萊爾也高度重視人的存在,他曾宣告,“人的價值高于一切”(卡萊爾,《文明的憂思》67)。人無論貴賤高低,都有其存在的價值。亞哈深知這一點,視自己的價值遠高于金錢抑或科學:他是“電源”、“火柴”,是卓越的捕鯨手,是擁有無上尊嚴、受人仰慕的船長。
因此,對亞哈來說,莫比·迪克是命運的化身,它否定了亞哈的整個捕鯨生涯,挑戰(zhàn)了其作為人的個體的能力和價值。在亞哈內(nèi)心深處,他不能夠忍受被任何其他力量超越,他要去戰(zhàn)斗,正如卡萊爾所言:“每個人都應在這個世界上為自己奮斗”(《論英雄》73),亞哈就是這樣一位卡萊爾式的戰(zhàn)斗士,所倚靠的只有堅忍不拔的意志;他超越了普通大眾的所有渴望,渴望以無止境的戰(zhàn)斗來證明他作為個體那偉大而崇高的力量,來維護那作為人的尊嚴。
現(xiàn)代人本主義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反對將人視為物,強調(diào)人比物珍貴,主張從人的現(xiàn)實存在出發(fā)來揭示人作為主體的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在“裴闊德號”上,從大副到水手,所有“常人”均著眼于鯨油將帶來的利潤并以此為航行的終極目標,因而當亞哈第一次表態(tài)以這頭白鯨作為航行的終極目標時,大副斯達巴克極力反對并質(zhì)疑道“亞哈船長,就算你能宰了它,你報了仇,這能出多少桶油?在咱們南塔克特市場上,這為你掙不了幾個錢”(180)??梢姡藗兠八烙⒂碌牟饿L行為的出發(fā)點也只是更多利益的積累,儼然是金錢的忠心奴隸。卡萊爾對拜金主義曾無不嘲諷道:“在諸多幻想中有一種是我們只對一件事極端熱心:賺錢”(《文明的憂思》14)。典型如斯巴達克。
與斯巴達克追逐利益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亞哈對金錢的蔑視和利用。在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上,卡萊爾與瘋狂的亞哈如出一轍。卡萊爾吶喊道,“波托西金屬,以及你用它所能買到的,都不過是渣滓和廢物!”(《文明的憂思》112)而亞哈則從未將金錢放在眼中,僅將其視為復仇的工具,他的目標從來只是莫比·迪克。
在“人”與“物”的關系上,亞哈駁斥,“如果金錢成為衡量的標準…那么我可以告訴你,我報了仇,會給這里帶來極大的好處”(180)。在他看來,只要心中的目標達成,那么對于他,這個充滿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人”來說,金錢從來不是值得考慮和擔憂的問題。于是,在竭力追求最大利益和剩余價值的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下,亞哈對金錢的蔑視成為了其他人眼中的“瘋癲”,殊不知“瘋狂”的表象下是對個人主體性的崇揚;捕鯨所帶來的豐厚利潤無法填補這位傷殘的老船長心靈上的缺失,世間再多的榮譽也不能與他那高尚的尊嚴相提并論。唯有尋找并戰(zhàn)勝莫比·迪克,他才能尋回自我的尊嚴和力量、獲得精神上的棲息之地。
現(xiàn)代人本主義通過對理性的批判向人們揭示了資本主義工業(yè)發(fā)展給人類帶來的痛苦和危機,其中一個突出表現(xiàn)是人的物質(zhì)滿足和精神需要的二元對立?,F(xiàn)代科技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質(zhì)財富,但卻嚴重忽略了主體精神層面的發(fā)展和完善?!芭衢煹绿枴钡拇瑔T們對利益的追求及對自身存在和價值的漠視正是這種二元對立的寫照。與此相反,亞哈對金錢的漠視和利用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物欲膨脹的反思;而對白鯨的執(zhí)著追求正是作者對被冷落的個體精神力量的呼喚。
現(xiàn)代人本主義認為科技進步帶來財富增長的同時,也帶來了人性的壓抑與異化,人日益淪為機器的仆人。正如卡萊爾在《時代特征》中給了工業(yè)時代一個著名的定義,即“機械的時代”:“…不光人的手變得機械了,而且連人的腦袋和心靈都變得機械了”(Carlyle,“Signs of the Times”100)。“裴闊德號”上的船員們也毫無例外的陷入這種被“機械”主宰的境遇中。航行的過程由各種現(xiàn)代科技儀器的機械操作完成,船員們失去了航海人本應具備的基本生存能力。船上的羅盤被雷劈壞了之后,水手們只能“驚慌失措”(528),連平日沉穩(wěn)的大副也“嚇得臉色發(fā)白”(528),好似一旦失去了這些“萬能”科學儀器的協(xié)助,“裴闊德號”只能在茫茫的大海上等待死亡。人最終為自己的科學創(chuàng)造所累。
狂人亞哈是例外。羅盤失效時,唯有哈亞用一根長矛的鋼尖做成了磁性指針并成功平息了船員們的擔憂和恐慌。對其而言,羅盤只不過是“可憐而又不可一世的望天儀和太陽的引導器”(529)。最終能夠依靠的還是人,即亞哈自己。在“象限儀”這章,亞哈大發(fā)脾氣并詛咒象限儀這一科技的成果為“好蠢的玩意兒”,還把象限儀往甲板上狠狠一砸,聲稱“你這個有氣無力地指著上邊的小玩意;所以我要把你踩碎,毀了你!”(512)。這位“瘋子”船長并不依賴于所謂的科學,他惟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經(jīng)驗和力量。沒有“力量”,人類也就失去了靈魂,如若人僅是賺錢的工具和機械的操作手,又何以為人?亞哈,不為金錢、不靠科學的在茫茫大海上追逐著莫比·迪克,執(zhí)著的通過自我的認知和創(chuàng)造力來追尋他的尊嚴和人生的意義,去尋找他丟失的靈魂,這些正是人性人情的可貴之處。
現(xiàn)代人本主義的一個突出特點在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描述孤立的個人的存在及其意義上,誠然,人可以通過智慧和努力不斷獲得對萬物的認識和操控并受益,但最后物欲的滿足只是讓人更加茫然。因而,人本主義之所以如此重視個人存在的狀態(tài),在于人們在工業(yè)文明下孜孜不倦的追求財富和科學,卻遺忘了自己的所求甚至自己。
讀者常常為一個問題所困擾:亞哈為什么要堅持對莫比·迪克的追捕?顯然,他絕不僅僅是為了報自己的一腿之仇,其對白鯨的不懈追捕實為對人類生存意義和價值的苦苦尋求,是對自己丟失的靈魂的尋求。因為,“如果我們沒有賦予自己的靈魂以價值,就不能把困難升華為成功,也就沒有一項殘缺能變的可親、可愛”(《文明的憂思》149)。作為個人來說,亞哈試圖通過對白鯨的復仇來挑戰(zhàn)命運并證明自己作為個體的能力。作為捕鯨業(yè)的一員大將,亞哈超然于金錢規(guī)則之上并決心向那些造成無數(shù)捕鯨人傷亡的鯨魚復仇,莫比·迪克它們的代表。作為人類,亞哈不服從于宇宙權威,通過反抗所有的強大力量來打破宇宙高深莫測的形態(tài),尋求生命的意義。
在卡萊爾看來,人生的意義在于:“每個人都有一條最合適自己的道路,此時此刻,總有一件他最應該做的事”(《文明的憂思》87)。失去一條腿后,亞哈所認定的要去做的事就是追逐莫比·迪克。他只不過是堅持內(nèi)心所信;只不過是尋找被掩埋在物欲下的人生意義;只不過是想尋回自己的“靈魂”。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捕鯨業(yè)的利益持有者,亞哈明白,“比現(xiàn)金交易深遠得多的是生命自身的法則與規(guī)范”(《文明的憂思》52)。
正因如此,亞哈棄了工業(yè)文明中的理性主義,繼而被定義為“瘋狂”。作者借以實瑪利之口道出,“世上有一種智慧,它其實是苦難,而世上有一種苦難,它其實是瘋狂”(439)。也許,亞哈的“瘋狂”正是其大智之處,清醒地看到理性主宰之下的斑斑銅臭和被機械化的大眾,看到唯一可依托的精神家園——信仰。因為最終理性只能“作為一種存留于回憶的噩夢存在一段時間……也就是‘愚昧無知的時代’”(《文明的憂思》267)。
卡萊爾對科學萬能論和拜金主義的憂慮和批判,實為對“人”這一存在和價值的肯定,蘊含著深刻的人本主義思想,而亞哈對自我靈魂的“瘋狂”追尋正是對這種人本主義精神的呼應,體現(xiàn)著作者在工業(yè)文明繁榮表象背后的人性思考。
十九世紀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所推崇的是推動科技發(fā)展、維護資產(chǎn)階級利益的科學理性主義,“裴闊德號”捕鯨船長亞哈以其對科學的蔑視﹑對金錢的不屑以及對生命終極意義的尋求違背了這一主流趨勢,因而被打上“瘋狂”的烙印。經(jīng)過分析可以看出,亞哈的“瘋狂”表現(xiàn)受到了卡萊爾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思想的影響。在卡萊爾這樣的浪漫主義者看來,社會的發(fā)展不應是科技的片面發(fā)展,而應是人的價值和尊嚴的實現(xiàn)??ㄈR爾對科學萬能論和拜金主義的憂慮和批判,實為對“人”的存在的肯定,蘊含著深刻的人本主義思想。亞哈的“瘋狂”追尋正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表現(xiàn)出對科學和理性的蔑視、對個人存在、能力和價值的肯定。這也正是人本主義的精神之所在。
注解【Notes】
①原著引用均出自麥爾維爾:《白鯨》,成時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下文僅標明頁碼。
②See Roland N.Stromberg,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New York:Appleton-Century-Crofts,1967)41.
③以下簡稱《論英雄》。
④麥爾維爾于1850年六七月間借閱了卡萊爾書籍,而其旅行開始于七月中旬,因此Leyda認為《白鯨》大部分是麥爾維爾在此次旅行中完成的且深受卡萊爾影響,See Jay Leyda:The Melville Log(Michigan:University of Michigan,1951)385.
Carlyle,Thomas.“Signs of the Times”.Ed.W.D.P.Bliss .New York:The Humboldt Publishing Co,1967.
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于曉陳維綱等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
米歇爾·???《瘋癲與文明》,劉北城 楊遠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
托馬斯·卡萊爾:《論歷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業(yè)績》,周祖達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
——:《文明的憂思》,寧小銀譯。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