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果
這是2009年8月托里谷地一個炎熱的初秋。在大多數這樣的日子里,孤獨的牧人會聽到湛藍天空下百靈鳥的鳴叫和身旁草叢中螞蚱催促歲月般的嘶嘶聲。這種景象在薩孜草原已經重復了幾千年。
對薩孜草原的贊美我不再重復,前人對這片草原的描摹已經無以復加。有人說,好于山的只有山,第一次看見薩孜草原時,我想說,美過草原的也許只有草原。
薩孜草原壯闊高貴的美并無意挽留那些極盡華麗的溢美辭藻,然而它確實令無數權貴英雄盡折腰。芳草下面厚實的黑黝黝的土地,已經不僅僅是春發(fā)秋收的土壤,沒有一個牧人會同意你翻動哪怕一土。他們先民的骨血,他們前輩的生活,他們祖先的靈魂,深植在這里,成為草原生生不息的根本理由。
薩孜草原上分布著數十座土墩墓,由黃土礫石壘聚而成。按照草原民族的習俗,埋葬一個人的時候,親人朋友每人馱一馬褡子土石,墓制的大小由此決定。萬戶長和千戶長的墓葬,也就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過也有例外。據說在古代,游牧部族在埋葬為部落利益而戰(zhàn)死的英雄的時候,會把同一氏族的人掩埋于一個土墩墓內,這樣在墓葬的形制上,他們就享有高于每個人身份的級別。薩孜草原大野無涯,百里芳菲,我不知道安眠于地下的亡魂有過怎樣的身世,也不知道不同身世的人在地下是否會有不同的靈魂級別,只是現(xiàn)在,我從他們身邊走過,看到同樣的牛羊在吃飽了以后,散亂地俯臥在那一個個高起的土包上,同樣遍布墓丘的,還有幾株遲開的野花和大大小小的盜洞。
當然我知道,能夠埋葬在薩孜的先民,他們都是幸運者。按照草原的法則,只有生前屬于草原的戰(zhàn)勝者和擁有者,才可以在死后繼續(xù)占有一方草地,而戰(zhàn)敗的一方,要抬著他們戰(zhàn)死的勇士無條件地離去。
聽老人們講,和幾十年前比,每一個墓都變小了些。歲月消磨一個大墓和一個小墓的時間就這樣區(qū)別開來。黃昏時分,大的土墩墓與一座山包相似,而小的則如相鄰不遠的氈房。老人說,聽說最大的墓里埋有四五十人,小的埋有十幾二十人,還有一些大墓,埋的是巨人,巨人的臉盤像洗臉盆那樣大,手臂有兩米長,腿有四米長。他們說這些巨人活的時候,住的都是大山一樣的氈房。哈薩克老人在講起巨人故事的時候,會特別強調加依爾山脈和瑪依勒山都有這種墓葬的存在,并且說明這些不是傳說。1961年在修鐵斯巴汗水庫時,曾挖開了一座土墩墓,墓里的人穿著銅盔甲,腰佩銅做的箭頭,還有銅做的馬,都比現(xiàn)在的要大。據說,相隔不久,多拉特鄉(xiāng)的加拉恩阿什村也挖開了這樣一座墓,巨人騎的馬,體格碩大,馬頭上兩邊戴的“圭根”,有五十厘米長,現(xiàn)在馬所佩帶的“圭根”,也就二十厘米左右。
據說當時現(xiàn)場有很多人都看見了這些出土物品,但在文革時候,這些墓葬物品都被損毀、遺棄了,現(xiàn)在它們只存在于當地老人們神秘而嚴肅的話語里。
當地學者有一種說法,認為哈薩克族的祖先體型比現(xiàn)代人的要高大,他們列舉過去留下的醫(yī)學典籍,以此佐證巨人存在的可能性。
在薩孜,我沒有看到傳說中巨人的遺物,卻看到了傳說中草原最強壯的駱駝的頭骨架。
流傳的故事說,哈薩克英雄哈班拜在配合清朝軍隊與準噶爾人在托里一帶打仗的時候,因為后勤需要,派遣駝隊從博樂那邊馱運粗鹽,回來走到薩孜湖附近的山地,人馬和駝隊都極度困乏,不巧天上又下起了瓢潑大雨,裝鹽的口袋打濕以后重量增加了很多,所有的駱駝極盡艱難卻依然不停地行進。
駝鹽的隊伍中,有一匹最強壯的駱駝,它馱了四十個鹽袋子,比其它駱駝整整多出一倍。由于山路突然下雨打滑,這匹英雄駱駝在薩孜附近的山地一個閃失,摔倒的時候腰骨在重壓下折斷了。哈班拜得到消息,親自趕過來,把駱駝的頭割下來,放在薩孜湖附近巴爾魯克山一個山崖的洞里,此后這座山被命名為“吐業(yè)巴斯”,就是駱駝頭的意思。我曾在一個初冬的日子專程去吐業(yè)巴斯尋找過這個遺存,因為在更早的時候,在《哈薩克族文化史》里,蘇北海老先生就已經記述了這件事件,他由此考證了哈薩克人進入托里一帶的確切時間。我去了吐業(yè)巴斯,才知道這里確實是一處再好不過的冬窩子,一條河水蜿蜒流過灌木叢生的山谷,那只英雄駱駝巨大的頭骨就安放在河邊陡峭山崖的一個淺淺的凹臺上,如果不借助工具,人應該接近不了那個地方。英雄駱駝滑倒的地方,小山一樣的鹽巴傾倒出去,成為一片鹽堿地,現(xiàn)在有一個叫阿什勒的牧村就在這里。阿什勒,哈薩克語的意思就是鹽堿地。老人流傳的故事說,哈班拜對英雄駱駝的死悲痛不已,為了緬懷它,他親自把駝隊馱來的粗鹽全部倒進了薩孜湖,原來一直是淡水的薩孜湖從那以后就有了淡淡的鹽味。就這樣,英雄駱駝和它的駝隊最后的一次奉獻,薩孜草原的牧人和所有生靈享用到了今天。
哈班拜是阿布賚汗的最后一個英雄,現(xiàn)在伊犁那邊有一座叫哈班拜的山,是專門紀念他的,阿肯中也傳唱著許多關于哈班拜的歌。哈薩克人轉場途中遇到災難險阻的時候,就喊部落英雄哈班拜的名字,以祈求獲得力量與平安。托里一位叫肖開提的老人告訴我,塔城著名哈薩克人物巴什拜,就是哈班拜的侄子。
中午,在庫勒潘家簡單吃了塔巴馕,喝了奶茶。家里男主人去庫甫購買一些越冬的生活用品還沒有回來,他們的兩個兒子在清理物品。庫勒潘告訴我,這個氈房就要被拆掉,綁在門口的那兩峰大駱駝身上,他們要告別薩孜,慢慢地前往加依牢的秋牧場,然后在九、十月間,進到瑪依勒山拉巴一帶的冬牧場,度過整個冬天。
這一次我在薩孜只停留了一個上午。這一天,天氣晴朗,陽光正好,遠處瑪依勒山坡的牧草開始由青泛黃,濕地的草場依然醒目地綠著,這樣便引來了更多的牛、馬和羊群。去年還是自然流淌的那一眼泉水,已經用水泥建成了一個池子。我擔心粗糙的砌磚人會不會因此阻斷了地下的水脈,專門走過去看了看水流,還在池子邊上用力跳了一下,看到池水立刻冒出了幾長串水泡在平靜的水面炸開后,我才放心地走開。
這些年我喜歡看薩孜的云,尤其喜歡站在加依爾山的遠處,比如廟爾溝的某一座山包上,在雨晴不定的黃昏,欣賞托里谷地流云飄過薩孜時,那唯美的堆積和烈焰般的彤紅。薩孜上空的云,和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確有不同,它的黑像蓄滿閃電的深夜,它的紅又似乎來自古老生命的靈魂,虛無地宣泄扭動,燃起,熄滅。牛、羊、駱駝、人面獅身、汽車、房舍這些景像,在匆匆流去的云霞之間,不斷地浮現(xiàn)消散。而此時,薩孜,在云的下面,那個一切紛擾靈魂的安息之地,草原悲歡生活的上演舞臺,我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