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羅令源
賀雪拿起碗筷,開始吃晚飯。房東卡斯藤·施蒂勒教授從他的私人實驗室里走了出來,慢步進了廚房。他倒了一杯啤酒,坐到賀雪斜對面,像剛下了班的人一樣,二話不說,先點燃了一支香煙。賀雪平日難得與房東打個照面,只偶爾在大家公用的廚房里碰到他。碰到了,大家也就相互點個頭,就過去了。賀雪覺得教授有點傲慢,無法接近。剛搬進來時,她還試圖跟教授說上幾句,后來她看他有時根本就不理她,或者明明她就在花園里坐著,他卻推了刈草機來刈草,好像嫌棄她要趕她似的,她也就把頭扭到一邊,跟教授好像是過路人。實驗室的門總是關(guān)著,賀雪有時并不知道教授是在實驗室里還是在外面。不過,教授在家里也好,在外面也好,她覺得這都與自己無關(guān),只要自己能準時交房租,自己就可以鎖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今天她見教授居然坐了下來,便覺得有點不對,于是她將視線悄悄移到碗沿上方,快速地瞟了對方一眼。只見那張臉上一半是疲倦紋路一半是胡子廢墟,并沒有什么新兆頭,就將視線降落下來,自顧自地嚼著飯,好像一只正在忙著進食的小老鼠。施蒂勒閉著眼睛猛吸了幾口煙。為了避開煙霧,賀雪將身子稍稍側(cè)向另一邊。
“你知道,瓦普幾斯之夜,是怎么,回事嗎?”最初的饑餓感消失之后,賀雪為了打破越來越僵的沉默,開口問了一句。這位山東來的留學(xué)生說話時有許多停頓,好像一時想不起德語的什么詞,好像心里根本就沒有把握這句話用德語到底該怎么說。
“瓦普幾斯之夜?”施蒂勒掀開兩片眼瞼,睜著一只眼睛回問道,“明晚就是了。五一前夜就是瓦普幾斯之夜,歌德在《浮士德》里描述過,這天晚上女巫都到一座山上去瘋狂跳舞。你怎么關(guān)心起這個日子了?”
“蕾吉娜,說,明天晚上,有個舞會,全是女的,沒有一個男的。她叫我,也去?!辟R雪說道。她并不結(jié)巴,也不重復(fù),就是緩慢得讓人聽著吃力,讓人一聽就知道她不是德國人。
蕾吉娜是教授的另一個房客。教授兒子到外地去上大學(xué)的那年,教授夫人不肯再將就演夫妻連續(xù)劇,兩人就離了婚。位于柏林萊尼肯多夫區(qū)的房子一下子空曠得宛如無人的荒野,五十多歲的施蒂勒教授于是把一樓和二樓留給自己用,把三樓的兩間房出租給單身的年輕人。樓道里總算有了腳步聲,可以讓教授忘卻一些寂寞。
教授又點燃了一支煙。他的頭發(fā)灰中夾白,順著兩鬢,一溜串兒長到胡子里,整個臉就像加了一條帶銀光的輪廓線。“瓦普幾斯之夜,歷史上是女巫狂浪群舞之夜。這種舞會你不會喜歡的?!苯淌谄胶偷卣f道。
賀雪揚起臉,眼睛打著問號。
“現(xiàn)在當然沒有女巫了。但是,去跳舞的人,腦子里都有女巫幻想,都會在這一個晚上進入女巫角色。你嘛,你一點女巫的感覺都沒有,你純粹就是個東方白兔,你到時出不了你的角色更進不了女巫的角色,這樣的舞會會讓你舒服嗎?”施蒂勒教授說道。
賀雪把最后一口飯扒進嘴里,心不在焉地嚼著飯粒。這時,門鎖轉(zhuǎn)動,蕾吉娜走了進來。她見賀雪和教授在聊天,詫異地瞟了賀雪一眼,朝兩人打了聲招呼,就擁風(fēng)戴雨地往樓上走。四月的天氣還比較寒冷,賀雪出門都要穿兩件毛衣,但蕾吉娜卻是一身夏裝,上身只穿著透明的黑紗長袖衫,下身則是半朦朧半透明的皺紗長裙,整個身體就像一只朦朧發(fā)亮的螢火蟲,引得飯桌邊的兩個人都用眼睛追隨而上。蕾吉娜似乎知道大家都在后面看她,走樓梯是一步比一步精神,扭臀部是一扭比一扭風(fēng)流。她的腳步聲消失在三樓時,施蒂勒教授的眼光還牢牢粘在樓梯轉(zhuǎn)彎處蕾吉娜剛剛消失的地方。
“要是換了我,都要凍成青一塊紫一塊的了。真的,怎么這里的女的都這么不怕冷?”賀雪一邊撫摸著自己身上厚厚的毛衣,一邊望著天花板,似乎剛剛因為看了看蕾吉娜,身上就已添了幾分寒意。
施蒂勒教授轉(zhuǎn)過頭來望著后門外的花園。剛剛刈過的草地就像生手剃過的頭,高低不平處就形成一條條貫通南北的線條。花園邊上開著幾朵水仙花。但施蒂勒教授什么也沒有看見,他的眼光穿過花園,失落在暝暝黃昏中。
“啊,你剛剛說什么了?”施蒂勒大夢方醒樣地回頭問道。
“沒說什么?!辟R雪撫了撫自己的手臂。她含著胸,低著頭,手臂夾在身體兩側(cè),總給人一種惶惶不安的感覺。她雖然只有二十三歲,但她有點男人味的短發(fā)和她那總像在回避什么的目光,使她乍一看上去就像到了四十三歲。
“我剛剛又想到我的實驗上去了?!边@位柏林自由大學(xué)的化學(xué)教授換了一副和悅的臉色,“有一個變化,總是實現(xiàn)不了。天天就夢想它,剛剛一扭頭腦子就又鉆到實驗上去了?!?/p>
賀雪站起身來,收拾自己用過的餐具。就一個人吃飯,一只飯碗一只菜碗,簡簡單單,三下兩下就都涮洗完了。她一邊輕手輕腳地擦干碗筷,一邊說道:“我不打攪你了?!比缓?,她就不言不語地開始擦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桌子臟得不得了。其實桌面光亮得有如一面鏡子,上面一點湯漬也沒有。
“你來,我給你看一個實驗,”教授把最后幾口啤酒一口氣喝完,把燃著的煙平放在煙灰缸上,站起來朝實驗室走去。賀雪縮著頭,猶猶豫豫地跟著下了樓。她在這房子里已住了半年多,教授從沒有請她進過他的實驗室。一跨進門,她就被一根巨大的有一個雙手環(huán)圍那么粗的玻璃管給懾住了,滿滿一管沙粒樣大小的褐色物體在管子里不斷地上下游動,紛繁雜亂卻又好像條理分明。
“來,給我一根你的頭發(fā),”教授拍了拍賀雪的肩。賀雪哆嗦了一下。揪下一根大拇指長的頭發(fā)來。
教授往里走到一罐藍色的透明液體前,把頭發(fā)放進一根試管,將液體倒進試管中。黑色的頭發(fā)漸漸灰淡,最后消失了?!皩@個試驗?zāi)悴桓械襟@奇。我看得出來?,F(xiàn)在,你再給我一根頭發(fā)。”賀雪依言又拔了一根頭發(fā)給他。
教授拿著試管,來到另一個角落。他把試管里的水倒進一個有無色液體的容器里,把頭發(fā)一端插進液體中。容器發(fā)出呲呲的好像在充電的聲音。不一會兒,頭發(fā)在液體中滋長,不一會兒長成了原來的兩倍長。
賀雪瞪大了眼睛:“剛剛那根頭發(fā),長到這根上去了?”
教授贊許地看著她,好像她是他的得意門生,“對,你的眼力很好,一點沒看錯?!?/p>
賀雪瞪大眼睛望著教授的嘴,她忽然覺得那張嘴里藏有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不知為什么,賀雪的腦中忽然閃過家鄉(xiāng)人殺豬時刮豬毛的情景。黑白混雜的豬毛大把大把地擼下來后,扔在地上堆成一堆,散發(fā)出一股溫熱的令人惡心的氣味。眨眼間,賀雪就覺得有一堆豬毛從一個隱蔽的角落里一根一根地像小刺兒似地在往她腦上鏢飛。它們無聲地扎進她的頭皮里,頃刻間就把她的后腦勺變成了一只臭烘烘的豬屁股。她驚恐地用手肘護住自己的腦袋?!斑@樣……你把……豬毛馬毛接到人的毛發(fā)上去了?”
教授笑了起來:“我早就預(yù)料到你能看懂我的實驗。你要知道,我還可以讓大地不長草,光長毛發(fā)。毛發(fā)大地,你做夢都沒有看見過吧?但我可以把它變成現(xiàn)實?!彼止ζ饋?,好像自己已經(jīng)是站在奧林匹斯山上的、可以主宰大地的宙斯。
賀雪把握不準自己的后腦勺是不是已經(jīng)變得非常難看。但不管怎樣,在這陌生的國度里,她現(xiàn)在急需一個藏身的地方。她用舌頭濡潤著嘴唇,雙腳不引人注目地慢慢朝門口移動,“啊,我喉嚨里,好象粘了什么灰?!辟R雪用兩手護住脖子,“我得喝口水,”她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然后就倉惶退出了實驗室,竄到大廳里,進廚房接了一杯自來水,咕咕猛喝。
“粘在你喉嚨上的肯定不是剛剛嫁接到一起去的頭發(fā)?!苯淌诟诤竺婧吆咝?。他看了賀雪一眼,忽然換了一種關(guān)懷的語調(diào),“你的臉煞白煞白的,該不是我嚇了你吧?”
“沒事兒。我只是,今天裝了一天的巧克力,有點累了,剛剛突然有點心慌。明天,還要去打工,我去休息了?!辟R雪腳步慌亂地往樓梯口走去。
“賀雪”,教授叫住她,“你要是明晚真的去參加瓦普幾斯夜的活動的話,想回家就給我打個電話,我去接你。跳到半夜里,回家肯定不方便。”
“謝謝?!辟R雪受寵若驚地說道。她就坐過兩回他的車。每回都是兩人正好同時要出門,于是教授就捎了她一段路。
“說定了。明晚不管半夜幾點鐘,我等你的電話?!?/p>
“太謝謝了,”賀雪感激地說道。她想不起來,在國內(nèi)有誰待她這么好過。她輕輕上了樓,先敲了敲蕾吉娜的房門。蕾吉娜應(yīng)了一聲,賀雪推門進去,才剛邁了一步卻又把腿縮了回來。原來蕾吉娜正彎著腰光著兩條腿站在大鏡子前用一只小剃發(fā)器剃掉腿上的毛。她的內(nèi)褲是那種露出兩邊臀部的性感內(nèi)褲,由于臀部豐滿,一根寬面條樣的內(nèi)褲裹在兩個肉堆里叫人幾乎看不見。賀雪愣愣地瞪視著蕾吉娜圓滿的光臀。那左臀上紋著一朵艷麗無比的紅牡丹,美得叫人心都要跳出來。賀雪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這樣特殊的部位紋了身。
“今天我的女友不巧沒到店里來,但我跟她說好了,她明天直接把戲裝帶到舞會上去。她會帶好幾套過去,明天你可以選一套,肯定有合你身的女巫裝了,行吧?”蕾吉娜扭過頭來對賀雪說道。她現(xiàn)在正在一個理發(fā)店里當學(xué)徒。俏皮的發(fā)式和眉毛上一只光芒四射的銀環(huán)使她顯得很時髦。
“哦。”賀雪答道,兩腿還站在門邊不動。
“你看什么呢?想看進來看吧。男的要想摸一摸,我還得看看是誰。你要是想摸一摸,你就過來摸一把,別不好意思。”蕾吉娜看著賀雪癡呆的臉,咯咯笑了起來,一副開心的樣子。
賀雪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不了不了,我還要準備……”她慌忙地將蕾吉娜的門拉上了?;氐阶约悍坷?,賀雪眼前總浮著那朵牡丹花。她很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來長在蕾吉娜臀部的牡丹花才是她所見過的世上最美的牡丹花。她盤算著最好是找個什么借口再到蕾吉娜那邊去玩一玩。到了晚上八點左右,賀雪剛剛想好了一個借口,忽然聽見蕾吉娜一顛一顛下樓去了。這幾天蕾吉娜常常在外面過夜。今天,她這么晚了還出門,看樣子是又要在外面過夜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賀雪來到太平洋咖啡館打工。她的工作是擺早餐盤。盤上兩片沙拉菜,上面放一塊黃油,一小杯果醬,兩片奶酪,兩片香腸,兩片水果,有時還要煮蛋。前兩天賀雪來工作時是星期二和星期三,客人不算太多,賀雪剛好能應(yīng)付下來??山裉煺檬切瞧诹?,來吃早餐的人特別多,賀雪又要拼盤,又要烤牛角面包,左右忙不過來,訂單卻還在一張張飛進來??腿藦拇翱谔竭M頭來,問早餐怎么還沒出來,賀雪應(yīng)答著,兩手在空中飛舞不停。一位招待過來,說她16號臺早餐盤上有一盤放少了,叫她再補上一塊奶酪一塊火腿。另一位招待過來,說有位客人黃油不夠,賀雪腳不點地地應(yīng)付著。到了九點半左右,早餐高潮來臨,賀雪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從出菜的窗口里能看見一幫又一幫的人往飯店里涌,不一會兒,飯店里黑壓壓地全坐滿了人。倒不是德國人的頭發(fā),而是德國人愛穿黑衣服弄得店里黑糊糊一大片,好像屋子里擠了一屋子找食的烏鴉,看得賀雪心里發(fā)毛。洗沙拉時,淌下不少水來,滴到地上,賀雪哪顧得上照料地上。汗流到眼里,用手背一擦,端起盤子正要往窗口送,卻不防腳下一個哧溜,就連人帶盤摔下去了。德國老板聽見驚天動地的一響,進來看了一眼,也不去扶人,就又退出廚房到酒吧臺去了。賀雪顧不得腿痛,先把地下的碎盤子臟食物掃了,又忙著裝新盤。她的腦子里不斷地重復(fù)著一個命令:快點!再快點!
中午一點過后,老板在前臺給了她七十馬克的現(xiàn)金,這是預(yù)先講好的五小時的工錢。老板說:“您的動作慢拖拖的,以后不用再來了?!辟R雪沒有說話,垂下頭來,拖著疲憊的腿,走出了飯店。她在這里才剛試干了三天,就被老板給炒魷魚了。
賀雪學(xué)的是電腦,專攻機械自動化編程。下午大學(xué)里還有一堂課,但賀雪打不起精神來,一心只想找個地方躺下,就沒去大學(xué),而是直接坐地鐵回家了。一路上,地鐵里有人講著稀奇古怪的土耳其語、希臘語、波蘭語、俄語,就是沒人講中文,賀雪迷迷糊糊地打著瞌睡,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出了地鐵,賀雪還要走十五分鐘的路才到得了家。大路這邊有施羅德競選總理的大幅畫像,另一邊則是大胖子科爾競選連任總理的畫像。賀雪恍惚想起今年是1999年,是自己來到柏林的第三年。她覺得有個什么東西壓在胸口上。她閉著眼睛搖搖晃晃地走回了家,然后就和衣躺到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晚上十點,賀雪跟蕾吉娜來到夏洛藤堡區(qū)一家私人住宅。住宅很大,里面已有不少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女人,賀雪覺得只有少數(shù)幾個女人顯得美麗,大多數(shù)人都打扮得十分丑陋。傳統(tǒng)畫上的女巫穿著黑裙,騎著掃把,頭上戴著黑尖帽,臉上一個大鷹鉤鼻子,又老又丑,而且還有一副奸詐相,現(xiàn)在賀雪看見人們臉上東邊畫一塊彩西邊畫一條蛇的怪模樣,就想起了教授說她不會喜歡這樣的舞會的話,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左右看了一回,結(jié)果連換裝的興趣也沒了。但她經(jīng)不住蕾吉娜左說右勸,只好挑了一件不起眼的深藍色大裙子,罩在身上。這時,大廳里的人們跳起了探戈。賀雪不會跳,就端了一盤吃的,揀了個安靜一點的角落,一邊嚼著,一邊看著對面舞廳里跳舞的人們。蕾吉娜的金發(fā)在人群中一晃而過時,賀雪就從心里贊美她,覺得她是舞會上最美的女子。這時,身旁兩位在試戴頭飾的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一個女子說道:“我們那老板,一肚子淫水,現(xiàn)在跟掃地的也干上了。嘻嘻,被一個助理撞上了。那玩意兒漲得像根胡蘿卜喲?!绷硪粋€說道:“要讓我看見了,我把它切下來給自己用了。嗨,你看見那個金發(fā)的眉上有銀環(huán)的沒有?你看,她那樣子好放蕩喲。聽說她釣上一位牙醫(yī)了。一生的生命保險算買好了喲?!眱扇嗽幾H地笑著,到另一個大房間里照鏡子去了。
賀雪詫異地尋找著蕾吉娜的身影。她知道蕾吉娜換男朋友換得很勤,因為蕾吉娜一直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她聽。但蕾吉娜現(xiàn)在有了牙醫(yī)男朋友的事,蕾吉娜卻還沒有提到過。賀雪看見人們現(xiàn)在跳起了土耳其的肚皮舞,蕾吉娜也快活地夾在舞蹈的人群中顛起了肚皮。這位金發(fā)姑娘現(xiàn)在穿了一身天藍色的緊身上衣和長裙,腰間系了一條小金片鏈接而成的肚帶,每顛簸一下,渾身就發(fā)出一種令人迷醉的沙沙聲。賀雪覺得蕾吉娜美麗得就像是一位公主。她那富有節(jié)奏的扭擺讓賀雪感到眼花繚亂。
半夜十一點半時,四五十個女人拿著尚未點燃的火把,一路歌唱著,往離住宅不遠的鬼山行來。鬼山其實并不突出高,而且也沒有鬼,只不過是二戰(zhàn)廢墟堆聚而成的一座大假山而已。因為柏林本來是塊平地,所以喜歡登高眺遠的柏林人就都喜歡到鬼山來走一走。大家摸黑往高處走了一程,終于來到山頂?shù)钠教垢吲_。這時已將近子夜。平臺上已經(jīng)有不少穿著怪七怪八的服裝的女人在那里等著。從別的方向也不斷有人涌上來。不一會兒,山頂上就有兩三百人,而且全都是中青年婦人。賀雪東張西望了一回,再回頭時就不見了蕾吉娜。大家都在往中間擠,賀雪不知所以然,就退到一邊。半夜十二點正,有個女人領(lǐng)頭發(fā)出了一聲呼喚,接著山上所有的女人都厲聲尖叫起來,嚇得賀雪往后倒退了兩步。平臺中央一堆火堆忽然火光沖天,女人們手里都舉起了火把,怪模怪樣地在繞圈子。剛剛還是漆黑的山頂,忽然間星星之火,照亮四野,一座鬼山一下子便變成了一座旋轉(zhuǎn)的火焰山。人們尖聲大叫著,圍成一圈狂笑著,好像一個個都成了原始森林的狂人,好像大家已瘋狂期盼了一年,到今夜為止終于做完了一年正人君子的苦役,來到了瘋狂的盡頭,因此一個個瘋瘋癲癲,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裙子在火光中揚起又落下,飛揚的長發(fā)旋圍著一張張如癡如狂的女人的臉,好像無數(shù)的女魔在呼喚災(zāi)難的降臨。賀雪現(xiàn)在很希望有個同鄉(xiāng)或熟人站在身邊,這樣自己就不會打擺子樣地發(fā)抖。這時,有人把一個火把塞到了她的手里,不一會兒,又有人跑過來,圍著她怪聲怪氣地叫,接著所有這些穿著奇裝異服的人都蜂擁過來,把她圍在了中間。賀雪以為自己成了女巫們的祭祀品,嚇得脖子都僵住了。等到怪叫的女人拖著她跳起舞來,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終于跟著搖擺起來。不過,她的搖擺十分僵硬,看上去就像一個插在一堆奔騰嘶叫的馬群里的稻草人,隨時有被奔馬攔腰折成兩半的危險。這時,山頂上又涌上來不少人,舞蹈圈在不斷擴大,賀雪乘機移到外圈去,想稍稍喘口氣。兩個戴著女巫鼻子的中年婦女從她身后走來,舉著掃把直往人堆里扎去。賀雪聽見其中的一位邊走邊叫道:“今年炒股票我運氣太好了。你做生意呀,還不如我炒股票。”另一位也喊:“你炒的是哪幾家的?我也炒了,但……”接著,話聲混進喊叫聲中,賀雪聽不見了。
舞場中有個女子,滿頭的金發(fā)如千萬條細蛇在狂舞,上下翻卷的裙圍就像一顆時而鼓脹時而破瀉的大黑眼球在追波逐浪。賀雪追隨著這人的舞步,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她,但又一時想不起來。這人從中心舞到外圈,嘴里發(fā)著“喔哩喔哩”的叫聲,目露野性,一只手如蜘蛛般,忽然飛到賀雪肩上,拉了她一把。“賀雪,來啊!”賀雪嚇得身子往后倒閃,等到明白過來叫她的原來是蕾吉娜時,蕾吉娜已跳到人堆里不見了。
賀雪在地上踩熄了火把,站到暗處,驚魂未定地喘著氣。瘋狂的氣氛感染著每一個人,但賀雪卻像一頭被狼追逐的孤鹿,全身上下只有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尤其是那怪異的歌調(diào),還有女人們發(fā)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配著眼前的這幅人鬼難分的夜景,使賀雪更覺得是走進了一個令人心驚膽顫的噩夢世界里。她悄然無聲地轉(zhuǎn)過身來,朝山下跑去。鬼山上到處是人,山道上也是火把蜿蜒,熱鬧勝過白晝。到了山腳下,氣氛才冷清起來。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賀雪摸不著方向,瞎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了一個電話亭,于是給房東教授打了個電話。那時已快到夜間兩點了。
十五分鐘后,施蒂勒教授開著奔茨車到達了鬼山山腳下。這時賀雪已把女巫裝脫下了,臉上的油彩也已擦掉了。
施蒂勒打開車門,看了一眼賀雪,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怎么樣?跳得很開心吧?”
賀雪莫名其妙,只好含糊答道,“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施蒂勒脫下外套,把它披到賀雪身上?!皠e推拒了。你看你直打哆嗦。”他順手把賀雪的頭挽過來,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賀雪茫然地瞪視著車窗外的黑暗,整個上身得了麻痹癥一樣,半天動彈不得。她沒想到,今夜她居然就這么簡單地得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吻。既沒有開場白,也沒有任何愛情的預(yù)兆,好像走在大街上,天上忽然掉下一泡鴿子屎來,不偏不倚,正好就掉在自己的頭頂上,實在是不可理喻。
車子往北行駛,經(jīng)過皇帝大道時,路口左邊忽然有輛車直沖上來,施蒂勒緊急剎車,才沒有撞上去。賀雪驚叫一聲,頭差點撞到車窗上。幸好安全帶把她拉住了。
“笨蛋!不長眼睛的東西!”施蒂勒憤憤地朝外面罵了一句?!斑@幫混蛋,總是亂搶道。你不用怕,我開慢點?!苯淌谔鹩沂郑参康孛嗣拇笸?,然后,那只手就放在上面,一路上沒再拿下來。賀雪忽然覺得腿上盤了一條章魚,緊箍樣地箍得她渾身熱辣辣的十分難受。
施蒂勒把車子開到后面花園里,在車庫門前停了下來。賀雪下了車,低著頭往門邊走去。四野一片寂靜。門檐下的自動燈亮了起來。施蒂勒從車門另一邊走過來,一把將她攬到懷里,居高臨下地吻著她的額頭。四野悄然無聲,世界似在黑暗中沉睡。賀雪的頭一個勁地往下縮,好像駝鳥遇到了從未見過的新物體。施蒂勒用手把她的頭托起來,叫她睜開眼睛。她勉強地睜開一條縫,眼睛忽閃忽閃地眨著,滾燙的臉頰好像一個在火爐中快要爆裂的栗子。
“喜歡我吻你嗎?”施蒂勒一邊吻著賀雪的臉,一邊問道。
“我,我從來,沒有,沒有。我不知道?!辟R雪的聲音顯得很脆弱?!拔抑牢议L得很難看?!彼焓终谧×俗约旱哪?。
但教授挪開了她的手,再次捧起她的臉龐。“喜歡有人吻你嗎?”
“我跟別人不,不。蕾吉娜很喜歡,喜歡這個?!?/p>
“我沒問蕾吉娜,”施蒂勒端詳著賀雪偏平狹窄的臉,沉思了一會兒。他在吻她的時候,想的正是蕾吉娜。他有點疑惑,賀雪是不是看透了他。但當他看到她的臉部在顫抖時,他便立即把自己的疑慮拋開了?!坝袥]有接過吻,這都不打緊。關(guān)鍵的是身體在親吻中會發(fā)生一些化學(xué)變化。我吻你,你的身體就會進入另一種狀態(tài),微小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會釋放一些激素,使你興奮。這是好事。有化學(xué)反應(yīng),就行了。”他彎下腰,把自己的嘴唇貼到賀雪的嘴唇上。
賀雪閉上眼睛,兩絲淚線在眼瞼間閃爍發(fā)光。她長到二十多歲,確實從沒感受過這樣翻江倒海的身體狀態(tài)。她真想靠在教授肩上大哭一場。
“你看,你已經(jīng)有化學(xué)反應(yīng)了,”施蒂勒一把抱住比他矮半截的大學(xué)生?!斑@就好了,這就好了。你放松一點,你身上的化學(xué)變化就會來得更快,更徹底?;瘜W(xué),是天下最玄而又玄的學(xué)問。我們都需要化學(xué)。化學(xué)反應(yīng)會使我們進入美妙的狀態(tài)?;瘜W(xué)反應(yīng)要來了,我們千萬別去阻擋它。你順著它,我也順著它,今夜我?guī)阋黄疬M入反應(yīng),一起變化變化,好嗎?”
賀雪扭動著嘴,一張臉緊張得十分難看,“你又要做,化學(xué)試驗?可我,不想,全身都長毛?!彼穆曇袈犉饋砭拖褚桓谝帮L(fēng)中嗚鳴的琴弦。
施蒂勒愣了一下,在燈光下幾乎笑了起來?!敖裉鞗]有毛,只有很多皮,讓你摸不夠,讓你摸不完。你看,我的胡子今天全都躲起來了,就因為它們知道你更喜歡下面的皮。”他握住她的手,讓她感覺自己的下巴。賀雪這才注意到,教授把胡子全剃光了。這個大個子男人一手挽著賀雪,一手去開門。進了屋子,施蒂勒也不開燈,兩只大手先順著賀雪的脊背摸索起來。門外屋檐下的燈自動熄滅了。四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賀雪,放松一點。貼著我,不要把脊背拱得這么高。該嘗試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一定要嘗試一下。小鴿子,我不會害你的。來吧。你其實是塊學(xué)化學(xué)的好料子?!笔┑倮瞻岩恢皇忠频劫R雪胸脯上,賀雪篩糠樣地抖了起來。施蒂勒摟住賀雪的身子,將她緊緊貼到自己身上,賀雪卻抖得更厲害了。但她并沒有掙扎,而是任由教授把她抱進了他那間有股煙味兒的臥室。
太陽射出金光的時候,賀雪悄悄離開了酣睡的施蒂勒,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在施蒂勒身邊時,她一刻也不曾睡著?,F(xiàn)在,身子靠到了自己的床,施蒂勒的模樣又歷歷浮現(xiàn)在眼前。教授的頭發(fā)雖然已經(jīng)灰白,但奇怪的是教授胸前的毛發(fā)卻是黑色的,而且一簇一簇地長得很茂密,教授呼吸的時候,蜷曲的毛發(fā)就像一條條小蟲子,滿胸滿肚地蠕動,使賀雪驚悸難眠。她輾轉(zhuǎn)多回,才在迷糊狀態(tài)下慢慢入睡了。入睡時,蕾吉娜仍沒有回來。
中午時分,賀雪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為一家玩具工廠編了一個給洋娃娃裝插頭發(fā)的程序。開始時一切正常,后來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故障,從插發(fā)機里出來的洋娃娃全身都給插上了又粗又長的黑發(fā)。賀雪把頭探到機器里,想檢查一下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結(jié)果機器一把把她吸進去,一會兒又把她吐了出來。這時,她就跟那些堆在旁邊的洋娃娃廢品一樣,從頭到腳長滿了黑黑的長毛。甚至手背手心也都是毛,黑不溜秋的比黑貍還要難看。施蒂勒教授看見她,走過來給她一根一根地拔毛。奇怪的是他拔下一根就把它扎到她臉上,而且還說只有這樣,不該長毛發(fā)的地方才會真正光滑起來。賀雪半信半疑,開始東張西望找鏡子。當她在一面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時,她尖叫起來,就在這一剎那,她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的口腔也成了一個黑毛雜生的地方,連自己的舌頭也上上下下長滿了虬須樣的會蠕動的東西。她一張口時,滿嘴的毛發(fā)就乘機瘋狂地往外擴散,轉(zhuǎn)眼間就像蟲子似地攀爬到了鏡子上,用手扯都扯不下來。賀雪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最后終于把自己給叫醒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是汗,一顆心狂蹦亂跳,好像要迸裂開來一般。
賀雪這天本來打算跟一個中國同胞去十字山區(qū)看五一節(jié)的各種示威游行隊伍。聽說這里還有高舉毛澤東畫像的游行隊伍,賀雪很想看看是否真有這回事??涩F(xiàn)在,她的兩胯間像被揭了一層皮樣地疼痛,以至于她連翻身下床的愿望都沒有。她捂著自己的臉,不敢相信自己昨天真的跟一個陌生男人過了一夜。二十三歲了,終于有了初夜。有沒有愛情她說不上來,但她至少可以跟十九歲的蕾吉娜說,她也已經(jīng)翻過了第一座山了。不過,蕾吉娜曾經(jīng)嘲笑過她的處女身份,而且還嘲笑過教授的假正經(jīng)。賀雪不想又成為她的笑料,所以她決定不在蕾吉娜面前暴露有關(guān)初夜的蛛絲馬跡。她躺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半天。她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一些小說,那里面的初夜總有愛情呀纏綿呀之類的,十分美妙誘人,可自己的初夜就像是一個身體有缺陷的幽靈,脫光了衣服后,既怕見人,又怕見光。想到這里,賀雪難過地一把把被子扯過頭頂,把自己全部捂了起來。
施蒂勒上來敲門,一敲再敲,不肯罷休。賀雪胡蒙不過,只好來到教授的客廳,跟教授相對而坐,自己喝茶,教授喝啤酒。教授把手搭在她肩上,跟她聊著化學(xué),賀雪一會兒咬指甲一會兒理頭發(fā),沒有一刻安寧。教授喝完啤酒后,說化學(xué)實驗還沒有做完,要跟她把昨夜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繼續(xù)下去,然后便一把將她抱到臥室里做“床上實驗”去了。
接下來的數(shù)日里,賀雪總有胸悶胸痛的感覺,頭痛也越來越嚴重。內(nèi)科醫(yī)生給她做了全面檢查,最后告訴她,她身體并沒有毛病,她患的只是文化震驚,只要在異域文化里多呆些時候,自己也努力適應(yīng)新文化,這種震驚感就會慢慢消失。
賀雪聽到這個診斷時,心里一震。她覺得這個醫(yī)生就是個百發(fā)百中的獵人,而她自己就是只兔子,醫(yī)生的話就是那出膛的子彈,它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她的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