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斐斐 (牡丹江師范學院文藝學研究生 黑龍江牡丹江 157000)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講述的是一個底層小人物受人欺侮、捉弄的故事。小說通過傻子的眼睛、耳朵將許阿三、陳先生等底層大眾的精神境遇客觀冷靜地記錄了下來。正是在這個智力殘障人的強烈反射下,人類精神品性上的弱點和丑態(tài)才顯露得如此徹底。余華以其對人物的精神存在境況和人性構成的狀況再現(xiàn)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我關系上的尖銳矛盾,以及由此產生的精神扭曲。余華于是以展現(xiàn)小人物生存之苦為出發(fā)點,運用短篇小說的形式和對人物形象的分析,側重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展現(xiàn)小說中人物意識與潛意識及其兩者間的差異與磨擦。與此同時,余華還為我們建構了一個精神家園,讓處于世俗化、欲望化的塵世中的人們看到了某種生命的曙光。
對人性和人的生存的精神探索是余華小說創(chuàng)作的內在主題。在其對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與塑造人物性格相比余華認為,他更注重的是人物的精神內質——欲望的展現(xiàn),“顯而易見,性格關心的是人的外表而并非內心,而且經常粗暴地干涉作家試圖進一步深入人的復雜層面的努力。因此我更關心的是人物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個人的存在價值?!薄?】在《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余華便緊緊抓住“欲望”這一人性本能,隱喻人物在本能欲望中陷落的無理性的形象,揭示欲望對人性異化及人的病態(tài)生存的影響。
在小說中許阿三們對欲望的迷狂構成了這類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不僅在精神上對像傻子來發(fā)這樣的弱勢群體進行欺虐,稱呼他為豬狗、兒子、孫子;而且在物質上也對他們進行壓迫,騙取來發(fā)的錢財。在他們眼里,來發(fā)沒有任何生命的尊嚴,他們只拿來發(fā)當做供自己隨時隨地取樂的工具,充分顯示出了人性本能沖動和欲望的滿足與快感。他們在放縱中獲得了快感,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原始沖動,常常攫取他人利益來滿足自己的欲望,甚至是利用他人的善良來滿足自己的意愿。許阿三們的精神陷落體現(xiàn)在幾千年的封建舊社會在人們的思想根源種下的毒根——“精神勝利法”,而與阿Q不同的是,許阿三們是在對別人的欺侮中得到的勝利快感。而這種對于弱勢的欺壓則源于舊社會的生存環(huán)境給人們造成的心里陰暗。欺詐與暴力,是人性陰暗的兩大構成。軟硬兼施是人們慣用的伎倆?!段覜]有自己的名字》中,人為了燉狗肉吃,先是軟手段“拍拍我的肩膀說:‘喂,朋友,快去把狗叫出來……”,緊接著就是硬手段“叫他什么朋友……不去?不去把你勒死……”。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開始哄騙,“他是傻子,你再嚇唬他,他也不明白,要騙他……”。眾人對弱小生命的欺壓是有意識的,他們并沒有認為自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暴露了舊社會下人們道德精神的陷落。
作者對人性本能和對生命存在的探查,是通過許阿三們一次次對傻子無聊的耍弄和欺凌的敘述來完成追求本能沖動和被壓抑的欲望的滿足,它的惟一功能是及時發(fā)泄由于內部或外部刺激而引起的興奮。小說體現(xiàn)出在本能欲望中沉淪的瘋子們,通過密集的殘忍書寫表達了對人性的絕望。
在人類社會中,傻子是一類特殊的群體,他們沒有精神的家園被弱肉強食的社會所放逐,流浪于荒謬丑惡的世界尋找著缺失的人格。在文學作品中,傻子的這種特殊身份得到了悲劇性和苦難化的書寫,意在表達作者某種深刻的思想暗流。
代表著忠誠善良等人類本真性格的傻子與丑惡人性的大眾的對比形成了傻子形象的塑造目的,“傻子被放逐的悲劇命運與庸眾合法化的存在構成了強烈的反諷,這是一種巨大的悖論,是存在的荒謬,是對欺詐與暴力人性更為徹底的揭示和否定”?!?】傻子形象是本篇小說的主人公,小說中所塑造的傻子形象純樸與善良,我們體會到的是人的最本真的力量,面對這個荒謬與丑惡的世界,傻子始終是以冷靜與善良去面對,在許阿三們的欺侮面前,沒有憤怒的叫喊和痛苦的哭泣,他默默的承受著悲劇性的命運。常態(tài)社會與傻子發(fā)生關聯(lián)是通過“渴望名字——拋棄名字”的對立關系進行的。來發(fā)在現(xiàn)實生活中喪失了自己的名字,名字意味著社會身份的確證,人們以各種污辱性的稱謂取而代之,社會存在的主體性被無情的剝奪了,找回自己的真實名字是來發(fā)對主體性尊嚴的追求和渴望,是他試圖使自己得到精神復歸的努力。然而最后來發(fā)徹底放棄了對名字的渴望,“以后誰叫我來發(fā),我都不會答應了”,是傻子對人性的徹底失望后對自我的放逐和對“文明世界”的拒絕,“恰恰透露出超脫于現(xiàn)實世界的理想精神,映照著顯示社會中平常人的困頓和顯示目的的渺小”?!?】
傻子是生活中的弱者,被命名為“傻子”便意味著作為在社會中的主體性喪失,但他們身上卻有著所謂強者們缺少的難能可貴的品質,作者通過傻子的故事召喚人類流離的精神家園——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道德。傻子形象體現(xiàn)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矛盾心態(tài),對傻子身上本真人格的書寫,體現(xiàn)了作家對美好人性的向往與理想;最終傻子被放逐,拋棄所要追求的人格是因為對人性丑惡的頓悟與洞察讓作家感受到虛無。所以在傻子形象上體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以流浪姿態(tài)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守望。
知識分子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先行者、理性的審思者,他是所在的社會之批評者,也往往是現(xiàn)有價值的悖反者。朱學勤曾說“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是悲劇命運的承擔者……他們要提前預言一個時代的真理,就必須承受時代落差造成的悲劇命運?!薄?】從這個意義上說,余華真實地觸摸到知識分子的真實面貌和精神困境,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余華小說正是展示了覺悟的知識者從精神家園的守望到自我意識迷失的心路歷程。
從余華筆下的陳先生形象入手,探討陳先生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最終放棄自己的精神家園而走向迷失的荒謬世界的外內因,知識分子自我意識的覺醒沖破了封建社會閉塞下的蒙昧狀態(tài),也與現(xiàn)實社會處于矛盾對立狀態(tài),然而,“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5】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知識分子感受到的是孤獨、苦悶、憂郁、彷徨。因而在時代的制約下,知識者的思想中充滿了自我認識上的主觀性與社會現(xiàn)實客觀性的矛盾。陳先生形象在文本中的出現(xiàn)方式、生存狀態(tài)、以及命運更多滲透著這樣的矛盾,他試圖通過自身的努力重建人類精神家園,企圖救贖庸眾,他對許阿三們說:“你們是在作孽,你們還這么高興,老天爺要罰你們的……只要是人,都有一個名字,他也有,他叫來發(fā)……”。作為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在浸染于他內心深處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激發(fā)下,為了被啟蒙者,正面與許阿三們抗衡,體現(xiàn)對傳統(tǒng)文化道德的守護。然而這樣的做法并沒有換來庸眾許阿三們的尊重,反而加深了他孤獨的處境。最終陳先生選擇了背棄自己的信仰,走向需要大眾認同的欲望,幫助許阿三們殺死狗。陳先生的背叛究其根本,是其精神上有媚俗和從眾的一面,在物欲橫流的庸眾世界迷失了自我。因此,陳先生的精神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一個縮影,他最終選擇走向庸眾體現(xiàn)了他對傳統(tǒng)文化看重群體意識的精神繼承,而恰恰是他的這種繼承使他放棄了對傳統(tǒng)文化中本質內容的堅守,這是陳先生最大的悲哀,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悲哀。
“中國文化傳統(tǒng)賦予陳先生一類的知識分子的依附性人格和奴性意識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念在陳先生身上喪失的根源”【6】,因此作者發(fā)出了精神重建的召喚,追問人類本體的存在意義與人性價值,展現(xiàn)作為知識分子對重返精神家園的可能性的探索是本文最終的目的。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不僅僅是傻子的自語,也是底層大眾的呻吟,它是一面反射出的底層大眾精神世界的鏡子,足見余華對底層小人物的精神存在境況和人性構成狀況的探查已達到了相當尖刻的深度。對人物的精神世界進行分析以及對人的內心生活縱深層次的探索引導了我們在現(xiàn)實的精神文化領域中對人性的善惡和人的本質等問題進行重新思考。
注釋:
【1】余華:《談與寫》,北京,西苑出版社,2000,第112頁.
【2】蔡勇慶:《象征的存在——余華小說人物形象論》,中南大學學報,第15卷第6期2009年12月.
【3】王晶:《傻子的智慧——論中外民間故事中的傻子母題》,云南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
【4】朱學勤:《我們需要一場靈魂拷問》,見《風聲?雨聲?讀書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版,第1頁.
【5】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2年版,第159頁.
【6】吳露:《淹沒于民間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解讀余華小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的“陳先生”形象》廊坊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