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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身就跑

      2011-08-15 00:50:11□張
      星火 2011年5期
      關鍵詞:小胡子圍場圍脖

      □張 爽

      1

      回到縣城,打開出租屋的門,我看到成堆的被郵遞員順門縫塞進來的信。翻揀著那些來信,盤索突然叫起來:匯款單。的確有匯款單,而且還不止一張,粗一數,十張都擋不住。我們撒出去的雞終于給下了金蛋了。盤索帶上我們不久前在火車站附近胡同里一家打印部私刻的公章,去郵局取款,說取款回來,晚上要請我去喝酒,喝完酒就去洗澡,洗完澡再去黃牙家看錄像。

      我也很高興。錢不少,有二百多塊。對我們來說是筆巨款了。我一邊吹著走調的口哨一邊翻閱那些大多是探詢的來信。有一封是山東一個姓白的老師來的信,他說他正準備在濟南成立分會;還有一封來自內蒙古,寫信的是一個姑娘,她在信中質問我們,收到她入會的匯款后為什么遲遲不把會員證寄來?而且她已經連續(xù)給我們寄了兩次詩稿,既沒收到回信,也沒收到退稿,因此她開始懷疑我們是不是騙子。如果這封信她再收不到片言只語,她就準備給我們縣公安局寫信。我看到這封信,大吃一驚,覺得她剽悍的文風很熟悉。我才想到大約在兩個星期前,我曾收到過她寄來的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我很欣賞:“我出去時你留下一塊帶淚的手帕/你自信一頭時髦的黑發(fā)沒有過時//你留下那根帶結的繩子/囑咐我牧羊時慢慢解釋……”我當時給盤索看了,我說這是一個很有潛力的詩作者,詩歌比棉花糖 (棉花糖是我們柳城的一個女詩人)寫得強多了,我準備當時就給她寫封回信,但盤索說,他也很喜歡這樣有潛力有詩才的作者,他說他要親自給她回信,給她“慢慢解釋”。

      盤索取完匯款回來,我把這封火藥味十足的信給他看。盤索根本沒當回事,說他忘了回信“解釋”了。我說,你要是再不回信,她可就要給公安局寫信了。盤索說,傻逼,公安局會為她的15塊錢調查咱們?但在去吃飯的路上,他還是有點不放心了,對我說,你不是正想給她回信嗎,要不晚上你就給她寫封信隨便解釋一下吧。

      我們吃完飯、洗完澡,盤索就去找黃牙了,我估計他是找黃牙看黃色錄像去了,他找黃牙看黃色錄像從來不叫我,他媽的。我只好獨自一個人回來,趴在大床上給那個女詩人小心翼翼地回了封信。我在信中學著盤索的口氣對她說,因為近期分管她這一片的工作人員正忙于下屬服裝公司的銷售,所以耽誤了給她回信,但她的詩歌以及回信,“我們全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都看了”,“我們”都震驚于她在詩歌上顯露出來的驚人才華,并且準備在《北方青年》的創(chuàng)刊號上隆重推出她的詩歌專輯,希望她最好在收到信后給我們寄來更多更有分量的作品以備刊物發(fā)表時使用,信的末尾,我告訴她,因為入會人員踴躍,最后一批會員證已經發(fā)放給了她之前的一批會員,她的要等統(tǒng)一印制完成后再發(fā)了,而且我告訴她這次印制的會員證將用最好的燙金工藝,做出來會更精致更美觀更顯檔次,要她不要著急耐心等待。

      她后來的來信果然沒有再提給公安局寫信的事,她在寄給我?guī)资仔略姷耐瑫r,卻問起了我們啟事中早就提到的 《北方青年》,說為什么到現(xiàn)在連刊物的影子還沒看到。我就再給她回信,請她耐心等待。因為一本雜志的出版印刷會經過很多的磨難。但時間不會太久了。我還不忘了調侃她一句:“就像你的詩歌一樣:我多難,詩也多情?!蔽以诨匦胖校M馨炎约旱恼掌囊粡垇?,準備在刊物發(fā)表時使用。

      信寫到這里,我的臉紅了。要知道向一個姑娘要照片這可是第一次。雖然盤索在不斷的來信催問中開始讓我著手準備編一期簡單的雜志。但畢竟那還是一個設想?,F(xiàn)在看已經快成幻想了。我這不就是典型的假公濟私嗎?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還真把自己的照片寄來了。和我想象的一樣,她騎著一匹馬,身后是茫茫的草原,紅紅的臉膛,鮮艷的民族服飾。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手上拿著的不是一條隨風舞動的紅紗巾,而是一條牧羊的鞭子。看到那條鞭子,我的心突然抽縮著疼了一下。

      那些日子里,我沉浸在和一個女詩人通信中臆造的氛圍里,不可自拔。我甚至有點喜歡上這個女詩人了:喜歡上她的詩,她的紅臉膛和她手中隨時可能抽到自己身上的鞭子。我再給她回信,文字就會莫名其妙地漲出很多。東拉西扯地由文學而生活,我的話語變得粘稠甚至情意綿綿起來,把對她詩的評價暗暗變成了對一個姑娘的由衷贊美,以至再收到她的回信時,對她突然間因矜持而故意寫短的來信遺憾起來。

      我就像一個患上了相思病的病人,整天沒事盼著心愛人的來信,把自己搞得“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盤索看我這樣,再出去賣衣服索性不叫我了。我正好可以一心一意地給那些文學愛好者回信,他并不生氣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因為我現(xiàn)在這樣子正適合給那些沒心沒肺的愛好者回信,他不擔心我會因為和女詩人的通信而成為一個蔫頭耷腦的花癡,反而認為我現(xiàn)在這樣子對于穩(wěn)定那些比男愛好者更容易產生懷疑的女愛好者是最好不過的狀態(tài)了。因為我的浪漫和多情正好可以讓那些人放下手中多慮的盾牌,甘心為我們把錢寄來。因為收獲一份浪漫的奇遇遠比這區(qū)區(qū)15塊錢重要多了??杀P索忘了我是個專情而不濫情的“情種”。就在他放心地去各地吆喝他旅行包中過時的服裝時,我卻坐在出租屋的門檻上曬著太陽做開了白日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去了大草原,和那個女詩人同騎著一匹馬在遼闊的草地上奔馳。

      2

      黃軍裝和小胡子三個人就是在這樣的日子找到我的。他們把我從白日夢的蒙昧狀態(tài)中拉回來,給了我一份既驚且喜的打擊。

      我認出了他們三個人中的兩個。當初為了和盤索干一番“大事”,我去我娘那里借錢。娘背著繼父把三千塊錢塞到我手里。娘說,你拿著吧,這可是你父親死時礦上給的全部喪葬費。我當時就覺得手上的分量沉沉的,淚水一個勁地在眼里轉?;貋淼囊宦飞希叶荚谝庵鞣诖锏哪枪P錢,生怕一不小心它會長著翅膀飛上天去。要知道那可是我死去老爹的錢,萬一他在天上知道了他這個笨蛋兒子用這筆錢,收回去怎么辦?除了預防老爹伸出看不見的大手把錢收走,我還得十分留意火車上的扒手,他們可不管你這錢是怎么個來歷又是拿來干什么的。好在那天的火車上旅客稀少,整個一節(jié)車廂空落落的看不見幾個旅客。我找到一個左右前后都沒有人的座位,放心地坐下來,開始裝模作樣地拿出本書來看。

      我十八歲的時候,特別愛看書,其實除了特別愛看書,我還特別愛看姑娘,但因為膽子比較小,怕被我看的姑娘罵我流氓,所以只好把看姑娘的賊心放到看書這件事上,畢竟是看書比看姑娘更安全些。要知道我自小就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是書給了我比現(xiàn)實世界更多的安慰。所以無論何種場合,我總要隨身攜帶一本書,而且會隨時準備翻開來看,姑娘能這樣隨便看嗎?當然不能!所以書就成了我旅行途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伴侶和道具。

      那天在車上,我正看書,一個高個子青年走到我對面座位上坐下了。我立刻警覺起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見我看他,他反而笑了,問我看的是什么書,這么認真。我不說話,只把書的封面給他看,書的封面上寫著六個大字:人人都能成功。我估計光這名字就能把他唬住。誰料男青年說,這書他也看過,是美國人拿破侖·希爾寫的。他這樣一說,我立刻松懈下來,對他的警惕不自覺地減少了一半,覺得和我一樣能看這種書的人都很牛逼。他長得也比較牛逼:黃臉蛋,黃眼珠,還穿著一身當時流行的草綠色黃軍裝。他談吐文雅,目光卻游移不定,像有什么心事。后來,我斜對面的座位上也坐過來一個人。他看了一眼黃軍裝,沒說話,但從眼神我就看出他們是一伙兒的。這個人臉黑得就像一截木棍子,下兜齒,留著小胡子,眼睛在我身上滴溜亂轉,見我看他,他就趕忙把眼睛收回去,裝出一副瀏覽窗外風景的樣子。黃軍裝和我聊天,他告訴我說自己是做土豆生意的,說這次給人拉了兩車土豆,到地方后還幫助那人倒好車,結果那個買土豆的王八蛋把土豆拉走錢沒給他們就消失了。我覺得他像在講故事,這事也太離奇了點,就說,難道你們是和陌生人做生意嗎?黃軍裝解釋說,其實這之前他們已經合作過幾次了,那王八蛋開始挺講信譽,貨到了就給錢,可這次他說錢放在家了,他先把土豆拉走,讓我們等他幾分鐘,他回家去拿,我們就信了他??勺蟮扔业染褪遣灰娝娜擞?,去他家找,我們認得他家,去過,可一去我們就傻眼了,因為他人根本不在,人早溜了,再問,才知道連他的房子都是租的人家的。我們就這樣被他耍了,害得我們身無分文,連回家的火車票都沒打,偷著跑了很多路,在一個小站爬上來的。我問他,那我能幫你們什么呢?其實,我是想說,你愛說什么說什么,只是千萬別打我主意,我早就有所防備了。黃軍裝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說不用不用,怎么好意思要你錢呢。他這樣一說,我反而犯了嘀咕,心想,莫不是他們想趁機對我下黑手?暗的不行就來個明搶?要真那樣就壞了,我怎么會是他們的對手?我以進為退,說沒關系,看我能幫你什么忙,我身上還有幾十塊錢。就這幾十塊錢了。剛發(fā)的工資。黃軍裝看了眼小胡子,小胡子又看了眼黃軍裝。黃軍裝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要不,你借我們十塊錢吧,夠補火車票就行,你把地址給我,等我們到家,再把錢寄還給你。我一聽他這樣說,立刻說,十塊錢夠干什么,我給你們二十,反正我就要下車了。我想,你們不打我主意我就很滿足了。要知道,二十塊錢和三千塊錢比起來算個鳥!黃軍裝拿到錢說讓我給他留個地址,說到家后他會立刻把錢給我寄過來。他這樣說的時候,游移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感動,就連那個小胡子也因為我突然表現(xiàn)出的大氣和豪爽而不再鬼鬼祟祟地緊盯我的西服口袋了。

      事實上,黃軍裝后來并沒給我寫信寄錢。有一天,我還是憋不住把車上的遭遇說給盤索聽了。盤索當時就笑出了聲,說他們那是在騙你呢,你個傻帽!上了當,還覺得光榮啊?我堅持認為,他們沒騙我,我這么聰明,誰還騙得了我?我還覺得自己把他們騙了呢。

      那天中午盤索回來,我激動得甚至有點語無倫次了。我把黃軍裝他們介紹給了盤索,說他們就是我車上認識的那幾個朋友。盤索對他們卻很冷淡,只是隨口“嗯”了幾聲。黃軍裝再次說起那次火車上的經歷,說他一直忘不了我這個仗義的朋友,他這次來,就是特意上門來感謝我的。黃軍裝說,我這次來也沒給你帶什么,帶什么都表達不了你對我們的患難之情,我們還是請你一起吃個飯吧,大家一起好好聊聊。他說完就問我柳城哪家飯店最好。我剛想對他說我和盤索破產后每天中午去吃的 “四川辣面館”,我覺得四川辣面是我吃過的天下最好的美食了,可我口中的“辣面館”三個字還沒說完,就被盤索擋了回去。盤索說,不去那里,那里檔次太低了,是給販夫走卒預備的,要想吃好喝好還是要去天香樓。小胡子問,天香樓是什么地方,怎么跟個窯子名似的。盤索不理小胡子。黃軍裝說,天香樓就天香樓吧,就算它是妓院也是它了。黃軍裝拍了下我肩膀說,好,天香樓一醉方休。小胡子對我說,上次火車上你幫了我們,這次我請你吃飯。黃軍裝忙說,對,就讓小胡子好好表現(xiàn)表現(xiàn)。那次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對你念念不忘,說要交朋友就交你這樣的朋友。黃軍裝和小胡子一唱一和,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走著去飯店的時候,黃軍裝又把身邊那個圍著個大方塊圍脖來之后始終沒說過一句話的人介紹給我,說和他們一起做買賣一哥們,說他最愛圍圍巾了,我們都叫他圍脖,你也叫他外號“圍脖”好了。圍脖也穿了身黃軍裝,身材高大,濃眉重目,黃軍裝一介紹,他才開了口,說自己是特務連轉業(yè)的退伍兵,沒事和他們一起學著做做買賣。他一說話,我立刻對他肅然起敬。連盤索都禁不住說,特務連退伍的,厲害呀!

      在天香樓盤索要吃要喝,再次顯示出我們剛來柳城時的豪氣接云天,視金錢如糞土。他點了一桌子的大魚大肉,菜上來他就不管不顧大吃大嚼,讓我很沒面子,最嚴重的是,當黃軍裝給他敬酒時他的反應也相當冷淡,說敬啥敬啊,啥也不如自個喝自個的,說完就自顧自“刺啦”喝下了一杯酒。我覺得他這是故意在掃我的興,不給我和朋友面子,而且我覺得他這是在嫉妒。我在火車上偶爾的善舉帶來了這么隆重的回報讓他很不自在。這時,小胡子站起來,準備和盤索劃幾趟拳。但盤索把小胡子伸過來的拳頭一擋說:我不會劃拳。

      小胡子說:別鬧了,你會不會劃拳?

      盤索說:我就是不會劃拳。

      小胡子說:那我們棒子老虎雞!

      盤索說:棒子老虎雞也不會。

      那你他媽會玩什么!小胡子急了沖盤索嚷。一邊嚷還一邊擄胳膊挽袖子。

      黃軍裝忙喊小胡子坐下。

      沒勁,你這哥們。小胡子轉回來對我說。他沒勁。

      我說:我和你劃拳。

      他說:還是你夠哥們。火車上我就看出來了,危難之處顯身手。

      他伸手和我劃拳。

      劃了幾回拳,他嫌我出手太慢不過癮,就找“圍脖”劃。

      黃軍裝對我說:劃拳太鬧,咱來文明的。成語頂針,怎么樣?

      我指著低頭吃菜的盤索說:這事他拿手。

      黃軍裝說:來,咱不劃拳,玩文明的,成語頂針,就是成語接龍。

      盤索說:我來不好。

      黃軍裝說:文化人,都會這個,別謙虛。

      盤索不滿地看我一眼說:那就他先說。

      我想了想說:善良為本。

      黃軍裝說:本性純真。

      盤索接:真真假假。

      小胡子也不劃拳了,接:假模假式。

      結果“圍脖”沒接上來,喝了一盅。

      于是圍脖起頭,又是一輪,這一輪到我時是個很平常的成語,可我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沒答上來,我也喝了一盅。這之前,我一盅又一盅喝著黃軍裝他們三個人輪流敬來的酒。到這一盅時,我喝下,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只看到桌上的幾個人旋轉起來:盤索的冷臉,黃軍裝的笑臉,小胡子的怪臉,圍脖的四方大臉,這些臉在我面前轉成了個萬花筒的臉譜。我只記得自己一直嘿嘿地笑著。笑著笑著就不知道身在何處了。

      3

      黃軍裝很快清楚了我們目前的處境。立在出租屋內的原來公司的大牌子、零亂地堆在角落里的過時的服裝,以及我們臉上遮掩不住的窘迫與寒酸相。黃軍裝很感慨,他說真是“天公喜怒無常,人間酸甜同至”啊。他這句話剛說完,我就知道了他也去過西關大街36號,看了我們貼剛開業(yè)時盤索寫下的“驚世駭俗”的對聯(lián),然后才順藤摸瓜找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出租屋。

      酒醒之后的頭痛折磨著我,讓我對未來一陣陣的迷茫和絕望。

      黃軍裝試圖勸說盤索放棄服裝的推銷,因為在他看來,未來的服裝潮流正在發(fā)生著難以預料的變化,而盤索那些從服裝廠賒來的過時服裝不但不可能成為命運的轉機,反倒會讓我們沾染一身的霉氣。做貿易吧,黃軍裝說,和我們一起做貿易,把我們那里的土豆倒到你們這里或北京去,再把北京的棉花或你們這里的酸梨運去我們那里,一趟掙的錢,就足以讓你們從此農奴翻身得解放。盤索不說話。我聽到黃軍裝說酸梨卻來了興致,就問,倒酸梨也能賺錢???我們老家的酸梨多的是,就是爛在窖里都沒人愛吃呢。黃軍裝說,酸梨在我們那里最暢銷,每到過年酸梨都會成為年夜飯上最爽口的大餐,清肺腹去葷腥。而且酸梨耐儲藏,不怕凍,甜梨一凍壞了,可酸梨一凍不僅不壞看上去還晶瑩剔透得像個玉器,要是帶冰碴咬上一口啊,那滋味更是回味綿綿無絕期。黃軍裝說他們那里的人太喜歡酸梨了。誰要是想發(fā)大財,就往圍場倒酸梨,包準他能賺大錢。我被黃軍裝這一番生動的演說驚得目瞪口呆。黃軍裝接著用手一指在我們屋內四處轉悠有如一只靈敏的獵狗正在四處搜尋獵物的小胡子,說他在家就是看水果攤的不信你問他。小胡子一聽說他,忙把臉掉過來,說,沒錯,我們那里一到冬天就屬酸梨暢銷。我本來不是個沖動的人,可黃軍裝和小胡子的話還是讓我沖動起來了,我當即決定明天就和他們一起回老家去拉酸梨。盤索沖我冷笑一聲,拉一車酸梨少說要一千塊錢,你摸摸你的口袋還有多少錢?盤索一說,我還真下意識地摸了下口袋,我的囊中空空,只有幾枚硬幣在口袋里耐不住寂寞地響了起來。黃軍裝看了我一眼,寬容地笑了,說,沒錢沒關系,可以賒呀。我們就常做這樣的沒本錢的買賣。我說對對對,我老家的人可好了,我娘帶著我改嫁時,送我們的全村人都跟著哭了,現(xiàn)在我回去賒他們每家?guī)装俳锏乃崂婵隙]問題。但我還是發(fā)愁酸梨的銷路。黃軍裝說,一看你就是個沒做過買賣的。酸梨一過去,就會被一搶而空,還發(fā)愁銷路?小胡子也說,沒錯,怕是搶都搶不上呢。盤索見我們說得熱鬧,尤其見我被一種莫名的興奮鼓舞著,知道我是落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稻草,為了挽救自己已然奮不顧身了。他只好嘆了口氣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醒來了。醒來之后卻感覺眼皮像被誰縫上了一樣怎么努力睜都睜不開。我大喊盤索救命,可沒人應聲。我第一反應就是被人綁架了,眼睛都被人用膠帶封上了,看來小胡子他們真要對我下手了。要知道,小胡子一看就是個什么都做的出來的人!可他們綁架我干什么?我窮得差不多就剩這條命了。我試圖活動一下雙手,才知道雙手并沒有被捆綁起來,我用手使勁揉眼,使勁拉動上下眼皮,終于粘連在一起的眼皮一點點拉開了。屋內很靜,小胡子和圍脖很安靜地在床的一頭玩紙牌。黃軍裝卻在我的頭上沖我壞笑。原來是他用我們平時用來糊信封的膠水把我的眼睫毛沾上了。我看了眼他也笑了,為剛才的緊張和掙扎感到不好意思。

      我決定當天就回四頃地老家。我想在這幾個朋友面前要表現(xiàn)得堅決一點。我干大事的機會來了,我翻盤的機會來了,我掙大錢的機會來了,我不能拖泥帶水,不能猶豫不決,不能顧左右而言他。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朋友就是眼前的一條大路,條條大路通羅馬。我恨不得身上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飛到老家去!

      我們出發(fā)前坐在一起又商量了一番,我的意思是讓黃軍裝和我一起回去,我從心里還是覺得黃軍裝更值得信任??牲S軍裝則堅持讓小胡子和我一起走,黃軍裝說,小胡子比較了解市場行情,他陪你回去最合適。黃軍裝說你們走,我和圍脖留下來給你們看家,等盤索回來。黃軍裝還開玩笑說,我們給你看家你放心吧?我心說,有什么不放心的,現(xiàn)金都裝在盤索身上,家里窮得只剩下一張床了。何況小胡子還跟著我。

      小胡子成了我的定海神針。他和我一起坐上了回四頃地的班車,溝口下車后,他又和我一起走了十五里的山路,傍晚時分才回到了家。其實“家”只剩了幾間沒了人間煙火氣的空房子。我們在那間到處落滿灰塵的空屋子里謀劃。小胡子說,從他經驗看,要想做不用本錢的買賣,就必須找一個在本村有威望并能說會道的人來做中間人和說客。小胡子說,當然也不能讓人家白干。白干沒人干,我們必須給這個中間人一定的好處,他才會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小胡子一番話說得我心服口服,覺得他的水平遠在我之上,我就拍了拍他肩膀,說兄弟一切都靠你了。小胡子說,我們誰跟誰,別客氣。

      接下來的問題是找誰做中間人。這可難住了我。找誰呢?我翻來覆去地想,搜腸刮肚地想,前后左右地想,想到了我二舅劉紅旗,他是我們四頃地小學校的校長,能講會說,可他不是我們隊的人;我又想到鄰居二她爸,二她爸當過大隊的會計,能算會說,還和我一個小隊的,可二她爸現(xiàn)在卻說不出話來,因為嚴重的哮喘每年冬季到來都要折磨他。我后來想到了小學同學外號叫“優(yōu)良品種”的爸爸,覺得他是個最好不過的人選?!皟?yōu)良品種”的爸爸當過生產隊的隊長,膽大心細,會殺豬,會宰羊,還敢吃沒人敢吃的病死的豬肉。當然,他也劣跡斑斑,文革時被游過街,文革后因為男女作風問題,被戴過紙帽子。我小時經常見他戴著個報紙做的帽子低頭游街,晚上“下班”回來把紙帽子小心收好,笑著問“優(yōu)良品種”,你媽煮的粥里是放了糖精嗎?我覺得他很可愛。他雖然沒有成為一個最可愛的人受到所有四頃地人的贊揚,但他在四頃地也算是個舉足輕重的“能人”了。他能言善辯,敢喝敢鬧、敢愛敢恨,說到做到,說不到也能做到,因此,中間人非他莫屬。小胡子聽我這樣一說,也很興奮并自掏腰包去村里小鋪買了兩瓶白酒讓我當成見面禮送給他。

      我管“優(yōu)良品種”的爸爸叫四叔。四叔對我們的到來表示歡迎,對我們奉上的見面禮更是熱烈歡迎,他抱著我們遞給他的兩瓶酒就像抱著兩個玲瓏袖珍的美女,真是愛不釋手!他當即叫我四嬸預備酒菜招待我和我領來的小胡子朋友。四叔喜歡我,更喜歡小胡子,因為小胡子不僅酒量好,酒德酒風均好,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打遍全隊無敵手的著名的 “四趟手”——劃拳功夫,這回遇到了真正的敵手。他和小胡子在酒桌上對寶拳啊二踢腳啊三星照啊四喜財啊五魁手啊六六順啊七巧七啊八匹馬呀……劃得好不痛快,對于我提出的賒酸梨去賣的事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對四叔說,只要這趟買賣成功了,我們會給他兩百塊錢辛苦費。四叔說,什么他媽的辛苦費,你小子是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我能信不過你?你只要發(fā)財了不忘你四叔,?;丶铱纯茨闼氖?,給四叔我?guī)善烤凭蜐M足了。四叔的話讓我眼淚生生的,我說,四叔,我替我爹謝謝你了。一邊的四嬸好奇地問,你提你爸干什么,他都死好幾年了。四叔卻叫四嬸“一邊去”,說你知道個屁!他這是想他爸了呢!四叔說,你爸那個人真是太好了,我們哥兩個,一根豬尾巴也能喝八兩。四嬸說,哪里來的豬尾巴?一盤鹽拌白菜心兩個人就美得找不到豬圈了。我好奇地問四嬸他們找豬圈干什么,四嬸說,他們還能干什么,去吐唄。四嬸還說,你爸生是想給你早娶媳婦背石頭蓋房累死的。四嬸這樣說,我就記起老爹最后幾乎是爬著在房基地里背石頭的場景來。四叔說,你忘了,你爸死時礦上給的那三千塊錢還是我替你們給要的呢!我擦了擦眼淚說,四叔,我就是為這個才替我爹謝你的。我想說,我把我爹的三千塊錢早就折騰光了。我就靠這酸梨給我翻本呢!可我忍住了。我說:四叔,酸梨的事就拜托你了,我們明天就回縣城,過兩天就找車來拉。四叔說,你放心吧,你四叔在四頃地也是個吐口唾沫是個釘的人。我明天就去挨家給你收酸梨去。

      小胡子在回來的車上對我說,你他媽還行,四叔對你不錯。他昨天和四叔喝了個一醉方休?,F(xiàn)在跟我說話,嘴里還帶著酒氣。我不放心地問他,酸梨拉到你們那里真好銷?小胡子一拍胸脯,這你還懷疑,你只要有梨,我包你玩似的掙錢。我很感動,說,吃水不忘挖井人,賣酸梨忘不了你小胡子。

      黃軍裝一見到我們就問此行是否順利,小胡子接過話說,順利,簡直太順利了。我見盤索在一邊沉默著不說話,就對他說,你也和我一起去吧,你要去,賣梨掙的錢一人一半。我當時真這樣和他說的,因為我覺得既然我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那么我這個螞蚱抓到一根稻草,我怎么會眼看著他掙扎著淹死而無動于衷呢?盤索卻根本不領我的情。他說,要上當挨宰你去,我不去!他就這樣當著黃軍裝他們的面硬邦邦地說,好像這幾個好心幫我出主意幫我掙錢的朋友是一伙騙子。我去看黃軍裝和小胡子,兩個人卻根本沒把盤索的話當回事,仿佛盤索的話只是他們放的一個無聲的屁。

      黃軍裝和小胡子商量用什么車去拉梨好,是雇公家的車還是私人的車。小胡子傾向于去雇私人的,說私人的車便宜點。黃軍裝卻堅持用公家的車,他認為公家的車價錢會更公道,半路上不會隨時找轍加錢。最后黃軍裝征詢我的意見。他說,說了半天都是為你,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想我能有什么主意,我根本沒做過什么買賣,甭說雇卡車就是雇條驢這樣的事我都沒經歷過。于是我說,你們定吧,反正我身上一分錢沒有。黃軍裝說,沒錢沒關系!運費都是回來算。我是這樣想的,這次做梨的生意,你呢,抽大頭,我們三個拿小頭。三七開,我們三個一人一份,你獨拿七份,你看行不行?黃軍裝這樣一說,我一愣,因為我一直覺得他們在幫我出主意做生意呢,原來他們也要一份。看來,他們還真是做生意的老油子,無利不起早嘛。想想剛回去時,小胡子不但包銷了來回的路費,還為四叔貢獻了兩瓶酒,向四叔說了足足有兩車的好話。原來都是有目的的。我想既然你們想做生意,那就按生意的規(guī)矩辦。于是我說,那好,既然梨賣了要四個人分,那么梨要賣不出去,損失也有你們的一份。黃軍裝說,只要你能把梨賒來運過去,賣梨的事我們就包了,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敢拿自己的人格擔保。我說,那運費呢?黃軍裝說,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運費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行了吧?我想了想,賣梨的錢他們三個人只抽了個小頭,運費卻張羅著要給一半,這不是生意還沒做,我就先賺了嗎。我立刻說好,沒問題。黃軍裝又說,既然這樣,那咱們是先拉一車呢,還是有多少拉多少,你估計你們那里能有多少車酸梨拉?他這樣一問,真把我問住了,雖然四頃地的酸梨把我養(yǎng)育成人,但你要問我故鄉(xiāng)到底有多少酸梨,我還真說不清楚,我不想讓他們看出自己一無所知的樣子來,就斟酌著說:我準備先賒一車,如果酸梨好賣,咱們再返個來回,等把我爹的三千塊錢掙回來,我就在天香樓點最貴的飯菜,請你們喝茅臺酒。說到這里,我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我們風風火火做著這一切的時候,盤索就像個局外人那樣不聞不問,但有時也會靜靜地聽我們議論。我覺得他還是在嫉妒,因為我突然間有了這么多肝膽相照、為朋友可以兩肋插滿鋼刀的朋友。而他呢?自從我們的公司倒閉后,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就連黃牙現(xiàn)在見了他都要躲著走了。于是,在我們談論酸梨應該多少錢收,多少錢賣這些充滿了誘惑性的話題時,我會故意提高嗓門,仿佛我們不是在紙上談兵,而是手里已經抓滿了花花綠綠的鈔票。我想有錢多好啊。我要是有錢了,我不但要把自己的那部分錢還給娘,還要把盤索從他們鄉(xiāng)信用社貸的款也還了。而且我們有錢了,就可以東山再起,可以重新把審美時裝公司和文學經濟聯(lián)誼會的牌子掛出來,可以真正把《北方青年》辦起來,給內蒙那個有才華的女詩人姑娘發(fā)個專版。而主編就是我。我們有錢了首先就要印出一批高檔豪華的會員證書,再也用不著每次都像做賊一樣小心翼翼向人解釋了……想到這里,我很激動,很興奮,油然而生使命感和莊嚴感。

      在我們做好了一切準備即將出發(fā)的時候,盤索卻明顯焦躁起來,他不再像前兩天那樣裝出副若有所思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了,他開始在外屋來回踱步,一顆接著一顆的抽煙,同時他的嘴里還發(fā)出了像小貓叫春一樣的聲音,那聲音你需要仔細聽才會想起那是首因為過分壓抑顯得完全走調的歌:

      孤獨站在這舞臺

      聽到掌聲響起來

      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

      這不是鄧麗君的歌嗎?不是從他的那個燕舞雙卡錄音機里傳出來的歌嗎?現(xiàn)在,那個雙卡錄音機靜靜地置放在里間的床頭,因為許久沒人聽,那上面已覆蓋了一層淡淡的灰塵。

      就在我們準備出發(fā)的前一天晚上,盤索終于忍不住把我單獨叫了出去。

      他說,你真的決定和他們一起走?

      我說,是。

      他說,你沒覺得他們有點不可靠嗎?他們裝得很大方,可我覺得他們根本沒錢。

      我說,是。我也沒錢。

      他說,要是他們把你騙了怎么辦?

      我說,我沒錢他們還騙我什么?

      他說,你的酸梨呀!別忘了酸梨可是你賒的。

      盤索這樣一說,我還真打了個冷戰(zhàn)。

      我說,我也琢磨過,可我真的沒有退路了。

      盤索說,你可以跟他們說,酸梨賒不出來,你可以假裝先回去……

      我說,我指的不是這退路,我指的是咱們現(xiàn)在的狀況,你和我的退路。現(xiàn)在我怎么一點希望都看不到?再不想點出路我都快絕望了。其實,來的即使不是他們,即使是另外的一撥人,我也要試試,你不是一直埋怨我沒有思路沒有闖勁嗎?思路現(xiàn)在有人給出了,要是連闖都不敢闖,我不就更沒救了嗎?

      盤索沉默了。

      4

      第二天,我們坐著縣運輸隊的卡車向老家四頃地的方向出發(fā)了。黃軍裝和我坐在駕駛室的副座上,小胡子和圍脖則立起軍大衣的領子背對著車頭在車斗里站著。我從駕駛室內回頭看他們哆哆嗦嗦的樣子有些不忍。黃軍裝說,這不算什么,他們圍場出來的人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抗寒的本領高。我以為他這是玩笑呢,就沒再說什么??ㄜ囇刂赜婉R路一路歡歌,開始路還好走,等到了四頃地,路就不大好走了,基本上都是黃土路。黃土路很窄,也就剛剛能容下我們這輛大卡車,遇到對面有車開過來,還要你退他退的想辦法錯車。

      卡車司機說:這王八路可真難走。司機的話我很不愛聽。黃軍裝趕緊遞煙點火哄司機高興??ㄜ囁緳C叼著個煙卷問黃軍裝,聽說你們那里晚上有野雞是嗎?黃軍裝說,有,有的是。司機就一臉壞笑說,我去過你們那里,馬路邊的小旅館就有,可不知道縣城內有沒有。黃軍裝說:有。小旅館有,縣城更有。司機問:路邊的野雞10塊錢就讓打一炮,縣城的貴吧?黃軍裝說,瞧哥哥說的,多貴也不讓您花,您只要保證把我們的梨平安送到,多貴的雞包在我頭上,一分不讓您花,包您滿意。司機就高興地沖黃軍裝點頭:夠意思,真夠意思!

      卡車左轉右轉,爬山過嶺,很快就開到了老家對面的馬路上。遠遠的,我就看到路邊的一棵大酸梨樹下站了幾個人。人前真有幾個裝水果的簍子,我想那該是為我們準備的吧?可怎么就那么點呢?到了他們跟前,我從卡車上跳了下來,我想他們肯定會高興地把我圍起來問這問那。誰知隊里的那幾個人見我下了車既不叫我,對我的招呼反應也不熱情,只是淡淡地沖我點了點頭。點頭完畢又私下里又小聲議論起來。我當然不好意思過去聽他們議論什么,只好大聲問我四叔呢。這時一個老鄉(xiāng)伸手一指,我看到岔路上,我親愛的四叔正向這里大踏步走來。

      四叔看到我卻停了下來,沖我招手。我趕緊跑上前去。我說,四叔,我們來了,拉酸梨的卡車也到了。四叔說,好,咱先回家,到家再說。我跟著四叔回家。在路上我忍不住問:怎么沒見多少人送梨呀?四叔說,我正要跟你說這事,你走后,我就一家一家的做工作。他們一開始聽說先不給錢,等梨賣完了再給都不愿意,但聽我一說梨的生意是你做的,他們還是勉強答應了。老鄉(xiāng)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知道你的底細,都是看著你長大的,何況我的面子他們也是要給。我就一家一家的給你訂,訂了差不多有兩百簍子。我估摸著你今天也該到了,早晨我還和那幾家酸梨多的大戶去說,可不知道是誰先突嚕套了,不放心了,說要是你也就信了,可你上回領著那個小胡子來時,他們也看到了,他們說怎么看那小子都不像什么好鳥,怕你挨那小子騙!

      聽了四叔一席話,我腦袋一下大了,臉一下紅了,說出的話一下變結巴了:他他不是騙騙子。你知道的,我我們還一起喝喝喝酒……

      四叔說:你們走后,我也越想越犯嘀咕,覺得那個小胡子賊眉鼠眼的有問題。但又想既然是你的朋友,還是答應了,你知道四叔我的脾氣,你四叔我也是個吐口唾沫是個釘,在隊上說一句話也是有個聲響的人。我比你還急,死說活說,說了幾家把梨給弄到路上去了——你也看見了——可那幾筐梨夠干什么?我正想著你來和你商量這事呢。

      我說:四四四叔,你知道,我沒沒沒錢。

      四叔說:我知道。但你朝小胡子他們要?。∷麄儾皇呛湍愫匣锔蓡??

      我說,……

      四叔說,既然是合伙,你就讓他們先掏?;仡^你們再算。

      我說,可是……

      四叔說,你趕緊和他們商量去,看他們帶了多少錢來,實在不行,先給一半也湊合。

      我說:四叔,你可要幫我,我拉梨的車可都雇來了。

      四叔說:知道知道,你去找他們,我再去做隊上人的工作。

      離開四叔,我就朝大路上飛奔。我把四叔的話說給黃軍裝他們,當然,把有關小胡子的話省略掉了。一句話,就是要有現(xiàn)金,酸梨才會賣給我們。我明知無望,明知道他們沒錢,可還是充滿期待地一個個問他們帶了多少錢,可以先拿出來。

      圍脖首先搖頭。

      黃軍裝看小胡子。

      小胡子說,你看我干什么?錢我都聽你的花光了,請客花了一百多,來回車費買酒又花了四五十。我現(xiàn)在手里二十塊錢都沒有了。

      我問黃軍裝,你呢?

      黃軍裝眨了下他的黃眼珠,我也沒錢。

      我氣得跺了下腳,腳下煙塵飛起。我感到眼淚就快要出來了。我急得一頭碰死的心情都有。

      黃軍裝有些不忍地看著我,說,我說的是真的。這次我們主要是想來看看你……想幫你做買賣還還賬……

      我抱著腦袋蹲了下去。

      黃軍裝說,再想想辦法,或許……

      你不是也認識他四叔嗎,你再說說去……黃軍裝對小胡子說。

      小胡子說,他說不行我說管屁用?肯定就雞巴不行了。

      黃軍裝說,你他媽不會去問問嗎?

      小胡子說,要問你他媽問,你不是有主意嗎?上次倒土豆是你的主意,這次賒酸梨又是你出的主意,每次的錢可都是我出的。

      黃軍裝說,別他媽廢話,我為的誰?

      又過了一會兒,四叔領著隊上的七八個人走了過來。我忙迎上去。

      四叔說,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們買的賣的再商量吧!

      一個論莊親我該叫六叔的人對我說,你,我們知道,也信得過,可買賣是買賣。

      我說,梨的銷路我們都找好了,梨一賣掉回頭我就把錢拿回來。我是你們眼里長大的人,難道還信不過嗎?

      六叔說,買賣是買賣,你肯定不騙我們??蓜e人騙不騙我們,我們不知道。

      我說,六叔,他們也不是騙子。

      六叔說,他們是不是騙子我們不知道,但把梨給你們我們不放心。

      我說,那您就算賒給我自己的還不行嗎?

      六叔說,你們是合伙的買賣,我們賒給你就等于賒給了他們。賒給他們我們不放心。

      我說,他們不是騙子。

      六叔說,他們是不是騙子我們不管,我們只管自己的酸梨,他們要買我們的酸梨就得先把錢給我們。

      我說,他們不是騙子……

      我就跟說繞口令一樣跟六叔解釋了一圈,發(fā)現(xiàn)全沒有用。說到最后我連給他下跪的心思都有了。

      這時等在馬路上的司機開始著急了,他大概也看出了門道,在那里故意把汽車的喇叭按得山響催促我。我因為極度失望,也顧不上和六叔四叔說聲再見就急忙向卡車那里跑過去。

      回到縣城,司機朝我們要運費。說最少二百二。小胡子說,二百二?我二十都沒有。司機見小胡子不好惹,就把苗頭對準我:拿錢,二百二,一分不能少。

      黃軍裝對司機說,你就別逼他了。他沒錢。我們也沒錢。你容我們想個辦法行不?

      黃軍裝悄悄給我拉到一邊說:你也看到了,不給錢,咱們誰都別想走,你想想辦法,能不能找人先借點?實在不行就回你們住的地方,讓和你一塊的那個人先把錢給了不就行了?

      我這才想起盤索來,覺得眼前也只有盤索能幫我了。想到盤索,想到昨晚他語重心長說給我的話,我真是后悔呀??墒乱阎链耍蠡谝矝]用,再沒臉見他也得去見一下了。

      向陽街的房子卻房門深鎖,盤索早已不知去向。讓我想不到的是,盤索不但人走了,還把房門的鎖給換了。

      我們沒辦法,只好破窗而入。進屋后就到處亂看,看屋里還有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盤索放在床頭的那個錄音機。我昏暗的天空呼啦一下被什么點亮了。

      黃軍裝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找件值錢的東西先給司機做抵押了。等有錢了再去贖。

      我說,只有這個錄音機值錢了??蛇@錄音機是盤索的命根子。他要是知道了,非跟我玩命不可。

      黃軍裝說,你把錄音機先押給司機。你和我們去圍場,我們一到圍場家,就把贖錄音機的錢給你怎么樣?

      5

      我后來一直琢磨這是不是黃軍裝為自己能順利逃回圍場而設的一個陰謀。我甚至預感到此次圍場之行有如入虎穴狼窩深不可測,可問題是我又不能不去。我總得想辦法把盤索的錄音機弄回來吧?我已完全成了個不由自主的人,對黃軍裝出的主意只有點頭認可的份兒了。

      當天晚上,我們準備回他們的老家:圍場。黃軍裝告訴我,我們四個人身上錢全加一塊都不夠一個人回去的路費了。他說柳城是你的家,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要是想和我回圍場拿到贖錄音機的錢,還是再想想辦法吧。我能想什么辦法?我只有領他們先去了營子礦區(qū)的老同學大腦袋家,他甚至是我中學時的最大敵人——情敵。我去找他,說明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我跟大腦袋借錢的理由是和他們去圍場玩幾天,看有沒有什么生意可做。我吃驚于自己撒謊的本領。一個過去說句謊話都要臉紅心跳的人,現(xiàn)在撒起謊來也面不改色心不跳了??磥砩钫媸清憻捜税?。我當時還熱情地邀請大腦袋和我一起去圍場玩。結果他不但給我們所有人打了去圍場的火車票和汽車票,還真的跟我們一起去了。

      時隔多年,回想起那個和我們一起去圍場一路上無怨無悔挨餓受凍的同學大腦袋,我的內心還禁不住一陣陣溫暖。沒在冬天去過圍場的人無法想象冬天去圍場是什么滋味!我在那個冬天穿的還是秋天穿的那件破夾克。從承德火車站一轉車,在去圍場的班車上我就知道冷是個什么滋味了。大腦袋只好把軍大衣打開把我也裹了進去。我們就那樣兩個人裹著一件軍大衣到的圍場。車到圍場正是午夜。我們除了眼還會動之外,其他部分都快凍僵硬了,下車后很長時間不知道腿該往哪兒邁。大腦袋請我們在一家面館一人吃了碗熱面,身體才有了知覺。小胡子提議我和大腦袋先去他家住,說他家離車站近。我和大腦袋跟著小胡子夢游一樣走,只覺得到處漆黑一片,腳下嘎吱作響,后來,看到一絲光亮,小胡子說到了。我們追著亮光走了進去,并很快在充滿一片令人窒息的鼾聲的過道里走到了一間屋子。屋內很溫暖,燈光很昏暗,糊在窗子上的厚厚的塑料薄膜在外面風的作用下呼呼作響,我們的屁股一沾上炕,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我們又冷又困,身子倒下就睡過去了。睡得卻不好,因為身子底下的土炕熱得像煎餅鍋,而露在上面的身體則像置身冰窖中,那感覺真是冰火兩重天。所以我們只能像烙餅一樣不停地翻身,好讓身體盡量舒服點。

      第二天中午,小胡子在他家請我們。黃軍裝和圍脖也來了。中午一吃飯,才知道小胡子的家里人實在太多了,有爸爸媽媽,有爺爺奶奶,有兄弟姐妹,還有一個還沒結婚就住在了一起的女朋友。女朋友在市場上幫忙照看小胡子的水果攤,風吹日曬的居然比小胡子還顯老。我很想知道,他們這么大一家子究竟是怎樣睡在一起又怎么在一起生活的呢?

      大腦袋在家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只在小胡子家住了一宿就說啥也不想在他家住了,大腦袋決定帶我去住旅館。我當然高興。去旅館之前,我想去黃軍裝路上說他開的那家飯店看看,誰知黃軍裝說,他外出這幾天,他的飯店也出事了,店里來了小偷,把他店里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現(xiàn)在公安局正破案呢。我覺得黃軍裝像在撒謊,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我們來了就出事?黃軍裝看出我的不信任來,吃完飯他就領著我和大腦袋去了他的飯店。

      現(xiàn)在我想說說圍場了,圍場是個怎樣的城市呢?在我的印象里,這里應該是一片牛馬成群、沃野千里的無城之城,因為那可是統(tǒng)治中國三百年的皇家打獵秋狩的大獵場啊。我和大腦袋跟著黃軍裝在一片臟亂矮小的房屋和短巷間穿行,一邊和黃軍裝說我沒見圍場時對這座城的想象,黃軍裝說,你說的那是木蘭圍場,不是圍場縣城。木蘭圍場離縣城還有百十多里的路呢。

      圍場縣城給我的印象可太差勁了。縣城好像是依山就勢建在一個土坎上的,怎么看也找不到一點城的感覺。房子全都是矮趴趴灰蒙蒙的,好像連兩層以上的樓房都見不到幾座,更不用說一條像樣的街道了。黃軍裝領我們在一處臨街房子前停下,說這就是他的小飯店。如果不是有“曉松飯店”這四個字的招牌,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兩間難民房一樣的房屋就是他的飯店。飯店大門上臨時掛著把鎖,進去后里面凌亂得無處下腳,連一點飯店的煙火氣都沒有。黃軍裝告訴我們,其實他的飯店停業(yè)有幾個月了,他和他新婚的妻子一直住在這里,他前陣子出去做買賣,他的妻子也回了赤峰的老家,現(xiàn)在人還沒回來。結果沒人住的飯店就招了賊。我們說著話,還真見到有兩個警察走過來。黃軍裝過去和他們打招呼,問有線索沒有?一個警察說,還沒有,他們這次來是想再勘察一下現(xiàn)場,看有沒有什么遺漏的蛛絲馬跡。黃軍裝和他們周旋了會就帶我們離開了。他要帶我們去理發(fā)。在一家鋪面顯得很大里面卻沒有一個顧客的阿香理發(fā)店,黃軍裝很熟絡地和幾個閑著沒事干的姑娘打招呼,問她們老板娘哪里去了,一個姑娘說,老板娘在里屋,我環(huán)顧了下房間,果然見靠西的一面還有個門。門關著,上面寫著幾個字:無痛割雙眼皮。我那一刻突然有了種強烈的感覺,覺得自己的單眼皮眼睛一點都不好看,我很想像大腦袋那樣有一雙漂亮的雙眼皮大眼睛。我一直以為他那樣令女孩子喜歡,肯定和他那雙雙眼皮大眼睛有關。因為那樣的一雙眼睛實在是太迷人了。這時候,黃軍裝和大腦袋已經開始理發(fā)了。理發(fā)的姑娘問他們需要什么樣的發(fā)型,黃軍裝說,還是老樣子。姑娘問:三七開?黃軍裝說:三七開。

      他們接頭暗語般的一問一答把我從雙眼皮的幻覺中拉回來,我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了:我是來取雇車的二百二十塊錢好回去贖盤索的錄音機,而不是割雙眼皮變大眼睛來了??晌矣譀]法當著大腦袋的面跟黃軍裝提這件事。

      大腦袋和我在旅館住了三天,除了剛來時在小胡子家吃了頓飯,中間又在圍脖家吃了頓飯外,我們的飯主要是在黃軍裝家吃——我們更喜歡在黃軍裝家吃。因為黃開過飯店,飯菜做得很講究,他每頓都給我們弄火鍋,把大腦袋買來的板鴨放進酸菜火鍋里去涮,真是別具風味。自從我們到了圍場后,黃軍裝就再沒提過那筆運輸款的事。大腦袋在時不提,大腦袋出去了,他還是不提,好像根本沒有這回事一樣。他不提,我也不好意思問他,想他正因為飯店被盜的事鬧心,就想先把這事放放。反正我在這里有吃有喝的,也沒怎么太著急。

      大腦袋呆了幾天就呆不下了。他前兩天還覺得新鮮,滿大街的轉悠,后來他就膩了,最后的一天夜里,我們躺在旅館里聊天,繼續(xù)聊我們每天晚上都要聊一兩個小時的初中女同學的話題。那其實是我精心安排的一個話題。我想從側面了解一下初中時暗戀的那個女生胡麗晴和他的關系。那三天里,我和他把班上每個女生提到了。大腦袋很興奮,他和我聊他自己是怎樣在老師講課的時候,從后門的門洞里溜出來去河邊或山上和她們幽會。他說他和她們拉過手肩并肩的折草掐花好不浪漫。除了手拉手,他們偶爾也會擁抱一下,時機成熟了還要和她們親下嘴。大腦袋說他那時候真傻,居然以為吻一個女孩子就是用嘴唇和她的嘴唇簡單碰一下,他那時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吻其實是要張開嘴來互相咬住、吸吮,并把老實的舌頭調動的油滑起來在對方的嘴里橫沖直撞。我興奮地聽他說,膽戰(zhàn)心驚地聽他說,我真怕他會說到胡麗晴,說到胡麗晴是怎樣和他拉手、擁抱或親吻的。我小心地提到了和胡麗晴最要好的那個小個子女生陳曉曼,大腦袋最后就是因為和陳曉曼早戀事發(fā)而被學校雙雙開除的。大腦袋說,你說陳曉曼呀,我們被開除后就沒來往了。不過我記得她的樣子,圓臉、圓眼,胸脯鼓鼓的,我們抱在一起,她的腦袋剛到我下巴。兩只乳房硬得就像隔夜的饅頭。

      第三天晚上大腦袋仍然沒有提到胡麗晴。我終于有點忍不住了,我覺得大腦袋不可能把全班最漂亮的胡麗晴都忘了。但還沒等我問,大腦袋卻開口說話了。當時我們各自躺在床上,房間里有四張床,可這幾天卻始終住了我們兩個。我在靠窗的位置,大腦袋則在門背后。大腦袋說,你還記得那個和小個子經常在一起的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學胡麗晴嗎?她的嘴唇可比小個子的甜,乳房也比她的大,我抱著她時她居然比我抱的還要緊,我記得當時我就硬了。大腦袋說出這些石破天驚的話時,我的腦袋已是一片空白,心情比自己被強奸了還要復雜難受。那時我并不知道大腦袋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突然走到我身邊,一把掀開了我的被子,嚇得我大叫一聲,他也跟著大叫了一聲,說受不了吧你?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她,暗戀她,你就等我說她吧,讓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因為她“跑馬”了?大腦袋嘿嘿笑著,見我的手老老實實正抱在胸前,他明顯有點失望,說,我還以為你聽了受不了在打手槍呢!說實話,前兩天晚上,當他在像講笑話一樣講述自己的艷遇時,我也在孤獨中興奮起來了,并激情難耐地用手燃燒了自己槍斃了自己。這次我沒槍斃自己但恨不得一槍把大腦袋給斃了,我問他,這么說,你不但抱了她還親了她是不?大腦袋歪著自己碩大的腦袋問我,你是想讓我說是還是說不是呢?我說,我不是想讓你說是還是不是,我只問你你剛才說的是不是。大腦袋說,你說起話來可真繞,要不人們把你叫歪歪繞呢。我說甭管繞不繞吧,你給我句老實話,你們究竟那樣過沒有啊?大腦袋狡猾地笑了,說,何必呢?我知道你暗中喜歡她??伤F(xiàn)在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跟咱哥倆兒都沒關系了。大腦袋這樣一說,我立刻頹唐下來,就像手淫后涌出的疲乏與后悔。

      6

      大腦袋走時給我留下十塊錢,他說他只能留給我這么多了。我知道他來這趟為我花了不少錢。我很感動。他最后的一別,一下子讓我從“大腦袋是情敵”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關系中解脫出來,也不再想那個跟自己其實毫無關系的姑娘了,心想,是呀,胡麗晴不就是一個“狐貍精”嗎?她把我們都給耍了。她現(xiàn)在既不屬于他,也不屬于我,我又何必自我折磨呢?我準備從那場可笑的多情中走出來,學會做一個快樂的人,一個隨遇而安的人。我要做一個在瀑布聲中亦能高臥酣睡的小鳥。隨遇而安,知足常樂。

      大腦袋一走,我也住不起旅館了。我去找黃軍裝,希望他早點把錢給我,我也好回家。黃軍裝說,你別著急,錢我正在想辦法。我說我連住店的錢都沒有了,再不走就露宿街頭了。黃軍裝說,你先在我家吃,住的問題我給想辦法。我說,你們三個人湊不上二百二十塊錢嗎?黃軍裝說,他早找過小胡子和圍脖了,兩個人都不想給出這筆錢,現(xiàn)在只有他自己給我想辦法。

      你也看到了,黃軍裝說,我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那點值錢的家底都讓人洗劫得一干二凈,咱們只有等到你嫂子從赤峰回來,再想辦法了。

      黃軍裝后來把我安排到了一家住一宿只需要兩塊錢的大車店里。我在那家大車店住了七天,招了一身的虱子和臭蟲,最后還是被店主給趕了出來,因為黃軍裝第二天給他結帳,結果七天過去了他卻始終沒把錢拿來。我緊緊地裹著自己單薄的破夾克,因為那里還有大腦袋留給我的十塊錢。我知道那是我的救命錢,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花。

      我想自己不能這樣坐以待斃。我跑去水果市場找小胡子。小胡子當時正像一個多動的臟猴子一樣在市場里上竄下跳。我把情況跟小胡子一說,他就急了,說黃軍裝還他媽是個人嗎,幾次做買賣花的錢全是從我這拿的,每次都對我說能賺大錢,每次都是錢沒賺到還花了我不少的錢。

      我問,那黃軍裝自己不掏錢嗎?

      掏個屁,小胡子說,他就想空手套白狼。

      我說,那我怎么辦?。?/p>

      小胡子說,你怎么辦我怎么知道?

      小胡子說完又覺得這話太無情,又說,要不這樣吧,我領你去找找圍脖,看他有沒有辦法。

      小胡子又帶我去圍脖家。他剛到圍脖家門口就不動了,讓我自己親自和他說。我只好硬著頭皮進了圍脖家。圍脖家院子很大,我在院子里喊了幾聲圍脖,圍脖答應著出來了,出來后一見是我吃了一驚。圍脖說,你怎么來了?我就把借錢的事說了,說黃軍裝和小胡子都不給我錢,我怎么辦啊。圍脖氣憤地罵了句他媽的,說他這也是第一次和兩個人共事,兩個人都說要去柳城去見一個有錢的朋友(就是我)想從那里套點錢做棉花或酸梨的生意。沒想到害得他差一點連家都回不來。他說自己回來后就不和他們來往了。所以勸我,是他們把我害了,要錢還找他們要。

      圍脖的話讓我啞口無言,我像個吃了黃連的啞巴,只知道苦,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發(fā)了陣子呆,只好再回頭去找黃軍裝。

      那天,黃軍裝的妻子正好回來了。我想黃的妻子回來了,錢總該給我了吧。但我還沒來得及和黃的妻子說話,黃就忙給我使個眼色讓我出來了。他在外面小聲對我說,這事千萬不能讓他老婆知道,在他老婆面前千萬別提運輸款的事,說他老婆要知道他做買賣賠錢了,非得和他離婚不可。

      沒地方住,我只好先在他家先住下來。他找來些木板,緊挨著他媽的簡易床給我也搭了張。這樣十幾平米的空間里就住下了我們四個人。我白天和他們一天吃兩頓飯,晚上就在同一個屋頂下同眠共枕。老太太基本上跟個啞巴沒區(qū)別,我在那里住了十多天,很少聽到她說話,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撿煤核,中午回來吃完還去撿煤核,下午還去撿煤核,仿佛撿煤核才是她生活的全部。老太太很不高興兒媳婦回來,因為兒媳婦一回來,她只好睡在簡易木板床上,老太太還不高興他兒媳婦的叫床,兒媳婦晚上和她兒子睡覺時一“哦也”,她就高聲咳嗽。我每天和衣而臥,晚上我的手總是不夠使,總在身上抓來抓去。我骨瘦如柴的身子,喂肥了成群結對的虱子,它們寄居在我的衣領上、夾縫里、胳肢窩里,每天晚上都會出來吃我的肉喝我的血。除了要和虱子們斗爭,我還要在暗夜中和孤獨做斗爭。

      大腦袋走后,黃軍裝的火鍋里就剩下了酸菜,我有快十天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了,有一天,我獨自一個人去市場轉,我見到了賣板鴨的攤位,再也走不動了。我是那么想吃一次火鍋板鴨。

      晚上,黃軍裝見我拿回了只板鴨,大為驚訝,說你小子有錢啊,還有錢買板鴨吃。我說,這是大腦袋走前給我留的十塊錢,現(xiàn)在買了板鴨,我真一無所有了,從此我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給你了。我說得很平靜,甚至很快樂。黃軍裝沒笑出來。他說,明天我?guī)闳ムl(xiāng)下,有一個哥們欠過我三百塊錢一直沒還,如果那錢能要回來,就全給你。

      第二天,黃軍裝真就帶我下了鄉(xiāng)。公共汽車在荒沙地里一路顛簸,差不多坐了四個小時才到。那是怎樣的一個鬼地方啊,我仿佛走入了廣無人煙的沙漠,到處都刮著白毛風,風把沙塵黃土卷起來,讓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多虧去時黃軍裝給我找了件軍大衣,不然我即便不被打著旋的白毛風卷走,也會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冷中凍死。好不容易找到他朋友家,他朋友卻不在,說是去內蒙打工去了。因為去他們那里的班車一天只有一趟,沒辦法,我們晚上只好住在他朋友家。他朋友的父母做的蕎麥面條里特意放上了很多的羊油,結果我吃了半碗蕎麥面差一點把一腔心肺都吐出來。

      從他朋友家回來,我在圍場再也呆不下去。我決定回家?;丶抑灰氖畨K錢。我想這三四十黃軍裝總會給我想辦法吧。我去跟黃軍裝說了自己的想法,黃軍裝說,要走你就走,不過我沒錢給你。我說實在不行你就借我二十塊錢吧,不行的話我到承德趴火車回去。黃軍裝卻說他一分錢都沒有。黃軍裝說,要不你再等等,等等我給你想想辦法。

      他這樣一說,我的眼淚沒忍住一下子就流下來了。我氣急敗壞地指責他撒謊,說你不把運輸款給我可你總得讓我回家吧。我想他一直都在騙我,在利用我。他還不如小胡子講義氣呢!這樣一想,我就準備去找小胡子,想從他那里先借幾十塊錢。我從黃軍裝家里出來,黃就在身后跟著,他并不知道我去哪里。我到了小胡子家。小胡子正吃飯,我含著眼淚把事情經過說了,我說你借我點錢吧,他連二十塊錢都不肯借我。小胡子問我黃軍裝現(xiàn)在在哪里,我說他就在院子外邊。小胡子怒氣沖沖地出來,照著黃軍裝胸前就是一拳,說,你他媽想怎么樣???你他媽還是個人嗎?

      黃軍裝說,你想怎么樣???

      小胡子說,你小子怎么這么不義氣?連二十塊錢都不借?

      黃軍裝說,你講義氣就把錢給他。不給他二百二,先給他二十讓他回家,怎么樣?

      黃軍裝這樣一說,小胡子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半天才說,你惹下的麻煩,憑什么我給他錢?

      我本來是哭著的,聽小胡子這樣一說,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我現(xiàn)在連看都不想再看他們一眼了,我轉身就走,我想,我即使走也要走家去,即使要飯也要要到家去。

      最后,還是黃軍裝追了上來,跟我說他真是沒錢給我,等什么時候他有錢了,運輸款一定會給我。我不理他,繼續(xù)走。黃軍裝就說,他可以幫我去班車站和司機說說,讓我免費坐班車到承德,到承德后再讓我想辦法坐火車回去,他說,坐火車要不了幾個錢的,不行,你就跟我們一樣偷著爬上火車回去。

      我站住了。不是黃軍裝的話給了我回家的靈感,而是他說的話,讓我想到了我身上還有一樣唯一還能賣錢的東西:一塊我老姐出嫁前送給我的上海牌機械坤表。

      7

      終于回來了,可我沒敢回縣城。我先去了礦區(qū)的老姐家。我又困又累又乏,還渾身奇癢難耐。老姐一見到我就驚叫起來,說前天我同學大腦袋還向她打聽我是否從圍場回來了。她是從大腦袋嘴里才知道我去了圍場。我問老姐大腦袋都說什么了,老姐說大腦袋說你們在圍場碰到了幾個騙子。我說,他們不是騙子,他們是我的朋友。老姐說,還說不是騙子呢,咱老家那里都傳開了,說你上那伙人的當了。你還在為他們說話!你是傻啊,還是腦瓜子缺根筋呀。我想了想最近這些日子自己的離奇遭遇,是很慘,為了回家還把老姐出嫁前給我的手表賣了(這事我可不敢對老姐說)。我自己雖然也一直有被騙的感覺冒出來,可細想想,又不好說黃軍裝他們真的就是在騙我。我想人性實在太復雜了,剛剛二十歲的我,面對如此復雜的生活和人性,糊涂一點也是正常的。

      到老姐家第三天,盤索就找來了。面對盤索,我有點無地自容,不知道他會怎樣在老姐面前責難我。盤索卻沒有。他只是說,回來后看到我不見了就到處找我,后來才知道我去圍場了。盤索說,他找我,只是因為不放心我,因為圍場那幾個人他看到第一眼就覺得不像是好鳥。老姐說,聽到沒有?現(xiàn)在還說和他們是朋友呢!朋友會騙你嗎?

      和盤索回城的路上,我都在琢磨著他為什么沒提錄音機。到了縣城,他沒領我去向陽街的房子而是直接把我?guī)У揭婚g居民區(qū)的廂房里,說這是他新租的辦公室。向陽街的那兩間,他實在付不起房租了。盤索說,還是這里好,房租便宜,省錢,還安全。當時我也沒仔細想他說的“安全”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琢磨著他為什么不和我提他的錄音機——我當時的腦袋里充斥著的都是他的錄音機——那被我頂給了卡車司機的錄音機,那個被盤索當成了命根子一樣的錄音機,那個孤寂中他伴侶一樣的錄音機!難道他把錄音機忘了嗎?我?guī)缀跏瞧诖崞痄浺魴C的事了,哪怕面對的是他的狂風暴雨,也比現(xiàn)在這種因為愧疚而引發(fā)的自我折磨好受些!

      盤索卻始終沒提。我想,按說,盤索不是這么沉得住氣的人啊,他這么沉得住氣,一定是生活中有比他錄音機更重要的事情。回到縣城的當天,他除了塞給我一大疊的信件外,就是告訴了我一件事,他晚上要請一個重要的客人,要我和他一起去。那天下午剩下的時間里,我都在一封封地拆信讀信,內蒙古的女詩人在最近的一封信里似乎是帶著嘲諷的微笑質疑我最近信中的表現(xiàn):因為那些多情敏感冗長得有點像情書、憂郁的又有點像罪犯懺悔的文字已經越來越讓她感到了不安。我當時并沒把這封信當成是個危險信號,我還自做多情地以為,她是被我才華橫溢的信件打懵了頭呢。我想先不給她回信,我要學得策略點,把她的胃口吊得足足地再說。

      盤索仍然沉浸在他偉大的狂想和隱秘的致富途徑中不可自拔。盤索介紹,我們大量寄出的函件和我們前段時間耐心細致的回信工作,已經初見成效,正在朝豐收在望的日子一步步走近,在我離開的這一個月里,盤索說他已差不多收到了差不多三十人的匯款。他對我說他準備就此干下去了。他希望我也和他一起干下去,因為他知道文學經濟聯(lián)誼會原來所有的基礎工作都是我做。而他正雄心勃勃地籌劃著的是他的審美時裝公司。可他自己都沒想到后來會淪為走街串巷的服裝小販?,F(xiàn)在他那些過時的服裝實在賣不動了,才突然發(fā)現(xiàn)坐收會費是件一本萬利的好事。

      我不能沒有你啊。盤索慨嘆,就像毛澤東不能沒有林彪一樣。盡管林彪背叛了毛,而你也把我騙了。

      我沒想到盤索采取的是這樣一種切入主題的方法。他說這話時,我們正坐在一間臨街的小酒館里,而我們面前盤索請的所謂“重要客人”——原來是一個二兩二鍋頭就能把臉蛋灌得通紅的柳城郵局的郵遞員。那個過去經常給我們送信的郵遞員,現(xiàn)在的臉蛋都快成猴子的屁股了。郵遞員可能不懂得文學或朦朧詩,對地上或地下的概念也一團霧水,但他肯定聽得出來背叛與欺騙這樣的話的含意來。我雖然一直害怕或期待盤索提起這件事,可他在一個郵遞員面前提到這件事還是把我惹惱了。我“啪”地把卡車司機打給我的收條拍在酒桌上。

      我說,誰騙你了。這有條子。

      盤索說,條子算什么?多少條子都頂不了我的錄音機。你知道我錄音機是啥牌子的嗎?燕舞!你知道錄音機多少錢嗎?

      我說,多少錢?我以后還你就是了。

      盤索說,你使屁還呀,我就要我的燕舞。

      燕舞錄音機好!郵遞員自己給自己滿了一杯酒,他已經明顯喝高了,他一邊說,還一邊唱上了,燕舞、燕舞,一片歌來一片情……

      因為郵遞員,我們不好意思再吵下去了。在郵遞員低頭喝酒的一瞬,我還是小聲但狠呆呆地對盤索說,你的錄音機我會還你的!

      那晚喝完酒,已經快九點了。盤索一再囑咐郵遞員,說千萬記住我們的新地址,別把我們的信和匯款送錯地方了,郵遞員大著舌頭說,錯、錯不了,我都給你們送熟了,你們跑耗、耗子洞去,我也把信給你們送去。郵遞員把胸脯拍得山響,那樣子不像只醉酒的猴子倒像只憤怒的猩猩。郵遞員說,你,你不信,我我就告訴你,你們最早是在西關大街36號,后來是向陽街28號,現(xiàn)在是真假胡同(針尖胡同)六、六、六(六)號。

      我們把大舌頭的郵遞員送走。我覺得剛才喝的酒已經上頭。我頭痛、發(fā)困,還感到特別累,就想回去好好睡一覺。但盤索不讓我走,他站在大街上怒視著我。

      盤索說,你這個騙子,你騙走了我的錄音機。

      我說,你才是個騙子,騙得我三千塊錢血本無歸。

      盤索說,你騙走了我的錄音機,連個聲都沒留下。

      我說,我三千塊錢打了水飄,連個響都沒有。

      盤索說,你拿三千塊錢是你自愿的。我還拿了三千呢!

      我說,我所有的錢都在你手里,我沒有錢,不把你的錄音機借走頂賬司機敢吃了我。

      盤索被我說得一愣,但很快他又反擊說,你說借的你還??!

      我說,他們啥時把錢還我,我啥時把錄音機給你。

      盤索說,做夢吧你!他們騙你一輩子,難道你也一輩子騙我?

      我說,你才是要做一輩子騙子,你不但騙了我,害得我有家難回,你還騙了別人騙了自己,你現(xiàn)在還在騙我,你收到那么多錢,你說你是不是騙子?

      我的話終于把盤索激怒了。能言善辯的盤索第一次在我面前說不出話來了。

      盤索氣得說不出話,卻對我施展開了拳腳,他突然上前,打了我一拳。

      我可不吃這個虧。我也拉開架勢,對著他突起的蟈蟈肚子擊了一掌。

      盤索看我動手不示弱,就張開雙手朝我脖子掐來。我個子沒他高,身體沒他壯,但我瘦小靈活,身輕似燕,看他舞著肥厚的大手準備施以毒手了,我趕緊來個金蟬脫殼。繞過他,轉身就跑。盤索一把沒抓住我,也緊跟著我身后追來。

      有種你別跑。他喊。

      有種你別追。我說。

      小騙子,有種別跑啊。他喊。

      大騙子,有種你別追。我說。

      我跑著,說著,突然覺得我們這樣的一人一聲的很好笑,就哈哈笑開了。

      盤索在后面聽我笑了,也笑出了聲。我們就這樣在大街上又笑又跑,我們跑過了郵局,跑過了向陽街,跑過了天香樓,跑到西關大街三十六號。然后又跑到馬路對面,又往回跑,我們跑過公共廁所,跑過十字街的拐角,跑過四川辣面館,又往東拐,跑到文化館對面的影劇院時,我實在跑不動了,就站了下來。盤索還在后面追,看來大有追上我就掐死我的架勢。在追的過程中,他夜叉般扎煞著的雙手始終張著。

      我在一棵樹下站住,看到盤索向我撲來,感覺小時練過的那套三腳貓的功夫突然靈光乍現(xiàn),我飛身躍起抓住路邊槐樹的枝桿,飛起的連環(huán)腿直接踹向了盤索的胸口……

      8

      那年冬天的那次圍場之行,其實不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但那次在圍場的傳奇經歷卻遠遠超過了之前和之后的任何一次。雖然圍場是我的傷心地,可當盤索再次提議他要和我一起去圍場找黃軍裝要錢時,我還是同意了。我能不同意嗎?我還欠著他一個錄音機呢?。m然,就在離開的當天,盤索已經去運輸隊自己把錄音機贖回來了。)

      這次去的一路都很順利?;疖嚒⑵囎枚己茼樌?。我雖然身無分文,可畢竟有盤索跟著。有盤索,我就不用擔心挨餓受凍了。盤索不但一路上供給我充足的營養(yǎng),還一路上用毛主席的話激勵我:我們的目的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盤索在落魄后經常引用毛主席的語錄,這讓他看上去還真有點落難時期的領袖風采。我們一下車,就直奔黃軍裝家去。不想到那里卻撲了個空。黃軍裝不在家,他漂亮的老婆對我們說,他下鄉(xiāng)去了。盤索問他什么時候回來?她白了盤索一眼,說不知道,問我們找他有什么事。盤索忙說沒事沒事,說我們不過是來順路來看看他。從他家出來,盤索肯定地對我說,他一定是聽說我們要來躲起來了。我說,不可能,他怎么會知道咱們今天要來。盤索說,這個家伙很狡猾的,他可能猜到了咱們這幾天要來,所以提前躲起來了,不信明天你起大早去,保準把他堵屋里。我說,要是他還不在呢?盤索說,那你就要像《沙家浜》里唱的那樣,在他家駐扎下來不走了,他家總是要回的吧!

      我們選擇住下的旅館靠近城東,離黃軍裝家不過是一條馬路的距離。我們的房間還是那種四個床位的大間,在我們入住之前,房里已經住進了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是模樣憨厚的鄉(xiāng)下人,一個是提著個密碼箱的中年干部,鄉(xiāng)下人是給年前結婚的弟弟買彩電的。中年干部面孔滋潤,裝束筆挺,上嘴唇留著一綹精心裁剪過的黑須,自稱是鄰縣外貿局的干部。這兩個無論從長相和談吐都有天壤之別的人,卻是昨天才碰到一起的遠房表兄弟。中年外貿干部為兄,鄉(xiāng)下人為弟。兄的臉上始終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弟的臉看上去很焦苦,暗含著一種對高高在上的生活和命運的不滿和忿忿不平之念。我們剛住下,中年干部就張羅著要和我們一起玩牌。他說閑坐著多沒意思啊,打會升級。于是我們就一起打了會升級。打升級自然是我和盤索一伙。玩牌的過程,盤索開始了對我牌技無休止的指責,這讓我很惱火,又不好發(fā)作。雖然盤索有當眾指責別人以顯示自己高明的愚蠢習慣,可他媽當著兩個剛剛見面的外人他就這樣還是讓我無法忍受,我覺得他那趾高氣揚的怪樣子和剛認識的這個中年干部很相像!所以牌玩了一會兒,我就借口去外面的廁所拉屎,扔下牌跑出去了。其實我并沒去拉屎,而是在旅館門外干站了會兒。我就是這時產生了要對黃軍裝家來個突然襲擊的,我想到就做,我像一只野兔子一樣飛快地跑過馬路,偷偷潛入黃軍裝家的小院。黃軍裝還真沒回來,他老婆正和他媽一起吃飯。他老婆還問我吃了沒有如果沒吃就一起吃點,我說不了,我來是想叫黃軍裝一起出去和我們吃個飯。他老婆說,我不是告訴你他下鄉(xiāng)了嗎?我就問,他下鄉(xiāng)到底干啥去了?他老婆抱怨,還不是要賬,除了要賬還能干什么?都是原來飯店的賬,有的都賒欠好幾年了。我狐疑著從他家出來,想不會是這兩口子合伙給我演雙簧吧?

      回到旅館,盤索正興致勃勃地拿撲克給那兩個人算命??次一貋?,就說,你這泡屎是上聯(lián)合國去拉了還是上非洲去拉了,這么長時間?趕緊洗手上來玩升級,都等你呢。這時鄉(xiāng)下人卻說他不想玩升級了,他想讓盤索給他算算來年的運程。中年干部就說,表弟呀,不是我說你,人的命天注定,你注定是土里刨食的命,卻幻想著天天手里數鈔票,可能嗎?鄉(xiāng)下人就說,表哥你有錢你能耐還不行嗎?中年干部說,我不和你抬杠,看來今晚上咱們玩不到一塊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還是出去玩吧。說完拎起密碼箱就出了門。盤索問,他這是干啥去呀?鄉(xiāng)下人說,干啥?還不是去賭!有兩騷錢得瑟的,不知道怎么花了……盤索一聽“賭”來了興致,問,他去哪里賭啊,玩的大嗎?鄉(xiāng)下人說:大嗎?你看他手里的箱子了吧,那是他專門用來賭錢的,還雞巴國家干部呢,要我看就是一賭徒。盤索說,他不是你表哥嗎,你怎么這么說他?鄉(xiāng)下人說,當他面我也敢這么說,靠賭博有兩錢了,就不把我們鄉(xiāng)下的親戚放眼里了,我昨天在飯店碰到他,他正和一個人喝酒,見了我連讓都不讓我!這年頭親戚不如錢親!盤索就說,他不是有錢嗎?咱們明天贏他!我最看不起有兩個閑錢就忘了自己出身的人了。鄉(xiāng)下人說,你也會賭?盤索說,賭誰不會?我打三歲起就會押寶。但我賭,只和為富不仁的賭,不和窮人賭。要是有窮人,我就和他聯(lián)合起來殺有錢的,我這種賭叫殺富濟貧。鄉(xiāng)下人沒想到盤索把賭說得一套套的,還上升到了理論高度,很高興,就說,那咱們明天殺殺他如何?盤索說,行啊,反正我明天也沒事。事他辦就行了。盤索指了指床上的我。

      盤索后來又和鄉(xiāng)下人嘀嘀咕咕說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為失望和勞累,我躺床上早早就睡下了。我睡得很死,連出去找人賭博的中年干部什么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聽從盤索的建議,一大早就去了黃軍裝家蹲門。因為到得早,他老婆還沒起床呢。黃軍裝仍然不在。我不放心,就干脆坐下來守株待兔。有了上次一起起居吃住十來天的經歷,他老婆已經和我挺熟的了,她并沒有因為我來得太早而給我臉色看。我向她解釋,呆在旅店里實在沒勁透了,我住的那屋,旁邊就是個廁所,一開門,屋里的味難聞得很,還不如在你們這里搭地鋪呢。他老婆笑笑,沒說話。我沒話找話,故意讓她和我說些圍場的故事,他和黃軍裝的事,他們那個小飯店的事。她卻對我的話題一點都不感興趣,她說自己是赤峰市里人,對圍場一點好印象沒有,她正籌劃著和黃軍裝一起去赤峰呢,她說,要不是他這個該死不死的老媽,我們早就走了。她坐在床上打著毛衣,抱怨著自己的婆婆,見我不說話,就有一句沒一句問起我們在柳城開公司的事來了,還問昨天和我一起來的那個男人是誰,問我們這次來圍場是做買賣呀還是有別的什么事?我當然不能說我們來就是朝她男人要錢來了,只好連編帶想的胡說一氣。那半天時間,我們就是在這樣互相心不在焉的對話中一點點度過的。

      中午回到旅館,我看到昨晚盤索他們預演的一幕正在上演。他們三個真的在賭了。因為沒有賭具,居然用盤索帶來的止痛藥片當色子,正玩得高興呢!那天中午的飯是中年干部請,我想準是他贏了。他吃飯時說,只要有人陪著玩他就高興。他可以玩一個臘月的都不帶怯場的。我傻乎乎問他,那您單位也不管?中年人說,我是外貿干部嘛,出來一個月算什么,半年在外都是常事,這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說得得意洋洋。吃完飯回到旅館,他還對鄉(xiāng)下人說,表弟呀,不是我說你,你根本不是干這行的料,我勸你還是早點回家得了,和我玩這個你發(fā)不了財。還是乖乖的把小表弟的彩電買了,回去籌備結婚的事好。鄉(xiāng)下人黑著臉不言聲。盤索說,上午一小會兒能說明啥?下午接著玩。中年人說,下午我不玩了,要玩你們倆玩,我還得睡覺呢。鄉(xiāng)下人說,你睡完覺我們和你玩,我還真不信了,贏不了你!中年人說,睡完覺,我晚上和別處都約好了,和他們玩有意思。你們的注太小了。跟小孩過家家似的,沒勁。

      下午,我出去在黃軍裝家的周圍轉了兩個小時,把手臉凍得生疼,也沒什么收獲。

      晚上,中年干部果然出去了。鄉(xiāng)下人罵他表哥:嫌貧愛富,什么玩意!

      過了會兒,他又問盤索:你不是說三歲就玩這個嗎?到底能不能贏他呀?

      盤索說,贏他還不容易!這不是沒機會嗎?

      鄉(xiāng)下人說:他不是瞧不起我嗎?他不是嫌玩得小嗎?我他媽明天把我弟弟買彩電的錢拿出來,也要和他賭把大的,要不他一輩子都瞧不起我!

      9

      事情的發(fā)展就是這樣逆轉而下的,讓人始料不及。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我正在黃軍裝家來,和他老婆閑聊,一個人門也不敲地闖進來拉我就走。把我拉出門了,我才看清那人是盤索。

      盤索把我拉出挺遠了,才驚慌失措地對我說,不好了,出大事了,咱們得想辦法趕緊走,回柳城。立刻走,晚了就脫不了身了。沒等我詳問,盤索就和我耳語,說我回去后這樣這樣,你呢,就那樣那樣。

      我和盤索回到旅館。中年干部不在,鄉(xiāng)下人在,但表情相當痛苦,他正數著去痛片往嘴里放。他對盤索說,自己半個小時不到都吃了六粒了,可腦袋還跟要爆炸了似的疼。盤索說,你別急,我這就回柳城公司去拿錢,錢到手,最遲后天就趕回來。鄉(xiāng)下人說,大哥,你說的是真的吧?那可是給我弟弟買彩電結婚的錢啊,那可是要命的錢,那錢要是贏不回來,我就沒臉回去了。盤索說,你放心,我們那么大一個公司,拿五千塊錢算什么?還不跟玩似的?鄉(xiāng)下人說,那你可一定要來呀,湊不夠五千塊錢他可不和咱們玩,他這個人我知道,心黑手辣,說到做到。盤索說,我不是說了嗎,你就放心吧,再說,我的同事不還在這里陪你嗎,我能把他撇下不管自己跑了?

      鄉(xiāng)下人看我一眼,不說話了。

      關于那場賭局,盤索后來是這樣向我描述的:為了給中年干部“顏色”看看,鄉(xiāng)下人和盤索制定了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由兩個人做個“局”,用藥片當色子,盤索讓鄉(xiāng)下人看他的臉色行事,什么時候投多大的賭注,聽他口中的暗語(暗語的內容他沒說)。為了把這場賭局演繹得更像那么回事,他們還提前設計了輸些小錢做鋪墊,等把中年干部的胃口吊足了,再依計下大注。至于兩個人的賭注,盤索說鄉(xiāng)下人押下了他給他弟弟買彩電的二千八百塊錢,而盤索具體押了多少,他一直語焉不詳,就連那次他去圍場身上究竟帶了多少錢,我也一無所知。

      賭博的過程,一開始還真是按照兩個人設計的進行的,鄉(xiāng)下人和盤索先輸了幾百。讓中年干部在頭彩中失去判斷力和警惕心理。最后鄉(xiāng)下人依計下了血本。誰知百密一疏。當盤索看到桌上出現(xiàn)了那么一大筆錢時,他的手心出汗了,而做為致命砝碼的一粒藥偏偏在這時被盤索手心的汗給沾住了——這個賭局非但沒能給中年干部致命的一擊,反倒給了這對野心勃勃的陰謀家致命的一擊。中年干部不但卷走了全部的賭資,還放下狠話,兩個人要是湊不足五千塊錢,他就不再和他們一起玩了,因為他懷疑兩個人之間一定有“貓膩”……

      至于出逃的計劃,盤索是這樣設計的:由他先編個回家要錢的謊話先走,讓我在旅館里盡量穩(wěn)住鄉(xiāng)下人,拖住他,最好拖個一兩個小時,然后再利用上廁所的機會借機溜掉,他提前去汽車站等我,等我到了,兩個人再一起逃離圍場。

      事情也基本上是按計劃一步一步進行的,盤索說完那些話,就毫不猶豫地抬腳大步下了樓。我在房間里想如何才能擺脫這個末路窮途的鄉(xiāng)下人。我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我已經成了鄉(xiāng)下人手中的唯一救命的稻草。他現(xiàn)在不可能放過我了。自從盤索離開屋子,鄉(xiāng)下人就開始亦步亦趨地跟上了我,我站起來,他絕不躺著,我上廁所,他就在廁所外面門口等著我……當我真的從廁所出來,一眼看到鄉(xiāng)下人的絕望眼神時,一種巨大的恐懼襲擊了我,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正在成為盤索金蟬脫殼的一顆致命砝碼。他留下我,是為了穩(wěn)住鄉(xiāng)下人??伤绻坏任颐撋砭鸵粋€人跑掉,我怎么辦?要知道我身上分文皆無啊……

      我忘了自己是怎樣突然跑起來的。我沖下旅館的三樓,然后往長途汽車站的方向狂奔。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追上盤索,和他一起回家!

      在我追盤索的時候,后面還有一個人也在追我。是鄉(xiāng)下人。他比我跑得一點不慢。因為反應還算及時,我到長途汽車站時,開往承德方向的長途汽車剛剛發(fā)動,我和鄉(xiāng)下人幾乎是在車門就要關上的最后一刻才上的車。在長途汽車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拿著一大張報紙試圖把臉蓋上的盤索。盤索不但看到了我,還看到了我身后的鄉(xiāng)下人。他見到我們后迅速把把頭低了下去,很快做出一副什么也沒看見的古怪樣子來,并且從那時起,他再沒正眼看一下鄉(xiāng)下人,也再沒和他說一句話。

      回來的一路上,盤索都在為如何躲開這個倒霉的鄉(xiāng)下人在想方設法和我溝通,他甚至還在車上給我寫開了紙條,扔來扔去的給我下達如何甩掉鄉(xiāng)下人的指令。我把他拋給我的每個紙團看一下就扔掉了,我一邊看他的紙團一邊陰險地笑了。我心想,如果不是自己機靈點,你他媽連我都甩掉了!

      到了承德火車站,盤索再次向我下達了借機甩掉鄉(xiāng)下人的口令。我當時全部的心思已經不在鄉(xiāng)下人身上了,我只是時刻注意著自己不被盤索甩掉。

      鄉(xiāng)下人就這樣跟我們一起上車下車,他就像我們身后的一條忠實而沉默的尾巴,被我們懊惱地拖在身后,永遠甩不掉了。

      他就這樣跟著我們一路到了柳城。一下火車,盤索就叫了一輛三輪出租,我和盤索剛爬上車,鄉(xiāng)下人也追著一言不發(fā)地爬了上來,我們三個人就像各揣心事的啞巴,都不再說一句話,也不再互相看,我們心懷鬼胎,但動作卻是那么整齊劃一的一致!我們上車,下車,動作規(guī)律、迅捷仿佛經過多年訓練的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一樣。最后還是盤索略勝我們一籌,在柳城一條繁華的十字街頭,盤索跳下車果斷地跑進一個商場,而后迅速消失了。

      之后,我也下了車。我進商場去找盤索,發(fā)現(xiàn)鄉(xiāng)下人也跟進了商場,我去了文化館,他也跟了去文化館,我去一個朋友屋里坐了會,出門一看,他就老老實實外面等著我呢。

      我開始討厭自己身后這條影子一樣的人了。覺得他無緣無故地成了我的尾巴,是件讓我十分難堪而又惱怒的事。

      你別跟我了。終于,我站下來,對他說。

      他無助而惶惑地看我。

      你別跟了。我們沒錢。

      大哥,那是給我弟弟說媳婦買彩電的錢。

      你回去吧,別跟了,跟我沒用。

      我是在跟前面的那個大哥。他有錢。那是給我弟弟說媳婦買彩電的錢。

      他也沒錢。

      他有錢,他說他有錢,他有公司,他是經理。他跟我說好回來拿錢的。

      他騙你呢。

      他沒有!大哥,求你了,求你讓我找到他吧。我沒臉回家了。大哥,那可是給我弟弟說媳婦買彩電的錢啊。沒臉回家了。

      那你他媽想怎樣?

      我想贏回來。

      贏你媽逼!我狠呆呆地指著他,不許你再跟我!再跟我,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大哥,求你了,那真是給我弟弟說媳婦買彩電的錢。我贏不回來,只能去背煤了。

      我不理他,加快了速度,走!

      鄉(xiāng)下人沒再跟上來。他的聲音還在身后,大哥,大哥……

      我長這么大,還第一次被人叫做大哥,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跟過、求過,還是第一次這樣對一個無助的可憐的可恨的人說下那樣的狠話。說那些話時,我自己都感到要崩潰了。

      你太笨了,讓他跟了那么久?;氐结樇夂枺P索說我。我沒理他,而且整個一晚上都沒再和他說一句話。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想在離開這里前上街去看看。我在窄窄的街道上立著破夾克的領子四處張望,冷風從四面八方向我包圍,我感到的不是冷,而是孤單。有小孩子在不遠處放爆竹,爆竹的爆炸聲顯得凄厲而空曠。四周的空氣中充滿了濃重而憂傷的火藥味。我站了會兒,淚水就從眼里一點點滑下來了。

      我轉身往回走,想這會兒盤索或許該起來了,我想在走之前無論如何還是要跟他說一聲的。我低著頭走路,眼看著胡同里坑洼不平的小路。小路又臟又硬。針尖胡同六號正對著胡同口,我剛轉過胡同口,就有兩輛藍白相間的汽車疾馳著從我身邊擦過去了,它們在我和盤索的出租屋門前停下。幾個高大的男子從上面蹦了下來。我一下立在那里不動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剛剛開過去的是兩輛警車。

      我愣了下神,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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