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光
老佛爺是周奶奶的外號。
周奶奶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她靠在農(nóng)場干臨時工,含辛茹苦將一雙兒女拉扯大。兒子國慶結(jié)婚成家后,周奶奶與兒媳婦潘云處不好關(guān)系,賭氣跑回農(nóng)場單過去了。許多年后,身子骨一直硬朗的她卻中風(fēng)了。偏癱后,她只有再次住進兒子家。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剡^了幾年,國慶在市里購買的新樓房交付使用了,潘云執(zhí)意不愿帶婆婆過去,國慶雖也忌諱帶著個殘疾人去住新樓,但畢竟是自己的老娘,有些為難。商量來商量去,夫妻倆找到吳媽,問能不能寄養(yǎng)在她家。吳媽與潘云關(guān)系不錯,是個無兒無女的閑人,她老公馬大粗是食品廠的下崗職工,以收購破爛為業(yè),她那兒有地方住。當(dāng)時,吳媽娘家一個姐姐治病正急著用錢,吳媽手頭又沒有錢,見每月給七百元托老費,就答應(yīng)了。
一天深夜,將老人家接來安頓好,聽國慶說以后要她費心了,吳媽笑著回答,放心吧,改日把這屋粉刷一下,我拿你媽當(dāng)老佛爺來孝敬,保證不讓老人家受半點委屈,當(dāng)即對周奶奶喊了聲“老佛爺”。當(dāng)時電視里正在熱播一部關(guān)于老佛爺?shù)膶m廷連續(xù)劇,吳媽看得如癡如醉。
聽她這樣喊,國慶笑,周奶奶也笑。
周奶奶本以為她是開玩笑的,見吳媽過后真這么稱呼,心想,她拿了錢,理應(yīng)伺候我。就以老佛爺自居了,她喊她就答應(yīng)。
照顧了一段時間,癡迷打麻將的吳媽開始馬虎了。有一天,老佛爺起來解手不慎扭了腳脖子,不能下床,害得吳媽端屎端尿地受罪。忙氣了,她就在老公面前發(fā)牢騷。馬大粗疼愛吳媽,就想讓豆妹來當(dāng)小保姆。吳媽問豆妹是什么人?馬大粗說,她是個羅鍋子女伢,好像十三四歲吧。吳媽擔(dān)憂地說,現(xiàn)在從農(nóng)村請小保姆,不是容易的事。馬大粗說,豆妹父母都病逝了,她是孤兒,跟叔嬸在一起。她叔叔是我的親戚,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我們?nèi)フf說,估計差不多。吳媽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請個小丫頭來,無非給點吃喝,花不了幾個錢,自己就解脫了。兩人搭車從縣城趕到山里,到了豆妹家。豆妹叔嬸正為養(yǎng)活豆妹犯愁呢,聽說有這種好事,當(dāng)下就讓他們將豆妹帶走了。
那天傍晚,頭被圍巾裹得僅露出雙眼的豆妹被吳媽領(lǐng)進了那間舊土坯房。解開圍巾,豆妹瞧屋里光線暗暗的,漏了句嘴:這屋里真黑。吳媽笑著說:黑什么黑,這兒是皇宮,要不了幾天,保管你養(yǎng)得像白蘿卜。言罷,將她拉到床前??辞宕采咸芍伙E骨高聳、眼窩深陷的老女人,豆妹叫聲啊吔,癱子,轉(zhuǎn)身往外跑。
吳媽眼疾手快地抓住她:什么癱子,她是老佛爺,往后你就孝敬她,要是怠慢了,看我不剝你的皮!隨后俯下身子對那老女人說,老佛爺,她叫豆妹。請來服侍你的,要得啵?老佛爺挪挪身子,見這小丫頭佝僂著身子,僅三尺來高,皺了皺眉頭。
天黑了下來,豆妹怯生生地低頭靠墻站著。在家,此刻她該給牛睡覺的地方換上干凈草,回家去吃飯了。老佛爺支起身子指指床頭旁,豆妹過去摸住那根線繩,一拉,叭嗒一響,電燈亮了。光線很弱,老佛爺啊啊著,豆妹就按她的手勢站到燈下。當(dāng)老佛爺看清豆妹右邊臉滿是疤子疙瘩,眼簾紅杏杏地翻露著,流著黏乎乎的液體,模樣丑得嚇人,忍不住一笑。豆妹感到被羞辱了,沖到她面前,扮個鬼相,嚷道,看,看,讓你看個夠,嚇死你。
吳媽端著飯菜進來了。吃飯了,豆妹不與老佛爺計較了,端起碗就狼吞虎咽,她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吳媽對豆妹說以后你與老佛爺一起睡,夜里要多照顧她,別睡得太死。豆妹點點頭表示記住了。吳媽收拾碗筷回到自己的屋里,豆妹卻跟來了,說想看電視。吳媽的臉瞬間像放下閘門似的,陰著說,不許看,你要陪老佛爺。馬大粗說,不讓她看,夜里怎么混?
吳媽白了他一眼:看野了心,往后怎么管她?夜里老佛爺身邊不能離開人。
吳媽住的是食品廠的老房子,院子四周用土坯圍著一人多高的院墻,一角擺放著幾口大破缸,缸邊還有個大水凼。廠子倒閉后,這些破破爛爛的老房子由馬大粗看管。
清早起來,豆妹下床站在那兒抹眼淚,老佛爺問怎么啦?她也不吭聲,直到吳媽來問,她才說昨晚夢見她家的牛了,牛沖她哞哞叫喚,牛叫喚是牛餓了,要給它喂草,牽到山上去放。
吳媽打來盆熱水,給老佛爺洗臉,并要豆妹在一旁看怎么洗。洗好,她叫豆妹洗,豆妹拔腿便跑。吳媽抓住她,將她的頭按住,洗了好幾盆臟水,才把她那蓬亂的臟頭發(fā)洗干凈,這才對她說,你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別再牛啊牛的,又將照顧老佛爺?shù)氖乱灰蛔髁私淮?/p>
吳媽讓馬大粗在屋里砌了個鍋臺。隔壁那五六間破房子里放的都是馬大粗撿來的不能賣的破爛,吳媽讓豆妹選里面能燒的東西當(dāng)柴燒,送來一袋米,讓她倆自炊自飲,規(guī)定一日兩餐,早上稀飯,半下午吃干飯。將事情交給豆妹,她當(dāng)了甩手大仙,想何時去打牌就能何時去,輕松自在,快樂逍遙。
那天見面豆妹就敢對她嚷嚷,這讓閱歷豐富的老佛爺察覺出這丑丫頭身上有股子野氣,心想,不將這野氣驅(qū)散了,往后肯定難以相處,就端出主人的架子,啊啊地支派她干這干那。
豆妹聽不懂她的話,這樣做,她擺頭皺眉,那樣干,她又搖手瞪眼,常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挨了吳媽幾次責(zé)罵,她覺得老佛爺這人喜歡雞蛋里挑骨頭,心里默想,當(dāng)我好欺負可是?對付牛,她有門道,對付這癱子老女人,她自然也有土招。老佛爺板牙差不多掉光了,吃不慣硬飯,做飯時,她有意將飯燒得硬硬的。
開始老佛爺還將就著吃,后來就嚷嚷著發(fā)脾氣,有時還用那把不銹鋼勺子砸豆妹,再后來就將問題反映給了吳媽。吳媽噼噼啪啪地罵了豆妹一通,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幾天時間,那袋米淺了一大截,心一怵,將剩下的半袋子米拎走后,每天只給一碗米,給點菜,實行計劃供應(yīng)。并規(guī)定飯燒好后,老佛爺先吃,吃飽了,豆妹再吃,要豆妹夜里早睡,別起得太早。多睡覺,豆妹喜歡,一碗米兩人吃一天,真吃不飽。在叔嬸家有時也吃不飽,可能在野外找山芋、玉米之類的東西來充饑,而在這徒有四壁的皇宮,連根青草都沒有,豆妹只有眼巴巴地挨餓。為了能多吃點,她就在鍋里打起主意,給老佛爺盛稀飯時,盡量將黏稠的留下;燒干飯時撇點濃米湯留著,有意讓鍋巴燒厚點,等老佛爺吃完,她既能吃到飯又能喝鍋巴粥。
吳媽照顧時,老佛爺雖吃不了多少,但一日三餐,現(xiàn)在陡然改為兩頓,飯量也大了,她先吃能吃飽,發(fā)現(xiàn)了豆妹的秘密后,就嚷著要吃鍋巴粥。既然如此,豆妹有意讓老佛爺先吃鍋巴粥,將飯留給自己吃,反正飯由她端著送去,老佛爺看不見鍋里。豆妹玩的小把戲當(dāng)然也瞞不過老佛爺。
這天,看著盛來的稀飯,她假裝說找吳媽有點事,要豆妹去喊。吳媽來了,老佛爺指指缸子,又指指鍋里,要吳媽看。吳媽看后,抄起鍋鏟就打豆妹。豆妹曉得自己做得不對,挨打后,就不敢再暗中與老佛爺作對了。
皇宮里有了煙火,老鼠也多了,大白天也敢竄來竄去的。有天上午,豆妹正在熬粥,見幾只老鼠圍著灶臺轉(zhuǎn),舉起手中的鐵火鉗照著一只猛地打去,唧哇一叫,那只老鼠在地上彈了幾下,被打死了。老佛爺擺擺手催豆妹快丟了,可豆妹卻背著她,在大水凼旁扣團泥巴包裹好,丟進灶洞里燒。中午,還沒到做飯時間,豆妹餓了,從灶洞里掏出那燒得黑乎乎的泥團子,拿到走廊上,剝?nèi)ツ喟?,小心翼翼地吃鼠肉。老佛爺在屋里嗅到香味,大聲啊啊著。豆妹過去拉條鼠腿,送到她嘴邊。老佛爺問是什么,豆妹哄她說是鳥。聽說是鳥肉,老佛爺張嘴就吃。吃完,豆妹問好吃不好吃?她點頭說好吃,當(dāng)她看見豆妹手中拿著的泥巴團里有根尾巴,才曉得吃的是老鼠,頓時哇哇直吐,比劃著說老鼠不能吃,吃了要生病,可豆妹照吃不誤。
吃老鼠令老佛爺惡心,想到豆妹正在長身子,不能讓她餓著,這天,趁吳媽來送米送菜,她說出豆妹吃老鼠的事,商量能不能多給點米。沉吟片刻,吳媽說,米就不加了,以后每天給你倆每個人加個饃。配給的米,吳媽也曉得不夠,所以這樣做,一是想讓豆妹餓餓肚子;二是乘機摸摸底,好掌握她倆吃飽得要多少糧食;三是慢慢加更有人情。所以給饃,因為面粉比米便宜,吳媽會蒸饃,一蒸就是幾十個,隨吃隨取,省事又省錢。將饃拿給豆妹時,她特意對她說,吃,讓你吃飽,可你要好好服侍老佛爺。老佛爺一次一個饃也吃不完,拿到后就掰半個給豆妹。有饃吃,不再挨餓了,豆妹高興了。
中風(fēng)后,老佛爺?shù)淖焱崃?,舌頭也僵硬得不如從前那般靈活,說出來的話有時吐字清晰,但大多是混沌不清的啊啊,遇見心急的事,會結(jié)巴得臉通紅,啥也說不出來。豆妹說的是一口山區(qū)的土語,許多話,她也弄不明白是啥意思。夜里坐在床上,她就主動與豆妹閑聊。豆妹也意識到兩人在一起過日子,不懂話不方便,樂意與她說話,有時還教她發(fā)音吐字。兩人牛話馬話說多了,逐漸有了默契,老佛爺張口啊啊,在別人聽來簡直是天話,而豆妹心有靈犀,曉得她發(fā)出的圣旨是啥意思;有時不用吭聲,只要打個手勢,豆妹就清楚是何用意。
從山間一下子被關(guān)進皇宮,豆妹很不適應(yīng)。這天上午,她又坐在門口發(fā)呆,忽聽老佛爺嚷嚷,忙來到床邊。老佛爺撐著身子要下床解手。解手,對她來說是大事,因為偏癱,她不能下蹲,只有將椅子中間弄個洞,洞下面放個接糞便的小塑料桶,坐著方便。沒等豆妹將椅子搬來,尿夾不住解了出來,將褲子淋濕了。老佛爺抱怨豆妹,豆妹卻對她嚷道,還怪我,尿尿也不說?讓她靠床站好,弄點熱水把她的下身擦擦,找條干凈褲子幫她穿上,扶其上床靠好,又坐在門檻上望天。
望著豆妹那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想著剛才撒尿的狼狽,老佛爺心想得使個法子纏住豆妹,就招手將其喚到身邊,問她可喜歡玩泥巴。豆妹說在家鄉(xiāng)的河邊放牛,常與狗蛋在一起玩摔泥巴炮。老佛爺讓她玩給她看,豆妹跑到大水凼邊弄來團泥巴,熟練地做成了碓臼般的窩狀,往里面呸呸地吐幾下口水,嘴里念念有詞地念著黃泥炮,黃泥炮,你不響,我不要,舉起來往地上使勁一摔,啪的一響,泥巴炮炸開了,豆妹歡快地問老佛爺,響吧?
老佛爺笑著回答,響。又問她還會玩什么?
豆妹又將一團泥巴搓成圓圓的團子,挺自豪地問像不像湯圓?老佛爺說像。豆妹得意地說用糯米粉搓的湯圓,糯糍糯糍的,好吃極了。
老佛爺見她將話扯遠了,就點撥她搓個大湯圓,搓個小湯圓,再搓四個長條子。搓好,豆妹問她下面怎么弄。老佛爺要她將那小的黏在大的上面,將那四個條條分別黏在大的兩邊與下面。豆妹做好后,老佛爺拿過來,用長指甲在小泥人臉上劃了幾道,問豆妹,你看,像不像太監(jiān)。豆妹拍手說真像。老佛爺要她再做一個,又用指甲在頭上和身上劃了印子,說,這是宮女。豆妹糾正說宮女頭上有辮褡,就用小泥團做了個,黏在頭上。老佛爺夸她做得好,趁機逗她說,在這皇宮里,我是老佛爺,你就是皇后,皇宮歸你管,沒有宮女和太監(jiān),你當(dāng)什么,唆使她多做。老佛爺與皇后的電視劇,豆妹在狗蛋家里的電視里看過,她怕劇中的老佛爺,因為那老佛爺一天到晚板著臉,可她喜歡皇后,皇后長得漂亮,心地善良。聽老佛爺說自己是皇后,豆妹笑了,坐在老佛爺床前的凳子上,埋頭搓泥巴做太監(jiān)和宮女,邊做邊向老佛爺問這問那??从米鲂∧嗳私O住了豆妹,老佛爺有意添樂子,叫她做個胖太監(jiān),說這是小李子,逗她扮演。
豆妹果然靈泛,指著泥人說,小李子快給老佛爺上茶,自己嗻了聲,往茶缸里到點兒水,送到老佛爺跟前,又模仿小李子的樣子,拖著腔調(diào)說,老佛爺,請用。老佛爺拿著勺子,將茶水往嘴里送,豆妹又指著那泥人說,還不快喂,又嗻了一聲,拿過勺子喂水給她喝。豆妹做了只小泥牛,問老佛爺是公的是母的,老佛爺搖頭說看不出來,豆妹笑著說,真木,母牛在屁股這兒撒尿,公牛在肚子下面撒,你沒見這兒有個雞雞?老佛爺被她說笑了。
小泥人做多了,老佛爺要豆妹數(shù)數(shù)有多少。豆妹數(shù)到十就不數(shù)了,再要她數(shù)她就笑。老佛爺指著六個泥人問是多少,豆妹看了好一會兒說八個,再指八個問是多少,她說六個。老佛爺斷定她不識數(shù),就教她。豆妹曉得老佛爺是好心,就對著小泥人耐心地學(xué)。早年她也上過幾天學(xué),因父母病重需要照顧,歇學(xué)沒再念了。很快,她就能分清十以內(nèi)的數(shù)了。老佛爺教她寫,她卻搖頭,問為何不學(xué)?她回答,念書識字操心,操多了心,人活不長。老佛爺板著臉問誰告訴她的?豆妹說是嬸嬸講的。老佛爺說她嬸嬸說的是屁話。豆妹就頂嘴說,你不信我信。哄著教了幾次,見豆妹不學(xué),老佛爺就隨她了。
豆妹將做好的小泥人放在床底下,兵馬俑般排得整整齊齊。
羅鍋子是天生的,可豆妹那張丑臉背后肯定有來歷,有天夜里,兩人說得高興,老佛爺便問了出來。摸摸臉上的疙瘩,豆妹說兩歲時,冬天烤火,有次她不小心跌進炭火熾熱的火盆中,幸虧她媽及時回來了,半邊臉被燒傷了,家里又沒錢診,慢慢就成了這丑樣子。說罷,眼淚汪汪的。老佛爺拉住她的手,說,丑人也是人,沒啥可自卑的,只要挺直腰桿子做人,照樣活得自在。別人嫌棄你,我不嫌棄。
用土坯封堵的窗戶,縫隙里射進一束光亮。黃亮亮的光柱中漂浮的微塵依稀可見,光點落在地上宛如鏡子般眩目。豆妹起來,聽老佛爺啊啊著要洗臉刷牙,見瓶里沒水了,拿著空瓶去了吳媽房間。吳媽打牌熬了夜,正在床上撅著屁股睡。馬大粗將幾只瓶晃晃,見都空的,心想總不能老給他倆打水,就拎著瓶帶豆妹出去了。
豆妹是第一次出皇宮。出了胡同就是老街,老街很古老,青石板鋪的路面被磨得坑坑洼洼,街兩邊都是老式房子,雜貨店、飯店、美容店、裁縫鋪、木匠鋪、鐵匠鋪……擺攤的,賣東西的,一個挨一個,整條街花花綠綠,吵吵嚷嚷,熱鬧異常。
打開水的老虎灶在街旁的一棵大樹下。來到老虎灶。老板娘見到豆妹,一愣,隨即挑逗馬大粗說,唷嗬,哪兒弄來這么個漂亮的小娘子,艷福不淺啊。馬大粗也打趣地說,我養(yǎng)小娘子你掙錢,往后多照應(yīng)啊。
有人圍來看豆妹了,目光帶著驚訝、好奇或譏諷,這樣的場景豆妹常遇見,可少女的羞澀使她拎起那只灌滿水的瓶,紅著臉快步走開了。她的窘態(tài)頓時惹來一陣哄笑。
此后,馬大粗給了豆妹一些水牌子,讓她自己打開水。開始,豆妹磨磨蹭蹭不想去,老佛爺鼓勵她說,生成的眉毛長成的骨,看多了自然就不稀奇了。豆妹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鼓足勇氣去打了幾次,周圍的人對她習(xí)以為常了,也不圍觀了。漸漸地,她都喜歡上了拎著水瓶去打開水,因為出去后,能在街上走走,看看熱鬧。
胡同口對面是家雜貨店,店里的老板姓胡,老家也在山里。他長得胖胖的,總愛笑嘻嘻地與豆妹說說土話,讓她喊其為胡伯。胡伯家隔壁樓上開了家棋牌室,吳媽常在這兒打牌。
老佛爺以前沒到這一帶來過,每次打開水回來,她就向豆妹打聽外面的事,這天聽豆妹說到了老虎灶再往前走,是個賣菜的地方,白菜、蘿卜、毛豆什么菜都有賣的,人可多了,她就比劃著告訴她那是菜市場,想想,摸出十塊錢,要豆妹去割點肉回來。她身上的幾十塊錢是國慶送她來時悄悄給她零用的。
見買肉吃,豆妹來勁了,進了皇宮,吃的菜除了咸菜就是新鮮菜,根本見不著葷腥。平時吳媽不許她外出,她就將瓶里的水倒在鍋里,拎著空瓶出去了。到了老虎灶,豆妹將瓶放在那兒,對老板娘說聲一會兒來拿,火急火燎地去了菜市場。她是頭次來菜市場,一出現(xiàn),人們好奇地看她,幾個孩子還圍著喊叫花子,丑八怪。她沒在菜市場稱過肉,不曉得如何稱,來到一個屠凳前,就站在那兒不走,有人圍觀,也不敢將錢拿出來。屠夫瞧她那臟兮兮的邋遢樣,當(dāng)是來討錢,將屠刀重重地往案板上一拍,吼聲:滾!豆妹嚇得來到另一位屠夫的屠凳前,又站得樁一般。這屠夫也拍刀嚇唬,嚇唬也不走,用手指著肉,說:肉,我要肉。面對跟前這滿臉疙瘩的丑羅鍋子,這屠夫不想影響生意,就發(fā)慈悲地將幾根骨頭用刀砍砍,抓過幾塊削下來的肥肉膘,用塑料袋一包,往她手里一塞。豆妹打算給錢,見屠夫揮揮手攆她走,轉(zhuǎn)身就離開了。出了菜市場,她怕屠夫追來要錢,一口氣跑回皇宮,“嘭”地將門關(guān)住,氣喘吁吁地掏出袋子給老佛爺看。
稱到肉了,老佛爺馬上指著鍋催豆妹燒。老佛爺急,豆妹更急,點火燒灶,將肉放在鍋里煮。鍋里飄出肉香,還沒熟,老佛爺指了好幾次嚷著要吃,豆妹也流著口水嘗了幾口。見能吃了,豆妹拿過老佛爺吃飯的缸子給她盛。老佛爺嚷嚷要肉,豆妹就將肉給了她,自己啃骨頭。老佛爺吧唧吧唧吃得歡快,吃完,又要骨頭。肉是老佛爺出錢買的,她該多吃,豆妹就由她吃。
吃完,打個油嗝,老佛爺對豆妹打打手勢,示意將骨頭快清理掉,免得吳媽回來發(fā)現(xiàn)了,隨后瞇著眼躺在那兒。將骨頭收拾好丟了,豆妹見老佛爺睡了,便來到屋外墻旮旯處,摸出那十元錢,放在手里使勁搓,搓成根細卷兒,解開褲子,又解開褲頭上的帶子,將紙卷兒塞進褲帶的間隙里。在老家有次她撿了張一元的紙幣,就是這樣收藏的,鬼都不曉得。藏好錢,在院子的大水凼邊,她弄了團泥巴打算做小泥人,陡然想起熱水瓶,拔腿就往老虎灶跑。一口氣跑到老虎灶,見放瓶的地方?jīng)]有瓶了,灶臺上也沒找著,就問老板娘。老板娘一怔,忙碌中,她也沒留神豆妹的瓶哪去了,眼一眨,說,瓶,你不是拿回去了嘛。頭皮一麻,豆妹說沒拿。老板娘回答你沒拿,我也不曉得。豆妹急得哭著要。老板娘先是不睬,隨后就呵斥。丟了水瓶肯定要挨打,豆妹犟著找老板娘要,老板娘仍說她拿回去了。牛脾氣上來了,豆妹抓起灶臺上一只瓶拎著就跑。老板娘追來奪,她死死捏著不放,打她,打也不松手。雙方正糾纏,馬大粗拉著一車廢品過來了。
老板娘喊住他,氣沖沖地說你家小娘子將熱水瓶弄丟了,拿別人的瓶耍賴。馬大粗問豆妹咋回事,豆妹紅著臉說自己將瓶放在這兒,不見了。老板娘將豆妹一推,對前來看熱鬧的人高聲道,我開了十幾年老虎灶,從來沒誰丟過瓶,不信你問問。遇見這種事,馬大粗也沒辦法。奪下豆妹手里的瓶,還給老板娘,要豆妹跟他回去。
丟了熱水瓶,吳媽罵她打了水怎么不回來?棍子火鉗教訓(xùn)了她一頓。豆妹癱坐在地上嚶嚶地哭,老佛爺要她起來,剛站起身子,哎喲一叫又蹲下,原來她的左腿被吳媽打傷了。老佛爺找出上次跌傷時沒用完的幾張活血止痛膏給她貼上,除了做飯,勸她縮在床上養(yǎng)腿。
兩人臉對臉地坐著,老佛爺就用她那特殊的語言,對豆妹述說著往事。她說她去過北京,在天安門前接受了毛主席的檢閱。豆妹問毛主席是誰,老佛爺比劃一個大胖臉,指指墻中央的位置。豆妹猜是不是毛爹,因為山里人都是這樣稱呼的,老佛爺點點頭說是。接著,她又比劃毛主席招手致意的樣子,舉臂高呼萬歲,然后又說遇見困難了只要找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會來相救。豆妹問可是真的?她說毛主席是人民的領(lǐng)袖,最關(guān)心老百姓,當(dāng)然是真的。接著又說自己當(dāng)過小學(xué)代課老師。豆妹笑她吹牛,老佛爺臉一落說是真的,為了證實她以前過的是好日子,她從枕頭里摸出個黃亮亮的東西。豆妹問是什么,老佛爺說是金耳環(huán)。豆妹伸手搶過去,老佛爺一把又奪回來。豆妹問她哪弄的?老佛爺說是她男人給她買的,丟了一只。
老佛爺說累了,輪到豆妹說了。豆妹說她在山上放牛,說牛打角,說公牛爬母牛的騷,一下子沒爬上,又爬第二次,還比劃著牛鞭子又細又長,逗得老佛爺開懷大笑。笑后,豆妹又說她家的那頭黃牛是母牛,總愛舔她,舌頭軟軟的,舔得很舒服,沒誰看得起她,她很少與人接觸,只有那黃牛喜歡她,是她的好伙伴。
豆妹的腿走路不痛了。當(dāng)晚一覺睡醒,她爬起來偷偷跑出去了。夜,格外寂靜,整條老街仿佛睡熟了。豆妹在家鄉(xiāng)夜里常牽著牛在山間走來走去,不曉得怕。借著朦朧的月色,她躡手躡腳來到老虎灶門口,想偷個熱水瓶回來。水瓶弄丟了,吳媽又給了一只,可那瓶不保溫,晚上給她洗屁股,就成冷水了,惹得老佛爺嘟嘟噥噥的不高興。老虎灶的窗口上著板子,豆妹扳松了一塊,弄開,想鉆進去,又怕被捉住,就將手伸進去亂摸,沒摸到瓶,卻摸了根鐵家伙,拿出來見是老板娘燒火用的爐鉤,正要再摸,對面木匠鋪里的狗叫了,就飛快地跑了回來。
翌日,豆妹去了老虎灶。老虎灶里有好幾個人,老板娘氣呼呼地說,昨晚遭賊了,把她的爐鉤偷了。豆妹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心想你要我挨打,我也要你倒霉,瞧老板娘在望自己,快步閃進巷子。見一家飯店的屋背后窗里有許多熱水瓶,便記在心里。半夜,豆妹帶著爐鉤溜出去了。來到飯店屋后窗下,她用爐鉤撬窗子,窗子被順利地撬開了,可窗臺太高,拿不到瓶。在地上摸幾塊斷磚頭墊著,她又爬上窗臺,正欲拿瓶,忽聽見里面有咳嗽聲,驚得身子一歪,腳下一空,跌下來。手臂被摔得生疼,嚇得趴著不敢動。里面沒動靜了,她再次忍疼爬上去,拿了只瓶。到家,老佛爺被驚醒了。豆妹將熱水瓶給她看,說以后有熱水洗屁股了。老佛爺卻抱怨她夜里不該出去偷東西。
怕偷來的水瓶被吳媽發(fā)現(xiàn),豆妹將其藏了起來,做飯前燒鍋開水灌進去再藏起來。老佛爺說,燒開水浪費柴,吳媽遲早會發(fā)現(xiàn)的。想了想,點撥豆妹說,你將這只瓶的瓶膽換到那只瓶上,別人就不曉得了,你就能去打開水了。豆妹手一拍,欽佩她點子真多,按她說的,將瓶殼子的底座轉(zhuǎn)開,將瓶膽換了。老佛爺說這只水瓶是多余的,你設(shè)法給人家送回去吧,乘機教育她說偷東西是做賊,不好。豆妹沒吭聲,在山里老家,誰家菜園里黃瓜架子上結(jié)了黃瓜,想吃她夜里就去摘,捉住無非挨頓打,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夜里,還是將那只水瓶悄悄放在了那家飯店門口,因為她不想讓老佛爺瞧不起她。將瓶放好,撿塊石頭,她照著飯店的門咣當(dāng)一擊,拔腿便跑,跑到遠處,見開門的人將水瓶拿進去了,才松了口氣。
偷爐鉤和熱水瓶本來與老佛爺沒啥干系,老佛爺卻與豆妹鬧了一場。這天,老佛爺從枕頭里拿東西,發(fā)現(xiàn)金耳環(huán)不見了,就將在門口洗衣服的豆妹喊了過來,問她拿了沒有?豆妹說不曉得,她板著臉說,你沒拿,難道金耳環(huán)長翅膀飛了。豆妹要她再找找,是不是掉到哪兒了。她下床,將床上翻個底朝天,仍沒找到,指著豆妹說皇宮里沒旁人,別人也不曉得她有,說她偷東西偷慣了,準是她拿的。豆妹見冤枉她了,氣得與她吵起來,吵火了,就不理她了。這么貴重的東西不見了,老佛爺不甘心就這么算了,向吳媽告了狀。
吳媽陰著臉要豆妹交出來。豆妹一口咬定沒拿,說急了就委屈地蹲在墻根嚶嚶地哭,心想,自己沒拿,她倆一起逼著要,這小保姆無法當(dāng)了,不如回去放牛,氣鼓鼓地起身出去了。
半下午,馬大粗收破爛回來,喊豆妹來幫他下車,不見人影,問老佛爺,老佛爺沒好聲地說不曉得。吳媽發(fā)現(xiàn)豆妹的東西不在了,估猜準是為金耳環(huán)的事跑了,讓馬大粗快去追。馬大粗曉得豆妹身上沒錢,要回家也是步行,騎上自行車順著通往山里的公路追去。追一會兒,追上了。豆妹正坐在樹下呱唧呱唧地吃胡蘿卜。
馬大粗勸她說:你沒拿金耳環(huán)就這樣跑回去,老佛爺還當(dāng)你真拿了,一輩子都說不清。
豆妹覺得這說得對,跟他回來了。
豆妹不辭而別,越發(fā)讓老佛爺懷疑金耳環(huán)是她偷的,見她回來了,就要吳媽脫光她的衣服搜,可豆妹犟著不脫,老佛爺說沒偷你怎么怕搜?豆妹指天發(fā)毒誓,我偷了,雷劈死我,沒偷怎么辦?老佛爺賭氣地啊啊,沒偷,你打我耳巴子。豆妹負氣地說,說話不算數(shù),你就不如牛!氣鼓鼓地幾把將身上的衣服脫干凈,赤條條地讓她倆看。
見她身上確實沒有,老佛爺又冒出一句:鬼曉得你藏哪兒了。聞言,豆妹發(fā)了瘋般舉手打老佛爺,吳媽一把抱住,喝叫不許打。吳媽不想將事情弄僵,勸老佛爺算了,刀切豆腐兩面光,又用好話安慰豆妹,還將馬大粗撿來的一件舊T恤衫給了她。
鬧了這場,豆妹覺得老佛爺疑心太重,自己將心都掏出來給她吃,她還不相信自己,很生氣,吃飯時,將裝飯的缸子端來往她身邊一放,不喂了;夜里,也不用熱水替她擦身子。
頭兩天老佛爺還憋氣,第三天身上難受了。清醒過來后,她感到自己做得過分,豆妹畢竟是個孩子,又沒抓住把柄,僅憑著習(xí)慣就說是她偷的,她當(dāng)然不服,自己是當(dāng)奶奶的人了,姿態(tài)應(yīng)該高些,就主動妥協(xié),給了豆妹幾個一元的硬幣,要她去買包衛(wèi)生紙,剩下的錢給她買方便面吃,因為豆妹曾說她沒吃過方便面。
將東西買來,豆妹打開方便面吃得津津有味,見老佛爺看著她,就掐點往她嘴里喂。老佛爺搖頭說吃不下干的,她用力將方便面掰開,拿一塊與佐料一起用開水泡好喂她吃。老佛爺笑了。豆妹憋在心里的氣也散了。丟了那么貴重的東西,誰都舍不得,老佛爺錯怪自己,肯定是一時急糊涂了。想起在家看牛時,有次黃牛意外地踩傷了她的腳,痛了很久,她并沒有責(zé)怪牛。
夜里,豆妹不能離開皇宮,偷著跑出去幾次,那是例外。睡早了,也睡不著,她玩抓子給老佛爺看,有時兩人還一起玩石頭剪子布。這天夜里,豆妹陡然聽見外面有錄音機在放歌,老佛爺說這歌調(diào)子好,詞更好。第二天去打開水,豆妹拎著水瓶沿店看,來到木匠鋪隔壁那家修理家用電器的鋪子,站住了,因為鋪子柜臺里有臺錄音機正在放歌。鋪子里的師傅姓丁,是位小兒麻痹癥患者,整天坐在椅子上修電器。豆妹問昨晚的歌是不是你放的?丁師傅笑著回答是啊。豆妹說今晚到時候再放好嗎?丁師傅沒吭聲。豆妹說,你放,我替你打開水。丁師傅眼一亮給她個水牌子,讓她拿去打了。
豆妹回來將情況對老佛爺一說,老佛爺問可是真的?
豆妹伸出小拇指說哄你是小狗子。
天還沒黑,兩人就候在床上靜靜地盼著。歌聲果然響了,兩人邊聽邊跟著哼唱。
此后,豆妹天天給丁師傅打開水,夜里就與老佛爺一起聽歌。丁師傅還給了她一張歌詞。有了歌詞,豆妹才曉得這歌叫《感恩的心》,經(jīng)老佛爺一句句教字,她很快會唱了。一到夜里,就是丁師傅不放,兩人也要唱幾遍……
初春的陽光如母親的笑臉般讓人溫暖。
皇宮里因光線太暗,很陰冷。
老佛爺嚷著要曬太陽。豆妹也感到有必要,整天待在房里,別說是大活人,就是牛也受不了。將她扶下床,自己蹲下,讓其在背上伏好,打算將她背出來,喊聲一、二、三,豆妹一用勁,不但沒背起來,反而被壓趴下了。老佛爺說你個子太小,不行,豆妹仍堅持再來一次,見再來一次還是不行,就改變方式,想攙著她走到外面去。老佛爺那條孬腿僵硬異常,扶東西能站立,但邁不開步子,試了試,見差點跌倒,豆妹勸她別做夢了。
老佛爺指著那封死的窗戶,要豆妹將土坯扒掉。豆妹說扒掉吳媽會打她。老佛爺拍著胸脯說吳媽打她,她來說。豆妹心想這樣也好,就拿起爐鉤將土坯戳掉一塊。一縷絢麗的陽光射了進來,皇宮里亮多了。老佛爺要豆妹將她移到床那頭,讓射進來的陽光照著她,豆妹答應(yīng)了。
有了這方小孔,半上午,豆妹就喊老佛爺上朝曬太陽,呼吸新鮮空氣。
這天,豆妹用一把舊斧頭發(fā)狠地劈一個破缸蓋子當(dāng)柴燒,老佛爺指著窗洞外驚喜地要她看。豆妹當(dāng)她看到了什么寶貝,過去了。順著老佛爺手指的方向望去,原來對面苔蘚斑駁的老墻上長了株野草,豆妹撇撇嘴說草有啥好看的,可老佛爺卻哇哇地說些豆妹不懂的話。
老佛爺又嗷嗷叫豆妹來看,那野草上長出個蠶豆般大小的花蕾。
豆妹說春天來了,當(dāng)然有花,講她老家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映山紅,牛看了都抬起脖子哞哞叫,那才好瞧呢。老佛爺哼唧道,再好看,我也看不到,說了有屁用。豆妹又與她打嘴仗,我說了沒屁用,你看了有屁用,該行了吧。
下雨了,吳媽過來將窗洞用土坯封了。
天晴后,老佛爺又想上朝,叫豆妹再用爐鉤撬開。沒想到這一撬,整個窗戶的土坯都松動了,嘩啦一響,全塌下來。豆妹閃得快,可一只腳還是被砸了。豆妹蹲在那兒哎喲哎喲地揉腳,老佛爺關(guān)心地問沒事吧。揉了一氣,豆妹將倒下來的土坯收拾好,又將窗臺掃掃,想將窗戶推開,推幾下沒推動,才曉得被釘死了。她問老佛爺這樣敞著,下雨咋辦?老佛爺嗯嗯唧唧地也不曉得咋辦。
馬大粗回來了。豆妹向他求助。馬大粗問怎么搞的?豆妹撒謊說土坯不曉得怎么倒了,把她的腳也砸了。馬大粗擦擦頭上的汗,找塊塑料布,釘在窗戶框子上。老佛爺卻沖他啊啊,馬大粗聽不懂老人家說的是什么,豆妹翻譯說她講這樣蒙著看不見外面。馬大粗不耐煩地說,看不見就看不見,敞亮就行,出去分揀破爛了。
老佛爺無法上朝了,可墻上的花草卻令她牽掛,就叫豆妹到那邊去看看。繞道來到窗那邊,豆妹敲敲塑料布朝里面喊道,花草好著呢。
老佛爺大聲啊啊著問,花開了沒有?豆妹說開了。老佛爺又問,可香? 豆妹說香噴噴的。老佛爺嚷嚷著叫她回來。豆妹跑回來問老佛爺,給你看了,你還要干嘛?老佛爺要豆妹用手指頭將塑料布給她摳個洞,說要看看。豆妹說要摳你自己摳,我不敢。老佛爺伸出那只靈活的手,狠下心來將塑料布摳穿,使勁一拉,拉個大窟窿,斜著身子從洞里朝外探望,望了好一會兒,氣得對豆妹嚷嚷花還沒開,怎么說開了,抱怨不該騙她。豆妹說不說花開了,你又要罵我。
老佛爺歪著身子一動不動地看那花草,心好像被黏住了。
豆妹心想要是能裝塊玻璃那該多好,就出去了。在那排破房子窗戶上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有一塊是好的。玻璃被釘著,取幾下沒取下來,豆妹怕使勁弄碎了,跑回來拿把破菜刀,鼓搗好一氣,取下來了??炊姑媚脡K玻璃回來了,老佛爺很高興,指揮豆妹安裝。
豆妹笨手笨腳折騰了大半天,手都弄出了血,才裝好,又擦得鏡子般明亮。
靠著床頭,老佛爺欣賞著花草,郁悶的心情緩解多了。透過這事,她感到了豆妹宛如墻上那朵小野花般散發(fā)著質(zhì)樸的美,為在這孤寂的環(huán)境中有這么個懂事的女孩做伴而慶幸。
外面,鞭炮聲此起彼伏地響著,不時還傳來鑼鼓聲。
趁吳媽不在家,老佛爺下圣旨叫豆妹上街去看看。
從街上回來,豆妹對她說,剛才街上過去好多車,車上裝滿了人,敲鑼打鼓,還插著紅紅綠綠的旗子。老佛爺揚揚眉毛說,清明要到了,那些人是去祭祖的。豆妹問她,你有父母嗎?老佛爺說當(dāng)然有。豆妹傻乎乎地問他們也是癱子嗎?老佛爺啐了她一口,做個騎馬打槍的樣子,說她父親是軍官;說到母親,又做個紡線的動作,說她母親會紡線。豆妹搖手不信,說他們那么有本事,怎么會生下你這癱子。老佛爺說她以前也是身體強健的女人,那年秋天,她挖菜地時,不幸中風(fēng)了,半邊身子就沒用了。豆妹問中風(fēng)是咋回事?老佛爺說是腦子里的血管破了,出了血。豆妹說聲真可憐,又問:你有孩子嗎?老佛爺從枕頭里摸出個皮夾子,掏出張照片給豆妹看。照片上有兩個大人和兩個孩子,老佛爺指著那梳著大辮子的女人說這就是她。豆妹看看照片,再瞧瞧老佛爺,說她年輕時真漂亮。老佛爺又指著照片中那男人,說是她男人。豆妹伸出大拇指說長得帥,然后指著下面的男孩與女孩問是誰?老佛爺說我的孩子。豆妹上去捂住她的嘴,說她騙人。老佛爺說沒騙她,自己有兒有女。豆妹站在老佛爺面前腰一叉,問,你有兒有女,怎么不同他們過?也不見他們來看你?
老佛爺沉默了,她女兒跟一個福建商人私奔了,母女就此斷絕了來往,至今音訊全無。女兒的事無臉說,兒子國慶怕老婆,媳婦潘云與自己有隔閡,她不想將這些告訴給豆妹。
豆妹逼問道:說啊,說不出來就是騙人。
老佛爺回答,兒子寄錢來養(yǎng)活她。
豆妹嘴巴張大了,問錢呢?怎么沒看見他送來?
老佛爺告訴她,錢,由她兒子國慶按月寄給吳媽,不然吳媽怎么會養(yǎng)她?喊她老佛爺?說罷,她伸出四個指頭。說她兒子國慶每月給吳媽四百元。當(dāng)初國慶將她寄養(yǎng)在吳媽這兒時,對她說的是這數(shù),擔(dān)憂說多了怕她不愿意,至于到底給多少,她也不曉得。
豆妹舌頭一伸,說,乖乖子,給這么多。
老佛爺指著豆妹:你吃的就是我的飯。
豆妹腳一跺:不對,我是吳媽和馬叔接來的,他們養(yǎng)我。
老佛爺?shù)?,他倆接你來給我當(dāng)保姆,當(dāng)然是我養(yǎng)你。
豆妹爭辯道,吳媽給米,給饃。
老佛爺說,饃是我叫她加的,我不給她錢,她能聽我的話嗎?
豆妹覺得是這么回事,很感動,忙給老佛爺跪下磕頭致謝。
老佛爺說,光磕頭還不行,得拿出行動來報答。
豆妹問怎么報答?
老佛爺說,以后你要喂我吃飯。
豆妹說,好。
老佛爺又逗她說,不但要喂,還要祝福。
豆妹問怎么祝福?
老佛爺說,喂飯時你要念叨吃一勺放個響屁,吃兩勺輕松下床,吃三勺身體健康,吃四勺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豆妹聽成了是身子發(fā)僵。就問是什么意思?老佛爺糾正說是萬壽無疆,比劃著解釋了好半天,豆妹才恍然大悟地說,曉得了,萬壽無疆就是老不死的。老佛爺哈哈一笑,說她說對了。
老佛爺說,過了清明,就是五一節(jié),國慶準來看我。
豆妹說,你哄吧,隨你哄,反正我不信。老佛爺急得大聲啊啊,這回豆妹沒聽懂她說得是啥意思,就對她說,養(yǎng)兒養(yǎng)女不就是為著老了守在身邊端吃端喝,死了燒香嗎?你給我飯吃,對我這么好,你就是我奶奶,現(xiàn)在我照顧你,將來你死了,我給你燒香。
老佛爺問她這話是聽誰說的。
豆妹又講是嬸嬸告訴她的,看老佛爺一副傷心的模樣,又問,我嬸嬸說得不對嗎?
老佛爺一把將她攬在懷里,在她臉上親親,說,你嬸嬸說得對,你真是孝順的孩子。
馬大粗接到了國慶打來的電話,問他媽過得怎么樣?馬大粗回復(fù)說前不久,他們從農(nóng)村親戚家請來位小保姆,專門伺候老人家,他媽在這邊過得好著呢,讓他放心。天曉得放不放心,反正國慶說五一節(jié)要去看看。
聽國慶說五一節(jié)要來,馬大粗很高興,吳媽卻說,明天,我去把照相館的小劉請來,照幾張相寄去。馬大粗不解地問寄照片干嘛?吳媽用胖手在他額頭上一點:真是榆木疙瘩不開竅,他們來了,我們要花錢接待,還得改善條件,將照片寄過去,見老佛爺在這邊過得好,他們就不會來了,我們也有由頭提出來加錢。
馬大粗欽佩她真會借東風(fēng)。
拎桶熱水,拿著水瓶,吳媽過來了。她叫豆妹去把她房里的大塑料澡盆拿來。聽說洗澡,老佛爺樂了。關(guān)了門,豆妹將她從床上扶下來。先給她洗頭,洗好,要她脫衣服,她指指玻璃。豆妹訕笑道,鬼看你。老佛爺用眼挖她,她才找本舊雜志遮住。脫了衣服,老佛爺赤裸著身子坐在澡盆里,她半邊身子明顯干癟了,胳膊一只粗一只細,腿也一條粗一條細,屁股一邊好好的,另一邊骨頭凸暴。豆妹從澡盆里撈起毛巾往她身上擦,老佛爺猛地一叫,你燙死我啊!豆妹忙往盆中添點冷水。洗時,豆妹搓洗著那半邊肌肉萎縮的身子,問有感覺沒有,老佛爺說有點,但僵僵的,不聽使喚。把老佛爺洗罷在床上安頓妥帖,豆妹將衣服脫了,就著水也洗洗。望著豆妹那骨瘦嶙峋的身子,后背如背了只小鍋般凸起著,前面那癟凹的胸脯也鼓出兩個拳頭大小的肉球,整個一副被捏變了形的泥人,老佛爺一陣心酸。
洗畢,將水倒了,豆妹坐在那兒梳頭。
吳媽拿著新床單、新被子同照相的小劉一起進來了。鋪好床,吳媽又找件新衣服給老佛爺穿上,拿出件褂子讓豆妹換了,還將她房間里的彩電也抱來了。老佛爺事先曉得照相的事,談不上欣喜,不知情的豆妹卻樂顛顛的。布置好了,面對豆妹那滿是疤子疙瘩的半邊丑臉,吳媽先是拿痱子粉遮蓋,撲幾下見蓋不住,直皺眉,一旁的小劉建議涂牙膏試試。吳媽把牙膏擠出來往豆妹臉上涂抹,豆妹捂著臉嚷著不愿意,吳媽說想好看就不能怕難受,一會兒就洗掉,怕啥呢?涂了一層,遮蓋的效果并不佳,小劉說沒關(guān)系,拍照時他注意一點。在吳媽的導(dǎo)演下,小劉咔嚓咔嚓拍了豆妹喂飯給老佛爺吃,給老佛爺洗腳,老佛爺在看電視等情景的照片。
拍完,吳媽將新床單和新被子收走了,豆妹明白了吳媽的用意,做個鬼樣,說她真會弄虛作假。老佛爺說照片是寄給她兒子國慶的,豆妹忙用手捂住臉說丑死了。
照片拿來了,豆妹見自己照出來的模樣并不難看,央求著找吳媽要了張。
接到照片,國慶喜笑顏開地拿給妻子潘云看。看后,潘云說當(dāng)初將你媽寄養(yǎng)在吳媽家,你還有想法,這回該放心了吧。國慶忙說自己是擔(dān)心別人講閑話,其實他也巴不得能給母親找個養(yǎng)老的好地方。兩人正說著,吳媽打來電話,問照片收到?jīng)]有,滿意嗎?有意見只管提。接電話的國慶連連說滿意,表示感謝。說著說著,話鋒一轉(zhuǎn),吳媽說現(xiàn)在東西貴,兩個人要吃要喝,收破爛的人越來越多,她家老馬也掙不到什么錢,繞個大圈子,將話落在加錢上。
潘云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給她給她,每月加一百元。
國慶一聽這話,滿口答應(yīng)了吳媽。
吳媽說五一節(jié)你們要來,提前打個招呼啊。
國慶搔著頭皮問潘云去不去?潘云陰著臉敲鼓般咚咚咚地說,五一節(jié),我們?nèi)ゾ耪瘻?,伴都邀好了,要?dāng)孝子,你自己去。見老婆是這種態(tài)度,國慶就回復(fù)吳媽,五一節(jié)他要忙生意,走不開,中秋節(jié)再說吧。
吳媽樂滋滋地過來對老佛爺說,國慶他們看了照片很高興,五一節(jié)要來看您老人家呢。聽說兒子要來看自己,老佛爺?shù)哪樢幌伦娱_陽了,要國慶的電話號碼,吳媽笑著說有事只管告訴她,她會轉(zhuǎn)告給國慶的,沒給。
吳媽離開后,老佛爺揚著脖子要豆妹泡茶給她喝。豆妹說,你兒子來看你,又不看我。老佛爺許諾道,國慶來了,叫他買好多好東西給你吃。
從那天起,老佛爺就要豆妹與她一起數(shù)日子,不再看窗外了,而是將臉轉(zhuǎn)過來對著門,門口稍微有點動靜,就打發(fā)豆妹去看看是不是國慶來了。豆妹曉得她想兒子,看了一次又一次也不覺得厭煩。五一節(jié)頭天傍晚,老佛爺再次對豆妹嚷嚷,說國慶來了,她聽見腳步聲了。豆妹也當(dāng)是真的,跑到大門口,見是兩個人在往院子的圍墻上用石灰寫大字,回來失望地對老佛爺說,不是你兒子。天黑透了,國慶還沒來,老佛爺焦急地要豆妹去將吳媽喊來,問是怎么回事。吳媽哄她說,上午國慶打電話來,說急著做筆大生意,不來了。老佛爺怔住了,好半天沒緩過神來。豆妹在一旁掩嘴笑著說,空等了吧。老佛爺氣得嗷嗷叫。吳媽忙擺出慈善的樣子說,國慶不來,我給您過節(jié)。
五一節(jié),街上很熱鬧。聽見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豆妹心里癢癢的,可又不敢上街,就與老佛爺邊聽鞭炮聲邊議論。中午吃飯時,吳媽端碗紅燒肉來了,笑瞇瞇地對老佛爺說,過節(jié)加餐,吃肉。兩人呼呼啦啦地吃起來,吃完,豆妹捧著碗在舔,老佛爺卻嘟噥,什么紅燒肉,盡是煉了油的肥肉渣,抱怨吳媽太摳。豆妹說,這么好吃的肉還說是油渣,你嘴也太刁了。
半下午,豆妹叔叔陪鄰居進城買農(nóng)機,順便來吳媽家看看豆妹,還給她帶來四個蕎麥粑。見面,豆妹關(guān)心地問家里的黃牛好嗎?叔叔說黃牛好著呢,讓她別牽掛。豆妹將粑在飯鍋里蒸好,給老佛爺一個,吳媽一個,馬叔一個,自己留一個。沒料到老佛爺對著粑卻流淚了。豆妹說這粑看起來黑乎乎的,可好吃了。老佛爺沒吭聲,仍在抹淚,豆妹估計她是在為國慶沒來而悲傷,就邊吃邊唱小調(diào):“紅桿子綠葉,開白花,磨白粉,做黑粑,吃得伢兒笑哈哈……”逗老佛爺開心。老佛爺不但沒樂,反而破口大罵國慶是個不孝的東西,良心讓狗吃了。哄了幾句見哄不好,豆妹將桌子一拍,對她說,你頭回吃我的東西,應(yīng)該高興才對,你哭著罵兒子,你心里還有我沒?她這一咋呼,讓老佛爺一愣,心想豆妹說得對啊,不能冷了她的這片熱心,忙擦去淚說,奶奶氣暈頭了,是奶奶不對,拿起粑吃起來。見豆妹將自己的粑用刀切開,就問干什么?豆妹說這半邊送給胡伯,那半邊是送丁師傅,平時他倆對她好,她要感謝,說罷,拿著粑出去了。老佛爺忙將手中的粑用刀切開,給豆妹留下半邊。
國慶沒來,老佛爺總感覺不對勁,想了一下,叫豆妹去看看吳媽家電話有沒有來電顯示。狗蛋家有電話,豆妹雖未碰過,可耳濡目染也清楚是怎么回事??戳撕?,豆妹說有。老佛爺要她再去看上面的號碼,豆妹兩個數(shù)兩個數(shù)地記,跑了幾趟,老佛爺將那號碼用鐵釘寫在墻上,問豆妹可會打?豆妹搖頭說不會。老佛爺要她搓十個泥巴團子來,按扁,用火柴棒在上面分別寫上1、2、3、4、5、6、7、8、9、0,教她按。教了幾次,豆妹會了。
吳媽出去了,屋里沒人,豆妹偷著去給國慶打電話。她拿起話筒打過去,聽話筒里有聲音了,嚇得將話筒一丟,跑來驚喜地對老佛爺說里有人說話了,問該說什么。老佛爺把要說的話告訴了她,豆妹趕緊去說話,吳媽卻回來了,見話筒放在一邊,估計準是豆妹偷著打的,再出去就將電話鎖了。
院子外的樹上葉子茂盛了。
脫了破棉襖,穿著單衣,豆妹感到爽溜多了。這天,陽光明媚,她將床上的被褥拆開來洗了,將棉絮床單搭在鐵絲上曬。打掃皇宮,清理床下小泥人時,她發(fā)現(xiàn)有個黃亮亮的東西,撿起來一瞧,竟是老佛爺?shù)慕鸲h(huán)。
老佛爺見金耳環(huán)找到了,笑著伸手去接。豆妹將手往回一收說,你錯怪了我,該不該打?老佛爺笑著說,我向你賠禮道歉,打吧,愛怎么打,你就怎么打。
豆妹一把捧住老佛爺?shù)哪?,像上次她親她時那樣,親了親說,我哪敢打老佛爺啊,將金耳環(huán)給了她。
往外倒垃圾時,豆妹感覺下身有點不對勁,去了廁所。不一會兒,她提著褲子跑來驚慌地問老佛爺,身上怎么出血了?看后,老佛爺笑了,說你的大姨媽來了。豆妹問大姨媽是誰?老佛爺在她耳邊咕噥一句,豆妹頓時羞得低下頭。老佛爺摸出幾塊錢,要她到雜貨店里去買包衛(wèi)生紙,教她怎么處理。豆妹的褲頭弄臟了,老佛爺見她沒換的,就將一條襯褲剪短給她穿了。
豆妹拿著臟褲頭來到外面,小心翼翼地將藏在里面的十元錢掏了出來,把褲頭洗好曬干,想將錢再藏進去,卻塞不進了,她就將錢藏在圍墻的一個洞里。
豆妹身上干凈了,老佛爺要她洗個澡,然后讓她坐在身邊,叮囑以后例假來了,要注意休息。豆妹點點頭。這時,老佛爺替她抹去眼淚,掏出金耳環(huán)對她說,往后,你就成人了,這耳環(huán)送給你,算是奶奶給你的嫁妝。豆妹紅著臉說我不嫁人,永遠照顧您。老佛爺說你有這份心,我就滿足了。我是個廢人了,早晚是要死的,耳環(huán)留著也沒用。豆妹說,你死了,我也死,陪你作鬼。老佛爺臉一唬,你又亂講了。邊說著話,邊撫摸著豆妹的頭發(fā)。還從來沒誰這樣疼愛過豆妹呢,老佛爺是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這么想著,豆妹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掉。
這天,豆妹見破爛堆里有兩個廢舊的自行車鋼圈,就拿回來滾給老佛爺看。思忖了一下,老佛爺說將這兩個輪子綁在椅子上就成輪椅了,有了輪椅,就能推她到外面去。豆妹在街上見過輪椅,覺得是個好法子,就找來繩子、木頭和篾片,想將那兩只鋼圈綁在木椅子上。她將鋼圈與椅子放在一起,用繩子繞來繞去地捆綁著,老佛爺說這么綁不行,得找根棍子先從椅子檔中穿過去再綁鋼圈,豆妹照辦了,可怎么綁都不管用,埋頭擺弄到天黑,也沒搞成。
第二天,她將椅子和鋼圈費力地拖到木匠鋪,請木匠幫忙。
小木匠要她拿錢,她就苦苦相求。屋里的老木匠出來問清是怎么回事后,看看椅子和鋼圈,讓她將東西放在鋪子里。晚上老木匠找到馬大粗,來到皇宮,看看躺在床上的老佛爺,也沒說什么就走了。
過了幾天,老木匠把一部用椅子和鋼圈做成的輪椅送來了。豆妹將老佛爺扶下床,讓她坐了上去。老木匠推著試試,輪椅雖笨重,但能推得動。馬大粗問要多少錢,老木匠看著豆妹,說給點工夫錢算了。馬大粗當(dāng)場支付了二十元錢。
吳媽過來看看輪椅,轉(zhuǎn)身就給國慶打電話,說他媽要做個輪椅,材料費、加工費得三百八十元,問做不做?國慶在那邊爽快地說做,錢與生活費一起寄給她。
有了輪椅,吳媽擔(dān)心推翻了出事,只許豆妹推著老佛爺在院子里活動,不準出去。
豆妹用輪椅將老佛爺推出皇宮,在院子里吱吱呀呀地推著。
這天,老佛爺坐在輪椅上聽見院外樹上有斑鳩在咕咕地叫喚,執(zhí)意要出去看光景,豆妹拗不過她,只好答應(yīng)了。院子的大鐵門一邊封死了,能開關(guān)的那扇門下面有根鐵檔,想將輪椅推出去,得將兩邊墊高了才行,豆妹搬來土坯很快就墊好了。
將輪椅推出院子,老佛爺一雙眼到處張望。豆妹指著墻上那個用白石灰寫的大字,問是啥字。老佛爺說是個拆字。豆妹又問拆字是啥意思?老佛爺回答,這兒的房子可能要拆。豆妹焦急地問,房子拆了,我們住那兒?老佛爺回答,不用你操心,到時候政府自然會有安排。
閑扯幾句,老佛爺嚷著要上街。豆妹推她去,可通往街上的胡同太窄,輪椅進不去,就轉(zhuǎn)身順著大道推著往前走。來到臭水溝旁,溝上原來的小橋斷了,被馬大粗架了兩塊水泥板,板車能過去,輪椅卻不行。
豆妹只得將輪椅停在這兒,盡管面前臭氣熏天,但這兒視野開闊,遠處樹木蒼翠,景色迷人。坐在輪椅上,老佛爺舉目眺望,只見田野上結(jié)了莢的油菜綠生生一大片,金黃的麥浪隨風(fēng)起伏著,遠處的公路上車來車往,喇叭聲不斷……就對豆妹說,來這兒這么久了,從來沒像今天這么高興。
那天特別悶熱,下午老佛爺又要出宮去巡游。豆妹掌握了吳媽的習(xí)慣,曉得她打牌不到天黑不會回來,于是又將老佛爺推到臭水溝那兒。因為例假又來了,豆妹得回去換衛(wèi)生紙。換好,見褲頭上臟了,就脫下來洗,還沒洗完,天空咔嚓一下,炸個響雷,驚得她一跳。看天暗暗的要下暴雨,她丟下褲頭跑來推老佛爺回宮。雨說下就下了起來,蠶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地砸下來,過大門檻子時,豆妹一用勁,不慎將輪椅推翻了,老佛爺重重地從輪椅里摔了下來。豆妹趕緊將她往輪椅上抱,這時暴雨鋪天蓋地地下起來。豆妹因矮小瘦弱,好半天也沒將老佛爺弄上來,急得冒雨跑到雜貨店,大喊救命。
胡伯得知情況,跑來幫著將老佛爺弄回屋里。老佛爺嚷嚷著腿疼,豆妹將她那濕漉漉的褲腿拉上來一看,見那條好腿中間鼓個包,料定不好,嚇得直哆嗦。
吳媽回來見老佛爺?shù)耐人嗔耍瑲獾镁咀《姑玫念^發(fā),將她的頭朝墻上撞。豆妹抱頭縮在墻角扭動著身子哇哇痛哭。打豆妹出了氣,可老佛爺卻在床上痛得嗷嗷叫,送她去醫(yī)院?治療要花錢,而且是花大錢。找國慶要?想都別想。要是國慶知道了這事,追問起來,話不好說。吳媽與馬大粗一合計,既然事已被胡伯知道了,不給老人家治,他那喇叭嘴肯定要到處亂說,不如喊老莫來替老佛爺?shù)鯉滋焖?,就算以后被國慶曉得了,也能推卸責(zé)任。
個體診所的醫(yī)生老莫當(dāng)晚來給老佛爺診斷后,用繃帶將腿包扎了一下,然后吊水。見豆妹在拼命咳嗽,老佛爺伸過手摸了模,額頭滾燙,曉得是被雨淋病了,要老莫給治療,錢由她出,說著,將身上所有的零錢都拿出來交給了老莫。收了錢,老莫給豆妹打了一針,給幾片退燒藥,叮囑了幾句。
第二天吳媽來送米和菜,老佛爺指著豆妹頭上鵝蛋大的包,說就是犯了天大錯誤,也不能這樣打她。吳媽懶得同她啰唆,心想我調(diào)教豆妹,要你逞能做什么好人。吳媽走后,老佛爺開導(dǎo)豆妹說,她憑什么打你,再打,你去告她,打人犯法。豆妹不懂得啥叫犯法,只曉得老佛爺是在護自己,雖病得暈頭耷腦,走路都打飄,但仍用破臉盆為老佛爺端屎接尿,悉心照顧著。
吃了退燒藥,豆妹的病漸漸好了,可老佛爺卻不能下床了。聽老佛爺嘆息自己成了“四缺三”,豆妹抹著淚說,都怪我不好,推翻了輪椅,跌斷了你的腿。老佛爺嘿嘿一笑,說:我放個屁都要你用手捧著,享福得很。你別往心里去,是奶奶命該如此,不怪你,過些日子,養(yǎng)養(yǎng),自然會好。她越這樣寬容,豆妹就越感到內(nèi)疚。
摔壞的輪椅,被吳媽丟進垃圾堆里,不許豆妹再碰。
樹上有知了叫了。
晚上,皇宮里蚊子多得成把抓。老佛爺啊啊著示意豆妹去找吳媽要蚊帳。豆妹硬著頭皮將話對馬大粗說了,一旁的吳媽厲聲道,我們房里還沒掛呢,就你們命金貴。老佛爺見吳媽不給蚊帳,氣得摔東西大罵。
夜里,豆妹就用老家的土辦法,弄來柴草燒一小堆火,用煙來熏趕蚊子。不一會兒,老佛爺嗆得連連咳嗽,大叫受不了。吳媽發(fā)現(xiàn)后擔(dān)心失火,要打豆妹。老佛爺?shù)芍蹧_她咋呼不準打,又要蚊帳。
馬大粗說干脆將舊蚊帳給她們,我們?nèi)ベI頂新的。吳媽說當(dāng)初國慶將他媽交給我們時說添置東西找他,要買也得國慶買。拿起電話打過去,對國慶說,夏天到了,在我們這兒條件差,大城市里不是有養(yǎng)老院嘛,你還是把你媽送到那兒去享福。一聽這話,國慶心里打起小鼓,料定準是要錢,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柺遣皇俏覌屢碇檬裁礀|西?
吳媽說,夏天嘛,蚊帳席子少不了,我家又沒多余的。
掛了電話,國慶與潘云商量。潘云嘟囔道,一會兒要這,一會兒要那,無非是變著法子誆錢。國慶雖厭惡吳媽揩油,可老娘在她手里,也沒啥好對策。
拿到錢,馬大粗要去買蚊帳。吳媽卻買來幾盒蚊香交給豆妹,將錢拿去打牌了。
有了蚊香,豆妹很高興,夜里在床頭各點一盤。蚊子是少了,可悶熱依舊,沒幾天老佛爺就焐出一身痱子,癢得她要豆妹替她到處抓。她又找吳媽要席子,吳媽嘴上嗯嗯,過后就成了耳邊風(fēng)。以前,她對老佛爺比較恭讓,近來見她時常當(dāng)著豆妹的面對她嚷嚷,便有了看法。熱得實在受不了,豆妹將被子拆了,蓋被單,并將蒙窗戶的塑料布上扯下一塊,從破爛堆里撿張破草席,洗干凈墊在床上,還揀來把破蒲扇,替老佛爺撲噠撲噠地扇著。
因皇宮里陰暗潮濕,衛(wèi)生條件太差,豆妹腿上生了瘡,紅腫紅腫的,難受異常。老佛爺?shù)难g也生了好幾個黑頭疔,生猛生猛的,很嚇人。豆妹原來在家腿上生過瘡,是嬸嬸用新鮮的南瓜瓤子敷在上面才敷好的。她跑到城郊人家的菜園里偷了個南瓜。瓜肉被炒著吃了,新鮮的瓜瓤用來敷瘡。
老佛爺問管用嗎,她說管用。兩天后,她腿上的瘡明顯好多了,而老佛爺腰間的黑頭疔卻灌了膿,四周紅赤赤的,腫得像發(fā)粑。
豆妹皺著眉頭直感嘆這真是怪事,又想起了狗蛋生瘡時喜歡用樹葉子貼,就摘了幾片樹葉洗干凈,用口水黏在瘡上,不讓老佛爺再穿褲子了。可這土法子不管用,很快,老佛爺腰間的瘡有一個瘡頭出膿了。她痛得哼哼唧唧。她哼一聲,豆妹心里就跟著難受一下。這天,見老佛爺疼得直咧嘴,她俯下身子,將嘴湊近瘡,說要用嘴吸膿根,將膿根吸出來了,瘡就會好。老佛爺說這樣吸太臟,可豆妹全然不顧,對著瘡上的膿頭,用力吸吮了一大口,隨著老佛爺哎喲一叫,一團腥臭的綠膿被吸進了嘴里,一縷殷紅的鮮血隨即流了出來。豆妹呸地吐掉,用水漱漱口,用衛(wèi)生紙擦去血,又要去吸,老佛爺搖搖手,說她疼得受不了。豆妹說不吸出來不能好。又吸吮了一口,見老佛爺疼得身子直扭動,才算作罷。
夜里下暴雨了,圍墻的一角轟然倒塌。
天晴后,豆妹就在土坯里扒拉,找尋那十元錢。手扒疼了也沒找到,心里欠欠的。
天氣涼快了一點,老佛爺用被單將身子裹住了,第二天,被單黏在爛歪歪的瘡面上。豆妹小心翼翼地將床單揭了下來,可還是揭掉了瘡面上的一層爛肉。
瘡面發(fā)炎潰瘍了,爛歪歪地流著膿水,周圍烏紫烏紫的。難聞的氣味,招來蒼蠅在上面叮爬。豆妹就揮著扇子驅(qū)趕。老佛爺解手時,身子稍微動動,就痛得揪心鉆肺。無奈,就將屎尿直接排在床上。床上臭烘烘的一片狼藉,豆妹找來幾塊破塑料布,勤快地換洗著。
這天,老佛爺解大便了,豆妹忙用塑料布接著。等解好,她屏住呼吸將糞便丟進廁所,在水龍頭旁將手沖洗干凈,將吳媽拉過來,指著老佛爺腰間的瘡,說爛得太厲害了,得請來醫(yī)生治。吳媽說,大熱天生瘡,有啥了不起的,擦點藥自然會好,找出一小瓶紫藥水,交給豆妹,打牌去了。
豆妹用火柴棒裹著棉花,蘸著紫藥水往瘡上擦了擦。痛得老佛爺直嘆息,這次怕要死了。豆妹說生瘡能有多厲害,叫她別瞎叨叨。
老佛爺發(fā)高燒了,身子燒得滾燙滾燙的。一連燒了幾天,聲音變得微弱,像只蚊子一樣哼哼嘰嘰。
豆妹見這樣拖下去不行,將墻上的電話號碼記在心里,跑到胡伯家店里給老佛爺?shù)膬鹤訃鴳c打電話。她對著電話激動地說,老佛爺身上的瘡爛得嚇人,要死嘞……
接電話的潘云聽不懂豆妹說的土話,啪地掛了。
豆妹捏著話筒焦急地問胡伯怎么沒聲音了,胡伯再打過去,對方卻不接了。
打電話沒用,豆妹曉得求吳媽也不行,就來到倒塌的墻邊,錢在里面,不信找不到,將手指頭都扒出血了,那卷得筷子般粗細的十元錢終于找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將錢展開,見仍是好好的,快步跑到老莫那兒,將錢往桌上一拍,請他快去。
老莫說這點錢不夠。
豆妹嚷道:這么大的錢還不夠,你要多少???老佛爺燒得像火炭,求你救救她。
看她在哭喊,老莫尋個機會溜了。
回了皇宮,來到床前,蒼蠅飛起,黑嗡嗡一片,豆妹見老佛爺身上潰爛的瘡上有東西在動,一看,居然是幾個白生生的小蛆,周身一陣麻怵,嚇得跑去將情況告訴了胡伯。胡伯沖到隔壁樓上,將吳媽面前的麻將一推:周奶奶身上都長蛆了,你也不請醫(yī)生給她治,有良心沒有?
吳媽這才將老莫請來給老佛爺打吊針,把一頂舊帳子從箱子里找出來給她們掛上,還送來臺馬大粗收購來的破電扇。破電扇扇了一會兒就不轉(zhuǎn)了,豆妹趕緊拿去求丁師傅修。心想,吳媽也真是的,屎非要頂著屁股門子才屙,早這樣,老佛爺就不會病得這么狠了。
吊了兩天水,老佛爺精神好了點,想吃飯了。豆妹就將熬好的稀飯送到她嘴邊,一點點喂,邊喂邊念叨,吃一勺放個響屁,吃兩勺身體健康……
吃了半碗飯,老佛爺對豆妹說,國慶是個乖孩子,不會不問我的事,過兩天,他準來送我去醫(yī)院。豆妹說,來個屁,打電話過去都不睬,怕又是空等一場。愣了片刻,老佛爺告訴她說,要是國慶再不來,我死了,見到他,你就替我狠狠罵他。
第三天頭上,老莫不來打針了。豆妹跑去喊,老莫不在,診所里的護士說,吳媽不愿再出錢了。豆妹怎么也想不明白,老佛爺病得要死了,吳媽還錢啊錢的,那年家里的黃牛病了,叔嬸到處請獸醫(yī),還喂熟黃豆給牛吃,難道老佛爺?shù)拿B牛都不如?
并非是吳媽心狠,她也有她的難處,打電話告訴國慶,說他媽病了,要住院治療。國慶說自己忙完這筆生意就過去,錢就不寄了。吳媽也只好聽之任之。馬大粗憂心忡忡,說老佛爺死了怎么辦?久病床前無孝子,吳媽說,國慶他們巴不得他媽早點死呢。這樣的耗錢精,誰家也拖不起。再說就周奶奶這副模樣,早死早解脫,找醫(yī)生看,也是白花錢。
國慶之所以遲遲不來,因為接到吳媽的電話,心里琢磨著,母親雖然偏癱,也沒什么大病,上次寄來的照片,有小保姆伺候,情況不錯嗎,最近又添置了輪椅、蚊帳和席子,無非是頭痛腦熱的,估計又是吳媽夫妻倆變著法子占便宜,等捱過這幾天酷暑,再去看個究竟。
老佛爺吃不下東西了,身上燒得如火炭般熾熱,奄奄一息了。
夜里豆妹給老佛爺擦身子時,看著那爛乎乎的一大塊瘡,心疼得掉淚了。這時候,《感恩的心》響起來了,她感到這首歌是專門對自己唱的,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老佛爺死去。也不管吳媽打不打她,第二天她就跑到菜市場,面前放個破碗,跪在那兒向路人討錢。見無人問津,豆妹就大聲哭訴道,我奶奶身上生瘡長蛆了,求好心的大伯大媽給點錢,救她一命吧。這一哭喊,果然有人來圍觀了。有人說她是裝的,也有好心的人往碗里丟錢。
城管的人來了,呵斥著趕她走。見她死犟著不走,就強行將她拉開。這時有人指點她說,你去縣政府那兒跪著喊救命,說不定會有人去救你奶奶。
頂著烈日,滿懷希望,一路打聽找到縣政府辦公大樓,汗流浹背的豆妹跪在門前的臺階上,大聲哭叫:救救老佛爺。門衛(wèi)趕她走,她掙扎著不肯離開。出來一位干部,問她怎么啦?她哭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老佛爺?shù)氖?,說要找書記去救命。干部聽了半天也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這時樓上又下來一位干部。這干部的家住在老街,認出了豆妹,很快聯(lián)系到了吳媽。
吳媽急匆匆趕來,對那幾位干部說,這孩子有神經(jīng)病,牽住豆妹的胳膊就往回拉。這回豆妹卻不怕她,發(fā)起潑來,說自己沒有神經(jīng)病,疾呼老佛爺快死了,快去救命。吳媽再次拉她走,她竟牛發(fā)瘋似的在地上又滾又嚎,又竄又跳,狂呼毛主席快救老佛爺。見來硬的不行,吳媽就擺出和藹可親的樣子,摟著豆妹乖啊寶啊的好言撫慰,答應(yīng)回去請醫(yī)生給老佛爺治病。騙人!豆妹嚷道,你才不出錢哪!吳媽拍著胸脯,保證這回一定治,耐著性子將她哄到外面,喊輛三輪車,帶走了。
吳媽將豆妹帶進自己的房里,這回不打不罵不說,還攪了杯白糖水讓她喝了。對她說,你怎么這么傻,老佛爺病得厲害,她兒子過幾天要來送她去住院,你著個什么急?大熱天,你去討錢,丟丑不說,熱病了,鬼管你?隨后弄了些米和菜,給了她幾塊錢,說自己有事得外出兩天,要她在家照看老佛爺,別再犯傻,最后還把那半小袋白糖給她,要她攪糖水給老佛爺喝,防暑降溫。原來吳媽打牌欠了賭債,還債的期限到了,人家逼著要,就與馬大粗一起回娘家借錢去了。
給老佛爺喂糖水,喝了兩口,她就喝不下去了。豆妹曉得吳媽的話不可信,可她手里的錢太少,請不動醫(yī)生,想到了金耳環(huán),忙拿著跑去找胡伯,求他替她換成錢,給老佛爺治病。胡伯問她哪來的?她說是老佛爺送的。
胡伯曉得吳媽夫妻倆不在家,抽支煙,將金耳環(huán)還給了豆妹,要她收好。豆妹朝胡伯一跪,哀求道,救老佛爺要緊,求你拿去換了吧。
胡伯將她拉起來說,難得你對周奶奶一片孝心,這耳環(huán)不能賣,錢的事嘛,我來替你想法子。說罷,找個紙盒子,讓豆妹端著,領(lǐng)著她沿街一個店一個店化緣。
老街店鋪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紛紛捐錢。收到一份錢,豆妹就跪下來給施主磕頭,老虎灶的老板娘給了錢,還憐惜地給了個西瓜。胡伯用化來的三百多塊錢,把老莫請去給老佛爺看病。
看老佛爺在打吊針了,豆妹感到有希望了。老佛爺睜開眼了,嘴唇微微地顫動著,她就用勺子喂西瓜水給她喝。這時老佛爺已說不出話了,一邊艱難地吞咽,一邊眼淚汪汪地望著豆妹。
吳媽和馬大粗回來了,聽說了豆妹化緣的事,不但不領(lǐng)情,還抱怨胡伯多管閑事。老莫過來給老佛爺打針時,鄭重地告訴吳媽,周奶奶的病很嚴重,得趕緊送到縣醫(yī)院去。吳媽趕緊往國慶家里再打電話,催他們火速來人。潘云卻在那邊說,國慶做生意去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我走不開,國慶一回來,就叫他去。
老佛爺?shù)牟∮滞狭讼聛怼?/p>
這天深夜,老佛爺昏昏迷迷地睡下了。想起老虎灶的老板娘給錢又給瓜的,豆妹一陣愧疚,拿著爐鉤,避開乘涼的人,悄悄來到老虎灶門口,掛在樹上開門就能看見的枝椏上。轉(zhuǎn)回來,看老佛爺精神好了點,就問她想吃點什么。老佛爺愣愣地盯著她,好一會兒,張口直喊國慶,國慶……這回吐字清晰,一點也不含混。
豆妹說你病昏了,我是豆妹,不是國慶。
老佛爺緊緊抓住她的胳膊說,你是國慶,我孫子呢?好多蚊子……
瞧她在胡言亂語,豆妹估計她餓了,就將鍋里的稀飯打在缸子里用勺子喂她。沒等豆妹念叨口訣,老佛爺就大口大口吃起來??粗燥埬莿艃海姑眯南霚蕰闷饋淼???沙粤藥状罂?,老佛爺不張嘴了,目光聚在豆妹的臉上,一個勁兒地呼喚,國慶國慶,聲音越來越微弱。豆妹俯下身將耳朵貼著她的嘴,想聽她說什么,可怎么也聽不清。
過了一會兒,老佛爺?shù)难鬯崎]非閉,目光呆滯,只見右眼的一根睫毛宛如即將熄滅的燈火在顫抖。陡然間,顫抖停止了。豆妹當(dāng)她睡了,就用濕毛巾替她將身子抹干凈,放下蚊帳,替她打扇子。扇著扇著,眼一閉,就倒在老佛爺身旁睡著了。
一只蚊子在豆妹臉上叮了一下,她睜開眼,見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照到屋中間了,趕緊爬起來。
這一夜,豆妹睡得格外沉,老佛爺沒吭聲也沒動彈,身上涼涼的,讓她挨著挺舒服。起來后,豆妹仍像往常那樣問老佛爺洗臉不?老佛爺也不吭聲。豆妹奇怪了,搖搖她的肩,又狠狠掐了下,見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又伸手往鼻子下試試,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嚇得一氣跑到棋牌室,抓住吳媽的手,哭喊著將她往回拉。
吳媽火速打120,來了輛救護車,將老佛爺拉去醫(yī)院搶救。醫(yī)生看了看說,人已經(jīng)死了。
豆妹在太平間,趴在老佛爺身邊哭得死去活來。
看著老佛爺?shù)倪z體,吳媽覺得如此光景不好向國慶家人交代,對馬大粗耳語了一番。馬大粗跑到附近的藥店買來幾張大膏藥,將豆妹支派出去后,兩人將老佛爺身上潰爛的瘡面用膏藥貼了個嚴實。吳媽又回家找件夏天穿的衣服,穿在遺體上,然后讓馬大粗給火葬場打電話。
火葬場的車來了,豆妹哭喊著要去,吳媽對她說那地方不準小孩去,買只雪糕,哄她回去。將遺體送了過去,他們請火葬場的人快冷凍起來。
吳媽想到國慶他們來后肯定要到皇宮里來燒紙,就與馬大粗火速收拾一番,該布置的就布置一下,一切料理妥當(dāng),才打電話將消息通知給國慶。為了嚴防豆妹在治喪期間多嘴亂說,吳媽恐嚇她說,是你將老佛爺?shù)耐扰獢嗟?,要是被她家人曉得了,弄不好會把你打死,告誡不管外面發(fā)生什么事,都不能吭聲。給了豆妹一瓶水,幾個饃和一小袋榨菜,就把她鎖在了皇宮隔壁那間破屋里。
接到噩耗,國慶悲痛欲絕,包輛車,連夜帶著妻兒趕來料理后事。
半夜趕到縣城,吳媽和馬大粗一副悲傷的樣子,將他們接到旅社安頓好。
馬大粗抹著淚說,老人家清早還好好的,下午說不行就不行了,走得太快,遺體已送到火葬場妥善安置了。為了防止國慶去皇宮祭奠時,胡伯等人曉得后告訴他豆妹化緣的事,吳媽建議說趁夜里涼快,最好現(xiàn)在就去燒紙,香紙鞭炮都已準備好了。潘云覺得這主意不錯,就跟著國慶一起去吳媽家。
豆妹縮在墻角,聽見隔壁在放鞭炮,估猜是老佛爺?shù)募胰藖砹?,想起吳媽說的話,嚇得大氣都不敢喘。鞭炮聲停了,她聽見有個女人問那小保姆呢?吳媽說老佛爺走了,小保姆膽小害怕,被她送到朋友家去了。
第二天上午,國慶一行人來到火葬場。
吳媽與馬大粗也素衣素服,跟著忙來忙去,搞得國慶和潘云很是感動。在殯儀館的禮堂里見到了母親遺體,國慶全家頓時號啕大哭。痛哭中,國慶聞到一股濃烈的膏藥氣味,忍不住掀開遮蓋遺體的被單,又揭開母親身上的喪服,不看則已,看后大吃一驚,盡管有膏藥覆蓋,且凍得硬梆梆的,但潰爛的瘡口有跡可尋,其狀之慘可想而知。
國慶想問問馬大粗是怎么回事,潘云卻低聲勸阻,算了算了,人都死了,何必再計較,你媽癱在床上,吳媽夫妻倆能照顧到今天,很不容易了。想到自己此前的大意,國慶深感慚愧,無臉追問。
遺體被送去火化了,豆妹跟著就找來了。
這一夜,宛如放電影一般,與老佛爺在一起的情景,在她的腦海里一幕幕地交織閃現(xiàn)。豆妹仿佛看見老佛爺對她微笑,對她喃喃地說心里話,深情地撫摸她的頭發(fā),給她金耳環(huán),叫她別偷東西……長這么大,只有老佛爺看得起她,像對待親人那樣疼她,愛她,呵護她,給了她前所未有的愛撫與溫暖,現(xiàn)在老人家死了,以后再也無法見面了,自己不去送行,太對不起老人家了。不錯,老佛爺?shù)耐仁亲约和戚喴闻苡陼r跌斷的,是她的過失,她有責(zé)任,老佛爺?shù)募胰艘獨⒁獎?,讓她陪著老佛爺一起去死,她都心甘情愿。越想越愧疚,越想越悲哀,一夜之間,好像懂得了許多做人的道理,一下子長大了。天大亮后,見后窗戶沒被封死,抱著死也要出去的強烈愿望,找東西撬開土坯,使勁砸斷一根窗檔,也不顧疼痛,憑借瘦小的身軀拼命從狹小的窗洞里擠了出來。衣衫刮破了,皮肉也被劃出道道傷痕,在不停地流血,她全然不顧,跑到胡伯那兒問清吳媽他們?nèi)チ嘶鹪釄?,火葬場在大煙囪那兒,就不顧一切地奔去了?/p>
當(dāng)豆妹曉得老佛爺?shù)倪z體正在火化,當(dāng)即舞著雙臂往火化房里跑去。
馬大粗上去將她抱住,她就哭喊、掙扎,見無法進去,就跪在火化房門口邊哭邊喊,老佛爺,我來給你送行,太監(jiān)宮女保佑你……
國慶問這羅鍋子女孩是誰,吳媽介紹說她就是照顧你母親的小保姆。望著豆妹那丑樣子,潘云閃到一旁。披麻戴孝的國慶對著她一跪,豆妹料定面前這人準是老佛爺?shù)膬鹤訃鴳c,指著他哭訴道,你怎么不來看你媽,老佛爺想你都想瘋了,光念叨你不會丟下她不管,她罵你……
馬大粗見她說得太不像話,將其拉開了,可豆妹仍犟著對國慶說,罵你是不孝的東西!下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吳媽兇狠地一把將她推開,對國慶與潘云說,別聽這孩子胡說八道。豆妹揮手嚷道,我沒胡說八道,老佛爺身上生瘡,你們……
吳媽扇了她一巴掌,罵她發(fā)什么神經(jīng)!對馬大粗使個眼色,要他迅速將豆妹送回去。
豆妹被馬大粗送回皇宮鎖在里面了。想到今后再也見不到老佛爺了,自己孤零零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下一步不曉得是回家,還是繼續(xù)待在這兒,忍不住邊哭邊低聲唱……誰在下一刻呼喚我……
國慶家人辦完喪事走后,吳媽將門打開了。
馬大粗問吳媽,周奶奶死了,豆妹怎么辦?
吳媽胸有成竹地說,豆妹已被調(diào)教出來了,我們還要靠她來掙錢呢,當(dāng)然不能送回去。馬大粗問這話怎么說。吳媽道,如今患老佛爺這種富貴病的人多得很,老佛爺走了,再找個皇上或慈禧來,不就行了?還訕笑現(xiàn)在像國慶那樣孝順的兒女有的是。
馬大粗覺得這真是條財路呢。此后,他在衣服外套個黃馬甲,背上寫著“奉獻愛心,專業(yè)伺候癱瘓老人”,下面是聯(lián)系電話,拖著板車在大街小巷里穿梭,邊收破爛邊做廣告。
獨居在皇宮里,豆妹想的全是老佛爺。有天夜里,她夢見老家的那頭黃牛在朝她流淚,說它是老佛爺變的,牛面隨即變成老佛爺?shù)哪?,就見老人家抱怨怎么不來看看她,她好可憐,連說話的人也沒有。醒來后,豆妹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決定去老佛爺墳地上燒香祭拜,陪陪她。不知道墳?zāi)乖谀膬?,她又問胡伯。胡伯說葬在公墓里,指點順著東邊那條公路走,走到城外那個山頭就到了。
大清早,豆妹挽個籃子去找公墓了。來到城外,走了很遠很遠,她找到了。墓地上佇立著一大片墓碑,豆妹不曉得哪塊是老佛爺?shù)?,就挨排挨個地看,尋了很久,在一個墓碑上見到了老佛爺?shù)恼掌?,忍不住對著墓碑說,啊吔,老佛爺,你躲在這兒,叫我好找。從籃子里拿出紙張和鞭炮,祭拜后,她將帶來的小泥人太監(jiān)與宮女?dāng)[放在墓碑兩旁,然后跪著哭訴道,老佛爺,我替你罵國慶了,他要是早來救你,你就不會死,你死得冤啊……吳媽太狠心,將來肯定有報應(yīng)……老佛爺,那些太監(jiān)與宮女我給你送來了,有它們陪伴,有人玩了……老佛爺,我夢見你變成我家的黃牛了……將來我死了也變牛,我們一起吃草拉犁……
哭了一會兒,她陡然想到是來陪老佛爺?shù)?,不能光哭,得讓她高興才對,就抹去淚水,站起來對著墓碑,大聲唱道: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謝命運,花開花落,我一樣會珍惜………
清亮而凄婉的歌聲伴著白云與山風(fēng)在天空中飄蕩著、回旋著、縈繞著,豆妹相信老佛爺在墳?zāi)怪幸欢苈犚姟?/p>
傍晚,管理墓地的人當(dāng)死的人是豆妹的奶奶,過來勸她說,人死了不能復(fù)生,天黑了,你回去吧。豆妹這才向老佛爺告別,離開公墓下山了。
幾天后的夜里,豆妹正打算睡覺,門“嘭”的一聲被推開了,呼呼啦啦進來幾個人,嚇得她不曉得站哪兒好,就見一位中年男子將背著的老頭往床上一放。吳媽指著躺在床上的老頭,調(diào)侃地對豆妹說,給你請來個皇上,高興了吧?
馬大粗搬來張舊木沙發(fā),放在床旁。
吳媽指著沙發(fā)對豆妹說,以后你就睡在這上面。
那老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位相貌丑陋的小羅鍋子。
望著床上那嘴角流涎的偏癱老伯,豆妹一臉茫然。
豆妹與皇上在皇宮里沒過多久,吳媽住的那片舊房子就被政府拆除了。
吳媽被安置到風(fēng)儀山莊小區(qū),住進了嶄新的樓房。夫妻倆開了爿早點店,吳媽不打牌了,一門心思忙著做生意掙錢。
搬家前,吳媽打算將豆妹送回山里老家,胡伯在市殘聯(lián)工作的女兒這時回來看望父親,聽說了豆妹照顧老佛爺?shù)氖?,很感動,見到了豆妹,更是憐惜萬分,得知了她的境況,就與縣殘聯(lián)商量,問能不能設(shè)法照顧一下??h殘聯(lián)正在籌建殘疾人幸福院,缺少人手,趁機將豆妹招進去當(dāng)了臨時工。得知在那兒干臨時工管吃管住,還給工資,吳媽笑著感嘆豆妹家祖墳真是冒煙了,讓她有了這份好差事。
豆妹樂得嘴都笑歪了。
在幸福院里,豆妹穿著工作服,戴著帽子,悉心照料那些殘疾人,不管是誰,只要喊她,隨叫隨到,如只小蝴蝶般飛來飛去。大家都很喜歡她。她睡覺的床旁貼著那張與老佛爺在一起合影的照片,金耳環(huán)也被她戴在耳朵上。若逢有人問是誰給的,她就笑瞇瞇地回答是她奶奶給的。問她奶奶姓什么,她說姓周,有個外號叫老佛爺,還說清明節(jié)要去給她燒香,接著就唱感恩的心……
那位被吳媽稱為皇上的老伯也在這幸福院里,豆妹常用錚亮的輪椅推著他在院子里散步,欣賞花草。這時,豆妹就會想要是老佛爺沒死,在這兒養(yǎng)老,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