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麗華
小鎮(zhèn)故事多(創(chuàng)作談)
江麗華
從警校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工作。小鎮(zhèn)很小,用當地人的話說:點一支香煙可以在小鎮(zhèn)上繞一圈。而我認為他們說得還不夠準確——走遍小鎮(zhèn),只要半根煙的時間便足夠了。因為鎮(zhèn)子小,事情就少,不像大城市的警察,每天疲于奔命,忙于應付各種案件和糾紛。在這個小鎮(zhèn)上,我們的生活很悠閑,每天搖晃著身子,在街頭百無聊賴地溜達。
記得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午睡醒來,出神地望著床前的墻壁。我忽然覺得目前的生活毫無意義,它就像那堵雪白的墻,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它依然一片空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我思考了一個下午,只想一個問題:除了上班,我能做些什么?
我首先選擇讀書,報名參加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自學考試。一旦深入到這個領域,我便驚訝地發(fā)現,自己的學識是如此淺,仿佛一個嬰兒剛剛學會走路,便吹噓能像風一樣奔跑。在書中,許多名家名作進入我的視野。當我讀到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時,感覺作品內容與我的童年記憶無比接近,簡直是我本人在其中傾訴。文學是如此偉大,它直接抵達人的心靈。同時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余華居然是我的老鄉(xiāng)。而那一年,我已接近30歲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書店買了本《小說月報精品集》。讀完這本書后,我心里有了強烈的沖動,覺得自己有能力寫點什么。我是社區(qū)民警,也就是“片警”。這份工作使我像個游手好閑之徒,平時不坐辦公室,而是走街穿巷、進村入戶,或在工礦企業(yè),或在田間地頭,主要職責就是聊天,說專業(yè)一點叫“搜集信息”。不管廠長經理,村長書記,還是平民百姓,全都是我聊天的對象。他們均為農民出身,性格淳樸,熱情好客,對警察報以真誠的信任。他們給我講了許多故事,有市井傳聞,也有真實隱私,這些故事成了我日后寫作的素材。
起初,我寫散文,而后又寫微型小說,大多被本地報刊采用。隨著生活閱歷的增加和閱讀的豐富,我傾訴的欲望日益強烈,而散文和微型小說這兩種文體顯然不能滿足我傾訴的欲望。記得有一回,我與幾個朋友吃飯,飯后又去歌廳消遣。其中一位姑娘唱著《心太軟》,忽然淚流滿面。熟悉她的一位小姐妹悄悄告訴我,這個姑娘很不幸福,她雖然漂亮,但一直找不到真心待她的男人。我被姑娘的生活經歷所震撼,而后的幾天內,我的腦海里總是閃現她流淚的畫面,于是寫了第一個短篇小說《我的花樣年華》。還有一回,一個人在夜里跑到派出所,主動找我聊天。他少年時便進監(jiān)獄,如今已是“三進宮”,犯的都是流氓罪。在小鎮(zhèn)百姓的眼中,他就是魔鬼的代名詞。這個“魔鬼”那天晚上格外感傷,他向我訴說他的故事,以及他內心的苦悶。他找我的目的,就是求我?guī)退麑€工作,哪怕是最苦最累的活計,他也肯干。他誠懇地對我說:“我再也不想坐牢了。但如果生活依舊這樣,我還得去蹲監(jiān)獄?!蔽夷苣托牡芈犓V說,卻無法解決他的困難,這讓我很內疚,于是寫了一篇《想當一個痞子有多難》。我接觸的都是底層人物,到目前為止,我描寫的一個“高官”,也不過是正科級的鎮(zhèn)黨委書記。對于達官顯貴,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每天的早飯吃什么,所以他們不可能成為我的小說人物。小鎮(zhèn)上的人們,歸根到底是貧窮的,他們日夜為衣食奔波,又為子女操勞。他們的要求并不高,只想過好一點的生活??涩F實是無情的,因為自身的能力不足,也因為環(huán)境限制,他們常常陷入困境?!杜隳愕教烀鳌繁闶沁@樣的小說。我描寫他們,根本沒有夸張的筆墨,而是如實描述;更可以說,我描述的僅僅是冰山一角,他們更深層次的痛苦,我沒有觸及。我不是偏激分子,無意抨擊這個社會,僅僅是“心太軟”,只想和他們一同嘆息,一同流淚。小說世界是豐富的,它能包容我奔涌而出的情感。在小說里,我就是無形的上帝,能操縱人物的命運。那種宣泄的快感,是語言難以描述的。
一個作家曾對我說:“你對小說的理解并不深刻,你的優(yōu)勢是閱歷豐富。”我承認這種判斷。直到現在,我還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小說,小說應該怎樣寫。我只是把自己看到的聽到的轉變成文字,它或許只是一個故事,而不是小說,但我寫出來了,任務便已完成;至于好與壞,只能交給別人評說。當然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寫作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它不再是簡單的吃喝玩樂,而是對人類普遍情感的探索和追求。寫作時,我就是一個信徒,虔誠、無私、渾身充滿力量。寫作是另一種宗教,它能讓一個焦躁的人變得溫和,讓一個粗魯的人變得細膩,讓一個自私的人變得滿懷愛心。
感謝生活,感謝小鎮(zhèn),同時也感謝我的職業(yè),它讓我擁有豐富的故事資源,也讓我這個“片警”成為一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