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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的城市

      2011-08-15 00:49:13遼寧
      遼河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康莊老范工友

      遼寧 /萬 勝

      桃花的城市

      遼寧 /萬 勝

      成名刊物: 《小說選刊》

      發(fā)現(xiàn)人: 賀紹俊

      萬勝 72年出生 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 榮獲第四屆遼寧文學(xué)獎,作品發(fā)表于《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選刊》、《山花》、《芒種》、《鴨綠江》、《滿族文學(xué)》、《佛山文藝》等刊物,小說北2830成員。

      桃花在路上,一手掐腰,一手在臉旁不住地扇風。天燥熱,動一動便是一身透汗。怕被日頭曬黑了皮膚,從路旁矮墻上摘下一片巨大的倭瓜葉子蓋在頭頂。眼里終于出現(xiàn)了康莊的影子,瘦削得如根蒲棒草,蔫在刺眼的日光里,慢慢地移過來。桃花的心被那根蒲棒草撥得一顫,渾身更添了一份燥熱,這股燥熱沖動著,有些按捺不住。伸手便多解開了上衣的一個扣子,更多的胸脯子肉被日光強暴著,心里倒泛濫著一絲隱隱的快感。隨著康莊的走近,快感便愈加強烈。

      康莊低頭,從桃花旁邊走過,竟忽略了她的存在。桃花把倭瓜葉子摔在地上,沒好氣地招呼一聲:“哎?!?/p>

      康莊停住,回頭問:“叫我?”

      桃花說:“滿世界就我們倆活物,你說我叫誰呢?”

      “有事?”康莊直愣愣地盯著桃花的臉。

      桃花的手更快速地扇風。暴露的胸脯子肉劇烈地起伏著,上面亮著一層滑膩膩的細汗,顯得更扎眼了?!斑@鬼熱的天你干啥去了?”

      康莊的目光在桃花的胸脯子上打滑,無助的落在地上:“找驢?!?/p>

      “找到了沒?”

      “沒有,自己能回來。”

      “咋沒看?。俊?/p>

      “發(fā)情了,看不住?!?/p>

      桃花的臉倏地一紅:“驢也不分啥時候啊?”

      康莊羞赧地笑笑,說:“牲口嘛?!?/p>

      突然就有兩聲驢叫響起。桃花一激靈,日頭明晃晃的透過眼皮,肉乎乎的暖紅裹住眼球,便再睡不著了,康莊和驢都在夢里躲得不知去向?,F(xiàn)實的驢在院子里,并沒叫。叫的是被隔在大門外的一個陌生男人。

      “是桃花家嗎?”

      桃花趕緊揉眼睛起來:“大晌午的,是誰呀?”

      陌生男人說:“我是康莊的工友?!?/p>

      桃花的心如青蛙樣歡喜的一跳。難怪夢到了。

      工友是個精瘦的漢子,比康莊要白一些,單薄一些,也木訥一些??登f剛認識時也木訥,后來拉了手,摟了腰,親了嘴就不木訥了,結(jié)了婚后還有些放肆呢。桃花臉色微微一紅,心說,扯遠了。

      工友只喝水不言語,像沒完成作業(yè)的老實孩子。桃花說:“咋就你一個人來的,咱家康莊呢?”

      工友喝下去的水迫不及待的從臉上頭上冒出來?!八屛襾韼愕匠抢锶ァ!?/p>

      桃花笑:“他發(fā)財了啊?”

      工友說:“他有了新家?!?/p>

      桃花笑得厲害了:“看把他能的,還要當城里人了,這個家咋辦,不要了?總不能連房子和地都搬到城里去吧,還有驢,城里讓養(yǎng)驢嗎?”

      工友說:“他和別人有了新家,要我?guī)愕匠抢锖退k離婚?!?/p>

      桃花的笑僵了,許久,又笑。“我就說他能耐了吧,連自己的老婆都不想要了,你說的這是真的?”工友點頭。

      桃花忽地搶過工友捧著的大水缸子:“你別喝我家的水。”轉(zhuǎn)身出去將水潑在院子里,眼淚嘩的也跟著潑出來。

      下雨了。

      晴好的天氣叫一塊陰云攪擾煩了,這雨來得太突然,遠處的城市倒晴著,那些像樹樁子一樣的高樓們被一片陽光籠罩著,原來陽光也是分薄情厚意的。

      桃花和工友離開家的路上,看到被急雨掃蕩得滿地殘花。這季節(jié)的桃花一廂情愿的開著,讓人惋惜又失望。桃花堅持著沖每一個熟人微笑著。

      “桃花,你這是進城?。俊?/p>

      “進城,我家康莊叫我去呢。”

      “掙了大錢,讓你去享福吧?”

      桃花笑得居然很幸福,順便還接納了兩個女人嫉妒的眼光。把所有人都騙過了。

      桃花瞧一眼木頭一樣的工友,怕他說話。

      “桃花,這人是誰呀?”

      “我家康莊的朋友,來接我的,我家康莊做大事呢,時間緊得很?!?/p>

      桃花再瞧工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窩子汪著兩團子帶雨的陰云。心說,這男人眼窩子淺啊,心肯定是軟的,像康莊一樣。

      康莊心軟嗎?心軟還能做出這樣的事來?桃花一路上不停地問自己的心,把心問得煩了,問得疼了,問得直哭。臉上卻始終幸福地微笑著。

      工友就像桃花的一件行李,無聲的隨著路的顛簸搖晃身子,偶爾和桃花蹭下肩頭。桃花的肩頭軟里帶著硬,是個能扛事的女人。難怪康莊老是在他面前夸耀。

      康莊說老范,你不知道,我家桃花真像桃花一樣。

      康莊說老范,我勸你找老婆不要著急,一定要找個像我家桃花一樣的。

      康莊還說老范,等有機會你見到我家桃花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老范趕緊把頭偏向車窗外。

      老范說康莊,這樣的女人你也舍得丟下?

      窗外一片模糊的水色。沿河的公路是城市裙邊。城市也有性別,有水的城市是城市中的女人,有山的城市是城市中的男人。康莊向往城市的時候就是這樣對桃花說的。桃花問,那么又有山又有水的城市呢?康莊說,那不是一個人的城市,是兩口子的城市??登f走還不到兩年,就把一個人的城市變成了兩口子的城市。因此,這座城市再完美桃花都不會喜歡。原來自己是兩口子的村莊,現(xiàn)在呢,自己成一個人的村莊了。

      桃花跟著老范,不去工地,卻來到一個金碧輝煌的大賓館。

      桃花問老范:“咱家康莊就住這嗎?”

      老范領(lǐng)著桃花鉆進電梯。

      “他不住這,他特意安排你住這?!崩戏兜皖^說。電梯四面都是鏡子,明晃晃的讓人無處躲藏。

      “我不住這,他在哪我找他去。”電梯忽悠一下,讓桃花眩暈了一下。

      “他對你有愧,咋安排你就咋辦吧?!?/p>

      桃花想起了,康莊有一天說過城里的大賓館有多好,比家要干凈一萬倍,要舒服一萬倍。桃花說那也沒有家好??登f說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到城里的大賓館里住上一住。

      桃花心說,我來了,可我心里難受,你這哪是讓我享福呢,你是讓我受罪啊。一推門,桃花的眼淚也下來了。房間一片白茫茫的,感覺很冷。

      老范趕緊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

      老范說:“就在這里住下吧,明天一早我來接你。”

      桃花說:“我家康莊啥時候來?”

      老范出了門,頭也不回。“他有愧,不敢見你?!?/p>

      其實桃花也沒準備好見了面該怎么說,說啥。兩年沒見面,他是胖了,是瘦了,是高了,是矮了,是黑了還是白了?在夢里倒是天天見面,可那是夢,夢里的他總是那樣含蓄,那樣死板,從來沒抱一抱她,親一親她??伤憔鸵娴囊娒媪税?,卻是這個局面,還不如只在夢里見了呢。賓館的床很大,很軟,白得刺眼。地上也鋪著毯子,衛(wèi)生間的地面比家里的灶臺還干凈。桃花心說,他是不是每天就住在這種地方呢?難怪會不喜歡家了。桃花從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覺得很丑,直嘆氣。穿的衣服還是村里誰家辦事情才肯拿出來穿的呢??登f說過這衣服好看,平時就不舍得穿了,非要等著穿給他看??涩F(xiàn)在他還會覺得好看嗎?桃花趕緊跑出衛(wèi)生間,仿佛那面鏡子也會嫌棄她了。窗外一閃一閃的是街市的霓虹燈,還有流行歌曲。城市的夜就像鄉(xiāng)村的池塘,一到晚上就吵鬧個不停。桃花坐在地毯上,身子靠著一只桌腿,黑暗中的臉也一閃一閃,一會綠一會紅的。

      老范說:“桃花,今天我?guī)闳€地方?!?/p>

      桃花說:“咱家康莊在那嗎?”

      老范說:“是康莊讓我?guī)闳サ??!?/p>

      桃花說:“那好,我去?!?/p>

      桃花還是拿不準該怎么說。跟他大鬧一場,還是好好勸勸他,要不就啥也不說,拉上他就往家走。桃花不敢想,哪個都沒把握。

      老范帶著桃花坐著轎車在城市里轉(zhuǎn)。城市里的馬路像蜘蛛網(wǎng),讓桃花忘了東南西北,好像每條路的盡頭都有個日頭明晃晃的看著她。城里的日頭也比鄉(xiāng)下多嗎?桃花第一次坐轎車,感覺像坐在一條大魚的肚子里,大魚游來游去,從這條街游到那條街。從這個魚群里游出來,游進另外一個魚群里去。最后停在一座有穿制服的人把門的大樓前。老范給了司機一些錢,讓桃花下車。桃花說:“這是啥地方?”

      老范說:“這是城里最好的飯店。”

      桃花說:“吃飯干啥非要到這地方,路邊的面攤不是挺好嗎?”

      老范說:“康莊安排的,你不要管那么多了?!?/p>

      老范穿著一件舊西服上衣,三個扣子都不一樣的顏色,還有一個兜扯豁了,很難看地咧著嘴。但他的里懷是鼓鼓的,剛才給車錢就是從那里拽出的紅票子。

      穿粉紅旗袍的漂亮女人帶著老范上樓。“先生,您定的包房在三樓。”

      桃花心想,他也是在這里吃飯吧?城里的女人啊,又漂亮又會說話,難怪男人都變心了呢。

      包房里一股香氣,桃花從來沒聞過的香氣。后來才知道香氣是從穿粉紅旗袍的女人身上溢出來的。粉紅旗袍離開時卻輕輕地禁了下鼻子,仿佛聞到了桃花身上的鄉(xiāng)下味道。

      老范說:“桃花,這一桌子菜都是給你點的,你可勁兒吃啊?!?/p>

      桃花看著那些菜,都是在電視里才能看到的,想都不敢想,可就是一點也吃不下。想起來了,康莊也說過城里的飯菜好吃,神仙也吃不夠。桃花說再好吃也離不開酸甜苦辣,再好吃也就是飽肚子??登f說,人能活出差距來,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你吃上城里最好的飯菜。

      桃花說:“你把咱家康莊找來,不然我啥也不吃?!?/p>

      老范說:“你吃吧,都是他安排好的,他心里有愧。”

      桃花說:“我得見他,不是說要離婚嗎,我得問問他是咋想的?!?/p>

      老范沉默了。

      桃花說:“你肯定知道咱家康莊在哪,你帶我去找他。”

      老范說:“他不想見你,你就死了心吧?!?/p>

      桃花站起身,眼淚嘩嘩地落?!八幌胍娋筒灰娏??兩年都沒見面了,他變成啥樣了我都不知道,就是真不想要我了也得親口跟我說一聲吧?!?/p>

      老范說:“你要是還不死心的話,我?guī)闳?。?/p>

      那個開滿桃花的院落,就像城市的一塊小小的疥瘡,在城市的邊緣潰爛著。那個女人站在桃樹下,頭上肩上都落著桃花瓣,懷里孩子的臉上也落著桃花瓣。女人長著一雙好看的眼睛。

      老范輕咳兩聲。“這就是了?!?/p>

      桃花說:“咱家康莊在你這?”

      女人說:“他不想見你?!?/p>

      桃花說:“你能對他好?”

      女人說:“跟你沒關(guān)系了?!?/p>

      桃花還要再問,嗓子叫委屈塞死了,眼睛叫怨恨模糊了。

      老范扯著桃花的衣襟出了院子。

      老范說:“你也看到了,事情都這樣了,不想開也沒有用,康莊對你有愧,要賠償你,只要你同意離婚,在協(xié)議書上簽個字就給你二十萬?!?/p>

      桃花沉默了一天,似乎把一輩子的沉默都用盡了。

      老范說:“別想了,由著他去吧?!?/p>

      桃花說:“他不愿意見我就算了,我不會纏著他,我要回家了?!?/p>

      老范說:“那二十萬等著你簽字呢?!?/p>

      桃花說:“那是他辛苦掙的錢,我不要。”

      老范說:“他都安排好的,你還是拿著吧,我這就叫律師來?!?/p>

      律師來的時候桃花仍恍惚著。律師拿出一份協(xié)議書擺在桃花的面前?!昂炞职?,簽了就可以拿錢了。”

      老范的一只手按在協(xié)議書上,另一只手把筆塞在桃花的手里。急切地說:“簽吧,這是你該得的?!?/p>

      桃花的眼前模糊一片,拿筆的手被老范握著,在協(xié)議書上歪歪扭扭地寫上“桃花”兩個字。兩滴淚水啪啪地摔在協(xié)議書上,洇開兩朵桃花。律師怕被她的淚水淹了,趕緊把協(xié)議書拿走。又從皮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桃花的手里?!懊艽a寫在上面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收好了,什么事都往開了想吧。”

      桃花點頭。心里怨恨著康莊,咋說變就變了呢,我嫁你是為了錢嗎?你從小是個孤兒,連個親人都沒有,娶我時只有一頭驢,你窮我都不嫌,為了嫁給你我和爹媽使性子,把他們都氣病了,我就圖你人好,可你呢,說變就變了,連個面都不給我見。

      老范像根木頭,看著發(fā)愣的桃花說:“我還要帶你去個地方。”

      日頭哐當一下砸進地平線,濺起漫天的星星,夜悄悄地深下去。

      那是這座城市最高的一棟大樓,站在樓頂?shù)钠脚_上,城市縮小成一塊由亮晶晶的珍珠做成的毯子。

      桃花說:“你帶我來這干啥?”

      老范說:“這些燈好看吧?”

      桃花說:“好看?!?/p>

      老范說:“我和康莊就是做這工作的,給大樓安裝樓型燈,一到了晚上,我們安裝的燈就都亮了?!?/p>

      桃花說:“他在信里說過?!?/p>

      老范說:“康莊說晚上的城市是他的城市。”

      桃花說:“別提他了。”

      老范說:“好,不提。”

      兩人都不言語了。樓頂?shù)娘L呼呼地吹,聽不出里面夾著老范的低咽聲。老范把臉藏在重疊的胳膊里,康莊仿佛就站在面前了。

      康莊望著燈火闌珊的城市,滿眼幸福的星光。老范,我有個愿望,一定要讓桃花看看我親手裝扮的城市,桃花一定會很高興。

      老范說,你老說你家桃花好,究竟好到啥程度?

      康莊說,她一皺眉,我的心就會疼。

      康莊說,等全城的燈都亮了,我就把桃花接來,站在這地方看看我的城市有多美。

      老范說:“康莊,我把桃花接來了,該辦的事我都替你辦了,你還有啥心愿?”

      康莊說,謝謝你老范,桃花是個好女人,你替我照顧好她。

      老范說:“她恨你呢,恨你絕情,我也恨你呢,恨你咋就那么不小心呢?我也恨我自己,那天風那么大就應(yīng)該攔著你,不讓你上樓頂干活?!?/p>

      康莊笑說,老范,你們都恨我是好事,恨吧。

      康莊在城市的夜空里消散了。

      桃花的淚干了。

      老范說:“桃花,回家吧。”

      桃花說:“不走了,他在這個城市里呢,我等他。

      (責任編輯:劉泉伶)

      作品發(fā)表年表:

      《講個故事給你聽》(短篇小說)《滿族文學(xué)》2008.5

      《暗香》(短篇小說)《山花》 2008.12

      《彩票》(短篇小說)《芒種》 2008.11

      《最后的堅守》(短篇小說)《滿族文學(xué)》2009.2《殘局》(短篇小說)《鴨綠江》2009.1

      《要的是啥》(短篇小說)《芒種》 2009.12

      《要的是啥》(短篇小說)《中華文學(xué)選刊》2010.1

      《雪夜》(短篇小說)《鴨綠江》2011.6

      《遙遠的村莊》(短篇小說)《海燕》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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