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叔華
中秋晚
/ 凌叔華
中秋節(jié)的夜晚,月兒方才婷婷的升上了屋脊,澄青的天不掛一絲云影,屋背及庭院地上好像薄薄的鋪了一層白霜,遠近樹木亦似籠罩在細霰中。正廳里不時飄出裊裊的香煙及果餅菜肴的氣味。
敬仁此時正拜過祖先,仍舊穿著馬褂,戴著瓜皮帽,在廳上來回走,笑吟吟的望著他的夫人親手收拾上供的東西。她一邊吩咐廚子——
“一會兒開飯,這碗魚不必再燒了,栗子雞得加些料酒再煨,素菜里放些糖煮一煮……這盤團鴨沒有燉軟和,再燉燉吧?!?/p>
“對哪,再燉燉這盤團鴨。里邊再加些玉蘭片,可以嗎?”敬仁走到她的身前問她。從他的笑容上,就知道他是十分滿意她的布置了。
“好的,再放些玉蘭片,把火腿骨頭都撈出來,千萬不要把這湯弄肥膩了?!睆N子聽罷,收了菜碗出去。
敬仁坐在一張大椅上,把帽子摘下,斜挨在椅子扶手上邊蒙著眼在那里休憩,他認得她今晚穿的衣裙,是春天新婚第三天穿過的那一套湖色華絲葛,肩帔上袖口及裙腳都繡著金碧折枝花。今日因為走動多些,她臉上不似平日那樣蒼白,從頰上勻著的淡淡胭脂里透露出可愛的桃花色。他覺得她今晚非常的美。他想如果他是歐美人,此時一定就上去摟抱著她熱烈的接吻了,但在中國人,夫妻的愛情是不興外露的。
“你今晚喝花雕,還是葡萄酒?”太太走近他微笑著問。
他心里正在甜糊的迷醉,也沒聽清她問的是什么,只知道不是吃的,便是喝的,也就隨口應道,
“你喜歡哪樣便哪樣?!?/p>
“我不懂喝酒的,今晚請人陪你喝喝,好嗎?”
“我今晚只要同你喝酒,不用別人陪的?!彼[眼笑著,示意叫太太坐在他旁邊。
“我喝兩杯就要醉的,你喝十幾杯也不顯得怎樣。”她會意的坐在他左手椅上,圓圓的下嘴巴,襯上含情的笑靨更覺得可愛。
他此時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
“我要你喝醉……我們倆是第一次一同過中秋呢。這是團圓節(jié)……應該團圓的……可惜媽媽不在這里,你做菜的口味她也喜歡的?!?/p>
他想到他的愛母在鄉(xiāng)間單身與妹妹過節(jié)的孤寂,不覺神馳了一晌。
“我娘告訴我,吃過了團圓宴,一年不會分離。”
“……我們出去看看月亮再開飯吧?!本慈释⒓缱叱鲈褐?。
回頭吃飯的時候,剛上到第二盤菜,太太還沒有喝完一杯酒,敬仁正要同她干杯,忽然看門的老董跑進來回說——
“老爺,大石作那邊打電話來請老爺即刻過去說話,大夫說姑太太快不行了?!?/p>
“哪一個大夫說?”敬仁變了色,站起就想走。
“沒有說哪個大夫說的。電話已經(jīng)掛上了,他們是借人家的電話?!崩隙顺隽藦d門。
“怎么干姐姐病得這樣快?前天王大夫不說能治好嗎?我想不會怎樣吧?!碧f著,臉上也立刻罩上了一層霜。
“我去給她再找兩個好醫(yī)生看看罷,可憐她家公婆都不舍得錢治她的病……”他說著離了席要走。太太也覺不好過,但是極不愿敬仁此時就走,因為團鴨還沒有上。沒有吃團鴨,團圓宴還是不團圓,她恐怕這是他們來日的征兆。因此她一把拉他坐下說,
“吃些飯再去吧。今晚上的飯是要吃的?!?/p>
敬仁心里難受,想著上回相見時,干姐姐那枯瘦死白的臉上,一雙無神晦暗的困眼望著帳頂流淚,他再也無心吃菜。但他知道中秋宴的飯是要吃的,他就喊說——
“拿飯來吧,預備車,我就要出門!”
當差盛上飯來,他急急泡上些魚湯,匆匆吃了。
“怎么還不端上團鴨來?老爺快吃完了?!碧藭r有些發(fā)急,她怕他不能吃到團鴨便走。
團鴨端上桌時,他已在漱口,匆匆穿馬褂。她心下十分不快,腮上桃色全沒了。很可憐的望著他說道,
“你吃塊鴨子再去,大節(jié)下團鴨也不吃一塊!”她揀了一塊肥的,夾到敬仁的小碟子里。
“沒有工夫吃了,人家在那咽氣盼我,我哪能吃得下!”
她覺得十分委屈,又怕這不吃團鴨,真會成了征兆,她就低聲央著他——
“不吃團鴨是不好的,敬仁,你得吃一塊?!?/p>
敬仁覺得情不可卻,只得坐下夾了起來送到嘴內(nèi),覺得油膩,又吐了出來。又胡亂咽口飯,重新漱了口,喝了一口茶。
“車預備齊了嗎?”他匆匆往外走。
“早齊了。他們又打電話來催,說姑太太要找老爺說話?!?/p>
“告訴他們我這就去了?!彼掖易狭塑嚕嚪蚶惋w跑。
此時已近夜半,月兒已到中天,那清澈慘白的月光射在玻璃窗上,格外使人覺到凄寂生感。太太坐在臥室窗前惘惘胡思,想到今夜家宴,便覺得悚然,好像厄運的魔神此時正在圍住那一小塊沒有吃進去的鴨肉,商議如何擺布敬仁。
她好像置身在迷暗的森林中,恐怖,寒栗,憂愁纏住了她。她只盼望有個人來看慰她,用手領她出來。她想只要能默默拉著她的親人的手——自然頭一個是敬仁——她就可以去了大半的恐怖憂愁了。
好了,敬仁回來了。她跑出院子迎住問,
“怎樣了,還不要緊吧?”
敬仁滿臉蒼白,眼睛紅晦,一進大廳便倒身在客座炕床上,嘶喊道,
“還問呢?我早去五分鐘,就見到她了。都是你要我吃那碗飯,耽誤了十分鐘……可憐她只有一個干弟弟在京城里,臨死都會不到!……死得太可憐了?!彼ぷ佑行┌l(fā)澀。此時仿佛看見方才干姊的景況,一張瘦削慘白的臉,睜著陰晦帶淚漬的眼,披著稀松亂發(fā),蓋著張白布被單,上頭撒了些黃錢,床前地上一對死白油燭點著,中間插了一股香。越想越凄慘,不覺長長嘆了口氣。
“咳,我們真對她不?。 蓱z她嫁了一年就守寡,又沒有一男半女,臨死時連一個干弟弟都不見著。……都是你強我吃那碗飯,張媽告訴我她咽氣時,還喊人找我呢???,我真對她不??!”
太太本來最忌諱大節(jié)日說死人,聽敬仁連連埋怨自己,心里未免不耐煩,只得勉強忍住搭訕道——
“別只埋怨我吧,大節(jié)下少見一個死人好多著呢。”
不想這一個好字刺激了敬仁的耳,他很不以為然她那不耐煩的神氣——
“想不到你這個年輕輕的女人,心腸這樣硬,人家孤冷冷的死了,你還說不要去看她好多著呢。有什么好?”他轉悲為怒,憤憤地說。這是結婚后第一次他覺得他的太太不對。他說完伸腳把鞋子使勁向上一摔,不想一只沉重的鞋,竟把小茶幾上的花瓶碰了下來,落地砸一個粉碎。
太太怔怔地聽他發(fā)作,正想想話回敬,發(fā)泄發(fā)泄她今晚的委屈,不料他又發(fā)氣把花瓶砸破了,又是一個不吉祥,一時間又悲又氣的再也撐不住了。
“怎的了,你今晚是不是成心給我過不來!”她帶哭聲說,“大節(jié)下,飯也不肯吃,瓶子也摔破了。……還過什么好日子!我也……”
她抽咽的哭起來,敬仁也想不到他太太竟至如此生氣。心下正十分懊喪,不覺也煩躁起來。
“誰有意摔破瓶子?你大節(jié)下還咒我過什么好日子呢?……‘你也’怎樣?怎不說了?”
太太嗚咽嗚咽,把一塊白洋紗手帕都用濕了,還斷續(xù)的說:
“誰說誰也怎樣?……你……你……大節(jié)下來找我別扭。”
從太太換手巾擦淚時,他望見她紅腫的鼻子顯得非常碩大,那兩片覺得可愛的嘴唇,已褪盡胭紅的顏色,只見一個醬紫的扁著想哭的嘴。她的眼睛平常本來就不美俏,因為相愛,所以覺不出毛病來,此時他看出她的眼角是吊起的。忽想起母親說過“吊眼女人最難斗”。這是結婚以后第一次他覺得他的女人難看。
“誰找你的別扭?……咳,沒法子同你們女人講話?!彼瘣韾碜叩街型?,抬頭望望圓圓的皓月好像正對他冷笑,不覺長長吁了口氣。繞著院子走了幾匝,摸摸身上夾衫沾了冷露微微濕了,他于是走回臥房。
太太還在抽咽,他不耐煩去理她,一個人先上床睡倒了。
他一晚上睡不著,偷眼望見他太太哭得唇也青了,眼也腫了,又是可憐,又是可恨,但是他拿定主意不肯下氣先去理她,快近天明了,他望她已經(jīng)連著衣服躺在小炕床上休息,他便也合眼睡著了。
他方才合上眼,便夢見新死的干姐姐穿戴著七八年前在他家同住時的裝束,笑著招手喚他,他驚醒了。他輾轉回想前七年他發(fā)瘧疾時,她坐在他床前,替他母親招呼他吃藥的情境。他不肯吃那金雞腦丸,嫌它不干凈的樣子。她含了一眶淚苦苦哄他吃下去。他從她手里一口一口的喝那杯白糖水送丸藥下去。末了一口,他的唇碰到她滑膩帶著粉香的手上,心里另有一種說不出甜蜜的感觸,不覺狂嗅了一下。她的腮飛紅,他微微笑了笑便睡倒。以后干姊見了他,雖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對他的事,更顯出關切的樣子。干姊是從幼年便許給了馮家。第二年出嫁時,她哭的很痛,他也陪著難受。嫁后一年,就成了寡婦。整五年不相見,直到今年春天,他們才在京城見面。他想到這里,不覺又嘆起氣來。
“對不起她!我竟不能守住她咽氣。她恨我嗎?”他想著便從床上爬起來,窗紗發(fā)白,已經(jīng)六點半了。
他滿心不痛快,回想昨晚同他太太鬧氣,很是無聊。見他太太拿袖子蓋著眼睡,不覺動了憐惜。但他不肯下氣去認不是,他覺得自己并沒做錯,走過小炕床前搭訕說了句,
“還不到床上睡去!這地方那能睡覺?”
太太默不出聲。他出了臥房,急忙穿了衣,跑去料理干姐姐的喪事去了。
這一天直到晚上十點,他才料理停妥那些衣衾棺槨。馮家不能多出錢,他覺得干姐臉上過不去,于是自己把鋪子里收回的余利二百多塊錢都掏出墊著花。只那副棺木,他便墊了一百六十元。棺材鋪里人說這棺材還不是好的。
“我這回總算盡了我的心了?!彼诖锏目掌A,走到自家院子里自語道。
太太蓬亂著頭發(fā),眼睛哭得非常紅晦,好像看不見人的樣子,挨在床欄上正同一個陪房女仆講話,見他進來都住了口。他搭訕著揀了張椅子坐下,嘆了口氣道:
“咳,可忙完這喪氣事了!”
“老爺吃過晚飯了吧?”女仆端過一碗茶問道。
“也算吃過了。辦喪事人家,哪能吃著舒服飯。你們開了飯了吧?”
“我們等到九點半才吃的飯。太太只吃一口兒。……”女仆歇了歇又說,“這桌上兩條賬單老爺看見了嗎?他們說老爺答應在今天算清的。”
“哎呀,我沒想起來還賬的錢今天花掉了,怎好呢?”敬仁撓著前頭的短發(fā)有些著急,向著太太問道。
“我前天交給你手的一百塊錢,用完了沒有?先拿出來還這筆賬吧?!?/p>
“不是我昨天已經(jīng)開了單給你了嗎?你昨天不看,這時卻問我要錢,我卻沒白花你一個錢?!矣譀]有個干弟弟送我錢花,來照管我的事。”
太太一肚皮委屈,正想借題發(fā)泄,所以嘮叨了起來。
“嘿,你這人奇怪,這兩天中了什么邪氣,只想找我別扭。你說的什么話,什么干弟弟送錢花?人家已經(jīng)死了,你不要造罪瞎說話吧?!艺嬉汩_你。”
“我也早知道你是多嫌我。我回娘家躲了你就是了,何必找我鬧氣,……大節(jié)下就給我下不了臺,我什么虧負了你!”她又哭起來,一邊喊道,
“楊媽,撿東西,回娘家去,我家里也不在乎多養(yǎng)我一口人?!也皇恰彼拗酒饋頁鞏|西。
敬仁一聲不響,只在地上走。等她撿完了東西,走出去,自己嘆了口氣,也走出門去了。
這晚上她滿眶眼淚回到娘家,一住就是三天。敬仁的朋友都勸敬仁去接她,他心下不高興,也沒去接。每天下太陽時候,他便跟著幾個以前不常來往的朋友逛逛游藝園,聽聽戲;跟在時髦女人的后頭看看熱鬧;時常到小飯館吃便飯,喝白干酒;醉了時便去坤書場放高嗓子叫好;夜間常到一兩點鐘回家。
一個月以后,敬仁丈母娘已聽了不少敬仁在外游蕩的話柄,心下替女兒著急起來。重陽節(jié)那天,她便送了女兒回到敬仁的家來。夫妻之間,雖不再齟齬,總覺得彼此心中新立了一塊冰冷的石碑,上邊刻著你們不過是同吃飯同衾枕的人而已一些字。
敬仁游藝園逛熟了,第二年春天便升了格,做了石頭胡同一家的熟客。他的雜貨鋪在第二個中秋節(jié)便典給了人。拿這款的一半替石頭胡同的兩個姑娘還寶成金店和老介福綢緞莊的賬。
他的太太在春天二月小產(chǎn)了一個才七個月的很美貌的小男孩,大夫說懷孕時動了肝火,急怒傷了胎的原故。太太因此懨懨的病了三個月,面貌枯黃憔悴,老了許多。敬仁常不在家,漸漸覺得她是非常丑陋,說話也懶得答她。
第三年敬仁的母親來,看見敬仁專好冶游,一個祖遺的鋪子都典走了,只剩下一間紙行,雖不曾典,已經(jīng)把契紙押了給人。她說自己兒子不聽,只得埋怨媳婦太笨,不能服侍兒子,所以他才出外游散了家財,所以一天到晚也不拿好臉給媳婦看。第三個中秋晚上,太太獨自躲到廚房望著爐火擦淚,不敢哭出聲來。
這晚上敬仁忽然想起前三年的中秋夜他干姊姊咽氣的事來。對他母親訴說他太太一頓。老太太素來愛重干女兒的。當夜聽完,便罵了她一場。
八月底敬仁太太又小產(chǎn)了一個才六個月的男孩子。因為他沒長出正式的鼻子,只有一只耳朵,手指也不全的。大家都說是精怪,醫(yī)生看了,說,這是受了楊梅毒的流胎罷了。
第四年的中秋節(jié),敬仁住過的正廳,已經(jīng)蜒滿了蜘蛛網(wǎng)子,月亮升上屋脊時,只見幾個黝黑瘆人的蝙蝠,支起雙翅在月下飛來飛去扇弄它們的影子。廚房旁邊一間小屋里有兩個女人說話,一個是敬仁太太,一個是太太的母親吧。
“咳,你后天一定得搬出去嗎?”
“不搬怎行呢?明天已經(jīng)到期交割。還虧我央乞人家多留一天?!?/p>
“敬仁一定不來接你嗎?”
“他不會來。昨兒聽王二爺說,他已經(jīng)去三不管住閑了?!?/p>
“咳,……想不到他們家落到這樣地步!”
“……誰也沒想到……可是,娘呵,都是我的命中注定受罪吧!”她擤了擤鼻涕,哽咽道:“我出嫁后的頭一個八月節(jié)晚上就同他鬧氣,他吃了一口團鴨,還吐了出來,我便十分不高興,后來他又一腳碰碎了一個供過神的花瓶,我更知道不好了?!?/p>
“……這都是天意,天降災禍,誰躲得過!我看你也要看開點,修修福,等來世吧?!?/p>
老太婆說過,連連嗽了幾聲。接著擤鼻涕聲。
兩點鐘后,小屋內(nèi)燈油漸盡,紙窗慢慢暗下來,還有兩三只燈蛾迎住紙窗“碰,碰”“不,不”的亂撲,不一會兒燈滅了,燈蛾也掉在冷露里,滾了一身白霜,帶著去見造物主了。此刻小屋內(nèi)已送出呼鼾聲,時時夾著“哎——喲,喲,喲”,似乎繼續(xù)作燈蛾撲窗的尾聲。
月兒依舊慢慢的先在院子里鋪上薄薄的一層冷霜,樹林高處照樣替它籠上銀白的霰幕。蝙蝠飛疲了藏起來,大柱子旁邊一個蜘蛛網(wǎng)子,因微風吹播,居然照著月色發(fā)出微弱的絲光。
(原載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晨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