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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邦和馬在一起

      2011-08-15 00:42:44浙江
      名作欣賞 2011年31期
      關(guān)鍵詞:大河拖拉機

      /[浙江]海 飛

      陽光從窗玻璃鉆進(jìn)來,一束束松針一樣扔在趙邦瘦弱的大腿上。趙邦醒過來,看到陽光有一半落在了趙紅梅身上。趙紅梅側(cè)臥著,她身體的形狀,看上去有連綿的山峰的味道。趙邦的手伸過去,手猶豫了一下,停住了,但最后還是落在趙紅梅的屁股上。那是一只有些像是紅富士蘋果的熟悉的屁股。

      趙邦看到自己在陽光中的手,手指輕顫,有些微的暖意。陽光開始飄蕩起來,趙邦的心也開始飄蕩。他的另一只手扳過了趙紅梅的肩頭,趙紅梅醒了過來。干什么?她說干什么。趙邦什么話也不說,動手剝趙紅梅的粉綠色內(nèi)褲。趙紅梅明白了趙邦想干什么,她想,這是一個多么安靜的早晨啊,早起的鳥已經(jīng)在院子里鳴叫了?,F(xiàn)在,這個早晨開始變得熱鬧非凡。趙紅梅開始掙扎。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趙紅梅說,你簡直是頭豬。她混濁的口氣落在趙邦的臉上。

      趙邦什么話也沒有說,他的額頭已經(jīng)沁出了汗珠。趙紅梅抬起腿,一腳踹在了趙邦的肚皮上。趙邦感到了疼痛,但這樣的疼痛很快被惱怒掩蓋,他漲紅了臉用牙咬著唇,一把扯破了趙紅梅的內(nèi)褲,扔在地上。趙邦說,你只是個副廠長,別以為你是副省長。趙邦動作麻利,很快解下了自己的褲衩。他牽著自己,暴怒地進(jìn)入趙紅梅的身體時,看到趙紅梅閉上了眼睛。她不再反抗,像是要熟睡過去。這時候趙邦聞到了趙紅梅身上散發(fā)出醬油的味道,趙邦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厭倦,他像一只裝了水的皮袋一樣,軟軟地伏在了趙紅梅的身上。

      趙邦后來終于被趙紅梅推開了。趙紅梅掀掉身上沉重的水袋,翻身下床。墻上的石英鐘邁著細(xì)長的雙腿在無聲走動。很長的時間里,趙邦俯臥著,將半邊臉貼在床上,如同要擠掉臉上的水分似的。他的眼眶里,裝下了那口墻上的石英鐘。他覺得石英鐘在不厭其煩地走動,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陽光仍然從窗口漏進(jìn)來,和清晨一樣的安靜,不動聲色地落在了趙紅梅的小腿上。那是一雙飽滿的小腿,有著細(xì)密的絨毛。趙邦就盯著那雙小腿看。小腿側(cè)身進(jìn)了邊間,但是透過門框,趙邦還是能看到趙紅梅在刷牙,洗臉,涂口紅和忙碌。這是一個忙碌的女人,她不久前已經(jīng)榮升為鎮(zhèn)上醬油廠的副廠長。村里人都用仰視的目光看著趙紅梅。就連村主任趙楊胡同,也改口不再叫紅梅大匹,而是叫她趙廠長了。

      趙邦家多了一個趙廠長,就少了一個趙邦。趙邦找不到自己了。趙邦心里涌起無比的悲涼,他聽到風(fēng)聲,趙紅梅和鎮(zhèn)工辦的梁主任如火如荼地勾搭在一起。梁主任有一輛破舊的桑塔納,那扇車門破得簡直隨時都會掉下來。趙邦深有感觸,女人可以做家長,但是最好不要當(dāng)廠長。趙邦望著趙紅梅換衣服,她給了趙邦一個豐腴的后背。黑色的胸罩帶子,緊緊地勒著她白白胖胖的皮肉。她頭也不回地說,今天晚上我們幾家鎮(zhèn)辦企業(yè)的領(lǐng)導(dǎo)要開碰頭會。

      趙邦說,開會就開會,還碰頭會。

      趙紅梅切地笑了,她其實不是想說開會,只是想說,她晚飯不回家吃,晚上會忙到很晚。她沒再理會趙邦,拎起包就往外走。她有一輛綠風(fēng)牌電瓶車,那是一輛高檔的電瓶車,就停在隔壁屋里。趙邦看到趙紅梅跨出了房門,只留給他一個短暫的副廠長的背影。

      趙紅梅騎上電瓶車走了。趙邦能聽到院門打開又合上的聲音。這個單調(diào)的聲音過后,就是死一樣的寂靜。不知道為什么,院子里的鳥叫聲也消失了。趙邦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人造革沙發(fā)上,堆滿了趙邦好久都沒有洗的衣服。這些衣服像是一堆零亂的蛇蛻,散發(fā)著霉味,這讓趙邦對自己無比憤恨。他還朝天放了一個響屁,他想,這日子究竟怎么了。

      趙邦后來起床了。他走到院子里,看到八成新的威風(fēng)牌方向盤拖拉機,安靜地伏在一棵老棗樹下。墨綠色的小屋一樣的駕駛室,焊著鐵皮與角鋼。那些玻璃明晃晃的,把陽光反射到趙邦的臉上。趙邦的心里涌起了一陣悲涼,當(dāng)年他小伙子的時候,買的是手扶拖拉機。這輛突突奔走的拖拉機,吸引了村里多少姑娘的目光。后來等到別人也買上手扶的時候,趙邦改成了方向盤。當(dāng)別人買方向盤的時候,趙邦改成了有駕駛室的拖拉機。他還用三間大瓦房迎娶了黃毛丫頭趙紅梅,那時候趙紅梅只是在村辦紡織廠打工的擋車工。但是現(xiàn)在,她是鎮(zhèn)醬油廠的副廠長了。當(dāng)上了副廠長,她變得不太愿意回家,她和趙邦的話也越來越少。

      趙邦在院子里擴了擴胸,做了一個深呼吸。他很想要吞掉一些什么,或者是把內(nèi)臟全部吐出來。后來他鉆進(jìn)了駕駛室,發(fā)動了威風(fēng)牌拖拉機。拖拉機開出了院門,趙邦連院門也懶得關(guān),就跑上了村路。眼前是一大片白晃晃的陽光,趙邦毫不猶豫地沖進(jìn)了那堆廣闊遼遠(yuǎn)的陽光里。

      村主任趙楊胡同反背著雙手,站在代銷店的門口。他看到趙邦的拖拉機咆哮著,像一只下山的華南虎一樣,跌跌撞撞向鎮(zhèn)上奔去。他就冷笑了一聲,他一點也看不慣趙邦,認(rèn)為趙邦是一個懶漢。趙廠長嫁給了趙邦,簡直是瞎了眼。

      趙邦的拖拉機開出了村路,開在土埂上。很快他的拖拉機就追上了騎著電瓶車的趙紅梅。拖拉機在趙紅梅前面停下來,趙邦從駕駛室鉆出來。趙邦說,趙紅梅,你給我站住。趙紅梅就停下了電瓶車,兩只腳踮在地上說,你想干什么?

      趙邦走到趙紅梅的面前,他微笑著,把手放在電瓶車的把手上。趙邦的脖頸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四周。四周是田野,那些水稻與野草,以及溝渠里的水草,散發(fā)著植物的氣息,在趙邦和趙紅梅身邊無聲地漫延。趙邦覺得心情一下子好多了,他抽了抽鼻子說,趙紅梅,我要同你離婚,我肯定是要同你離婚的。

      趙紅梅愣了一下,本來想問為什么,但是她最后卻說,真的?

      趙邦繞著趙紅梅的身體轉(zhuǎn)起了圈,得意地說,當(dāng)然是真的。女人如衣服,穿一件拋一件。

      趙紅梅笑笑,又發(fā)動了電瓶車。趙邦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趙紅梅說,我上班要遲到了。

      趙邦說,你是副廠長,上班遲到怕什么。

      趙紅梅說,副廠長更應(yīng)該以身作則。

      趙邦說,那你也得給我一個回音呀。

      趙紅梅說,我是想給你一個后悔的時候,可是你卻不要這個機會。那離吧,我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的衣服,我的電瓶車。

      趙紅梅說完,騎著電瓶車走了。趙邦呆在原地,他把一只腳踩在拖拉機的輪胎上,他以為他和趙紅梅會有一場爭吵的,但是沒想到趙紅梅根本連吵架都不肯。這讓他覺得很沒勁。后來他慢慢蹲下了身子,使勁地研究著拖拉機輪胎的花紋。那些植物的氣息,像海浪一樣再一次無聲地涌過來,一下子就把他給吞沒了。再后來,他索性在拖拉機邊上躺了下來。那是一塊略帶潮濕的泥地,地氣有些涼,鉆進(jìn)他的肌膚。趙邦的眼里,就突然有了無邊無際的天空。

      趙邦和趙紅梅離婚了,離得出奇的平靜。那天趙邦一直躲在拖拉機的駕駛室里,看著趙紅梅拖著兩只大皮箱出來。醬油廠的駕駛員小高,把兩只大皮箱扔在皮卡車的車斗里,又把那輛電瓶車搬上了皮卡。趙紅梅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塵,像是要把以前的往事全部拍落在地上,還給這個院子還給趙邦。趙邦在拖拉機駕駛室里抱緊了自己的膀子,他突然覺得自己無助。他看到趙紅梅在走到院門口的時候,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生活過的三間大瓦房。她的目光始終沒有投在拖拉機上,這讓趙邦覺得悲哀。趙紅梅的身影在院門口一閃,不見了。

      趙邦后來爬上了拖拉機的車斗,他在車斗里攤開四肢睡了長長的一覺,一直睡到傍晚。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院里的棗樹發(fā)了芽。那些葉片從嫩芽開始,瘋狂地生長。生長的時候,還發(fā)出了呼嘯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里,趙邦騎著一匹棗紅馬,雄壯地穿過了村莊。

      醒來的時候,趙邦頭枕雙手,仍然沉浸在夢境里。當(dāng)他從拖拉機車斗里跳下來的時候,看到了天邊那像血一樣的夕陽。這個時候,趙邦決定要買馬。

      當(dāng)?shù)す鸱孔钪纳筘溩永畈挪虐秧\繩交到趙邦手里的時候,村里人都圍在祠堂前的大操場上看熱鬧。趙邦板著臉,神情嚴(yán)肅得有些鄭重,像是從游擊隊長手里接過了鋼槍。寡婦馬英姑擠在人群里,羨慕地望著這匹相當(dāng)于七十歲老頭的老馬。在馬英姑的眼里,那不是一匹馬,那是一匹勞力。李才才從趙邦手里接過了一沓鈔票,那是趙邦湊齊的七千塊錢。李才才把錢仔細(xì)地數(shù)了一下,然后在手掌心里一拍說,老趙,你占了便宜了,這可是汗血寶馬。我們都叫它大河。

      趙邦糾正他說,你叫我趙邦,我不是老趙。

      李才才奇怪地看了趙邦一眼,擠出了人群。擠出人群的時候還回過頭來胸有成竹地說,總有一天你要被叫成老趙的。

      那天人們都興奮地圍著趙邦的馬看,有許多孩子還爬上了馬背。大河很溫順,鼻孔中不停地噴著粗重的氣體。它不時地抬起頭來,用憂傷的目光望望主人趙邦。趙邦伸出一只手去,擼著大河脖子上的皮毛,從大河的耳根往下?lián)崦?。大河甩了甩尾巴,看得出對于趙邦的撫摸,它有些心花怒放。許多人都伸出手去,撫摸著這匹被稱為是汗血寶馬的老馬。后來人們覺得老是撫摸一匹馬,是一件多么無聊的事,于是散開去了。人群散了以后,趙邦才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的地方,直愣愣地站著村里十五歲的傻子海皮。海皮站得筆直,站得跟解放軍一樣。他張著嘴,目光呆呆地落在大河的身上。他的喉結(jié)在不停翻滾著,終于在好久以后,嗷地叫了一聲,一雙手落在大河的脖子上。

      趙邦厭惡地推開了海皮。你小心弄臟大河的皮毛。趙邦吼了一句,他拉起韁繩往家中走去。他和大河把海皮給丟在了原地。當(dāng)他走出很遠(yuǎn)拐進(jìn)一條弄堂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海皮仍然像解放軍一樣,站在操場中央,像從天而降的一枚筆直的釘子釘進(jìn)大地。然后,暮色四合。

      趙邦一直坐在屋檐下,他看著院子里突然多出來的一匹馬。大河的韁繩被綁在那棵老掉牙的棗樹上。它正在吃地上的番薯藤,吃得緩慢而認(rèn)真,這讓趙邦認(rèn)定大河一定是在回憶著什么。那兒本來是停著一輛拖拉機的。那輛明晃晃的透著鋼鐵硬度的拖拉機已經(jīng)賣給了牛二麻。趙邦是主動去找牛二麻的,以前牛二麻就對這輛拖拉機虎視眈眈,非要一萬塊錢買下這輛八成新的拖拉機。趙邦說,你簡直是在做夢。但是現(xiàn)在,賣馬心切的趙邦說,牛二麻,你要撿到天大的便宜了,我這拖拉機一萬塊要不要?

      牛二麻說,我媽說,讓我別相信這個世界天上會掉餡餅。我不要。

      趙邦說,你以前不是說要的嗎?

      牛二麻說,我媽說,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世界是在變化的。

      趙邦說,滾你媽個蛋,到底要不要?

      牛二麻生氣地說,你敢罵我媽?我都不敢罵,你敢罵我媽?

      趙邦無奈地說,那九千。

      牛二麻笑著搖搖頭。

      趙邦說,八千。

      牛二麻仍然笑著搖搖頭說,我媽說,頂多值七千。

      牛二麻說,我知道你要問李才才買一匹馬,一匹馬七千塊錢就夠了,你要一萬塊干什么。

      趙邦什么話也不愿說,因為他已經(jīng)說不動了。他輕輕地?fù)]了一下手說,什么時候你來把拖拉機開走吧。

      在趙邦把拖拉機賣給牛二麻以前,他把拖拉機開到了村外的小溪里。那兒有一條長長的斜坡,拖拉機從斜坡上往下滑行,滑進(jìn)了溪水里。趙邦給拖拉機認(rèn)真地洗澡,他用明晃晃的溪水,把拖拉機擦得干干凈凈。這時候他突然發(fā)覺,拖拉機像他的女兒一樣。他要把女兒嫁出去了。這樣想著,趙邦的心里就有些辛酸。他看到水面上到處都泛著波光,這些波光鋪天蓋地,跳躍和閃動著,像無數(shù)的銀針。他的眼睛不由得瞇了起來,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站著似笑非笑的牛二麻。牛二麻的手里,是一沓錢。那些錢藏在一張舊報紙里,散發(fā)著濃重的霉味。

      趙邦接過錢的時候,聞到了那股味道,這讓他對著河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看到牛二麻走進(jìn)了駕駛室,很快發(fā)動了拖拉機。拖拉機在水中像一頭河馬一樣,掙扎吼叫了一陣,就突突地沖上堤岸與斜坡,在土埂上瘋狂地奔跑起來。趙邦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牛二麻開拖拉機的速度很快,看上去那簡直是一架貼地飛行的直升機。

      現(xiàn)在,拖拉機不見了,四個輪胎變成了四條瘦長的馬腿。趙邦認(rèn)真地看著大河,他想著趙紅梅的離去,拖拉機的離去,現(xiàn)在陪伴著他的,就是大河了。一場急雨從很遠(yuǎn)的地方奔來,飛快地落在趙邦家的院子里,卷起了塵土。大河抬起頭,望望天,它看到主人趙邦從屋檐下奔了出來,迅速解下棗樹上的韁繩,把它牽進(jìn)了朝南的大屋。這是一間干燥而高大的房子,趙邦認(rèn)真地打量著這房子,房子里有他的一張床。他決定把床搬到另一間小的房子里去,他想在這兒建一個馬廄。無論是采光和通風(fēng),這間房子都是最好的。他又?jǐn)]了一下大河的鬃毛,說,大河,這房間歸你。

      每天趙邦都會在凌晨五點準(zhǔn)時醒來,他牽著大河去小溪邊吃草和飲水。他們在波光閃耀的河邊走著時,就像是一部外國電影里的鏡頭。海皮像一個土行孫一樣,總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他站在很遠(yuǎn)的地方看著趙邦牽著馬的鏡頭。海皮看到這樣的鏡頭就會興奮,他很佩服趙邦。趙邦不僅把老婆給離掉了,還把拖拉機給賣掉了。但是他不敢靠近趙邦,他認(rèn)為趙邦看不起他,趙邦看到他走近肯定會罵娘。趙邦肯定會這樣罵,海皮,你給我在一分鐘之內(nèi)彈開。

      在趙邦的眼里,海皮確實基本上就屬于在他的視野范圍內(nèi)可以忽略不計的。趙邦一點也不想去地里干農(nóng)活,他就牽著馬或者騎著馬在南方村莊的土埂上走來走去。他感到寂寞,并且認(rèn)為寂寞是一件非??膳碌氖隆4迕駛兌计婀值赝?,望著一匹北方的馬突然生活在南方的農(nóng)村。村主任趙楊胡同總是出現(xiàn)在村口的大樟樹下,他會經(jīng)常性地對著趙邦和馬的影子大罵,呸,神經(jīng)搭牢。

      趙邦什么也沒有聽見。趙邦奇怪的是,這些人怎么老是在農(nóng)田里上下折騰著。如果生活沒勁了,可以養(yǎng)馬呀。趙邦開始一次次地向大家推薦養(yǎng)馬。趙邦的推薦沒有成功,只有海皮,像一個目光陰沉的特務(wù)一樣,四處尾隨著他。

      b)當(dāng)C(px,y)==C(px-1,y)且C(px,y)≠C(px,y-1)時,表示塊px,y和上鄰域塊px,y-1之間存在跨塊缺陷,故Label[x,y]=Label[x,y-1]。

      有一天海皮看到趙邦騎在馬背上,在祠堂前的操場上繞著圈奔跑。海皮的骨頭就咯咯咯地怪叫起來,他興奮地沖進(jìn)了操場,毫不猶豫地跟在大河的屁股后頭奔跑起來。一會兒,他的臉上就布滿了汗水,那雙破舊的回力牌運動鞋,上下翻飛,看得圍觀的人們眼花繚亂。這是一幕奇怪的場景,大河和海皮都跑得飛快,像馬戲團(tuán)的演員一樣,為丹桂房的村民免費演出。十五歲的傻子海皮,已經(jīng)長得高高大大,他邁動雙腿的樣子,無疑就像是旋轉(zhuǎn)著的風(fēng)車。趙邦抱緊了大河的脖子,他把自己的前胸也緊緊地貼上去,看上去就像是要把身體貼到馬脖子里面去。大河越跑越快了,就像在戰(zhàn)爭片里一樣,它還嘶鳴了一聲。這時候大家都聽到,漲紅著臉瘋狂奔跑的海皮,也嗷地長號了一聲。

      后來大河停了下來。海皮也停了下來。海皮的腳步停下來的時候,他的喘氣聲卻停不下來了。他的嗓子發(fā)出巨大的如抽動風(fēng)箱般的聲音,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的笑容。他對著馬背上的趙邦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在馬背上故意顯出英武模樣的趙邦轉(zhuǎn)過頭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傻子海皮其實是有一副潔白的好牙的。

      從此以后,大河的身邊,就一直跟著海皮。

      趙邦把日子過得昏昏沉沉,有許多時候他差點就在馬背上睡著了。他騎著馬經(jīng)常去上坂和湖頭坂的田間,其實他也沒什么事,他只是把這許多已經(jīng)分田到戶的田地,在臆想中當(dāng)成自己的田。他在視察莊稼長勢的過程中,就把自己想象成了地主。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刂魇且患苄腋5氖?。但是,即便?dāng)上了地主,他仍然是寂寞的,所以有一天,他的耳朵里突然有了一對耳塞,耳塞里播放著MP3音樂。這些聲音注入到他的體內(nèi),讓趙邦有了暫時的興奮。

      再不久,趙邦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桿銹跡斑斑的獵槍,他說他要上彩仙山打獵去。他騎著大河向彩仙山進(jìn)發(fā),但是大河卻不會爬山,這讓他無比的懊惱。所以他只有虛張聲勢地背著槍隨便走走。有一天他甚至買來了一只野兔,掛在槍桿上,然后騎著大河回家。他不停地對路邊的人說,喂,喂喂,今天收獲并不大,只擊斃一只野兔。

      他喜歡說“擊斃”這個詞,他認(rèn)為這個詞比較生動。

      趙邦背著槍的形象,一直到碰到了華所長才結(jié)束。那天華所長帶著協(xié)警陳小跑和王小奔,在趙楊胡同家喝酒。趙楊胡同還叫來了婦女主任,婦女主任又叫來了年輕的團(tuán)支部書記,這兩個少婦用酒把華所長灌得滿臉通紅。華所長帶著陳小跑和王小奔離開的時候,剛好看到趙邦背著槍騎著馬在村路上走過。

      華所長那時候剛想上車,他打開破舊的吉普車車門時,看到了坐在馬背上的趙邦。華所長說,你是誰?

      趙邦說,李才才叫我老趙,但我可以告訴你,我肯定叫趙邦。

      因為酒精的原因,華所長的眼里,晃蕩著兩匹馬,兩個趙邦,和兩支獵槍。華所長說,你們反天了,你們有持槍證嗎?

      趙邦說,我這槍是打野豬用的,是為民除害。

      華所長說,好呀,你們還異口同聲地說,你們的嘴真是太硬了。比茅坑石板還硬。你們給我滾下來。

      趙邦說,我為什么要下來?

      華所長終于惱怒了,小跑小奔,給我把他們抓起來關(guān)三天。簡直是無法無天了。

      王小奔和陳小跑沒喝醉,但是他們?nèi)匀淮蛄艘粋€豐滿的酒嗝。他們的身手依然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趙邦從馬背上提了下來,并且麻利地把他塞進(jìn)車子。

      這時候華所長左右搖晃了一下,也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來送行的趙楊胡同和婦女主任、團(tuán)支部書記齊心協(xié)力,把華所長也塞進(jìn)了車?yán)?。大河目送著車子的遠(yuǎn)去,它突然一下子六神無主起來。它回過頭張望的時候,只看到微笑著的海皮。

      海皮又嗷地叫了一聲。他慢慢地走到大河的身邊,伸出左手,輕輕地按在大河的耳邊,然后順著脖子緩緩下滑。他在梳理著大河的皮毛,大河的鼻孔中不停地噴出熱氣,那些熱氣像一顆子彈,輕易擊中海皮的心房。

      趙邦在派出所里一共被關(guān)了三天。在三天的寂寞光陰里,他開始想念趙紅梅。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他以為他幾乎已經(jīng)把趙紅梅給忘了,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忘記比記住更難。除了趙紅梅,他最想的是大河。在這三天的時間里,大河怎么辦?

      三天后,陳小跑給趙邦打開了手銬。趙邦從派出所出來了,在派出所的大鐵門旁邊,他停住了腳步。他看到海皮牽著大河,在不遠(yuǎn)處鋸板廠的圍墻下迎接他。大河顯然很興奮,嘴里不停地噴著氣,它就站在鋸板機發(fā)出的轟鳴聲里。趙邦看到它的身上纖塵不染,皮毛像緞子一樣光滑。趙邦不知道這三天里,海皮天天牽著大河去溪里洗澡。

      趙邦從海皮手里接過了韁繩,他的目光越過大河的頭頂,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一只破舊的垃圾桶。他的目光再次向上攀升,一座小鍋爐房的煙囪正在噴著細(xì)小而無力的煙。這時候趙邦猛吼了一聲,他說,駕。他居然說,駕。他駕駕駕地叫著,大河奮起了蹄子,一頭撞進(jìn)江南小鎮(zhèn)空蕩蕩的街道。

      海皮緊緊跟著,他在奔跑。他臟兮兮的頭發(fā)高高揚起,兩只手不停地上下擺動,下巴高抬著,眼睛幾乎全部合上了。海皮只聽到風(fēng)的聲音,呼嘯著撕扯著他的耳朵。他看到了趙邦抱著馬脖子,低著身子,迅速地沖進(jìn)了一片低矮的玉米地,然后又沖進(jìn)了油菜地,然后還沖進(jìn)了甘蔗林。海皮想,大河這一次,把春天完全給踏碎了。然后,大河停了下來,它站在了溪水里。它看到趙邦仔細(xì)地用水擦著它的身子。

      海皮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岸邊,他的眼里是白花花的泛著陽光的溪水,以及溪水之上一個人和一匹馬的剪影。寡婦馬英姑就在這時候莽撞地撞進(jìn)了剪影里。馬英姑在溪邊洗一擔(dān)芥菜,她洗了好久了,所以她光腳丫上的皮肉被浸得起了皺折。馬英姑后來起身走到了趙邦的身邊,喂,她說,喂,你的馬能不能幫我家運桑條。

      趙邦沒有理她。

      馬英姑說,你聾了,喂,你聾了。

      趙邦慢慢地回過頭去,說,我是趙邦,趙邦的趙,趙邦的邦。

      馬英姑大笑起來,她的笑聲放肆地跌進(jìn)水中。趙邦看著水中馬英姑白花花的小腿肚,她的褲腿管被水打濕了,散發(fā)著春天的氣味。小腿在水的折影中,顯得飄忽不定。趙邦盯著那小腿說,真短,你的腿真短。這時候馬英姑一下子收起了笑容,馬英姑說,趙邦,你個殺坯,你真是個天打殺。

      趙邦說,你不想我的馬為你家運桑條了?

      馬英姑的大臉上,突然綻開了麥餅一樣的笑容。趙邦看到馬英姑的牙縫里,殘留著青菜的葉片。趙邦的眼睛就感到非常惡心。他狠狠地合上了眼睛,又睜開了。

      趙邦離開了小溪,他騎在馬背上,晃蕩著向岸上走去。馬上岸的時候,灑落下一路的水滴。這些水滴落在泥地里,卷起塵,像一堆離了水的蝌蚪,它們掙扎著,活蹦亂跳的音符一般。站在岸上的海皮看到了濕漉漉的馬再一次走近他,他無聲地笑了,再次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

      趙邦看到海皮身后突然出現(xiàn)了海老三。海老三陰著一雙眼,他的褲腳管高高卷起,露出銅黑精瘦的腳,腳上套著一雙積滿塵土的塑料拖鞋。海老三神出鬼沒地突然冒出來,把趙邦嚇了一跳。海老三伸出雞爪般的手,一把抓住海皮的耳朵。你跟我回去,你跟我去礦上。

      海老三拖著海皮走了。海老三是海皮的爹,他讓海皮去村里的葉臘石礦挑礦石。趙邦騎在馬背上,望著海皮被海老三拖走。海老三就像是在拖著一只蛇皮袋,那是一只十五歲的蛇皮袋。這時候趙邦突然有了一些傷感,大河也在這時候咴地叫了一聲。海皮和海老三的身影漸漸遠(yuǎn)了,最后變成黑點,然后消失,好像是被空氣給融化掉一般。

      趙邦帶著大河,在漫長的春天里開始變得忙碌。趙邦忘掉了趙紅梅。他覺得自己就像一位古人了,長時間地在那棵棗樹下牽馬而立。偶爾的,會有一小枚葉片飄落。趙邦認(rèn)為,這是一個充滿感傷的年代,他在這個憂郁的春天里,開始給馬英姑運桑條。桑條就在小溪對岸的桑園地里,齊整地一捆捆地捆扎好了。趙邦把這些桑條放在馬背上,又牽著馬蹚過小溪。趙邦喜歡這樣的場景,他想起了一篇叫做《小馬過河》的課文。趙邦認(rèn)為,馬,就是要學(xué)會過河的。

      在一個黃昏,趙邦把馬英姑按在了地里。趙邦也不知道怎么就把馬英姑按在地里了,那時候,暮色正悄悄地包抄過來,曠野無人。趙邦后來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就把馬英姑按在地里了。馬英姑短腿,大臉,看上去就不像一個女人。馬英姑在趙邦的身下掙扎,這讓趙邦很氣憤,他說,你要是再動,我就把你強奸了。

      馬英姑動得更猛烈了,她踢騰起來。她說我是讓你來幫忙運桑條的,又不是讓你來折騰的。

      大河身上,已經(jīng)壓了桑條。它輕笑了一下,第一次看到趙邦那么勇敢和生動,這讓它的心里歡叫起來。它看到馬英姑像一條波濤中的船在搖晃,而趙邦無疑就是斗風(fēng)浪的船夫。最后,趙邦把馬英姑的褲子給扒了下來。馬英姑的臉漲得通紅,因為興奮,她氣喘吁吁。

      馬英姑說,你真的要強奸?

      趙邦說,那是因為你不配合。

      滾蛋,你給我滾蛋。馬英姑邊說,邊拼命拍打著趙邦的背部。你要找,你找你們家趙紅梅去。

      趙邦不再說話,他突然想起了趙紅梅經(jīng)常坐著鎮(zhèn)工辦梁主任的破桑塔納,被灌得一身酒氣地回來。趙邦不喜歡那樣的酒氣,趙邦想,趙紅梅又不是公家的,為什么要為公家喝那么多酒。

      現(xiàn)在,趙邦不再去想前妻的事。他覺得這個時候,他應(yīng)該是憤怒的,所以他憤怒地牽著自己進(jìn)入了馬英姑。馬英姑大概是覺得泥地比較涼,所以她齜牙咧嘴地在倒吸了一口涼氣以后,發(fā)出了一聲驚喜的歡叫。她不再踢騰了,本來兇猛拍打趙邦背部的手,一把抱緊了趙邦。趙邦有些喘不過氣來,他覺得馬英姑簡直是想要把他抱進(jìn)自己的皮肉里去。這時候,他覺得無比的失望,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灰暗的空氣。

      馬英姑能感到趙邦的快速消失,這讓她很掃興。后來她看著趙邦站起身來,把自己塞回褲襠里。馬英姑懶得起來,她的雙手大張著,兩腳叉開,褲子就在膝蓋處,毫無生機地躺著。趙邦看著馬英姑麥餅一樣的大臉,和腰部一圈游泳圈一樣的皮肉,突然感到無比的反胃。他想,我一定是胃痛了,他一手捧著自己的胃,一手牽著大河,向?qū)Π蹲呷ァ?/p>

      一路上,趙邦都在后悔。怎么可以把東西放進(jìn)馬英姑的身體里面去,東西一放進(jìn)去,這性質(zhì)就變了。他牽著馬蹚水過小溪的時候,一扭頭卻看到了馬英姑已經(jīng)穿好了褲子。她的目光變得無比溫柔,含情脈脈地看著他。趙邦的心絕望地尖叫了一下。完了,趙邦想,完了。趙邦毫不猶豫地認(rèn)為,盡管自己錯誤地把東西放進(jìn)了馬英姑的身體里,而且只放了一秒,但是馬英姑肯定認(rèn)為,從此以后她就是趙邦的女人了。

      馬英姑果然就認(rèn)為她是趙邦的女人了。女人真是奇怪,心理身份的改變,以身體是否接觸為界。馬英姑在傍晚的時候,再次找到了趙邦。趙邦正在馬廄里清洗著,他沒有理會馬英姑。馬英姑把身體靠在墻上說,喂,你說這桑條運完,要多少天?

      趙邦頭也不抬地說,我不知道。

      馬英姑說,一共有一百八十捆桑條,今天運了六十八捆。那么,三天不到的時間,你就能運完了。

      趙邦仍然頭也不抬地說,你怎么知道我還會幫你運桑條。

      馬英姑瞪大了眼睛,咦,你都把老娘給干了。老娘的屁股印還在那泥地上留著沒干呢,難道你想抵賴?

      趙邦放下手中的塑料水桶,站直身子,盯著馬英姑。

      馬英姑說,你怎么了,你的眼睛怕兮兮的,不要嚇人倒怪。告訴你,我馬英姑不是嚇大的。

      趙邦哧的一聲笑了。趙邦說,我怎么覺得,是你把我強奸了。

      馬英姑說,是你。你脫我褲子。你要是想抵賴,我告到派出所華所長那兒去。華所長說了,有困難,找公安。

      趙邦的心一下子灰暗起來,他認(rèn)為,自己從此以后將成為馬英姑最廉價的勞力。他想,平生最錯兩件事,一件是鼓勵前妻當(dāng)上醬油廠的領(lǐng)導(dǎo),另一件是把東西不加考慮就放進(jìn)了馬英姑的身體。

      趙邦和潘大頭坐在廟后弄的三春面館里吃面條。他們一邊吃面條,一邊喝啤酒,吸溜的聲音比較雄壯。潘大頭是個律師,開出了一個潘家園律師事務(wù)所。趙邦騎著馬出現(xiàn)在律師事務(wù)所門口時,他正在看報。他聽到了大河的叫聲,一抬頭,看到趙邦不慌不忙地從馬背上下來了。

      潘大頭站起身,拱了拱手。為了顯示氣度不凡,他穿著一件灰黃的綢衫。潘大頭說,我知道你要來了。

      趙邦說,我想請你吃面條。

      潘大頭說,你請我吃面條?你不想打官司?

      趙邦說,就是想打官司,我也可以邊吃面條邊和你商量呀。聽說弄堂口一個次塢人開的三春面館不錯的。

      潘大頭想了想,又拱起了手,說,盛情難卻。

      潘大頭于是便和趙邦坐在了三春面館里吃面條。他很簡短地聽了趙邦說的話,趙邦的意思是,他的錯誤只犯了一秒,但是他卻要付出余生的代價,來為一個矮腳女人免費打工。這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潘大頭一邊吃著面條一邊興奮地罵娘。因為面條中加了辣椒的緣故,他的鼻子很快就紅了。他紅著鼻子罵娘,從鎮(zhèn)政府造一條路造了十年,到鎮(zhèn)長喝醉酒死了卻評了一個烈士,再到一個女的用自己的陰部作畫竟然出名了。他罵得暢快淋漓,卻又無比惡毒。他甚至罵現(xiàn)在的奸商,因為他買了一盒避孕套,卻在使用過程中突然破了。后果是他讓女人懷上了孕,但是這個女人卻不是他的老婆。這是一件令他感到棘手的事。

      要早知道這樣,我他媽的還不如買個氣球當(dāng)避孕套。潘大頭大聲罵著,讓趙邦吃了一驚。

      趙邦小心翼翼地問,潘律師,我的官司,你說該怎么打?

      潘大頭終于回過神來,你的官司?你的什么官司?

      趙邦說,馬英姑會不會告我強奸。你知道的,我不怕被關(guān)進(jìn)去,我已經(jīng)被關(guān)過三天了,再關(guān)幾年,也就是個關(guān)。但是,我的大河怎么辦?

      潘大頭說,大河是你兒子?

      趙邦搖了搖頭。

      潘大頭急了,說你陰陽怪氣的,不是你兒子,難道是畜生。

      趙邦說,潘律師,你真是太英明了,大河就是畜生。

      這時候,大河在三春面館外面又咴地叫了一聲。潘大頭終于明白過來,他發(fā)了好長時間的呆,突然大喝一聲,老板娘,給老子再來一瓶啤酒。

      趙邦急了,說潘律師,我那事究竟怎么辦?

      潘大頭說,你沒有腦子的?

      趙邦說,我是有腦子,可是那東西它是沒腦子的。

      潘大頭說,過去幾天了。

      趙邦說,一星期了。

      沒事了,你回去吧。潘大頭喝了一口啤酒不慌不忙地說,萊溫斯基告克林頓還得有個證據(jù)呢。

      趙邦說,萊溫斯基是誰?

      潘大頭說,一個外國的女公務(wù)員。你別管那么多,你回去吧。

      這時候,趙邦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

      趙邦騎著馬,從橋頭鎮(zhèn)上回到了丹桂房。他在小溪里替馬洗澡,春天的水清而淺,小魚在水里自由地唱著歌。一群女人走過來,她們很像是一排女民兵,她們背上是一只茶籃,她們當(dāng)然就是去山上采茶的。領(lǐng)頭的是一個叫茶茶的老女人,茶茶說,趙邦,讓你的馬把我們送到對岸去。

      趙邦站在濕漉漉的水里說,為什么要把你送到對岸去?

      一個女人說,你能給馬英姑運桑條,就不能把我們送到對岸?

      另一個女人說,你那點兒破事,我們幫你瞞著,需要封口費。

      還有一個女人說,馬英姑說她很委屈,但是想想是同村人,她說,算啦。

      趙邦在水里有些站立不穩(wěn),他差一點就跌倒在水中,幸好他一把抱住了馬脖子。趙邦這時候真想殺了馬英姑,他怎么也想不到馬英姑那么厚的嘴唇,竟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這事情給搞得沸沸揚揚。這時候一個男人牽著一頭牛走了過來。那是一頭健壯的水牛,步子邁得穩(wěn)健而扎實,一副目中無牛的神情。女人們歡叫起來,男人,男人你讓牛把我們馱過去。

      這讓趙邦很沒面子。趙邦說,那黑不溜秋的是個什么呀,那最多是一匹長了角的馬。這完全是次品馬。

      男人說,趙邦,你那是不長角的牛,完全是次品牛。

      趙邦冷笑了一聲說,我懶得跟你這種人爭。你簡直是個文盲。

      男人說,我雖然是個文盲,也比你這個流氓強。你不僅戴綠帽子,你還強奸馬英姑。

      這時候,趙邦的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他覺得非常委屈,所以他更不能輸給男人。他微笑了一下,走到茶茶身邊,溫柔地說,茶茶,你先來,如果你們坐我的馬過小溪,我給你們每人五塊錢工資。

      男人不服輸,說,我給十塊。

      男人的話音未落,就聽見背后一個女人對著他聲嘶力竭地大吼,你給我滾回家去。

      這是男人的老婆發(fā)出的聲音。男人牽著牛,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趙邦把四個女人一一運過了小溪。四個女人上了岸,都攤開了手。趙邦戀戀不舍地從口袋里掏出四張五塊頭,一一塞在她們的手心。這時候,趙邦聽到四個女人齊聲說,趙邦,我們怎么會相信馬英姑的話呢?你是老實人,就是把我們打死,我們也不相信你會強奸馬英姑。

      茶茶又加了一句:要強奸,也是她強奸你。

      趙邦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被感動了。所以他一直目送著四個女人上了山上的茶場,直至消失。

      然后。然后夏天就來了。夏天是隨著植物的氣息越來越兇猛而來的。那些青草和莊稼的氣息,被暑氣一逼,就呈現(xiàn)出蒸騰的樣子。在這種氣息的裹挾下,形成了一條長長的無形的巷道。趙邦就騎在馬背上,穿過這無形的巷道,一次次地來到光棍潭泡澡。那是一大片的水域,趙邦樂此不疲地在水里撲騰。但是有一次他的腳抽筋了,他笨拙的身體拍打出一些單調(diào)的水花,沉悶的空氣中突然響起趙邦的喊聲。趙邦沒有喊救命,而是喊,完蛋了,這下完蛋了。

      趙邦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夏天。這個漫長空曠的夏日午后,四處沒有人影,連一只飛蠅都沒有出現(xiàn)。最后把趙邦撈上岸來的是大河。大河游向了潭中央,這時候趙邦才發(fā)現(xiàn),原來馬是會游泳的。趙邦騎在馬的身上,就像坐在飄移的小島上一樣。他捋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興奮異常地尖叫起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賣給牛二麻的那輛拖拉機,拖拉機能游泳嗎?

      趙邦濕漉漉地上了岸,他為自己撿了一條命而高興。他索性脫光了衣服,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他清楚地看到,在陽光下自己白花花的身體正向上冒著氤氳的水汽,像是剛出籠的包子一般。他一轉(zhuǎn)頭,突然看到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海皮,一臉黝黑地呵呵傻笑著。

      趙邦說,你不是被海老三弄到葉臘石礦里去挑礦石了嗎?

      海皮說,我跑出來的。

      海皮這樣說的時候,兩只腳靠在一起,蹭了蹭鞋跟。那雙回力牌運動鞋鞋頭的口子開得更大了。

      我跑步比較快。海皮又跟了一句。

      趙邦在草地上翻了一個身,用手托著下巴,斜著身懶洋洋地說,那你跑到這兒來干什么?

      海皮突然從身后亮出了一捆玉米稈,他翻動著厚厚的嘴唇笑了,我主要是想大河了。

      那捆新鮮玉米稈塞到了大河的嘴邊,大河的嘴嚅動起來。趙邦的心像被小草的草芒觸了一下似的,他瞇起眼睛,看到海皮很認(rèn)真地喂著大河。陽光刺眼,趙邦的眼睛就慢慢地花了。在他的眼里,分明是兩匹馬,一匹七十歲,一匹十五歲。

      趙邦也是需要生活的,這是趙邦秋天的生活。

      在康紅梅出現(xiàn)的日子里,趙邦曾經(jīng)一次次地和康紅梅說他在橋頭鎮(zhèn)大廟的生活。但是,這個秋天來臨的時候,康紅梅還沒有出現(xiàn)。

      趙邦在大廟里給人拍照。大廟有一個很大的天井,天井里生活著大河。大河總是在天井里慢悠悠地散步,有時候抬頭看看四四方方的天空,有時候看看天井里的一口深井。有一天,大河把頭伸到了井口,它看到了井中的自己,突然覺得自己老了。這時候它感到了悲涼。頭頂飛過一行大雁,大河也想起了它在昌平的老家。大河本來是生活在昌平的,它和一架大車連在一起。后來,它老了,它和大車分離,大車和一匹年輕的馬連在了一起。那是大河的兒子小河。

      大河被丹桂房著名的牲口販子李才才牽走的時候,小河就要拉上一車的西瓜進(jìn)北京城,一個靠近朝陽無線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那兒比較偏僻,可以打打擦邊球把馬車趕過去。小河揮動四蹄出發(fā)的時候,沒有回頭。大河一直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小河遠(yuǎn)去。大河想,過幾年,小河也就這樣老了。它的眼中流出了淚水,小河和大車在它的視線里糊成了一團(tuán),最后,不見了。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收回了它溫暖的目光。

      它不喜歡李才才,但是它對李才才沒有恨意,它認(rèn)為李才才也是為了生活。

      現(xiàn)在它就站在秋天的空氣里,打量著大廟的檐角。這兒早就變成了鎮(zhèn)上的文化活動中心,中心主任畢四眼打聽到趙邦有一匹馬,就把趙邦叫了過來,讓他搞副業(yè)。趙邦索性住進(jìn)了大廟。讓客人騎馬一圈,外加拍照一張,一共十塊錢。趙邦胸前鐘擺一樣晃蕩著的小包里,塞滿了來自各種不同手紋的鈔票。

      趙邦突然覺得,自己的錢越來越多了。錢一多,畢四眼就要眼紅,非要趙邦拿出一部分錢來,貼補鎮(zhèn)上的業(yè)余劇團(tuán)置辦戲裝。

      趙邦說,我的錢為什么要給你。

      畢四眼語重心長地說,你要支持農(nóng)村文化事業(yè)。

      趙邦說,唱戲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喜歡唱戲,我喜歡流行歌曲。你聽好,下雨的時候你會想起誰……

      畢四眼說,你總要交租的吧,管理費。

      趙邦說,我不是交了嗎?

      畢四眼說,那不夠,你們六條腿生活在我們的大院子里。

      趙邦說,按你這樣說,院子里的蜈蚣要交更多的管理費。

      畢四眼說,你不交的話,你就給我滾回丹桂房去,我讓你顆粒無收。

      趙邦冷笑了一聲,老子連婚都敢離,還怕離不了你這個破廟。

      趙邦騎著馬走了。他離開橋頭鎮(zhèn)順著土埂往丹桂房走。大河已經(jīng)老了,它走得很緩慢,像是在散步,又像是在欣賞著大好河山。這時候一輛拖拉機轟鳴著,像華南虎一樣下山了。拖拉機在趙邦身邊慢了下來,牛二麻伸出一顆光溜溜的頭來,哈哈大笑著,說趙邦,你的拖拉機已經(jīng)給我賺了一萬塊錢了。拖拉機不會死,但是你的馬會死的。你真是笨到家了。

      趙邦淡淡地一笑,把臉扭向了一邊。他認(rèn)為牛二麻是個文盲。

      牛二麻不再理會趙邦,加大馬力。拖拉機像貼地飛行的飛機一般,高速向前飛奔,卷起了一路黃塵。趙邦就騎著馬走在飛揚的黃塵里,這讓趙邦在這個秋天有了一種悲涼感。他喜歡這樣的黃塵,認(rèn)為這黃塵飛揚,有了古道的意境。他很像一位唐朝詩人,并且渴望這時候有古代的音樂響起來。

      趙邦越來越像詩人了。他在光棍潭邊的一大片空地上搭起了幾間木房子。一間給自己住,一間給大河住,還有一間養(yǎng)了許多小兔。后來,有一個城里人到了這兒,他帶著大炮一樣的照相機來拍照,他對趙邦說,老趙,這兒的生態(tài)真好。你可以開一個農(nóng)莊。

      趙邦同樣糾正了他,我不是老趙,我是趙邦。

      城里人說,趙邦,這兒開農(nóng)莊真不錯,一定會有許多客人。

      于是趙邦真的開出了農(nóng)莊。他把小院子給賣了,又湊上在大廟里替人拍照賺來的錢,狠狠地向村主任趙楊胡同砸出去三條中華煙,狠狠地圈了一大片的地,租期三十年。

      趙楊胡同抽著中華煙,心里發(fā)出瘋狂的笑聲,這塊荒地誰會要?這塊荒地連三包中華煙都不值。但是有一天,趙楊胡同看到農(nóng)莊里開來了幾輛越野車,那是城里人叫來的。城里人為趙邦帶來了幾位大肚皮官員。

      趙楊胡同看到海皮正在指揮交通。海皮穿著一件唐裝,那是趙邦買了送給海皮的。他把海皮從葉臘石礦帶了出來,他斬釘截鐵地說,海皮,你負(fù)責(zé)兩件事,一,養(yǎng)馬,二,指揮交通。

      現(xiàn)在,海皮就在指揮交通,他的手上下?lián)]舞著,指揮得有板有眼,很像是一個合格的交警。這些官員,在農(nóng)莊里狠狠地吃了一頓,又回去了,過幾天,帶回來一支更長的車隊。趙邦興奮地說,海皮,城里人都瘋了,給咱塞錢呢。

      趙邦的農(nóng)莊迅速有了好幾名女服務(wù)員,她們都是村里的女人。趙邦成了總經(jīng)理,他一天到晚捧著一臺調(diào)頻收音機,收聽調(diào)頻九十八的交通之聲。有一天趙楊胡同問趙邦,你那拖拉機賣給牛二麻了,你沒有交通工具了,你聽啥個交通之聲哪。

      趙邦冷冷一笑,他懶得答話,他只是把目光投在了大河的身上。他其實是用目光在告訴趙楊胡同,大河,就是交通工具。他看到海皮悄無聲息地像影子一樣飄過來,拿過馬刷子,牽著大河的韁繩。他牽著大河去小溪里,會花上半小時的時間,仔細(xì)地替大河洗澡。趙楊胡同看到海皮和大河,就像兩兄弟一樣無聲地離開了。一會兒,趙紅梅騎著電瓶車出現(xiàn)在一條小路上,她歪歪扭扭地撞進(jìn)趙楊胡同的視線??瓷先ニ孟褡兊帽纫郧案着至艘恍?,有了明顯的富態(tài)。她在趙楊胡同面前停住了電瓶車,說,趙主任。

      趙楊胡同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身體,說趙副廠長,你來推銷醬油?

      趙紅梅笑了,看了看趙邦。趙邦站在秋天的風(fēng)中,他捧著收音機,收音機里一個女人在說著一樁和車禍有關(guān)的事。那些聲音被秋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像被風(fēng)吹散的一陣煙一樣。趙紅梅說,趙邦,你怎么像不認(rèn)得我似的。

      趙邦笑了,說你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

      趙紅梅一下子收住笑,說你還記隔夜仇呀,這可不像男人。

      趙邦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亂舞,他覺得有些凄涼,說,你覺得我以前就像男人?

      趙楊胡同嘰嘰嘰陰險地笑了起來。他依然用手抱著自己的身子,走到趙紅梅和趙邦的中間,對趙紅梅說,趙廠長,趙邦這家伙玩大了,他把這荒無人煙的光棍潭,弄得越來越熱鬧。我真怕有黑社會綁架了趙邦,問他要錢。

      趙楊胡同一邊說著,一邊邁開步子走了。他的破皮鞋毫不猶豫地踏在草叢中。趙邦望著趙楊胡同的離去,他聽到茶茶老匹從不遠(yuǎn)的地方傳來嘎嘎嘎的笑聲,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風(fēng)吹亂了趙紅梅的頭發(fā),她不時地用手捋著。這個鏡頭增添了她的不少風(fēng)情。

      趙邦說,進(jìn)去坐坐吧。我有辦公室了。

      趙紅梅跟著趙邦進(jìn)了小木屋,那辦公室其實就是一張床,一張辦公桌。

      趙紅梅說,呀,趙總艱苦樸素。

      趙邦說,這是傳統(tǒng)美德,我們要發(fā)揚光大。再說我再艱苦,這辦公室也是我自己的。

      趙紅梅說,那是。不像我,我的辦公室是公家的。

      趙邦說,那你坐吧,我給你泡杯茶喝。鐵觀音。

      趙紅梅坐了下來,看著趙邦泡茶。趙邦端著一縷香氣,把茶杯放到了趙紅梅手中。趙紅梅低頭,揭杯蓋,低垂著眼瞼吹茶葉的泡沫。她那神態(tài),有幾分嬌羞。趙邦突然發(fā)現(xiàn),趙紅梅還是嫵媚的,不然鎮(zhèn)工辦梁主任怎么會看上她。

      趙邦說,你這次來,主要是干什么?

      趙紅梅說,主要是來和你商量一下,我們離婚,我什么也沒有分到。我想你考慮一下我的分成。

      趙邦說,你想要多少錢?

      趙紅梅說,最起碼一萬。我聽聽你的意見。

      趙邦說,不行。

      趙紅梅瞪大眼說,你真小氣。

      趙邦說,兩萬。一萬太少了。我一天能掙上千塊的凈利潤。

      趙紅梅臉上浮起了笑意,看來,你果然走狗屎運了。

      趙邦糾正她說,不對,是大河給我?guī)磉\氣的。

      趙紅梅說,大河是誰?

      趙邦本來想說是一匹老馬的,但是想了想,他說,是我老婆。

      趙紅梅有些失落地說,你果然有新歡了。你真不要臉。

      趙邦大笑起來,說,這話該我來說。

      兩個人都不說話,相互看著,一會兒就對視著笑了。

      你其實蠻好看。趙邦后來邊說邊走到了趙紅梅的身邊,他把趙紅梅拉了起來。

      趙紅梅說,你想干什么?

      趙邦說,我想動動你。

      趙邦一把抱起了趙紅梅,扔在了床上。趙紅梅說,喂,我現(xiàn)在不是你老婆。

      趙邦動手就剝趙紅梅的衣服說,不是我老婆又怎么樣,不是我老婆,但你還是個女人。

      趙紅梅臉上撐起了紅暈說,你真不要臉。

      趙邦說,答對了,加十分。我就是不要臉。

      趙紅梅說,我喊人了。

      趙邦卻大叫起來,來人哪,來人哪。趙紅梅讓我?guī)退叭恕?/p>

      趙紅梅驚惶地一把按住了趙邦的嘴,說你叫個魂。

      趙邦惡毒地說,叫魂?等一會兒,我讓你叫魂。

      趙邦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剝?nèi)チ粟w紅梅的衣衫,他發(fā)現(xiàn)趙紅梅像一只剝掉了粽葉的粽子。然后他掏出了自己的東西放進(jìn)趙紅梅的身體里,他看到趙紅梅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尋死覓活的樣子。

      趙邦覺得自己很勇敢。他也閉上了眼睛,但是腦子里是一幅這樣的畫面:他騎在大河的背上,縱馬飛奔,越過高山,跳過溝壑。大河嘶鳴著,完全是一匹年輕的矯健的馬。它的頭高高昂起,縱身跳進(jìn)太陽光投下的一束束光圈中……這時候,趙邦聽到了趙紅梅叫魂的聲音。趙邦得意地說,我說了,是你叫魂不是我叫魂。

      趙紅梅的臉紅得像火一樣。她說,真不要臉。

      趙邦就又閉上眼睛奔馳起來。那些從前的鏡頭交疊著:趙紅梅穿著高跟鞋,跨進(jìn)了那輛破舊的桑塔納車。車子開走了,據(jù)說要去鄰近縣考察取經(jīng)。趙邦想,呸,取個鳥經(jīng)。趙邦這樣想著,越來越勇敢了,像是要沖破敵人的封鎖線。后來他聽到趙紅梅尖叫了一聲,像面條一樣軟綿綿地癱在床上。

      趙邦和趙紅梅休息了很長的時間。黃昏來臨了,夕陽爬進(jìn)小窗,照在床上。在夕陽的余暉里,趙紅梅和趙邦默不作聲地穿衣起床。

      趙紅梅后來坐在床沿上扎頭發(fā)。趙紅梅說,趙邦,你有點兒像年輕人,剛才。

      趙邦得意地說,你以為我老了?

      趙邦看著趙紅梅,心里就有了打了勝仗的感覺。他認(rèn)為這不是自己的老婆,他把一個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睡了,這就是勝利。于是趙邦笨拙地吹起了口哨,從一只黑色的皮包里掏出兩萬塊錢,拍在床沿上說,這是你的。他想了想,又掏出了五千塊,拍在床上,說,這也是你的。

      趙紅梅收起了兩萬塊,冷冷地把五千塊扔還給趙邦:我只要我自己的,你以為我是賣的嗎?

      趙邦一下子就蒙了。趙邦想,難道這兩萬塊就是你自己的?但是趙邦沒有說出來。趙邦用憂傷的眼神,望著一動不動的五千塊錢。那錢像一具尸體,冰冷,毫無動靜。趙邦拿起錢撫摸著,仿佛是要和親人告別似的。趙邦看到前妻趙紅梅打開了門,走了出去。

      趙紅梅看到木屋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牽著一匹濕漉漉的馬,像一個待命的軍人一樣,站在拴馬樁邊。在遼闊的夕陽里,看上去這一人一馬,已經(jīng)著火了。

      趙紅梅說,他是誰?

      跟出來的趙邦說,你連海老三的傻兒子也不認(rèn)識了?他是海皮。

      趙紅梅說,我是問海皮旁邊的那玩意兒。

      趙邦恍然大悟地說,那就是我的老婆大河。

      其實在漫長的黑夜來臨時,趙邦都沒有離開過大河。海皮已經(jīng)去睡覺了,趙邦就坐在馬廄門口的石條凳上,聽馬咀嚼草葉的聲音,聽馬噴出粗重的呼吸。聞著馬的氣味,趙邦就覺得踏實,那是一種讓人溫暖和安心的氣味。

      黑夜已經(jīng)很濃重。夜深了,寒氣就會逼人。馬英姑出現(xiàn)在趙邦面前,她像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幽靈。

      趙邦淡淡地說,你想干什么?你想鬧,沒門。

      馬英姑露出討好的笑容,趙總,我敢鬧嗎?

      趙邦說,你要敢鬧,我把你撕了喂馬。

      馬英姑說,馬吃肉的?

      趙邦說,我這馬兇起來就是一頭藏獒。

      馬英姑說,趙總,我就喜歡藏獒,我的理想是養(yǎng)一頭藏獒。我能來你這農(nóng)莊上班嗎?我?guī)湍沭B(yǎng)馬。

      趙邦說,養(yǎng)馬有海皮了。不讓海皮養(yǎng)馬,就等于要了海皮的命。要了海皮的命,就等于犯了殺人罪。你愿意犯罪?

      馬英姑說,那你也得給我一個活干。我兒子十七歲了,他要上高中。我掙不到錢,他怎么上高中?

      趙邦想了想,掏出了趙紅梅沒有要的五千塊錢,丟在了地上。馬英姑憤怒了,口沫飛濺地說,你以為我是要飯的?

      趙邦沒再說什么,他覺得什么都沒勁。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結(jié)滾動著,他感到了比夜色還涼的悲涼。他抱緊膀子,很想回屋去睡覺。于是他站了起來,向自己的小木屋走去。走進(jìn)小木屋,他合上了門。

      趙邦從小窗口往外看。暗淡的路燈下,馬英姑在認(rèn)真地數(shù)著鈔票。趙邦的心里就涌起了難過,他絕望地倒在了床上。

      天是不知不覺中亮起來的。趙邦被一陣喧囂聲吵醒,他走出木屋,看到鎮(zhèn)長趙三貴在村主任趙楊胡同的陪同下,正一步步地走向農(nóng)莊。趙邦瞇起眼,抬頭看到了旗桿上高高飄楊的標(biāo)著“趙”字的大旗。這大旗讓他有了底氣,讓他認(rèn)為自己是有隊伍的人。

      趙三貴上來握趙邦的手,裝作很老朋友似的摟趙邦的肩。趙三貴說,中午有個貴客要來。趙邦很淡地笑了一下,他對海皮說,海皮,把馬牽來。

      這天上午,趙三貴在趙楊胡同的陪同下,在光棍潭四處轉(zhuǎn)著。光棍潭的四周,將種下桃樹李樹,種下楊梅櫻桃。光棍潭邊上大片的草坪,搭起了木屋,掛起了吊床。光棍潭就像一個小型的西湖,這是多么好的一片地方。趙楊胡同很后悔,只收了三條香煙,就讓趙邦的圈地陰謀得逞了。他們看到趙邦騎上了馬,慢吞吞地往遠(yuǎn)處走去。趙邦是去遛馬了,他的背影看上去,挺拔得有些像老板。

      趙邦騎著馬回來的時候,看到幾輛車子一字排開停著。趙三貴正和一位戴金線眼鏡的老板在聊天,看上去趙三貴顯得有點兒拘謹(jǐn)。老板的身邊,是一位嬌小可人的女孩。趙邦騎馬走到他們的面前,卻沒有從馬上下來。

      趙三貴說,趙總,這是黃世輪黃董事長,他在麥城開了一家最大的藥廠。

      趙邦笑了笑說,鎮(zhèn)長,我不需要藥。

      趙三貴說,你下來。

      趙邦說,我不下來,都能聽到你說話。

      趙三貴無奈地說,老趙,黃老板有要緊的事和你商量。

      趙邦說,連你也叫我老趙。我早就說了,老子叫趙邦,趙子龍的趙,興邦的邦。

      黃世輪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說,趙邦你真幽默。

      趙邦也笑了,從馬背上跳下來。海皮飛快地從小木屋里奔出,牽走了馬。趙邦看到馬和海皮耳鬢廝磨的樣子,就覺得很欣慰。

      趙邦請黃世輪董事長、趙三貴、趙楊胡同和那個女孩吃飯。他們喝了很多的青梅燒酒,喝酒的過程中,趙邦搞清楚那個女人叫嬰寧。她不太說話,看到趙邦直勾勾地看著她,就嚶嚶嚶地低聲笑。趙楊胡同有些生氣,哎哎哎地提醒,拿手在趙邦面前晃動。趙邦說,你干什么?你的手肯定沒有演千手觀音的那些手好看。

      趙楊胡同說,哎哎哎,你要注意影響。

      黃世輪董事長卻寬容地笑笑,說,沒什么,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趙邦說,黃老板,這個嬰寧是干嗎的?

      黃世輪說,她是著名演員。

      趙邦說,著名演員?演過什么?是不是《一個饅頭引發(fā)的血案》?

      黃世輪又大笑起來,說,幽默,絕對幽默。趙兄,她演過很多越劇,以后,她就是這個農(nóng)莊的形象代言人了。

      趙邦看了看旗桿上飄著的“趙”字大旗,用手指頭指了指。

      黃世輪也看了看那旗,說,趙邦兄,我想把你這塊地轉(zhuǎn)包過去。你的這些小木屋,你的這些投資,你的這匹馬,全歸我。我給你八十萬。

      趙邦搖了搖頭。

      黃世輪說,那就一百萬。

      趙邦慢條斯理地說,一百萬好是好,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馬我得帶走,那旗我也要帶走,那個叫海皮的弼馬溫我也要帶走。

      趙三貴說,那這么說,趙總愿意把這農(nóng)莊整體轉(zhuǎn)讓了。

      趙邦說,我覺得這真沒意思。人那么多,就為來這兒看草皮,釣釣魚。我還是回家享清福去。我躺在利息上,夠吃夠喝了。

      這時候黃世輪開始興奮起來,他早就看好了,光棍潭邊還有一大片的山景,他要在山上開出旅游項目。他對嬰寧大叫一聲說,你敬一下趙大哥。

      嬰寧聽話地站起來,很嫵媚地笑著,倒了一杯啤酒。

      黃世輪說,不,要白酒。

      嬰寧就倒了小半杯白酒。

      黃世輪說,不,要全心全意,滿杯。

      嬰寧就倒了一滿杯的白酒,說,趙大哥,小妹敬你一下。

      趙邦聽了就有些飄飄然,他和嬰寧碰了一下杯,一口喝掉了青梅燒。他看到嬰寧皺著眉喝著酒,就有些心痛,從嬰寧手中奪下了酒,也一口倒入肚中。然后,他只聽到咕咚一聲,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地倒下了。

      十天后趙邦騎在馬背上,懷里抱著那面趙字大旗。海皮牽著馬韁,在前面走。他們慢慢地離開了黃世輪的視線。黃世輪站在小木屋門口笑了,風(fēng)吹起他油光光的頭發(fā)。他對身邊的趙三貴說,這人有意思。

      趙三貴說,他是個笨蛋。那么好的農(nóng)莊也讓出來。

      黃世輪的笑容收了起來,對趙三貴認(rèn)真地說,他不笨。他只是不想折騰。

      趙邦推開祠堂的門時,已經(jīng)是初冬的一個清晨。祠堂很陳舊,但卻很結(jié)實,像一個少林老和尚。趙邦身后緊緊跟著海皮,海皮手里牽著馬。趙邦的目光投在天井中的一根現(xiàn)成的旗桿上,那是清朝的時候,表彰一位村里的進(jìn)士,皇帝賜的?,F(xiàn)在,趙邦要把這面趙字大旗,掛到進(jìn)士旗桿上去。

      趙邦說,海皮,上。

      海皮接過了大旗。他走到旗桿邊上,一縱身,就貼在了旗桿上。他爬桿的速度非常快,靈敏得像一只壁虎。他爬到旗桿頂上,把旗給掛了上去。這時候他看到很遠(yuǎn)的地方,一束陽光呼嘯著奔來,一下子投在了那面寫著趙字的大旗上。海皮無聲地笑了,他哧溜滑了下來,站在旗桿邊上,像另一根旗桿。

      馬被牽進(jìn)了一間干燥的廂房,海皮已經(jīng)給他投了一些草料。趙邦坐在天井中央的一把陳舊的太師椅上。整個下午,他閉著眼睛像一個高深莫測的高人。他是在等待著夜晚來臨,夜晚來臨以前,他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他怎么就住到祠堂里來了。

      趙邦離開光棍潭農(nóng)莊后才記起,他的小院早就賣了。他說,海皮,我們住哪兒去?

      海皮說,我們住祠堂,那兒很寬大。

      趙邦喜歡這樣的寬大,他找到了趙楊胡同說,趙主任,我要買下祠堂。

      趙楊胡同說,你瘋了,你買下祠堂干什么?

      趙邦說,我給大河住。

      趙楊胡同說,那得村委會研究決定。

      村委會最后決定把祠堂賣給趙邦。趙邦就帶著海皮住進(jìn)了祠堂。但是住進(jìn)祠堂后,趙邦突然感到了寂寞。祠堂太大了,祠堂一大,他就覺得自己太渺小,自己像螞蟻一樣渺小。他經(jīng)常去天井的一口深井里照照,井水映照著毫無生機的趙邦。趙邦就覺得悲哀。

      趙邦在院子里種下了兩棵桂花樹,又種下了兩棵棗樹。很多時候,趙邦搬一把太師椅坐到天井中間??瓷先?,這天井里就一共有了五棵孤獨的樹。天下雨了,趙邦在太師椅的后背綁一根棍子,棍子上再綁一把巨大的雨傘,雨傘上寫著,天有不測風(fēng)云,請找黃河保險公司。

      趙邦坐在保險公司的廣告?zhèn)阆旅?,那雨傘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涼亭。雨水飛濺著,形成水霧。趙邦喜歡這樣的水霧將他打濕。他看到屋檐下站著海皮,海皮縮著頭,像一只寒風(fēng)中的燕子。趙邦笑了,說,海皮,你寂不寂寞?

      海皮搖了搖頭。

      趙邦說,為什么?

      海皮的目光抬起來,拋出去,拋向廂房中正吃草料的大河。大河也抬起了眼,望望雨中的趙邦。趙邦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趙邦說,海皮,大河能遇見你,真是幸運。

      這時候祠堂的木門被推開了。趙楊胡同收攏了雨傘,不停地跺著腳。他在破口大罵,他媽的,這大冬天的不下雪,下那么久的雨干什么。趙楊胡同罵完了,看到坐在天井中一把雨傘下的趙邦,一下子呆了。趙楊胡同說,你發(fā)神經(jīng)了?

      趙邦說,我要是真神經(jīng)病了,我就把這兒建成一個瘋?cè)嗽骸?/p>

      趙楊胡同說,趙邦,我越來越搞不懂你了。

      趙邦說,搞不懂沒關(guān)系。你來這兒不是為了搞懂我吧。

      趙楊胡同說,我是為七個老人來的。老人們本來住在鎮(zhèn)上的福利院,但是現(xiàn)在福利院要拆了重新造,各村自己解決。所以,我想借你的房給老人們住。

      趙邦突然大笑起來。趙楊胡同說,你笑什么。趙邦說,這真是太好了。

      七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第二天清晨就來了。趙邦喜歡睡懶覺,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祠堂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七個老人貼著墻根正在曬太陽。他們曬了一會兒太陽,就把頭湊在一起,神秘地說著什么。趙邦久久地望著他們,他突然想到,自己沒有孩子,過幾年會不會也住到福利院去。

      趙邦后來走出了屋子,這時候他看到有四個老人在打牌,兩個男人在觀戰(zhàn),一個有點癡呆的老人在燒水。他叫老唐,老唐拼命地?zé)瑹脽崴慷佳b滿了,可他還是在燒水。老人們的出現(xiàn),讓這個祠堂有了生機,他們爭吵,爭得面紅耳赤。老唐看到了趙邦,他拎著一把水瓶走過來,呵呵笑著說,看到陸桂枝了嗎?你轉(zhuǎn)告她,讓她好回家了,外面冷。

      趙邦知道,肯定是老唐在說胡話,就說,陸桂枝在海南島,那兒四季如春。

      老唐噢了一聲,又懵里懵懂地折回了。走到牌桌邊的時候,壓低聲音神秘地對六個老頭說,她在海南島,那兒不冷的。

      老頭們爆發(fā)出一陣大笑。

      趙邦那天牽出了馬。馬站在了天井的一堆光影里,馬的出現(xiàn)讓七個老人充滿了好奇,他們把牌收了起來,七顆光光的頭又碰到了一起,像在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一會兒,老唐走過來,對趙邦說,喂,他們說,你的馬能不能讓大家騎一下?

      趙邦說,當(dāng)然可以的。

      七個老頭開始騎馬,每個人騎十分鐘。趙邦怕他們從馬上掉下來,所以他讓海皮給他們牽著馬。一會兒,七個老人又開始爭吵,他們集體認(rèn)為,別人騎馬的時間是十一分鐘,而自己騎馬的時間只有九分鐘。

      這是一個快樂的冬天。雪開始降臨在丹桂房的大地上,它們漫天飛舞,從天空中落下來,將整個村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祠堂的天井里,勤快的海皮在掃雪,老人們已經(jīng)起來,他們把八仙桌搬到天井中間,在陽光下喝茶打牌和爭吵。日光和雪光融在一起,異常的刺眼。檐頭倒掛的冰凌,和屋瓦上的雪開始融化,滴滴答答發(fā)出綿長而煩人的水聲。趙邦在中午醒來,他醒來后,數(shù)著光禿禿的人頭,他一共數(shù)到了六個人頭。

      趙邦尋找老唐。他知道老唐是一個最容易丟失的老人。后來趙邦在廂房里找到了老唐,老唐正在給馬穿一件特制的衣服。那是一塊繡著大紅牡丹的被面布做起來的圍肚,在大河的肚皮和腰背上圍成了一個圈。

      趙邦說,老唐你想干什么?

      老唐說,我怕它冷,會凍死的。

      趙邦才知道,老唐也喜歡上了馬。老唐蓋的棉被,已經(jīng)沒有了被面,只有光禿禿的棉花胎。六個老人圍坐在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告訴趙邦,老唐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女人,但是這個女人后來偷偷跟人走了,還卷走了老唐的一千多塊錢。老唐找了整整一年,還是沒有找到。后來老唐就有些不太正常了。老唐逢人便說,看到陸桂枝了嗎?你轉(zhuǎn)告她,讓她好回家了,外面冷。

      雪融化的時候,趙邦騎著馬去了一趟橋頭鎮(zhèn)。他找到鎮(zhèn)上的一家鋁合金門窗廠,他讓這個廠子替他加工秋千,加工一些簡單的運動器具,他要把祠堂的天井做成健身場。這些器材很快就運來了,工人們裝好了運動器具。安裝的時候,老人們興致勃勃地圍在工人身邊,東摸西摸。趙邦心里就很難過,他一邊難過,一邊高興。因為他看到一個老人坐在了秋千上,發(fā)出了咯咯咯的笑聲。他掉光了牙齒的嘴,在陽光下露出一個黑色的小洞。這時候,趙邦看到老唐把一個工人拉到一邊,輕聲地說,看到陸桂枝了嗎?你轉(zhuǎn)告她,讓她好回家了,外面冷。

      聽著這些話,趙邦覺得自己也老了。

      在冬天還沒有真正結(jié)束以前,縣報記者陳娜莉莎出現(xiàn)在祠堂。她帶著一臺照相機,從一輛采訪車上下來。村主任趙楊胡同陪伴著她。趙楊胡同猛地一腳踢開了祠堂的大門,趙邦,趙邦你為老人們做好事,你個殺坯你要上報紙了。

      那時候趙邦坐在天井中間的太師椅上,他不動聲色地說,上報紙很稀奇嗎?

      趙楊胡同失望地說,你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趙邦說,做阿斗不累,因為阿斗不用動腦子。

      陳娜莉莎笑了,走到了趙邦身邊說,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趙楊胡同忙插嘴說,他叫趙邦,趙邦的趙,趙邦的邦。

      從來不開口的海皮突然咧著嘴笑了,不對,是趙子龍的趙,興邦的邦。

      陳娜莉莎再一次輕聲笑了,她潔白的牙齒讓趙邦的心情愉悅。其實她一點也不漂亮,但是她卻有著一對陽光下的酒窩。她說,讓他自己說吧。陳娜莉莎的聲音很清脆,這讓趙邦感到很舒服。趙邦說,叫我老趙吧……

      春天如期進(jìn)行。所有的時間都在發(fā)芽。在那綿長的春水里,無所事事的趙邦覺得自己是一枚隨時會發(fā)芽的葉片。趙邦總是坐在天井中間的太師椅上,太師椅上綁著雨傘。他在這個小涼亭里看四面八方逼來的雨。大河會偶爾發(fā)出咴咴的叫聲,從廂房里傳出來。海皮什么話也不說,他就站在屋檐下,半個身子被斜雨給打濕了。這是一幅多么奇怪的圖畫,有時候雨聲蓋過了老頭們打牌發(fā)出的聲音。趙邦像在看著一場無聲電影,他看到最忙碌的穿著圍裙的老唐,一次次地?zé)?,像一個奮勇的伙夫。

      大河死在清明這天。大河得了癌癥,趙邦沒想到馬也會得癌癥。趙邦從橋頭鎮(zhèn)獸醫(yī)站離開的時候,就不再忍心騎在大河的身上。他牽著它,一步步地走回丹桂房。從此,海皮再也輪不到給大河喂草料,所有的食物,全是趙邦親手喂大河的。

      清明這天并沒有下雨。趙邦把大河從廂房里牽了出來,走到天井的中央。大河走幾步,就會停下來一次。它的身子不停地顫動,仿佛只有趙邦手中的韁繩,在維系著它的生命似的。最后,趙邦把它牽到了天井中央,一人一馬一動不動地站著,很像被挖掘出來的兵馬俑。一粒黃蜂飛過來,在它們的身邊繞了很久,又飛走了。七個老人靜靜地看著趙邦和馬。

      海皮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他臉上的肌肉在顫動,他想一定要發(fā)生什么事了。他看到大河的頭在趙邦身上輕輕擦了擦,然后它的腿軟了,整個身架像被爆破的舊樓一樣,垮了下來。大河就平躺在地上,趙邦久久地站著,沒有人敢走近他。好久以后,趙邦才慢慢地蹲下身去,他看到大河有了一滴眼淚,眼睛還沒有合上。趙邦用手輕輕地捋了一下大河的眼皮,說,大河你去吧,乖。

      趙邦抬起頭,看到不遠(yuǎn)處的屋檐下,系著圍裙的老唐在不停地抹眼淚。他在嚶嚶地哭著,傷心得像個孩子。趙邦笑了,說,這孩子。趙邦又把頭轉(zhuǎn)向了海皮,說,海皮,大河它正式去了。

      海皮沒有回音,他的身體有輕微的顫動,雙腳不由自主地移動著。趙邦的目光落在那雙破舊的回力牌運動鞋上,趙邦盯著那鞋子說,海皮,你過來你和大河說幾句。

      好久以后,海皮才嗷地叫了一聲,他像一只受了槍傷的兔子,躥出了祠堂的大木門。七個老人都看到,海皮在操場上一圈圈地跑步,他把自己跑成了一匹馬。

      雨是清明這天的黃昏開始下的。那時候,趙邦抱著馬脖子,仍然一言不發(fā)。海皮還在跑步,他已經(jīng)跑不動了,但是他還在操場上一圈圈地跑著。他最后跑累了,終于撲倒在地上。這時候,在祠堂的天井里,老唐舉著一把雨傘,走到了趙邦的身后,替趙邦擋著雨。

      趙邦抬起頭,感激地看了老唐一眼。

      老唐說,喂,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趙邦說,陸桂枝肯定是在海南島。

      老唐認(rèn)真地說,我不問陸桂枝,我是想問,大河死了,是不是和人死了一樣,是去同一個地方的。那個地方,肯定有點兒像海南島。

      趙邦緩緩地站直了身子,仔細(xì)地看著老唐。老唐的前額大部分禿了,剩下的地方,也只有稀疏的短短的白發(fā)。他的目光混濁,臉上布滿了密集的皺紋,像田間溝壑般縱橫交錯。但是他的眼神里有著渴望,他渴望趙邦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他干燥的嘴唇動了動說,喂,你的耳朵是不是聾了?

      趙邦把手舉起來,像環(huán)住一個親人一樣,環(huán)住了老唐的肩膀。趙邦說,老唐,大河不去海南島,大河去的地方叫秦皇島,也是很不錯的一個地方。

      老唐像是聽懂了,噢了一聲,說,我去燒水去了。

      老唐把雨傘遞給了趙邦,趙邦接過了。趙邦回頭的時候,看到六個老人把操場上的海皮抬了回來。他們把海皮丟在他們平常時候經(jīng)常打牌的八仙桌上。海皮跑累了翻著白眼直喘粗氣,像桌上一道巨大的菜。

      這是一個平常的清明。趙邦叫了一班人,把大河抬到了光棍潭的草地,挖了一個深坑,埋了下去。大河是從北方來的,卻客死在南方,這讓趙邦有些過意不去。不遠(yuǎn)處就是農(nóng)莊,旗桿上大大的“黃”字迎風(fēng)招展。趙邦笑了,想這人生就是奇怪。自己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做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比如說,趙紅梅的離開,和大河的到來……

      這天傍晚,趙邦和海皮還有七個老人一起吃飯,廚房里還在蒸著清明果。趙邦他們吃飯吃得悄無聲息,但海皮吃飯有點兒急了,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嗝。這時候,祠堂的門被猛地撞開,村主任趙楊胡同撐著一把傘出現(xiàn)了。趙邦和海皮還有七個老人都把目光從飯碗里抬起來,落在趙楊胡同的身上。目光的意思是,怎么了?

      趙楊胡同說,趙邦,你個殺坯,你的命真大。

      后來在趙邦的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這樣一個鏡頭:牛二麻裝著一車黃沙,把拖拉機開成飛機的速度。牛二麻很興奮,目光投得很遠(yuǎn)。陽光很好,照在一個叫上虞的縣城。牛二麻的拖拉機在一個火車道口熄了火,然后一輛火車正在勻速前進(jìn)。那黑糊糊的鐵頭,吭哧怪叫著,輕易地把拖拉機揚了起來,拋向天空,然后又墜落在地上。那肯定是一個陽光粉碎的午后,火車在稍作停頓后繼續(xù)前行。在趙邦的腦海里,只剩下拖拉機被拋起時的慢鏡頭。這個慢鏡頭,配著男高音帕瓦羅蒂的歌聲。駕駛室玻璃碎裂的聲音很刺耳,那些玻璃碎成無數(shù),像是綻放開來的冰花一般。趙邦認(rèn)為,那就是透明的子彈。而牛二麻被從駕駛室里撞了出來,飛起來,鐵臂阿童木一般飛出去很遠(yuǎn)。對于火車而言,他這個大塊頭,充其量也就是一件衣服的重量?,F(xiàn)在,他肯定是一件會飛的破衣服。

      趙邦不知道趙楊胡同是幾時離開祠堂的,他只記得天開始暗下來,海皮和七個老人悄無聲息地離開。燈亮起來,一些小蟲子開始圍著燈光載歌載舞。趙邦一個人坐在八仙桌邊,他想,清明節(jié),一輛拖拉機和一匹馬,同時走了。他沒有往牛二麻身上想一想,一點也沒有。

      在李才才家的院子里,趙邦說,你給我再買一匹馬來,要買一匹年輕一點的好馬。

      李才才冷笑了一聲說,我不販牲口了。

      趙邦說,難道販人了?

      李才才糾正趙邦說,我那是婚姻介紹,不是販人。你說得真難聽。

      趙邦說,我不管,你得給我找一匹馬來。童年的也行,童年的馬容易忘掉故鄉(xiāng)。

      李才才說,你想得美。我沒空,我日理萬機,我怎么會有空去北方。

      趙邦沒再說什么,他從隨身帶著的皮包里,掏出了兩萬塊錢,扔在李才才的面前,轉(zhuǎn)身走出了李才才的視線。

      一個清晨,趙邦正在祠堂天井里吊嗓子。他愛上了越劇,竟然置辦了一套行頭。他穿著賈寶玉的服裝對著天井里的那棵桂花樹唱金玉良緣將我騙。海皮在練倒立,他的腳貼在墻上,腳趾頭從破回力鞋里鉆出來。老人們在練健身器材,只有老唐在生煤餅爐,他要開始燒水了。

      這時候,祠堂的大門被徐徐推開,干瘦的李才才系著領(lǐng)帶穿著奶黃色的襯衣出現(xiàn)了。李才才說,趙邦,你要走狗屎運了。趙邦轉(zhuǎn)過身來,他那戲裝的顏色很奪目,把李才才嚇了一跳。李才才說,呀呀呀,你怎么變成一個古代的人了。

      然后,李才才拍了拍手掌,一匹騾子馱著一個女人從祠堂外進(jìn)來了。騾子的脖子上掛著鈴鐺,每走一步就鏘鋃鋃地響起來。騾子身上的女人,穿著大紅的衣衫,臉蛋也紅撲撲的。騾子走到李才才面前停住了。

      李才才說,趙邦請看,這是你要的馬。

      趙邦笑了,說你騙誰呀,馬能長成這模樣。

      李才才說,這是馬和驢子通奸生下來的,馬的兒子,就是小馬。

      趙邦說,你這奸商,你是在糊弄我。如果你把這玩意兒說成是馬,那我就敢把蚯蚓說成是龍。

      那我搭你一個女人好了,她叫康紅梅。李才才振振有詞說,康紅梅,女,二十七歲,河北滄州人,家庭出身貧農(nóng),初中學(xué)歷,未婚。自幼習(xí)武,會螳螂拳和十八路地炮拳,從十三歲開始就養(yǎng)馬。康紅梅,你給我下來。

      康紅梅麻利地從騾子上跳了下來,她抽了抽鼻子,迅速地奔向廂房。她一定是聞到了廂房里傳來的馬的氣息。趙邦一直看著她,這是一個短脖子短手短腿的女人,但是動作敏捷,很像是練過武的人??导t梅奔到廂房門口,突然看到空空如也的墻上,有一只黑色的鏡框。黑鏡框鑲著白紗,鏡框中是一匹馬的照片。康紅梅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她扭頭對趙邦笑了,說,喂,你愣著干嗎,給我提水。

      趙邦仍然一動不動。倒是海皮看到騾子,笑了。他興奮地跳起來,很快找來水桶,從水井里拎了一桶水,飛奔到康紅梅身邊。姐,姐,給你水。

      趙邦想,這世道變了,海皮的嘴竟然變得那么甜。

      海皮像一陣旋風(fēng)一樣,一會兒搬來掃把,一會兒搬來新鮮的玉米稈和番薯藤。他把祠堂里一個春天的早晨撞得支離破碎。

      康紅梅也像風(fēng)一樣旋轉(zhuǎn)著,她和海皮配合得非常默契。她簡直是一架活著的風(fēng)車。趙邦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去,對著桂花樹輕聲唱,問紫娟,妹妹的詩稿今何在啊……趙邦的聲音無比蒼涼,他突然覺得,每一個未來的日子,都薄霧一樣的蒙著一層憂傷。這時候,趙邦想起了前妻趙紅梅,聽說鎮(zhèn)工辦梁主任被逮起來了,那她怎么辦?想到這兒,他就有了一些傷感。他一抬頭,看到了滿滿一天空的暮春。

      其實這時候本來就暮春了。微醺的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地方奔來,跌進(jìn)趙邦的懷里。趙邦看著從天而降的一頭騾子,一個火紅的女人,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导t梅轉(zhuǎn)過身來,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她舉著掃把說,來過來幫我沖水,我們把小河安頓好。

      趙邦說,小河是誰?

      康紅梅用手指了一下那匹騾子說,喏,是那匹馬。

      趙邦的臉上就滾落黃豆大的淚珠,趙邦想,不管怎么樣,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但是,那肯定不是趙邦想要的馬,趙邦的馬肯定還要長得高大英武,趙邦的馬肯定還生活在北方。

      趙邦想了想說,康紅梅,你能幫我照顧好七個老人嗎?

      康紅梅點了點頭。

      趙邦滿意地說,那我就放心了。

      一個充滿薄霧的清晨,早起的康紅梅打開了祠堂大門。她打了個哈欠,依稀看到前面不遠(yuǎn)的地方,走著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男人背著一只旅行包,像一個登山運動員一樣,他就是趙邦。趙邦要親自去北方找馬了,這大概將會是一次漫長的旅程。這時候康紅梅突然發(fā)現(xiàn),祠堂的照壁下面,站著七個老人。他們把身子貼在照壁上,像一幅畫一樣。他們竟然比康紅梅起得還早,在目送著趙邦的遠(yuǎn)去。

      多么清新的空氣啊??导t梅抬起頭來,狠狠地吸了一口。這時候陽光穿透了云層,撥開厚重的南方大霧,溫暖地落進(jìn)康紅梅的眼眶。那匹叫小河的騾子,竟然長長地鳴叫了一聲。夏天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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