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霞[河西學院中文系, 甘肅 張掖 734000]
⊙文海林[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蘭州 730070]
奧茲小說中的母親形象
——以《愛與黑暗的故事》和《我的米海爾》為例
⊙李春霞[河西學院中文系, 甘肅 張掖 734000]
⊙文海林[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蘭州 730070]
希伯來語作家奧茲,擅長通過描寫家庭問題來表現(xiàn)自己對巴勒斯坦猶太人生存狀況的關注。而對母親自殺原因的思考,致使奧茲筆下出現(xiàn)了一群以母親為原型的猶太女性形象。透過她們不幸的愛情婚姻,折射出大流散歷史帶給猶太民族的心理創(chuàng)傷。
母親形象 猶太女性 愛情婚姻悲劇
阿摩司·奧茲(1939— )是國際上最具影響力的以色列作家。著有《我的米海爾》《了解女人》《愛與黑暗的故事》等十余部長篇小說和多種中短篇小說集。他的作品被翻譯成三十余種語言并獲多項重大文學獎,包括法國“費米娜獎”、德國“歌德文化獎”、“以色列國家文學獎”和西語世界最有影響力的“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并多次被提名角逐諾貝爾文學獎。
縱觀奧茲的小說,探討神秘莫測的“家庭生活”是他作品最鮮明的特色。如作者本人所言:“假如你一定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我書中所有的故事,我會說:家庭。要是你允許我用兩個詞來形容,我會說:不幸的家庭?!雹俣陉P注不幸的家庭時,奧茲關注更多的是女性的不幸。奧茲12歲時母親自殺,這一悲慘事件不僅結束了他的童年夢想,更使他一生都生活在這一悲劇事件的影響之中。對母親自殺原因的思索,使奧茲筆下出現(xiàn)了一群以母親為原型的猶太女性形象。奧茲通過探討她們失敗的愛情、婚姻,試圖探尋母親自殺的真相。如1668年發(fā)表的《我的米海爾》就是以母親為原型展開的一個關于愛、婚姻的故事。開首那句女主人公的獨白“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愛的人已經(jīng)死了”②,打動了許多女性讀者,奧茲稱“我寫這句的時候,腦子里全是母親的影子”③。2002年發(fā)表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奧茲更是耐心地寫自己的家庭和父母,尤其母親的自殺,留給他永遠的痛。因此,本文立足奧茲自傳體長篇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和成名作《我的米海爾》兩部作品,通過文本互讀的方式,闡釋奧茲如何借文學來演繹對母親自殺原因的思考,以便更好地理解作者心中的哀傷。
奧茲第一次坦然地提及母親的死,已是34年之后,在他63歲之際。在自傳體長篇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中,他懷著憐憫、幽默、哀傷、諷刺,以及好奇、耐心和同情寫自己的家園、家族、家庭。小說把主要背景置于耶路撒冷,以古希臘悲劇的模式——對與對的沖突,向讀者展示出兩個善良的人,兩個溫和的人,怎么一同釀造了一場家庭悲劇。其中,母親范尼婭是作品著墨最多的人物。小說用大量篇幅描寫母親在自殺前幾年,每逢秋日將至之時,身體狀況逐漸惡化的情狀。小主人公透過淚眼,注視著母親的生命之花在抑郁中一片片凋零,并隱約暗示父親出門另找新歡,其間夾雜著幼子永遠無法化解的痛與悔、不解與追問。讀來如泣如訴,感人至深。
在奧茲看來,母親的自殺不僅與中東頻繁的戰(zhàn)事有關,更與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失語狀態(tài)相關。在《愛與黑暗的故事》中,奧茲的姨媽們是這樣對作者描述他的母親的:“當然,在克勞斯納們當中,她從來也不能表達出來,若是表達出來他們會認為她特別奇怪,盡管他們總是對她彬彬有禮。……有個兒童故事講的是穿靴子的貓,在克勞斯納家里,你母親就像關在籠子里的一只鳥兒,掛在穿靴子貓的客廳里?!雹?/p>
在猶太教傳統(tǒng)中,誠如《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的記載,女性只是男性身上取出來的一根肋骨。而且,夏娃偷吃了智慧果后上帝懲罰她“你必戀慕你的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⑤,都在強調男性對女性的絕對主權,女性對男性的絕對依附。在猶太家庭中,男性自然是主導。在成年男性的談話過程中,即便是成年兒子和丈夫的談話,需要的也只是能夠保持沉默的非凡聽眾。如作品寫,范尼婭只是丈夫一貫的憂傷的傾聽者,從不接丈夫的話茬。甚至在猶太人的觀念中,與女人并駕齊驅對男人來講都是一種不幸。作品提到著名以色列作家阿格農(nóng)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一個出租車司機說:“遺憾的是,他最后和一個女人勢均力敵?!雹抟粋€最為普通的出租車司機的這一評價,代表了奧茲筆下20世紀以色列猶太女性最普遍的生存狀況:身處失語地位,并且這種失語地位已經(jīng)在男性世界中根深蒂固。
母親范尼婭婚前就讀于布拉格大學,曾經(jīng)也有過某種包法利夫人式的幻想。但是,一旦正式進入婚姻生活,每一個猶太女性就只能成為一只掛在客廳里的籠中鳥,她們的世界里只有家庭、丈夫和孩子?!拔覌寢屵^著孤獨的生活,多數(shù)時間把自己囚禁在家里。除了她的朋友,也曾經(jīng)在塔勒布特高級中學讀過的莉蘭卡、伊斯塔卡和范妮婭·魏茨曼,媽媽在耶路撒冷沒有找到任何意義和情趣……”⑦家庭中,她是失語的;城市里,她沒有更多的朋友;記憶中,只有死亡的消息;看到的,也是年復一年永無休止的戰(zhàn)爭。生活的陰沉和憂郁最終使范尼婭患上了嚴重的偏頭疼——憂郁癥?!耙歉赣H關掉了所有的燈,她則害怕黑暗;要是他不關走廊里的燈,則更加劇了她的偏頭疼。顯然他快半夜了才回來,情緒高漲,但羞愧難當,發(fā)現(xiàn)她依舊醒著坐在椅子里,干枯的眼睛凝視著黑暗的窗戶。”⑧偏頭疼造成了她的嚴重失眠,丈夫的出軌無疑加劇了這種痛苦,希望與愛情就此破滅。
奧茲說:“或許還有其他一些東西,既不是拜倫式的,也不是肖邦式的,而是更接近于籠罩在契訶夫戲劇或格尼辛小說中那些含蓄端莊出身名門的年輕女子身上那層憂郁的孤獨,某種童年時代確信的東西不可避免地遭到挫敗,被踐踏在腳下,甚至遭到單調乏味生活本身的嘲弄。我媽媽在帶有朦朧美的純潔精神氛圍里長大,其護翼在耶路撒冷石頭鋪就的又熱又臟的人行道上撞碎。”⑨幻想的破滅、日常生活的平庸以及丈夫的出軌將猶太女性心中僅有的愛在耶路撒冷陰冷的石墻上徹底粉碎。因此,“在實現(xiàn)不了童年夢想之際,把死亡設想為某種令人激動并且富有保護和撫慰的情人,最后的藝術家情人,最后能夠治愈她孤獨心靈的人”⑩。小說結尾,范尼婭帶著純潔的憂郁重新粘合起生命的護翼,于那個孤寒的冬天離開了耶路撒冷,在特拉維夫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死亡是自我結束,但對于范尼婭來說,死亡在某種程度或許是一種絕望的反抗,或者是一種精神的復蘇。
在《愛與黑暗的故事》的最后,奧茲這樣寫道:“她早晨依舊沒有醒來,天光明媚時也沒有醒來,醫(yī)院花園的榕樹枝頭,鳥兒愛莉斯驚異地呼喚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她,無濟于事,然而它一遍又一遍地嘗試,現(xiàn)在依然時時在嘗試?!?
的確,母親的突然離去,讓年僅12歲的奧茲不敢也無法接受這是現(xiàn)實。于是,奧茲離開家獨自去了基布茲并改了姓,開始了對母親自殺原因的終生思索。成名作《我的米海爾》,透過字里行間,讓讀者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漢娜的故事就是范尼婭的故事。漢娜就是奧茲的母親范尼婭。該作寫于1968年,那年奧茲29歲,距母親范尼婭自殺已經(jīng)17年。這是他第一次寫母親,他讓她在小說里復活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奧茲讓母親復活在30歲:一個風情萬種的少婦,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家庭婦女,一個知識女性。
漢娜與米海爾,一個是學文學的,一個是學地質學的——現(xiàn)實中奧茲的父母一個是文學教師,一個是圖書管理員。他們相遇在耶路撒冷的冬天,在大學樓梯的拐角——這是奧茲的父親工作的圖書館——一見鐘情。他們像天下任何一對普通的男女一樣,結婚、生子、置房、相愛、吵架,又遭遇變故、死亡、分離、誘惑,愛情由濃轉淡,家庭岌岌可危;但是又不一樣,因為那是在耶路撒冷,離上帝最近,也離戰(zhàn)爭最近。漢娜洞察一切,對生活對痛苦對悲劇毫發(fā)皆悉,感同身受,但是又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傷害生活又被生活所傷。
小說講述了一個普通猶太家庭簡單而平凡的生活,卻隱含了流散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回到耶路撒冷后對圣城以及圣城生活既熱愛又失落的復雜情感。他們?yōu)橐啡隼渥院溃瑸榻o家庭增光而奮斗。但同時,以色列建國后巨大的生存壓力又迫使他們不得不在工作崗位上疲于奔命,卻收獲甚微。漢娜曾問丈夫米海爾“你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米海爾回答“人不為什么活著,活著而已”?。米海爾的回答無疑道出了移民生活的艱辛、迷惘與失落。正如“戈嫩”的姓(戈嫩,以色列語指保護者),米海爾的存在只是為了成為“家庭事業(yè)的接力棒”,在家庭和社會面前扮演“保護者”角色。男主人公的不斷被物化,最終導致漢娜的激情在懷孕、家務中日漸萎縮,兩性間的隔閡開始凸顯。如漢娜的質疑,“我邊縫邊問自己,是何種模糊的有機玻璃鐘落到你我之間,把我們的生活同事物、空間、人和見解相分離?當然了,米海爾,我們有朋友、客人、同事、鄰里和親戚。但每當他們坐在我家客廳對我們說話時,由于玻璃之故,他們的詞語總是不太明晰,甚至含混不清。只是從他們的表情上我能夠猜出其用意何在。有時,他們的形體溶解成了沒有輪廓的團團塊塊。”?至此,語言危機已席卷整個家庭,夫妻間表達的工具也就只剩下身體。漢娜說道:“我只和他發(fā)生肉體關系:肌肉、四肢、毛發(fā)。在內心深處,我知道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了他。用他自己的肉體欺騙了他。仿佛盲目跳入溫暖的深淵之中,沒有給我留下任何旁道。不久,這唯一的通道也會被堵住。”?事態(tài)的發(fā)展正如漢娜所料,夫妻間的溝通徹底成了障礙,內心涌動的激情便只好在夢境中孤獨自慰。漢娜連綿不斷的夢與奧茲母親的童話故事至此形成了呼應,成了猶太女性生命體驗中的象征和寓言。例如,漢娜夢中的阿拉伯兄弟、血腥、暴力、刀子,就如同范尼婭童話中的潘多拉盒子,體現(xiàn)了猶太女性身處戰(zhàn)爭中的焦慮、恐懼和不安。而漢娜夢中的女王、白茫茫的俄羅斯平原、愛琴海等則與范尼婭的三個鐵匠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呼應,體現(xiàn)出猶太移民對歐洲的執(zhí)著單戀以及移居巴勒斯坦后的身份困惑。
兩性間存在的溝通障礙使得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夫妻,心與心卻遠隔天涯。當米海爾每晚都穿著整齊地去大學女同學雅德娜宿舍時,漢娜明白用不著偵探,他們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但是漢娜決定不介入,她絕望了,要讓這一切平靜地過去。她的語言只存留于幻想和夢境中,正如范尼婭,她的語言也只表現(xiàn)于故事之中?;蛟S這便是奧茲努力尋找母親自殺的原因時所得出的一個較早的結論。但是在最后,漢娜應當如何自處,奧茲并沒有給出答案,這也許正是奧茲的疑惑。
統(tǒng)觀奧茲全部作品,無論是《愛與黑暗的故事》《我的米海爾》,還是奧茲的《何去何從》《了解女人》和《沙海無瀾》等別的作品,在他的每一部小說中幾乎都能找到其母親的影子,并且在每一部小說中似乎都設定了一種情節(jié),試圖改造并挽救母親的生命。這種對母親自殺原因的終生思考,一方面表現(xiàn)了奧茲對母親的深深眷戀(甚至有評論稱其為俄狄浦斯情結);但更重要的是,這種思考引發(fā)了奧茲對猶太女性愛情婚姻悲劇的關注。女性是奧茲深切關注的群體,他擅長通過對女性愛情婚姻問題的描述去審視20世紀巴勒斯坦猶太人的生存狀況,思考漫長的大流散歷史帶給猶太民族的心理創(chuàng)傷。
通過上述兩位女性愛情婚姻的悲劇探析,奧茲小說中導致猶太女性愛情婚姻悲劇的原因主要有:第一,猶太傳統(tǒng)觀念致使女性在社會和家庭處于失語地位。女性雖然受過現(xiàn)代教育,也敏感、聰穎,有著鮮明的個性意識,但在男權話語的高壓下卻黯然失色。她們無不精神抑郁,或自虐或歇斯底里或自殺,鮮有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第二,猶太社會兩性的角色分工又使兩性在世界觀、價值觀以及審美情趣諸方面,存在溝通障礙。第三,建國初巴勒斯坦物質生活的困窘和艱辛與高雅閑適的歐洲大陸生活經(jīng)歷形成了強烈反差。最終,男性因生計而被物化,女性的青春夢則被日常生活的平庸所摧毀。第四,由于女性失落的情緒波及到整個家庭,這也讓男性感覺到夫妻之愛業(yè)已淡漠。于是作品就有了丈夫出門“采摘新蕊”的普遍現(xiàn)象。而丈夫的移情別戀,最終將處于邊緣地位的女性直接推向了絕境??傊?,造成20世紀巴勒斯坦猶太女性愛情婚姻悲劇的原因是復雜的、多方面的。
對猶太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思考,其實也并非奧茲小說的最終所指。奧茲的小說表面看來是寫家庭生活、情侶心理,但作品所展示的實際意義又超越了愛情悲劇本身。根據(jù)奧茲本人的說法,一切社會關系都可以縮小為家庭關系。阿以關系就正如夫妻關系,如奧茲接受《第一財經(jīng)日報》的訪談時所說:“我經(jīng)常談到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它們同時聲稱這個國家屬于自己,我認為他們需要平心靜氣地‘協(xié)商離婚’,將一棟房子公平地分成兩個部分,這就是用處理家庭矛盾的思維來處理國際關系?!?所以,奧茲的小說透視出了20世紀后半葉以色列社會所面臨的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邊緣話語與主體意識、歐洲亞洲中東文化碰撞的沖突與時論。而這一切,奧茲則巧妙地借用一群處于邊緣地位的猶太女性的愛情婚姻折射了出來。
①④⑥⑦⑧⑨⑩? [以]阿摩司·奧茲:《愛與黑暗的故事》,鐘志清譯,譯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第186頁,第78頁,第276頁,第412頁,第218頁,第220頁,第524頁。
②??? [以]阿摩司·奧茲:《我的米海爾》,鐘志清譯,譯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第210頁,第176頁,第208頁。
③ 李宗陶:《諾貝爾提名作家奧茲講述好人之間的戰(zhàn)爭》,《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第23期。
⑤ 和合本《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3:16)。
? 引自《第一財經(jīng)日報》對奧茲的訪談。見《第一財經(jīng)日報》,2007年8月31日。
作 者:李春霞,河西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外國文學教學與研究;文海林,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