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燕[新疆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中文系, 新疆 石河子 832003]
⊙馮 浩[新疆石河子大學科技學院, 新疆 石河子 832003]
茜紗窗下,公子多情
——淺析賈寶玉的審美觀與性取向
⊙俞 燕[新疆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中文系, 新疆 石河子 832003]
⊙馮 浩[新疆石河子大學科技學院, 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本文從賈寶玉的生活環(huán)境、賈寶玉的審美觀、賈寶玉的性取向等角度出發(fā),分析了賈寶玉審美觀的成因和特點,最后得出他是準雙性戀者的結論。
石頭記 賈寶玉 意淫 準雙性戀
賈寶玉幼年的啟蒙老師并非男性,而是長姊賈元春: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yǎng)。后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若母子。
兼之賈寶玉從小是跟著女性在閨房內幃廝混長大的,以至于眾姐妹搬入大觀園時,還得讓他一同進去。賈寶玉由女性負責啟蒙,又在一個充斥著“金枝玉葉”的“女兒國”中成長,這些環(huán)境因素對他價值觀和性格的形成產生重要的影響,以至于后來他的相貌、穿著、性格,甚至生活習慣,都與女兒無二。
女性化的跡象,最突出的表現在他的相貌: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如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薄懊嫒绶蠓?,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p>
這是林黛玉眼中的賈寶玉,非但沒有男性的陽剛之氣,反而覺得用代表陰柔之美的“月”來形容他更為合適。中秋之月、春曉之花、桃瓣、秋波這些詞語一般用于形容女性容顏,轉盼多情、萬種情思,則真是一代多情美人形象躍然紙上。難怪齡官畫薔時寶玉被花枝遮住,只露半邊臉,齡官還以為他是位姑娘,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把寶玉當做心頭之肉極盡關切的賈母也會把他當做女孩子,當寶玉抱著紅梅站在山坡上,賈母遠遠地看到時問:“那又是哪個女孩兒”;甚至連寶玉的嚴父賈政高興起來,也會覺得他“:神采飄逸,秀色奪人。”
寶玉的穿著比起眾姐妹們亦是毫不遜色“,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著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外罩石青起花倭緞排穗外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辟Z寶玉所居之地——怡紅院,其院內景致和室內布置也突顯了他的女性化特點。怡紅院院內景觀,尤為絢麗多彩:“繞著碧桃花,穿過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垣環(huán)護,綠柳周垂……兩邊盡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幾株芭蕉,那邊是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金縷,葩吐丹砂?!逼涫覂葦[設更是精美雅致,色彩濃艷、明麗,所以劉姥姥醉臥寶玉內室,醒來后竟問“:這是哪房姑娘的廂房?”
不僅如此,寶玉的細膩多情亦多女兒氣質。自古“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寶玉則是經常因姐姐妹妹們憂愁傷心,暗自流淚。常細膩溫柔地體貼她們,噓寒問暖。比如提醒齡官躲雨,自己卻被淋個正著;為博得晴雯一笑可以撕扇;自己被熱湯所燙,卻問玉釧可有被燙傷;當平兒遭到冤枉且被弄得衣冠不整,他不僅替當事人賠不是,還親自給她細心整裝,并以此為享受,產生了異常的快樂——“竟得在平兒前稍盡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因歪在床上,心中怡然自得”(他對林黛玉的關心自不必多說)。毋庸置疑,他認為,自己生活的價值,只有在做了這些“分內事”之后,才能得到確證,然后才能享受到一種獨特的歡樂。在一系列的“分內事”行動中,他體現出的細膩溫柔,恰恰顯出賈寶玉的性格中是有接近女性性格方面的因素,正是由于他成長于“女兒國”之中,與之朝夕相處的都是些“金枝玉葉”,那么產生這種性格的異化也就不足為怪了,這些女性化特點也影響到賈寶玉的審美觀。
(一)“唯女兒是美”——賈寶玉審美觀的提出。早在賈寶玉七八歲時,就發(fā)表了驚世駭俗的“水泥論”,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保ǖ诙兀┻@是在《石頭記》中最早出現的賈寶玉關于性別的評論,道出了賈寶玉審美觀念的核心——“唯女兒是美”。他還說:“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二十回)他所欣賞的“女兒”,往往是擁有優(yōu)美的天性和純真的心靈,給人以“清爽”的感覺。
(二)“此悍婦可殺”——賈寶玉審美標準的完善?!妒^記》中賈寶玉兩次明確提出他的女性美丑年齡界定說。第一次是在第五十九回,賈寶玉說:“女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彼雅苑譃椤芭恕焙汀芭畠骸保Y論是女兒都是無價寶珠,而出嫁的女人則個個都是壞的死珠甚至是魚眼睛。女兒是無價寶珠,是因為她們的青春美貌和才華聰慧,擁有純潔無瑕的美好品性,沒有世俗的濁氣,而出嫁的女人變成死珠或魚眼睛,則在于接觸了男人,熏染了世俗的諸多毛病。第二次是在第七十七回:“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這次的說法,解釋、完善了“三珠論”(寶珠、死珠、魚目混珠):這些“寶珠”蛻變?yōu)椤棒~目”就在于被男人異化,變得俗氣、世故、勢利、狠毒,強調了“染了男人氣味”工于心計的悍婦之可恨,亦是其“唯女兒是美”審美標準的進一步完善。
(三)“似女兒亦美”——賈寶玉審美觀的衍生。這一點以隱性形式存于文中,寶玉從來沒有發(fā)表過對于擁有女兒特征的男性的論斷,但是我們通過他與這些“男兒”的交往情況可以看出,他像欣賞女兒一樣欣賞他們,這些男子也是他極為喜愛的、樂于交往的對象。
縱觀全書,可以看出同賈寶玉相交好的男性主要有以下四人:秦鐘、北靜王(水溶)、蔣玉菡(琪官)、柳湘蓮。
除柳湘蓮之外,文中對寶玉初見這些使他喜愛的男兒的情形和感覺都做了詳細介紹(由于文中柳湘蓮第一次出現,已經算是賈寶玉的舊相識了,描寫不多,而作者在前八十回中也沒有另行介紹,所以關于寶玉初見他的感覺我們只能主觀推測了)。把這些與賈寶玉交好的男性形象做一個綜合分析后,發(fā)現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有女兒的外貌特征,如秦鐘是“眉目清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水溶是“年未弱冠,生的形容秀美,性情謙和……且生的才貌雙全,風流瀟灑……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第七回),琪官是“嫵媚溫柔”,湘蓮則是容易被人誤作“優(yōu)伶一類”。他們不僅長得眉清目秀、風流倜儻,外貌上一點也不遜色于寶玉的那些個姐姐妹妹們,就是性情方面也毫不輸于她們,都是那么多情而真摯:秦鐘至死都掛念智能的下落,柳湘蓮知道由于自己的誤會迫使尤三姐自刎,就削發(fā)為僧遁入空門。這就說明與寶玉交好的男性實際上都是他“唯女兒是美”這一審美觀的衍生。
(四)“得意淫可貴”——賈寶玉審美觀的實踐?!耙庖边@一概念,出于在警幻仙姑之口,但她并未做詳細的解釋,只是說:“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雹俚撬齾s明確了“皮膚爛淫”之人的特點,即“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刻之趣興。此皆皮膚爛淫之蠢物耳”,也就是說“皮膚爛淫”的“淫”,著重點在生理的需要——“色”,而無關于“情”(“供我片刻之趣興”)。既然“意淫”和“皮膚爛淫”相對應,加上她說“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可以說,意淫的“淫”,著重點在于精神的需要——“情”。賈寶玉就是這樣,見到自己欣賞的女兒,就問寒問暖,體貼入微;遇到自己喜愛的男兒,有時發(fā)癡(比如初次見到秦鐘:“那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若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第七回]),有時興奮(比如路遇北靜王時,見他“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物”連忙“搶上來參見”[第十五回],一個“搶”字,足以表明寶玉對于同類一見如故的激動興奮),與他們交往則主要是精神層面的交流。這就說明,他在與男兒、女兒交往之時,并沒有以生理上快感的滿足為最終目的,而是追求一種精神上審美的滿足。
通過對與賈寶玉相交好的人物進行分析,可以看出這些人都有外在美:面容美麗、儀態(tài)優(yōu)雅,又有內在美:心靈純潔、感情真摯,這說明寶玉重視的是外在與內在兼美,他欣賞二者的統(tǒng)一,而不是單一的、分裂的美。
賈寶玉所喜愛的男性形象,無一例外的和女性雷同(即被女性化的“不是女兒卻具備了女兒外形美與內涵美的男性”),說明這種喜愛,是他獨特審美觀——“唯女兒是美”的衍生。在文本也中并未明確地說他與哪位男性有染(最引人爭議的是他與秦鐘在饅頭庵,但作者也沒有明確交代,此為疑案,讀者也只能猜想了),他與這些男性之間的關系在作品中的描寫僅是“曖昧”而已。所以就不能把賈寶玉簡單的定位成一個同性戀者。
張在舟在《曖昧的歷程——中國古代同性戀史》提及賈寶玉時,把他的性取向定義為“準同性”?!皽释詰僖部芍^之精神同性戀,是介于同性友誼和同性戀情之間的一種特殊狀態(tài)。其特點是在親密關系上超乎朋友之情,但又極少或者說不含有性的成分”②。這句話恰當地概括了賈寶玉與一些男性的“曖昧”關系,由此可看出賈寶玉不同于一般的同性戀者的地方在于精神,也就是“情”,這是因為賈寶玉的審美行為是“意淫”。
賈寶玉是與女性(襲人)發(fā)生過關系的,但這并不能說明他的性取向就是異性,因為他并不執(zhí)著于“性”,之所以與襲人發(fā)生關系,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警幻引導的影響,覺得男女之事是一件新奇的很有意思的事,便要與襲人嘗試,而且在那一次之后,他并未再與其他同房丫頭發(fā)生過關系。這正是由于“意淫”使其不執(zhí)著于與審美對象發(fā)生肉體關系,而更為看重與之產生精神交流——“情”,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他性取向不同于薛蟠、賈璉,相較于他們明顯的雙性戀取向,賈寶玉顯得“模糊朦朧”(這也說明了“意淫”在兩者之間起到了重要的連接作用)。書中明確地交代了賈璉與小廝之間的同性戀性行為,由于巧姐起了痘疹,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安歇,“獨寢了兩夜,十分難熬,只得暫將小廝內清俊的選出來出火?!?第二十回)薛蟠則更為典型。他第一次在小說中出現,就因好女色而強占香菱惹出人命,而入讀賈家私塾,只是因動了龍陽之興,結交契弟③,香憐、玉愛及金榮都與他有染。他對美色可以說是非常的執(zhí)著,凡遇到“美人”都想染指一番,比如看中柳湘蓮,就一廂情愿地追逐,結果反而被后者一頓痛打。這些都足以說明他的性取向很明確,屬于男女通吃的雙性戀者。
總而言之,由于受到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賈寶玉潛移默化地在一定程度上被女性化,從而形成了獨特的“唯女兒是美”的審美觀,使得其喜愛的對象既有“女兒”又有“男兒”。又由于寶玉的審美行動是“意淫”,使其在與“女兒”、“男兒”的交往之中,重精神之“情”而不執(zhí)著于肉體之“欲”。所以,把他的性取向定義為“準雙性”,就是最為恰當的了。
① 見曹雪芹著、脂硯齋評、鄧遂夫校訂《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第一卷,第十八回,中華書局2006年5月第1版,第347頁,凡涉及《石頭記》的原文,若無特別說明,則均出自《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以下只標明回目。
② 參見張在舟:《曖昧的歷程——中國古代同性戀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4月第1版,第37頁。
③ 契弟:中國傳統(tǒng)的同性戀的關系,當要受到社會承認時,就要舉行一種“契”的儀式,建立“契父”和“契兒”、“契兄”和“契弟”等關系,如《敝帚齋余談》中記載:“閩人酷重男色,無論貴賤,各以其類相結,長者為‘契兄’,少者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撫愛如婿,弟日后生計及娶妻諸費,俱取辦于‘契兄’,其相愛者,年過而立者,尚寢處如伉儷?!?/p>
作 者:俞燕,新疆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馮浩,新疆石河子大學科技學院教師。
編 輯:古衛(wèi)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