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啟云[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白鹿原》是一部描寫社會大轉型大動蕩時期的作品,作品中的田小娥是渴望自由、追求愛情的女性,但那個社會不能滿足她的要求,她只有抗爭,雖然抗爭的結果是毀滅,但小娥的抗爭意識足以震撼所有的讀者。
從《白鹿原》第一句話“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自豪的是一生娶過七房女人”,我們便知道,當時的時代背景是以男權為中心,有一套既定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這種規(guī)范壓抑人的個性,扼殺人性。田小娥就是這種倫理道德下的奴隸。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各種封建倫理壓迫著婦女,繁瑣的清規(guī)戒律捆綁著婦女的身心,婦女被當做男人的附屬品和生殖工具,沒有真正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從而造成了無數的悲劇。小娥天生麗質,年輕嫵媚,卻被自己的秀才父親包辦嫁給七十多歲的郭舉人當妾,名義上她嫁給了年過半百的糟老頭,然而在郭舉人家,她不僅負責舉人一家和長工的一日三餐,還要晚上提尿盆、早上倒尿盆,她的婚姻生活就是由大老婆規(guī)定的每月逢一的性生活和每晚的“泡棗”構成。她在舉人家的身份非常卑賤,沒有人格尊嚴,實際上她只是賣身給郭舉人作為性發(fā)泄的對象和頤養(yǎng)天年的工具,此時她所作的唯一反抗就是每晚把棗扔進尿盆里,直到黑娃的出現(xiàn),她這種動物般的生活方式才宣告結束。
然而,小娥與黑娃的婚姻得不到封建家族的認可,他們不但入不得祠堂、拜不得祖宗、見不得父老鄉(xiāng)親,而且永遠被公公拒之門外,而只能被迫在一孔破窯洞里生活,此時封建家族對小娥的壓迫再次體現(xiàn)出來。然而,隨著黑娃參與放火燒糧臺、組織農協(xié)砸祠堂、燒祖宗神廟、在白鹿原掀起“風攪雪”而被撲滅及最終被迫出逃,小娥才真正開始了她最為悲慘的人生。她在運動失敗后的反革命斗爭中不但遭受了皮肉的創(chuàng)痛,而且從此失去了黑娃這唯一依靠。為了救黑娃,她被鹿子霖引誘而陷入了白鹿兩家的矛盾沖突中,她又一次充當了牲犧的工具,直到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殺死,小娥都是以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生命個體出現(xiàn)的。
雖然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令人窒息,然而小娥內心深處始終沒有停止人生需求的欲動,她不想被男權社會強加給自己的法則禁錮住,她要打破這一既定模式,叩問自己的命運。當性格憨厚、身體強健的黑娃出現(xiàn)在眼前時喚醒了小娥某種潛意識的覺悟。她向蒙昧的黑娃發(fā)出了一系列富有誘惑性的暗示,急切地想從黑娃身上獲得生理和心理的滿足。一旦得到回應,她往日那種死氣沓沓的神色掃蕩凈盡,走路的步子也輕盈了。這是源于生命本能而產生的純真愛情,然而在那個社會卻被認為是不道德的。她跟黑娃偷情,不僅是為欲望所驅使,而且是作為一個女人對愛情的果決追求和對性壓抑的強烈反抗。
小娥為了救黑娃被鹿子霖引誘而陷入了家族矛盾的漩渦沖突中。當得知參與“風攪雪”運動失敗后的同伴相繼回來時,小娥也想讓黑娃回來,可是被公公鹿三趕出家門的她沒有一個親人,只好去求助鹿子霖幫忙讓黑娃回來。然而鹿卻以此來要挾小娥與他發(fā)生性關系,為了撕下鹿子霖道貌岸然的面紗,小娥默認了鹿子霖的無恥要求,有了與鹿子霖的魚水之歡,小娥有了生存下去的條件,這也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生存本能的驅使。
她按照鹿子霖的設計拉白孝文下水,其手段是卑劣的,但其中有著朦朧的反抗和報復意識:這是對白嘉軒不容許她與黑娃進祠堂拜祖的一種反抗,也是對白氏父子當眾用干棗刺刷子抽打羞辱她的報復。當報復白孝文成功后她并沒有感覺到報復的快感,她起碼的良知與憐憫并未泯滅,她生出了懺悔之意并用“我給鄉(xiāng)約尿下一臉”的方式進行著她對男權社會的反抗。
對性愛的大膽追求,使得田小娥為整個原上的人所鄙視,并且最終死在公爹鹿三的梭鏢鋼刃下。即使是死了,她還是敢于捍衛(wèi)自己的生命價值——以靈魂化作蛾蝶的形式向男權社會中的人們討還一個公道,因此,她的靈魂化作蛾蝶的自由飛翔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小娥死后化為黑色飛蛾,使白鹿原流漫一場重大的瘟疫,這些固然繼承了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手法和借鑒了西方魔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它不僅增強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更重要的是寄寓了作者對田小娥這個形象的深切同情。在小娥鬼魂附身于鹿三的敘說里,喊出了小娥的冤屈,道出了她要求合理的生存環(huán)境,這是作者陳忠實借小娥之口喊出的自己的主張,是對小娥的反抗作出的肯定判斷。
通過白孝文的所見所感我們知道,《白鹿原》中的“蛾”是田小娥死后靈魂的化身,并且我們知道在白孝文眼里蛾子是有靈性的鬼魂,是小娥血肉之軀的化身,而作為讀者的我們看不出作者對它的感情色彩,只能作為中性的象征意義來解讀。但是在文中的另外一段文字中,我們卻明顯感覺到了作者的感情色彩,即封頂前白嘉軒與修塔的匠人發(fā)現(xiàn)雪后枯干的蓬蒿草叢里,居然有許多蝴蝶在飛舞。白嘉軒說:“那是鬼蛾兒,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個也甭給飛了。”族人們脫下衣衫,摘下帽子,滿坡坎上追攆撲打著,把被打死的蛾子撿起來扔到白嘉軒腳下,那是許多彩色的蝴蝶,這時“蛾”和“蝶”同時出現(xiàn),都是田小娥的化身,作者有意用兩種稱呼稱同一生物,他的用意很深刻:在白嘉軒和族人的眼里,田小娥是下賤的,她死后的靈魂也應該是邪惡的,是妖蛾子、鬼蛾子。而事實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言說中“蛾子”是邪惡的象征一直沒被流傳下來,而“蝶”則有著美麗的傳說。在陳忠實的眼里,此時田小娥的靈魂已經得到升華,由“蛾”化作彩色的“蝴蝶”,是一個美麗而又自由的形象,這也與我們傳說中的“梁?;弊杂娠w翔的原型一致,也寄托著作者的“人道”關懷。
田小娥作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形象出現(xiàn)確實讓人哀其不幸,但當她以性為武器進行報復時又讓人怒其不爭,然而在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社會里,這也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所能憑借的唯一抗爭工具了。因而,小娥的抗爭雖為非理性的抗爭,但不管命運如何不公,在歷史的重壓下,沒有發(fā)言權的她始終不曾屈服過,而是以自己的本能與男權社會進行抗爭,這是她人格精神中的一個閃光點,因此,她成為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一個女性形象。雖然她的抗爭以悲劇結束,然而通過作者對她死后不屈靈魂的闡釋,讓我們更加為這個男權社會重壓下的反抗形象喝彩。
[1]陳忠實.白鹿原[M].人民文學出版,1997.
[2]陳忠實.關于《白鹿原》的答問[J].小說評論,1993,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