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雜色的”：寫作解析之十

/［北京］孫武臣

人物塑造是寫作成功與否的關鍵，也是寫作的一大難點。難在要寫出人的復雜性，即人的“雜色”。如果把人寫成“全白的”或是“全黑的”這樣單一，反而容易。小孩的單純使他們心中的人只分兩類：好人與壞人，可愛固然可愛，但把人和生活簡單化了；隨著生活閱歷的加多加深，人逐漸成熟了，幾乎每個人都在“看人”上否定了自己，深刻固然深刻了，但也不那么可愛了。絕大多數(shù)人是走不出這個悖論的。

把人物寫好，是個極為復雜的問題，復雜到寫多少文章也說不清楚，這是由人性的復雜性決定的。但這不等于說沒有起碼的標準，比如，寫出人物的鮮明個性。沒有鮮明的個性，就無從表現(xiàn)普遍的共性，也就談不上通過在人物身上負載深刻的典型意義，從而揭示出歷史、社會、人生意義的本質。鮮明個性是文學性最基本的表現(xiàn)。文學性的匱乏是我們談及當今創(chuàng)作狀況時的一個共識，沒有了個性鮮明的人物就像找不到文學的入口，也就進入不了文學的深處。

除此之外，我以為重點應議論一個真正的難點，這個難點是在當今寫作中少有能夠企及的——寫出復雜的人物性格，即“雜色的人”。然而，當今的創(chuàng)作界頗不以為然，似乎它已陳舊、過時了。許多人說：作品首先要有個好故事。這話有道理，故事情節(jié)有無吸引力，是當今文學在市場操作中的價值標準。為了擁有一個能夠吸引眼球的故事情節(jié)，無非兩個辦法：一是寫好人物性格，復雜的人物性格得以充分表現(xiàn)，自然會帶來故事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急緩曲折的發(fā)展；二是策劃，人為地編造，以至走到胡編亂造之歧路上去。前者過于費力，也非一般作者所能勝任與完成，于是當今創(chuàng)作，特別是影視劇的創(chuàng)作，胡編亂造成為風氣。但一個時代、一個國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不是僅僅計量其經濟效益，也不僅僅以數(shù)量之多來衡量，最重要的是考量其質量，能為未來留存下多少傳世之作。因此，文學創(chuàng)作如同攀登科學高峰一樣，沒有捷徑可走，只有埋頭苦干，甘于寂寞，勇于探索，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作主體作用，遵循文學創(chuàng)作自身的內在規(guī)律，才能到達輝煌的高峰。

塑造人物性格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重要的特質，所以有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義”的理論界定。高爾基說：“人是雜色的?！奔词钦f，寫好人物性格就要寫出復雜的人物性格。復雜到什么程度？蘇聯(lián)作家邦達列夫說過一段話，我以為可以引來詮釋高爾基的這句話：“有時我們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談論某一人物類型的復雜性，你可以在善中尋找惡，在惡中發(fā)現(xiàn)善，在愛情中看到貞潔和淫亂，在兩個極端的沖突中找到真理?！彼€說：“一個人身上可以同時存在幾種性格，這些性格經常是完全對立的，相互排斥的?！碑斘覀儞碛辛诉@樣的文學人物思維時，我以為便理解并掌握了文學的第一要義——人物性格之命運。

這啟示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去強化塑造人物性格：一、人是多重性格的融合；二、對立的性格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三、怎樣判斷一個人的性格邏輯。

首先，人是多重性格的融合體。比如，《水滸傳》中的林沖形象就是我們理解“人是雜色的”這一要義的一個典型之例。林沖身上具有許多英雄性格元素：他講仁義，有正氣，武藝高強，好結交英雄豪杰；但他也有安分守己得過于小心謹慎，甚至怕事唯諾的一面。這些多面性格看似是對立的，相互排斥的，但它們卻是融合的統(tǒng)一體，不是生硬地拼接組合在一起的。作者為我們提供了林沖多重性格融合的依據(jù)。林沖身為京城八十萬禁軍教頭，功名算得上顯赫，尚有賢惠美麗的妻子，可謂恩愛夫妻，幸福家庭。這樣的生活制約與影響著他的生活信念與態(tài)度，決定了他性格中極力安于和維持現(xiàn)狀的保守因素。這就使多重性格融合的林沖性格具有了邏輯的合理性。這一點很重要，凡違反了生活邏輯而組合出來的復雜性格都是不成功的。

再有，對立性格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比如，林沖沒有上面我們說過的性格的兩個方面，就不可能衍化出他的性格邏輯：遭遇欺凌，想奮起反抗——卻軟弱忍耐——再遭陷害，又想奮起反抗——還軟弱忍耐——再遭殘害，終于忍無可忍，終于奮起反抗了，而且是徹底地反抗了。此時，林沖的家人全部被害，孤身一人的他再無牽掛，毅然走向“官逼民反”的道路。真?zhèn)€合情入理?！端疂G傳》中塑造人物性格成功的例子很多，但我以為刻畫林沖性格發(fā)展變化最成功，軌跡最清晰，也最符合生活改造人的邏輯。林沖性格的發(fā)展變化衍生出從第七回至第十一回的“妻子受辱”、“誤入白虎節(jié)堂”、“發(fā)配滄州”、“野豬林險遭殺害”、“風雪山神廟”、“火燒草料場”、“投奔梁山”等情節(jié)起伏跌宕的精彩篇章。甚至我以為是《水滸傳》中最精彩也最經典的篇章。它的藝術魅力集中表現(xiàn)在：情節(jié)——人物性格史。這種藝術魅力連同它見證的理論都是永恒的；可惜，現(xiàn)在堅守與實踐它的作者已經不多了，其結果可想而知。有一個模式在反復運用著：罪大惡極者恰是愛情堅貞者，如果第一次使用還能有些新意感的話，那么，現(xiàn)在是法制題材的電視劇中普遍使用，就顯示出它胡編亂造的可笑了。

有了以上的解析，可以說辯證地揭示人物性格是理解“人是雜色的”一個重要層面，一個人一定有其優(yōu)點也一定有其缺點，它們對立統(tǒng)一，這是一層意思；另一層意思是一個人的優(yōu)點就是他的缺點，因為它們可以在一定條件下相互轉換。只有理解和掌握好這兩層意思，一個寫作者才可能使自己的作品走向深刻。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一議，過去有“性格組合論”之說，我以為還是變“組合”為“融合”較好。人物性格的優(yōu)缺點不是類似數(shù)學加減的組合。過去我們曾有過這樣的偏失，以為寫正面人物的優(yōu)點多了，有失真實，于是再外加一些“脾氣急躁”、“態(tài)度生硬”，甚至“不愛衛(wèi)生”等缺點和毛病。由此得出許多套式，依然不真實。

人物性格中的優(yōu)缺點，優(yōu)劣質是呈融合狀態(tài)的。我看過一部中篇小說《兩代風流》，寫了一位身經百戰(zhàn)的老將軍，他性格果斷，憑借其在指揮決策中的果斷，他抓住了一個個戰(zhàn)機，取得了一個個勝利。戰(zhàn)功赫赫，無上榮耀，積淀在心理，日積月累，他的“果斷”逐漸轉換成了“武斷”，雖一字之差，卻一褒一貶。錯誤的觀念和意識通過“武斷”性格的作用與制約，表現(xiàn)為不講民主不講交流不講方式，他只有命令只有首長意志，別人只有服從只有執(zhí)行?！拔鋽唷敝饾u滋生并助長了他的“自傲”，他有了嫉妒新培養(yǎng)新提拔的與他同級甚至在他之上的德才兼?zhèn)涞牟筷牳刹康男睦恚踔吝B新干部的轎車在行駛中超了他的轎車，他都心生嫉妒和不快。他視妻子女兒為附屬于他的“家屬”，讓她們住在后院，不得到前院，因為那是他處理公務的場所。他淡漠了對她們的生活呵護與情感慰藉。待等妻子病重，落寞地將離開人世之際，他才想起向妻子示愛的方式，拉住她的手，緊握三下，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這個由“果斷”轉換成“武斷”而演繹出的悲劇性格，十分感人。它在新時期的創(chuàng)作中是個寫人物性格的成功例子，其成功主要在于作家在性格刻畫中沒有“添加”的生硬，只有“水乳交融”的自然。

大家喜歡看電影《巴頓將軍》，的確，這是一部經典影片。巴頓性格中機智、勇敢、豪邁、傲視一切的元素幾乎都被表現(xiàn)到了極致，但最成功之處在于他的悲劇性格，他似乎專為戰(zhàn)爭而生，一旦無仗可打，他便無事可做，整天寂寞地與他的狗相伴。然而，就在散步的路上，他的愛犬與路人的一只狗相遇，大概是同性，抵牾中，巴頓的愛犬見對方兇猛，即刻退縮，露出狼狽相，巴頓見狀，好一頓斥罵，使他的愛犬更加窘迫畏縮，只好夾起尾巴。這是一個十分有藝術表現(xiàn)力的細節(jié)，它活現(xiàn)了巴頓爭強好勝的性格。無仗可打的和平環(huán)境，就更增強了他性格悲劇的色彩。作者寫出了一個人精神支柱坍塌之后的痛苦，那是深層次刻骨銘心的痛苦。

至于一個人的愛好，本是優(yōu)點，卻常常又成為他的“軟肋”，成為他最易被攻破的“堡壘”。許多貪官都是這樣被淹沒的，美也被轉換成丑。這個轉換除了客觀原因之外，也是自身性格中美與丑的斗爭，美失敗了。索馬里海盜開始并不是海盜，而是民間武裝衛(wèi)士。有些國家趁著索馬里內亂，看到其過渡政府很無力，便到人家的海域去掠奪其海產，還有將垃圾傾倒在人家的家門口的，于是民間自發(fā)組織起武裝團體，抵御驅走外國船只，這本是好事；但他們又發(fā)現(xiàn)如此容易地就可以劫持并占有了這些船只上的人和財，今后何不以此為發(fā)財?shù)氖侄文?？這樣，衛(wèi)士便轉換成了海盜。

由此可見，所謂“人是雜色的”，應該涵蓋：一，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人一定有著各自不同的優(yōu)點和缺點，而且它們是融為一體的。過去我們在刻畫人物性格上曾走到了極致——寫英雄人物一定“三突出”成為了“神”，寫壞人一定“不恥于人類狗屎堆”而將其打倒在地，還要再“踏上一萬只腳”。這不是文學所需的正確的創(chuàng)作方法。二，人的性格的優(yōu)質和劣質是可以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換的。這就要特別考究生活邏輯和性格邏輯的思維方法論，而當今創(chuàng)作卻常忽略于此，沒有思想和藝術說服力，露出編造痕跡。

最后還有，怎樣判斷一個人的性格邏輯。人的性格是對立統(tǒng)一體，如果優(yōu)質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可以說他基本是好人；相反，則是壞人。如果考慮并添上這些復雜而細微的因素，那么，小孩們把人評判為好人與壞人，也許是可以成立的。

寫作者寫出了雜色的人，而且經得起生活邏輯與性格邏輯的追問，那就見出了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