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李君[蘇州市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科學系, 江蘇 蘇州 215151]
《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賞讀
⊙童李君[蘇州市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科學系, 江蘇 蘇州 215151]
《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第八卷第六號上,它在吸收原著小說題材神秘、情節(jié)懸疑等優(yōu)點的同時,拋棄了狎玩孌童等和俠義主題不協(xié)調(diào)的情節(jié),突出表現(xiàn)了俠女的俠客氣質(zhì)以及敘述俠女如何行孝與報恩,將小說中帶有“神性”色彩的俠女更加賦予了人間世俗的生活特征,不再執(zhí)著于各種法寶功能、高超技藝的展示,而是著力于對真實俠義精神的渲染?!缎≌f月報》刊登彈詞,一方面由于其內(nèi)容契合主編的編輯方針得到編者的欣賞與喜愛,另一方面也由于此時彈詞的說教功能被高度關(guān)注,它承載著開啟民智,宣揚理論、普及知識的重大使命。當時的“有識者”們,總結(jié)“屢挫于外敵”的教訓之后,所“致意”者還有一條,就是恢復(fù)、張揚中華民族久已失去的“尚武”精神。在此背景之下,擁有俠義、孝道、報恩諸多方面教育功能的《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便得以面世。
俠女 彈詞 《小說月報》
很早就有關(guān)于“俠”的記載,韓非在《五蠹》中就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倍抉R遷則認為:“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危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①他還專門為這一類人物作傳,如朱家、劇孟、郭解等。班固《漢書》中也有《游俠傳》,除照錄朱家等人事跡外,又增加了樓護、陳遵、原涉等人。此后,史家不再為游俠作傳,但這不等于說社會上不再存在游俠,“俠”在中國社會官本位群體文化背景下產(chǎn)生,是民間力量對主流文化的修正,只要這種社會文化特征存在,俠也將生生不息。文學作品中也從未缺少過俠的身影,而且與史書中多為男性俠客作傳不同,文學世界中還一直活躍著俠女的身影。如《搜神記》中的李寄、《漢魏春秋》中的龐娥、《趙記》中的王子春之女、唐傳奇中的聶隱娘、紅線等。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俠女》中直接以這個頗具概括性的詞來稱呼他的女主人公。
蒲松齡“少負異才”有“奇氣”。他自己也曾說:“余少時最愛《游俠傳》,五夜挑燈,恒以一斗酒佐讀?!保ā读凝S文集·卷四·題吳木欣〈班馬論〉》)因此在他的筆下易生“俠氣”。而事實上,他在《聊齋志異》中也塑造出了一系列獨具個性特征的俠的形象。如商三官乘仇人慶壽之時,尋隙將其殺死,為父報仇;庚娘與殺夫仇人周旋,一旦時機得當,便舉刀將仇人除掉。
《俠女》中的主人公艷若桃李而又冷若冰霜,她挾耳聾的母親居住在“博于材藝,而家綦貧”的顧生家對面,生活艱辛,可謂家徒四壁,無隔宿之糧。他們得到了顧生母子的周濟,為表示感謝俠女常到顧生家操持家務(wù),侍奉顧母。然而她對顧家的求婚始終拒絕,對顧生舉止生硬。忽然有一天,俠女出門時回首對顧生嫣然而笑,并與之欣然交歡,隨后對顧生又不理不睬。她的美貌引來了顧生的孌童——白狐所化輕佻少年的無禮糾纏,她匕首望空一擲,白狐便身首異處。在母親逝世,為顧生產(chǎn)下一子后,俠女手刃仇人,她在與顧生道別時說出了整個事情的緣由,原來她父親被誣陷致死,但申冤無門,她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來報仇,因為年老多病的母親在世,所以她選擇等待。為報顧生母子的接濟之恩,她決定為家貧娶不起妻的顧生延續(xù)血脈。最后俠女飄然逝去,她的兒子后來還中了進士,侍奉祖母終老,將俠女的報恩落實得無以復(fù)加。
這個故事幾百年后,一位作家將其改篇成了彈詞——《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彈詞有代言體、敘事體之分。代言體彈詞,即敘事者置身故事發(fā)展之外,讓故事中人自己敘述。從現(xiàn)存彈詞文本可知,代言體彈詞在乾隆年間大量涌現(xiàn),它們除了唱詞像詩詞之外,形式更像戲?。喝宋飳Π撞捎么泽w,大體以戲曲中生、旦、凈、末、丑行當來規(guī)范角色,人物上場基本都有[引]、[白]、[唱]三段,(或用詞、詩、白、唱模式)由人物自道來歷。在人物說白上也與戲劇表演一樣,有一個“尊卑貴賤”之分,凡是主要人物如生、旦、凈、外等角色,說白皆用官話,那些貼、丑、末、付之類的角色所用說白皆為方言土語,既符合人物身份,又起到一個插科打諢的喜劇效果。
而《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雖有[引]、[白]、[唱]等形式,但沒有具體的角色定位,而是通過敘事者的描述展開故事,因此仍屬于敘事體彈詞。小說《俠女》一開始就直奔主題“顧生金陵人……”相比之下,彈詞多了《引子》:
閑來信口且談天,好博明朝買酒錢。千古奇聞供一笑,滿腔幽恨付三弦。恨只是勸忠勸孝文無幾,無非那誨淫誨盜字連篇。今單表淄川有個蒲居士,名喚松齡號柳泉。負才抗志無人識,筆耕墨耨自年年。幸有那著作等身堪不朽,聊齋志異至今傳。學他東坡說鬼心非冷,比那干寶搜神筆更仙。物態(tài)描摩疑鼎鑄,人情刻鏤勝犀燃。還有貞姬俠客千秋在,莫當牛鬼蛇神一例看。將他可歌可泣般般事,譜作彈詞勸世間,也算是結(jié)取三生翰墨緣。
從來青史自生香,孝女貞娥姓氏揚。兩字恩仇都了了,最難荊聶出紅妝,如今先敘金陵事。②
同時《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在吸收原著小說題材神秘、情節(jié)懸疑等優(yōu)點的同時,拋棄了狎玩孌童等和俠義主題不協(xié)調(diào)的情節(jié),突出表現(xiàn)了俠女的俠客氣質(zhì)以及敘述俠女如何行孝與報恩。文章處處在渲染她的“俠客”氣質(zhì):“見生不作蜻蜓避,人前儀態(tài)倍端莊”,“不耐向人瑣屑話家?!保捌G如桃李冷于霜”,“那女子受后并無申謝語”,其神態(tài)冰冷、語言干脆、特立獨行,一個冷艷的女俠形象躍然紙上。
和以往的俠客一樣,俠女身上肩負了最為重要的使命:報仇。文末,“一夕譙樓過二鼓,忽見女來神色帶倉皇,腰際晶瑩橫匕首,周身結(jié)束效輕裝。燈前一笑似天神下,那素手還提舊革囊,笑道大事已完從此別,明朝世事兩茫茫?!庇蓚b女之口簡述復(fù)仇事件始末。在此之前,彈詞中突出敘述的是俠女如何行孝與報恩,她“不厭其穢”地為顧母洗創(chuàng)敷藥,她對自己的母親“至孝”,而顧生周濟他們母女,于是她也用行動來回報顧生母子。正如她自己所說:“業(yè)已綢繆同伉儷、何須嫁娶更張皇?!彼乃魉鶠閷嶋H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一個孝順媳婦所有的美德。她甚至以為顧生生子作為報恩。俠女在最后說道:“前因養(yǎng)母之恩須報答,故而不辭茍且作野鴛鴦,眼見君貧無力娶,為延一線續(xù)書香。”在俠女看來,報仇與報恩,是她兩大使命。
《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由檗子遺墨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第八卷第六號上?!缎≌f月報》由商務(wù)印書館于1910年創(chuàng)辦,以“移譯名著,綴述舊聞,灌輸新理,增進常識”為宗旨,第一至二卷、第九至十一卷編者為王蘊章,第三至八卷編者為惲鐵樵。這時的《小說月報》被稱為前期《小說月報》,以便與茅盾接編后的《小說月報》相區(qū)分。
惲鐵樵在第三卷第七號的扉頁上,發(fā)表了他接編后的“本社特別廣告”,這可以看作他對《小說月報》的編輯方針。他強調(diào)刊物要“雅馴而不艱深,淺顯而不俚俗,可供公余遣興之需,亦資課余補助之用”。也就是說,刊物的內(nèi)容與形式“惟雅潔是取”,重視審美,娛樂性與教育性兼顧。因為他在一定程度上強調(diào)小說的教育功能,所以有的文藝界的朋友說他是將《小說月報》當成“大說月報”來辦。
《小說月報》中所刊登的彈詞,大多數(shù)都在第六卷至第八卷,即惲鐵樵主編時期。彈詞作品得以刊登,一方面由于其內(nèi)容契合主編的編輯方針得到編者的欣賞與喜愛,如當時剛涉文壇的程瞻廬曾以《孝女蔡蕙彈詞》投寄《小說月報》,惲鐵樵在接到來稿后覺得質(zhì)量不錯。于是便回復(fù)采用通知一封,信上說:“弟讀大著小說甚多,總不如此次彈詞足以令我心折。昔家南田先生見王石谷山水,嘆云‘吾不為第二手’,自有尊著彈詞,雖有善者繼起,亦恐不免為第二手矣。選材道學而不腐,修詞明爽而深隱,尤妙在曲折如志,應(yīng)有盡有,信乎一時無兩,佩服佩服?!?/p>
當《孝女蔡蕙彈詞》在《小說月報》刊出不久,惲鐵憔又給程瞻廬寫去一信:“尊者彈詞,已印入《小說月報》中,復(fù)校一過,不勝佩服。覺前次奉贈四十元,實太菲薄。如此佳稿,無論若何金融恐慌,亦須略酬著者勞苦。茲待補上《蔡蕙》篇潤十四元,即希察收。前此憒憒,因省費之故,竟將大文抑價,實未允當,心殊悔之,公當能諒其區(qū)區(qū),勿加以笑謬也?!雹蹛凌F憔給當時還不甚知名的年輕作者程瞻廬的兩封信,體現(xiàn)出了他的嚴正作風和編輯態(tài)度。事實上清末民初的報刊主編在傳播彈詞中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如,《自由談》主編王鈍根感嘆近世彈詞小說之不興,于是鼓勵天虛我生寫彈詞。天虛我生在《自由花彈詞》序言中如是說:“會王君鈍根,方主自由談筆政,來函論近世說部體例,自以偵探及言情兩種為最流行品。作者雖眾,惜無能譜彈詞者。吾子夙擅音律,盍取新理想,而用舊體例,以成一種閨閣中歡迎之小說歟?予因結(jié)想經(jīng)旬,默體一般閨秀之心理,以及新社會種種不可思議之事實……演此一篇。”④
另一方面,彈詞的說教功能被重新認識。晚清,甲午中日海戰(zhàn)徹底粉碎了清政府天朝帝國的迷夢,也驚醒了國人。戊戌變法使仁人志士認識到清政府的腐敗以及啟民智、鼓民力的重要性。受梁啟超等人小說界革命的影響,清末文人普遍認為小說是喚醒民眾的最佳工具,因此小說被提高到可以興邦濟國的高度。而徐念慈、夏穗卿、狄平子等小說理論家都認為彈詞是小說之一體。在這一時期,彈詞的說教功能被發(fā)揮到極致。
彈詞在這些理論者的眼中地位并不高,夏穗卿就說彈詞盡蹈“小說五弊”,亦即只會寫君子不會寫小人、只會寫大事不會寫小事、只會寫富貴不會寫貧賤、只會寫假事不會寫真事;唯有夾雜大段議論這一項缺點,彈詞還談不上。然而,晚清知識分子又不能忽視彈詞對女性所具有的巨大影響力,因此,從啟迪民智、宣揚理論的角度考慮,彈詞被賦予教育婦女的重大使命。
狄平子曾稱彈詞為“婦女教科書”,他在《小說叢話》中說:“今日通行婦女社會之小說書籍,如《天雨花》《筆生花》《再生緣》《安邦志》《定國志》等,作者未必無迎合社會風俗之意,以求取悅于人。然人之讀之者,目濡耳染,日累月積,醞釀組織而成今日婦女如此之思想者,皆此等書之力也,故實可謂之婦女教科書?!雹菪拟质显凇秱b女群英史序》中也說:“欲振興女權(quán),亦仍以七字小說開導之,似覺淺近而易明,如《俠女群英史》一書,其關(guān)系非輕也?!雹迯椩~成為當時愛國志士宣揚新觀念、推動女界改革乃至承載振興中華希望的文學樣式。
吳趼人也公開承認此類文學對女性的重大影響。他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刊行的第二卷第七號《小說叢話》中說:“彈詞曲本之類,粵人謂之‘木魚書’。此等‘木魚書’皆附會無稽之作,要其大旨無一非陳述忠孝節(jié)義者……婦人女子習看此等書,遂時受其教育。風俗亦因之以良也。惜乎此等‘木魚書’限于方言,不能遠播耳!”⑦徐念慈也鼓勵作家創(chuàng)作合于普通女子之心理、專供女子觀覽的小說,而彈詞正是他認為合適的形式。
受此影響,這一時期大多數(shù)彈詞,旨在開啟民智,做知識的普及工作。如《富爾敦發(fā)明輪船彈詞》,義水著,載于1916年《小說月報》七卷二號。作者將富爾敦發(fā)明輪船的經(jīng)過用彈詞的形式演說了一遍。得出“為人只要能立志,不愁功業(yè)不能成,勸世人莫把腦力來誤用,空嚼文字圖功名,須知為學貴實用,眼前富貴等浮云,試看輪船發(fā)明事,方知西人志趣深”的結(jié)論。再如《照相發(fā)明彈詞》,義水著,載于1916年《小說月報》七卷三號。作者在這里又將法國答解兒發(fā)明照相的原委細述一番。并得出“事業(yè)發(fā)明不獨此,天然材料甚豐盈,只要人肯用心做,將來看,還有學術(shù)大發(fā)明,愿我國民齊努力,莫將事業(yè)盡讓人,須知世間無難事,有心人,精神一到自然成”的結(jié)論。
當時的“‘有識者’們,總結(jié)‘屢挫于外敵’的教訓之后,所‘致意’者還有一條,就是恢復(fù)、張揚中華民族久已失去的‘尚武’精神。”⑧在此背景之下,擁有俠義、孝道、報恩諸多方面教育功能的《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便得以面世。蒲松齡在《聊齋志異》里塑造的俠女形象,本身就是以女性特有的特征來展示行俠風格,并突破了以往俠女殺子復(fù)仇的主題,是對清前俠女形象塑造的繼承和發(fā)展。而《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則將小說中帶有“神性”色彩的俠女更加賦予了人間世俗的生活特征,不再執(zhí)著于各種法寶功能、高超技藝的展示,而是對真實俠義精神的渲染,以期在娛樂的同時對讀者有所感化。
① 司馬遷.史記[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4:1485.
② 檗子遺墨.聊齋志異俠女篇彈詞[J].小說月報第八卷第六號.
③欒梅健.扶持加勉后進的敦厚長者——惲鐵樵評傳.見:范伯群主編.交易所真相的探秘者——江紅蕉[M].南京:南京出版社,1994:199.
④ 天虛我生.自由花彈詞·序.見:譚正璧.評彈通考[M].北京:中國曲藝出版社,1985:219.
⑤⑦ 轉(zhuǎn)引自阿英.晚清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M].北京:中華書局,1960:316,346.
⑥ (清)心庵氏.俠女群英史·序.見:譚正璧.評彈通考[M].北京:中國曲藝出版社,1985:262。
⑧徐斯年.俠的蹤跡——中國武俠小說史論[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100.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青年基金資助項目(2010SZDQ 17)
作 者:童李君,文學博士,蘇州市職業(yè)大學教育與人文科學系老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通俗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