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掌榮
(浙江海洋學院外國語學院,浙江 舟山 316000)
艾麗斯·默多克是當代英國文壇的一位重要人物,在四十多年的文學生涯中,創(chuàng)作了20多部文學作品和道德哲學著作,嚴肅認真地探討了后宗教時代人們所面臨的各種道德問題和道德困境,以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復雜的欲望追求和人性特征,《布魯洛之夢》就是這樣一部小說作品。
艾麗斯·默多克的著名研究者康拉迪在評論《布魯洛之夢》時,認為它是一部形式上閉和的作品,赤裸裸地反映了作者借此對柏拉圖愛欲觀點的深刻思考。[1]96確實如此,在作品中,所有的人物都充滿了欲望與夢想,不管是面臨死亡的布魯洛?林斯利夫,還是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其他人物,都絲毫沒有減低他們對肉體的感覺、物質(zhì)的享受或者臨終的懊悔與和解之追求。愛欲在此化成種種形式,而愛是唯一持續(xù)到最終時刻,最后能與死亡共存的最偉大的力量。這對默多克來說,愛不啻為通向夢想的唯一途徑。
伊麗莎白·蒂普爾認為,盡管默多克對善的理解頗為嚴謹,然而善只有在其追求者處于極端狀況下才會顯現(xiàn):要么在宗教上的完全失敗,要么死亡的臨近迫使追求者深切關注與日常道德機能作用相異的地方。[2]167這句有點存在主義味道的話,似乎迎合了海德格爾的哲學思想,即是說,存在永遠是朝著死亡展開,并在死亡時,存在才能不受遮蔽地展現(xiàn)自我的存在意義。
《布魯洛之夢》是一部對死亡描寫得最細致、最感人的作品。布魯洛?格琳斯里夫是一位正在遭受癌痛折磨的耄耋老人,已經(jīng)到了聽天由命接受死亡的階段。此時的布魯洛在女婿丹比?奧代爾的照顧下,肥胖的病軀困在頂樓的床上,起不了身,也分不清晨昏,活像身邊關于蜘蛛的書籍和那本父親留給他的蜘蛛郵票集郵冊里的大蜘蛛一樣。他仍然由著自己的思維如蜘蛛織絲般地把過去一段段的往事聯(lián)想起來,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四十年前死于癌癥的妻子、曾經(jīng)給他快樂的情人、自己一時針對兒子的印度未婚妻開的種族色彩的玩笑使兒子跟他反目、他的女兒因盲目的人文主義精神而跳河救人,而她自己卻不會游泳,等等往事歷歷在目。逝去的已經(jīng)不能再挽回,所以他只希望能與兒子和解。他甚至想象著死亡是什么情景,想象著再有一次愛會怎樣。
與布魯洛的臨終世界相對照、相呼應的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的活生生的人們,有熱情,有渴望,各自追逐著愛的夢。布魯洛的女婿丹比是個生性快樂的人,由于“生命活力旺盛”,不斷地追逐著其他女人,如女仆阿德萊德和內(nèi)弟的妻子戴安娜,但與這些女人的糾葛只能算是調(diào)情,遠比不上他對亡妻的感情,直到他遇到了與妻子一樣克己利他的麗莎?懷特金斯,實現(xiàn)了他暗藏余心的愛的夢想。丹比,或許像早年的布魯洛一樣,敢于追求愛情、追求快樂生活,是該作品中“有血有肉的人物”。[2]172
與丹比相反,布魯洛的兒子邁爾斯想成為詩人,而且詩興似乎也只為已故的印度妻子而發(fā),然而他的世界被封閉在所謂的藝術追求之夢中,無法釋懷對父親的恨。然而這樣的藝術家是默多克最厭惡的人物,雖然他也曾經(jīng)愛過妻子和姐姐,但因陷于失去妻子的悲痛之中,故而幻想在詩歌中抒發(fā)他的感情。由于他的自私和遲鈍,他對現(xiàn)在的妻子戴安娜的愛視而不見、對自己的父親希望和解的欲望無動于衷,所以只有在死亡與喪失同時襲來,才刺激他完成了悼念前妻的詩歌,然而代價畢竟是巨大的,可見他的內(nèi)心世界的封閉和精神生活的狹隘。
作者對兩位女性人物戴安娜和麗莎·懷特金斯姐妹的夢想也予以同樣的關注。她們都曾經(jīng)有過不幸的童年,戴安娜目睹了父親的死亡。對她來說,死亡恐怖是非常深刻的,它“否定了個人的擁有權也否定了個人”。[3]128也許是她的經(jīng)歷,她能夠始終體諒布魯洛,并在他臨終時握著他的手陪伴著他。戴安娜是一個有同情心的女人,同時也是個將愛化為占有欲的幻想家。與邁爾斯結婚后,戴安娜被他那受傷的心靈所吸引,希望她能照顧并控制邁爾斯和折羽的鳥兒麗莎。而且,她幻想在童話般的故事里建立起他們的愛巢,而她擔當起那位“神秘的泉水女士,治愈游蕩騎士的那任何撫慰都不能治愈的傷痛?!盵3]87但她的愛卻不能把邁爾斯從對前妻的哀痛中解脫出來,自己反而不能抵御外界現(xiàn)實的侵略,先被丹比吸引誘惑,卻發(fā)現(xiàn)妹妹一直戀著自己的丈夫。這些事實都使她慢慢走出自己的感情陷阱,不再自負、故作迷人之態(tài)和貪婪感情,從而真正地認識到生活的本質(zhì)。
與戴安娜不同,麗莎是個情愿壓抑自我感情和欲望的神秘人物。雖然早就愛上了姐夫,但為了姐姐的幸福而一直壓制著自己的情感。于是她甘愿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追求宗教上神圣的“圣徒”,但在故事最后則接受了丹比的求愛,放棄了去印度參加拯救孩子的基金計劃,而追求世俗的享樂,也開始了她代替丹比前妻格溫的角色。
這四位與布魯洛關系緊密的人物構成了小說的內(nèi)層結構,而圍繞著他們的還有女仆阿德萊德、她的兩個表兄、一個是照顧布魯洛的男護士、鬼鬼祟祟的尼格爾和粗魯、乖張的威爾,還有那位跟他們住在一起、聲稱自己是沙皇公主的姑媽,一起構成小說的外層結構。這樣的嵌套結構對于小說的戲劇化效果作用則非常重要,仿佛給小說搭上了莎士比亞喜劇布景,使人物立刻變得生動豐富起來。尼格爾是個喜歡窺探他人、說話哲學味十足的神秘人物,就像映襯出光明的陰影一樣,代表了洞觀一切的力量,最后承擔了麗莎責任,去了印度;阿德萊德不得不和威爾結婚,雖然后者天性愚笨、貪財。每個角色都追求著自己的夢想,這是死亡無法阻擋的。這樣看來,正如康拉迪所言,對布魯洛而言,死亡來說是一種道德,召喚他人熱情地生活,也是一種他最終承認現(xiàn)實和他人要求的意識。[1]98
可以說,小說中的這些人物在追尋夢的時候,無不受到愛的驅(qū)動或者制約。其實,愛在默多克的哲學里已不是單純的生理或心理意義上的渴望或激情,它也不是個人道德選擇的結果,而是根埴于人的本質(zhì)。默多克曾說過:……愛是不完美的靈魂與誘人的完美之間的張力,而人們認為完美超越愛存在著……愛是人所有感情的總稱,能無限退化,所以是我們犯下大錯的根源;但是,當愛即使部分地崇高起來,它就會變成了靈魂尋找善的動力和激情,這股力量將我們與善結合起來,并通過善與世界結合在一起。[4]
默多克的愛顯然與柏拉圖的愛的理念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她不再強調(diào)柏拉圖所謂的善之“理式”真理,并且認為“善與知識有關……與崇高而正直的洞悉事實真相有關,耐心而公正地認識并了解人所面臨的境況……”。[5]因此,在默多克看來,善是人的本身所具有的品德,它的存在已經(jīng)超越自我,才運用愛這個人類本質(zhì)和內(nèi)在動力去追求真理與生活的真相或自我的本來面目。
布魯洛和丹比無疑是《布魯洛之夢》作品中兩個核心人物,他們都已經(jīng)失去了自己的愛人,不得不有意或無意地混淆過去與現(xiàn)在,渴望了解愛的本質(zhì)。他們一個欲想理解自己過去的生活,并在臨終前實現(xiàn)這一夢想,一個認為自己現(xiàn)在正身處夢一般的生活之中,欲想找回從前真實的生活。換個角度來看,我們不妨可以說,這兩個人物仍然被盲目的善的支配。他們并不是非常清楚自己究竟想追求什么,所以布魯洛陷入的是無限的回憶、悔恨、焦慮和對生的價值的思索之中,而丹比在照顧好布魯洛和家族的印刷事業(yè)之余,不斷地和酒精、女人糾纏在一起而試圖忘記過去。
至于夢,在這里實際上已變成了一個象征,一個密如布魯洛的蜘蛛織就的網(wǎng)絡游戲,所以只能靠當事人的心理能量或者愛來驅(qū)動。躺在床上的布魯洛猶如一只大蜘蛛,他的心理活動如絲網(wǎng)一樣把各種人物都聯(lián)結起來,有的處于這個絲網(wǎng)的中心,如他的亡妻和兒子邁爾斯,有的本來遠離中心而后來又居于中心,如邁爾斯的妻子戴安娜,而他自己就是處于蛛網(wǎng)中心的蜘蛛。
布魯洛的夢在本質(zhì)上是要揭開自我的本相。他臨終前迫切地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他的一生究竟意義何在,這個令他糾結不已的問題只有等到麗莎出場才讓他有些寬慰。麗莎認為,布魯洛一直活在自我的中心,而自我往往是一件混雜的東西,所以當人費力地想搞清楚自己的回憶時,他一定是為了某個目的,或者復仇或者安慰等。所以,布魯洛應該放棄自我,不要再思考過去,因為那不過是幻想過去本該怎么樣或者怨恨什么,而怨恨常被當成懺悔。這些顯然是默多克本人對于人模糊混沌的天性理解與闡釋,只不過借麗莎之口讓讀者看到了人的自我不可捉摸的屬性,哪怕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就像她所說的那樣:“人的道德生活的最大敵人就是臃腫的、貪得無厭的自我。真正的道德哲學過去是、現(xiàn)在也應該探討這個自我并探討戰(zhàn)勝它的技巧?!盵6]麗莎的那番對人性的見解讓布魯洛釋懷,從自我的夢中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于是變得人性起來,并最終與兒子和解,就像他所幡然醒悟的那樣,妻子臨終時也想跟他和解一樣。就這樣布魯洛打開了心結,終于在戴安娜的陪伴下闔然長逝,走完了自己的生命之路,走出了柏拉圖的洞穴,也走完了自己的道德覺醒之路,這不僅給他巨大的安慰,也給讀者觸動和啟發(fā)。
對于與布魯洛形成對比的丹比來說,麗莎是一股力量,改變了這個生性快活、善交際、世俗不堪而且好獻殷勤的人物。他盡可能滿足布魯洛的要求去彌合布魯洛和邁爾斯的裂隙,但又同時追逐著自己的夢想,雖然他的夢不是那么明確,直到了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到中間才清晰起來。由于身上具有的那份不計較個人得失、樂于助人和樂天隨和的男人魅力,他在妻子格溫去世后并未沉溺與痛苦之中,徜徉于美酒與女人。可以說,丹比活得實在,他那執(zhí)著追求的自我利益讓他避免了所謂高度理性的倫理可能犯下的錯誤,而不會糾纏于無謂的過去和無法挽回的失誤。比如,與女仆阿德萊德糾葛時,他已經(jīng)預計到這種關系是沒有未來的,所以才暗示會給她一些補償,也就是說,希望能把自己的善或好施加于她;在考慮勾引他的弟媳戴安娜時,他想到“(我)自然想跟她上床。盡管她已經(jīng)嫁給了邁爾斯,而且,雖然咋看給邁爾斯戴綠帽子是個快活的主義,但仔細想想?yún)s有困難重重”。[3]143他這種尋求快活的想法和魅力,是與邁爾斯和威爾格格不入的,甚至與布魯洛曾經(jīng)出軌的快活行為也有區(qū)別,因為他表面上好象受到欲望的驅(qū)使而追逐快樂,卻是個真實的人。
或許,丹比起先并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夢,或者根本就沒有想實現(xiàn)什么夢。直到麗莎作為偶然的因素介入了他的世界,打亂他那享樂主義的現(xiàn)實世界,才迫使他反省過去如夢的日子。他認識到,自己與格溫生活的日子是非常真實的,格溫對他是一種“由于她的疏離感而非任何勸說的理性效果造成的權威,或許這是一定程度上可怕的愛造成的權威吧”。在丹比回憶中,把他的婚姻比作“對愛神的純粹的贊美”,與格溫的真實生活就像“福音書一樣,而之后的生活就是一場夢”,格溫是他生活中的“一個奇跡,其本質(zhì)是他永遠無法明白的,只能在他一生中發(fā)生一次,留下了神圣的遺跡供他終生思考受益。”[3]130顯然,丹比是把往昔的日子理想化了,他試圖在中年“自信地追尋自我的本質(zhì)時”,仔細想想像他這樣的人到底多大程度上曾經(jīng)真誠地參與到那場愛的盛宴中,因為他必須繼續(xù)嘗試,必須在追求愛的過程中認識自我本質(zhì),這也許才是他追求麗莎的內(nèi)在動力。
丹比對麗莎的追求不同于阿德萊德與戴安娜的關系。阿德萊德是癡情的,身上有種“動物般甜蜜和魅力”,讓丹比高高在上地控制她;戴安娜則更加富有魅力,她身上那種快樂情緒能感染他,但又提醒他現(xiàn)在依然對女人有吸引力,可以濫施他所謂的愛,對此他還有點沾沾自喜,仿佛在夢中一樣。麗莎在丹比的眼中無疑是睿智而冷靜的,多年來在教會的學習和哲學方面研究使她說起話來如同真理一樣無情而冷酷,但私底下知道自己對真理的追求一無所獲。這是丹比所不了解的,他看到的不過是一個真理的影子。為了這個真理與現(xiàn)實的影子,丹比不惜做出瘋狂的舉動,甚至在公墓里展開了追求的攻勢,讓麗莎震驚不已。公墓在此有特別的象征意義,死亡與愛是如此緊密到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說,布魯洛正在日漸衰弱地死去,丹比在努力地走出死亡投下的長長的影子,而麗莎卻要從自我封閉和自我犧牲(crucifixion)的陰霾里走出,開始重生。小說結尾處,盡管麗莎認識到,愛情是奇怪的、唯一能使世界運轉(zhuǎn)的有意義的東西,但也制造了不少麻煩;任何人都有權利愛其他人,但愛這束光芒顯示出的或者是真實或者虛幻;偉大的愛也同時是個破壞者,所以,愛不知道能將她與丹比帶到何方,所以就像俄羅斯輪盤賭游戲一般,愛不知道最終有什么結果。
麗莎的這段話讓我們想起了默多克本人關于愛的思想,人的靈魂的缺陷與渴求完美的善一旦結合起來,所產(chǎn)生的要么是崇高要么犯下自私的錯誤,這就反映出默多克對人性與善的本質(zhì)的形而上學的把握。也許,這樣的思想對于丹比和布魯諾來說是對人生全新的解釋,從而引領著丹比毫無顧及地追逐著麗莎,甚至越墻侵入麗莎的私人空間。小說結尾非常有戲劇性,麗莎仿佛天使一般,突然答應留下來陪伴丹比,決定與他一起共同挑戰(zhàn)愛情,而驚喜之余的丹比不禁“跪下身來把頭埋在她的膝上”,而麗莎“臉上帶著疲倦、悲傷和勝利的微笑撫摩著他那干澀的白發(fā)?!盵3]275至此,我們又觀賞了一場在真理與愛的名義下,征服與屈服的游戲。
默多克說:“我們就像真實的人一樣,并不完整、充滿了空白且混亂一團;只有在我們妄想的幻覺中,我們才是完整的?!盵7]默多克不遺余力地在她的作品中創(chuàng)造出充滿妄念的人物,幻想以所謂自我本真的愛與善來理解他人,從而產(chǎn)生了許多悲喜劇。《布魯洛之夢》可以說是她在該主題作品中最讓讀者難忘的,這或許是因為她把愛、善與死亡這樣的人類核心問題完美地結合在一部作品之中,從而使作品更富有哲學深度。雖然小說里充滿了夢、妄想和幻覺,但由于以真實的倫敦為背景,整個氛圍又是真實的,使得默多克所關注的善與惡、生與死、真理與虛構等問題,在作品中變得真實可信,而這也反映出她對后現(xiàn)代社會中個人捕捉片段化真實生活所作的努力??傊ㄟ^塑造出布魯洛、丹比、邁爾斯這些男性人物和阿德萊德、戴安娜和麗莎這些女性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作者向讀者展現(xiàn)了人物的精神世界和追求,勾勒了一個后神學時代的圖景,這或許是作為哲學家的作者為讀者認識真實生活的另一途徑吧。
[1]Conradi,Peter J.Iris Murdoch:The Saint and the Artist[M].London:Macmillan Press,1986.
[2]Dipple,Elizabeth.Iris Murdoch:Work for the Spirit[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
[3]Murdoch I.Bruno’s Dream[M].New York:Dell Publishing House,1969.
[4]Murdoch I.The Sovereign of Good over Other Concepts[C]//Conradi P.Existentialism and Mystics.London:Chatto&Windus,1986:384.
[5]Murdoch I.Sartre:Romantic Rationalist[M].London:Collins,1970:38.
[6]Murdoch I.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Revisited[C]//Conradi P.Existentialism and Mystics.London:Chatto&Windus,1997:268.
[7]Bran N.Iris Murdoch:The Retrospective Fiction[M].London:Palgrave Macmillan,20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