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爾曼·科佩,揚·施圖林
(德國哥廷根大學,哥廷根37073,德國)
駁泛敘述者論
蒂爾曼·科佩,揚·施圖林
(德國哥廷根大學,哥廷根37073,德國)
很多當代敘事學家都認為所有的虛構敘事都有一個不同于作者的虛構敘述者。這一觀點被稱為“泛敘述者論”。本文以充分的理由駁斥了這一觀點,同時指出那些看似支持這一觀點的重要論據是根本站不住腳的。在簡要介紹小說理論的基礎上,文章認為,無論從理論還是從實踐角度來說,都沒有必要為每個虛構敘事假定一個虛構敘述者。
泛敘述者論;虛構敘事;敘事學
是否所有的虛構敘事都存在一個虛構敘述者呢?這個問題可能有兩個答案:
(1)泛敘述者論(pan-narrator theories)認為所有的虛構敘事都有一個不同于作者的虛構敘述者。此外,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們通常認為虛構敘述者可以是“隱含的”(implied),“面目模糊的”(effaced),“潛藏的”(covert),等諸如此類。①關于隱性敘述者的討論可參見Seymour Chatman,Story and Discourse: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p.197。此外,文中已經提到敘述者可能是“背景化”(backgrounded),參見 Michale Toolan,Narrative:ACritical Linguistic Introduction,London:Routledge,2001,p.5;關于“不自覺”(unself-conscious)或“非戲劇化”(undramatised),參見 James Phelan & Waynce C.Booth,“Narrator”,in David Herman,Manfren Jahn and Marie-Laure Ryan,eds.,The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New York:Routledge,2005,pp.388-392;關于“不可感知”(non-perceptible),參見 Mieke Bal,Narratology.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Narrative,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7,p.27。
(2)可選敘述者論(optional-narrator theories)否認所有虛構敘事都有一個虛構敘述者。根據這一理論,有可能存在沒有虛構敘述者的虛構敘事,因此在理論上沒有必要假定每個虛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虛構敘述者。
據我們所知,當代的大多數敘事學家都傾向于支持泛敘述者論 然而,在本文中,我們將提出有力的證據來支撐可選敘述者論,同時證明一些看似支持泛敘述者論的重要論據是根本站不住腳的。由于那些關于虛構敘述者的看似合理的理論都依賴于小說理論,因而在下文中,我們將首先對該理論作一簡要概述。然后,我們會討論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們所提出的主要觀點,并指出他們的理論缺陷。②我們絕不是第一個批評泛敘述者論的。先前的探討包括Ann Banfield,Unspeakable Sentences.Narration and Representation in the Language of Fiction,London:Routledge,1982;John Morreall,“The Myth of the Omniscient Narrator”,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1994(52),pp.429-435;Klaus Weimar,“Wound was ist der Erz?hler? ”,Modern Language Notes,1994(109),pp.495-506;Richard Walsh,“Who Is the Narrator?”,Poetics Today,1997(18),pp.495-513;Marie-Laure Ryan,“The Narratorial Functions:Breaking Down a Theoretical Primitive”,Narrative,2001(9),pp.146-152;Berys Gaut,“The Philosophy of the Movies.Cinematic Narration”in Peter Kivy ed.,The Blackwell Guide to Aesthetics.Malden,MA:Wiley-Blackwell,2004,pp.230-253;Andrew Kania,“Against the Ubiquity of Fictional Narrators”,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2005(63),pp.47-54;Ann Banfield,“No-Narrator Theory”in David Herman & Manfred Jahn & Marie-Laure Ryan eds.,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Narrative Theory.New York:Routledge,2005,pp.396-397;Sylvie Patron,“On the Epistemology of Narrative Theory.Narratology and Other Theories of Fictional Narrative”in Anukorhonen Matty Hyv?rinen & Juri Mykk?nen eds.,The Travelling Concept of Narrative,Helsinki,2006,pp.118-133;Richard Walsh,The Rhetoric of Fictionality,Columbus: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7。對某些泛敘述者論的觀點,我們以小說理論為基礎加以駁斥,但同時我們又從小說理論之外的角度來駁斥泛敘述者論的其他觀點。因此,若要批判我們的觀點就需要從以下兩條途徑中任選其一:一條是證明有另一個包含敘述者的小說理論比我們的理論更好;另一條是提出小說理論之外的其他理論來支持泛敘述者論并能夠說服我們的反對意見。
本節(jié)將對小說理論做一簡要介紹。這絕不是什么新理論,它以約翰·瑟爾(John Searle)[1],格雷戈里·柯里(Gregory Currie)[2]和肯德爾·沃爾頓(Kendall Walton)[3]的論著為基礎,并在彼得·拉馬克(Peter Lamarque)和斯泰因·豪貢·奧爾森(Stein Haugom Olsen)[4]那里得到了最為清晰的描述。③參見 Searle,1975,p.75;Currie,1990;Walton,1990;Lamarque & Olsen,1994。根據小說制度理論(instituational theory of fiction),當且僅當一個文本有意讓讀者按照小說體系的規(guī)則和規(guī)約來解讀,或是讀者們一致認同應當按照這些不受作者意圖支配的規(guī)則和規(guī)約來閱讀一個文本時,該文本是虛構的。①拉馬克和奧爾森認為,作者的意圖對于小說是絕對必要的,然而沃爾頓認為并非如此。對我們而言,無論哪種觀點正確都沒什么關系。因此,我們選擇了一個能夠包含這兩種觀點的分隔定義詞(disjunctive definiens)。相關探討可參考 Lamarque & Olsen,1994:45;Walton,1990:88,91-92;Jan Gertken & Tilmann K?ppe,“Fiktionalitt?t”in Fotis Jannidis,Gerhard Lauer& Simone Winko eds.,Grenzen der Literatur.Berlin:De Gruyter,2009,pp.247-249。小說理論必須“具體化”(specify)這些社會規(guī)則或規(guī)約的結構和內容。從根本上說,必須遵守下面兩條主要規(guī)則:
規(guī)則一:邀請小說的讀者以文本語句為基礎,介入想象活動。
以狄更斯《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開篇段落為例:讓人們明白本書的主人公是我而不是別人,這是本書必須做到的。我的傳記就從我一來到人間時寫起。我記得(正如人們告訴我的那樣,而我也對其深信不疑)我是在一個星期五的夜里12點出生的。據說鐘剛敲響,我也哇哇哭出了聲,分秒不差呢。[5]
在閱讀這些句子的時候,讀者被邀請想象有人在敘述和評價他自己的出生。②這種邀請的結構和規(guī)范力(normative force)根據格萊斯(H.P.Grice)的觀點可以具體化為:“說話人希望有一個必須反應的理由,他的語言行為借助這個理由引起相應的反應。將之運用于小說,聽眾采取虛構立場(fictive stance)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們認識到了故事講述者虛構地說話(或寫作)的意圖”,參見Lamarque&Olsen,1994,p.45。拉馬克和奧爾森把規(guī)則控制下對小說的反應稱為“虛構立場”。若想對這種邀請的規(guī)范力有更多了解,參考H.P.Grice,“Meaning”,The Philosophical Review,1957(66),p.385。這些想象都是在該小說的引導和授權之下進行的。具體化這些授權的想象就等于在解釋什么是虛構的真實,也就是說在《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虛構世界中什么才是真實的。③參見 Walton,1990,pp.35-43。要注意的是,談論虛構的真實(fictional truths)不具有任何特殊的理論意義。虛構的真實被定義為依照“規(guī)則一”經由想象得出的事實,這也是讀者被授權以某部具體的小說為基礎,想象并闡述出來的一個命題。
規(guī)則二:小說的讀者既不能僅以小說為基礎就將他們被授權想象的內容視為真實,也不能僅以小說為基礎就將任何這樣的想法都歸因于該小說的作者。④當 然,有些例子可能會讓我們認為作者相信他所寫的是真實的,也有一些例子會讓我們認為我們在小說中讀到的內容是真實的。因此,當我們在亞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的小說中讀到倫敦是英國的首都時,我們有理由認為倫敦是英國的首都是事實(并且在道爾寫作的時候這一點也是事實),并且認為道爾真的認為倫敦是英國的首都。然而,我們沒有理由僅僅基于小說來得出上述看法。相反的,我們有理由這么認為是因為我們知道在道爾寫作的時候倫敦是英國的首都,而且我們也沒有理由認為道爾會不知道倫敦就是英國的首都。
比如在上例中,讀者既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引自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句子是真實的,又不能認為狄更斯本人將這些句子看作是真實的,也不能認為狄更斯是在有意地宣稱這些語句是真實的,等等。除了這樣的宣稱之外,其他的言語也都采用相似的處理方式:我們不能將諸如信念、存在的寄托(existential commitments)、愿景(whishes)以及責任等的一般語言行為所作的承諾(commitments)歸因為作品的作者。因此小說制度理論的第二個規(guī)則就起到了“推斷阻礙”(inference blocker)的作用。我們不能僅憑小說中的語句就對現實世界中的事實做出確定的推斷。⑤也就是說,上文提到的這類推斷并非總是正確的。從“虛構的p”中并不能推出p是事實,或任何人認為p是事實,或任何人斷言p是事實,或有意斷言p是事實等——注意不要把虛構事實和事實混為一談。雖然可以證明事實依賴于具體情況,但是虛構事實卻依賴于我們被邀請基于小說作品所想象的內容。小說完全不關心事實:小說的虛構事實可以是亦真亦假,也可以是非真非假。還要注意,認同這種看法并不等于認同具體的事實理論(truth-theory)。
根據小說制度理論,小說的概念既非根據(參照)小說的對象來定義,亦非根據具體的言語行為(speech acts)(或者矯飾的言語行為)①參見Searle,1974,p.75。我們并不認為瑟爾(Searle)將虛構話語(fictional utterance)解釋為語用學上的矯飾的言外行為(pretended illocutionary acts)特別有幫助。在我們看來,小說不應根據作者的行為來解釋,而是應該根據讀者被授予的權利來解釋。而相應地,對這些授權的解釋也必須根據社會規(guī)則和規(guī)約,即規(guī)則一和規(guī)則二來進行。然而,瑟爾是最早提出小說依賴于社會規(guī)約,從而奠定了小說制度理論(ITF)基石的人物之一。來定義,又非根據文本-世界的具體關系,如真值(truth-values)或指稱預設(referential presuppositions)等因素來定義。當然,這些領域中還有一些深奧難懂的問題需要解決。但是,有一點必須得注意,那就是小說制度理論的合理性并不依賴于任何對上述具體問題的解決,因為它不依賴于任何具體的本體論、語用學、或語義學方面的保證。小說的核心在于制度化的規(guī)則或規(guī)約,它們支配著讀者對小說的介入,其中“規(guī)則一”和“規(guī)則二”是最為顯著的兩條。我們不需要回答任何有關小說對象的本體論或是小說語句的語用學或語義學方面的棘手問題,就能夠對這些規(guī)則的結構和內容作出非常令人滿意的解釋。我們的首要目的就是說明這樣一個事實,敘述者這一概念并沒有在小說制度理論中得到充分的體現。也就是說,敘述者概念并非小說概念的一個解釋要素。然而,某一特定文本還是有可能產生這樣一個虛構的事實,即敘述者報道了特定的事情。回憶下《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開頭段落(見之前引文)。讀者被授權去想象大衛(wèi)對自己的出生以及未來出人頭地的可能性發(fā)表評論。然而,其他小說并不會產生有關小說中某個人物報導某件事(或就此事展開敘述)的虛構事實。譬如,托馬斯·哈代的《無名的裘德》這樣開始:
小學老師就要離開村子,人人都似乎顯得不大好受。水芹峪開磨坊的把他的白篷小貨車連馬都借給他,幫他把一應物件運到大約二十英里外他要去的城市。車身容積綽綽有余,老師路上不必擔心。[6]
這部小說的開頭授權讀者去想象那位小學老師將要離開村子,每個人都似乎顯得不大好受(等)情況。這個開頭并沒有產生一個虛構的敘述者來告知我們這些事情。一般而言,根據小說制度理論,并非每部小說都必須有一個虛構的敘述者。建議讀者想象敘述者在告知自己一些事情,只是虛構敘事的一部分而已。
基于上述考慮,不妨將虛構敘事分為產生虛構敘述者的敘事和沒有產生虛構敘述者的敘事兩個類型。兩者的區(qū)別可以由兩個操作符號(operator)中的任意一個來體現。產生虛構敘述者的敘事文本語句被操作符號加上前綴,標記為“想象一下敘述者敘述……,”而未產生虛構敘述者的文本語句則被運作符號加上前綴,標記為“想象一下……”。這兩個操作符號都反映了小說制度理論的“規(guī)則一”和“規(guī)則二”。然而,只有前者產生了虛構敘述者,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只有前者設定了讀者被文本授權去想象有一個敘述者正在告知自己某些事情。
這一點或多或少在含有虛構敘述者的文本中得到明顯的表現。有關虛構敘述者的事實在數量和內容上都可能有很大的差異。例如,文本可以具體化一個虛構敘述者的知識、目的、動機、人生經歷、性別、可靠性或倫理品德。有時,虛構敘述者是故事的主人公,有時他身處邊緣人物之中,有時他在故事發(fā)展過程中的某處逐漸“淡出”(fade)②“ 淡出敘述者”這個例子的意思是隨著故事的推進,讀者發(fā)現引導自己去想象該故事正在由某個敘述者講述的指示越來越少。??偟膩碚f,對于敘述者的描述似乎可以飽滿到不受任何限制。重要的是,關于敘述者的虛構真實可以直接地或間接地被產生出來。③參見 Walton,1990,pp.140-144。直接產生的虛構事實僅僅是在具體文本中的語言基礎上產生的。因此,僅憑《大衛(wèi)·科波菲爾》開頭的話便可判斷大衛(wèi)報導他自己出生于午夜的情節(jié)是虛構的。相反,大衛(wèi)與他卑微的身份地位不斷抗爭這一虛構事實(如果是事實的話)是間接產生的,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在其他虛構事實的基礎上推斷這一點。正如沃爾頓對虛構事實所作的解釋:“有時最為顯著和最重要的事實是間接產生的。某個人物隨口說的幾句話或是一個生動的手勢都可以精確而優(yōu)美地展現出該人物的性格或動機的重要特征?!雹賅alton,1990,p.142。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我們還可能被邀請去想象一個處于他所講述的故事之外的敘述者。一個明顯的例子就是“講故事式敘述者”(storytelling narrator),即編造虛構故事的虛構敘述者。②參見Walton,1990,p.368。關于敘述者不是其所敘述故事的組成部分這一觀點可以歸納為下列不同的內容:(1)敘述者在某些情況下不構成其所述故事的一部分;因此敘述者有可能在講述他的兄弟姐妹的故事,而他自己卻恰好置身事外(盡管他也可能講述他自己的事)。(2)從時間上看敘述者不可能構成其自身故事的一部分;因此敘述者也許會講述一些發(fā)生在離他生活的時代很遙遠的過去的事情。(3)從邏輯上看敘述者不可能構成其自身故事的一部分;因此敘述者可能會講述一些編造的故事?!m然我們可能會說在(1)和(2)中,敘述者跟他所講述的事物處于同一個虛構的世界中,而(3)則邀請我們想象敘述者擠在虛構實體中間正在編造一個故事;因此,我們都是被邀請去想象敘述者正在講述一個從他的角度來看是虛構的故事(從我們的角度來看也是虛構的)。最后要注意的是,這三類區(qū)分顯然未能涵蓋這一領域內的全部情況。例如,我們可能還想知道是什么產生了一個編造關于他自己的故事的敘述者。以上所述的要點總結起來就是,敘述者并不是“他的故事世界”中的一部分這一看法有著很多不同的含義,而在“異故事”敘事的定義中理應承認這一點。換言之,可選敘述者論并不能保證就一定不存在異質敘述者(heterodiegetic narrators)。包含敘述者的文本與不包含敘述者的文本之間的差異并不等同或減少為同質敘述者(homodiegetic narrators)與異質敘述者之間的差異③這 不能等同于,或歸結為第三人稱敘述者和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差別,作者型敘述者(authorial narrator)和私人敘述者(personal narrator)的差別,講述人物(teller figure)和反射人物(reflector figure)的差別,等等。。
最后,我們應該強調:本節(jié)只是對小說理論做了一個簡要介紹。然而,我們認為該理論不僅是正確的,而且還能使我們清楚地闡明泛敘述者論的謬誤。為了完成這個任務,我們將轉入下一小節(jié)。
(一)分析論
有一個支持泛敘述者論的觀點非常簡單地認為,敘事概念分析式地蘊含了敘述者概念。④該論證有不同的版本。圖倫將之總結為“敘事必須有一個講述者……敘事就像是任何其他的語言交流一樣,需要一個說話人……”,參見Toolan,2001,p.5,然而里蒙·凱南卻聲稱“在我看來,任何語言行為或對語言行為的記錄都得假定某個人說了這些話,至少在這個意義上,故事中總是存在一個故事講述者?!眳⒁奟immon-Kenan,2002,p.89。查特曼認為“每個敘事根據其定義就是被敘述的——也就是通過敘述來呈現的——而這種敘述……包括一個代理者,即使這個代理者沒有任何人格特征的痕跡?!眳⒁奡eymour Chatman,Coming to Terms.The Rhetoric of Narrative in Fiction and Film,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0,p.115.查特曼的話至少可以被解讀為提出了一個概念上的觀點,因為他認為他的觀點根據其定義(by definition)是正確的;同時可參考Robert Scholes,James Phelan,and Robert Kellogg.The Nature of Narrativ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240(“根據定義敘事藝術需要一個故事和故事講述者”)。因此,從概念上來說,不存在沒有敘述者的敘事這一觀點是正確的。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聲稱,敘事概念已經設定了在任何一個虛構敘事中都必然有虛構敘述者的存在。既然可選敘述者論忽略了這個簡單的概念事實,所以它必定是錯誤的。該論點的大致內容就是這樣。
然而,經過較為仔細的推敲后,分析論就站不住腳了。為了搞清此中原因,我們來看一下比這個觀點略為規(guī)范的版本:(前提1)敘事是言語行為;(前提2)假定言語行為是由某個說話人發(fā)出的;(前提3)敘事中的說話人被稱為“敘述者”(narrator);(結論)每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敘述者。
顯然,分析論就是上面的這個結論??雌饋硭坪跻呀洿_立了泛敘述者論的合理性,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記住這一點,泛敘述者論認為每個虛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虛構敘述者。但是上述論證只是確定了每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敘述者,卻沒有給我們提供關于虛構敘事中敘述者的本體論地位的任何信息。有人認為分析論從本質上確立了泛敘述者論的正確性,他們聲稱分析論的結論蘊含著一個命題,即每個虛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虛構敘述者。然而,這個假設是錯誤的。要了解此中原因,不妨看下面的這個論點,即前提成了分析論的結論,而結論則成了泛敘述者論的主要原則:(前提)每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敘述者。(結論)每個虛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虛構敘述者。
然而,這一論證步驟顯然是錯誤的。因為如果x是一個敘事,那么x是由某個y敘述的 這一命題并不包含下面這個命題,即如果x是一個敘事并且x是虛構的,那么x是由某個y敘述的并且y是虛構的。①看另一個例子:從“每輛汽車都有一個方向盤”并不能推論出每輛藍色的汽車都有一個藍色的方向盤。到目前為止,分析論只確定了敘述者的存在,而沒有確定虛構敘述者的存在。為了證明這一點,必須再作進一步的論證。②參見 Kania,2005。
在一開始,這樣的說法看起來似乎很奇怪,一方面主張每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敘述者,而另一方面卻否認每個虛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虛構敘述者。然而,我們認為會產生這種奇怪的感覺主要是因為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中,敘述者概念被普遍使用。在文學研究中,“敘述者”一詞通常被理解成和“虛構敘述者”一樣的意思。然而很明顯,敘述者并不一定就是虛構敘述者,正如有真實敘事不一定有真實敘述者一樣(例如,大衛(wèi)·休謨的《大不列顛史》)。
當然,非虛構的敘述者也完全有可能敘述虛構的故事。事實上,每個虛構的敘事都是由某個非虛構的敘述者創(chuàng)作的。因此,是查爾斯·狄更斯敘述了小說《大衛(wèi)·科波菲爾》。需要注意的是,敘述《大不列顛歷史》的大衛(wèi)·休謨與敘述《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查爾斯·狄更斯相比,有一點非常不同。后者邀請我們想象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故事,但他不需要在任何方面對該故事的真實性負責。與之相反,大衛(wèi)·休謨則要為他所敘述的大不列顛歷史的真實性負責;他敘述的意義就在于告訴我們已經發(fā)生的真實事件。
分析論確立了每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敘述者,然而,這里“敘述者”一詞的意義被弱化了,它并不能等同于經常用于文學批評中的“敘述者”一詞。只有在這種較為弱化的意義上,我們才能將一個虛構敘事中的作者稱為敘述者。
因此,還有另外一種方法可以證明分析論不能支撐泛敘述者論。一旦結論部分的“敘述者”被理解成“虛構的敘述者”時,分析論便成了謬誤。在整個論證中“敘述者”一詞都必須以其弱化的意思來解讀。如果我們在整個論證中以其強化的意思來解讀“敘述者”一詞,那么“前題3”就是錯誤的。如果我們以弱化的意義來解讀“前題3”中的“敘述者”,而以強化的意義(即意為“虛構的敘述者”)來解讀結論中的“敘述者”,那么分析論就變得模棱兩可了,其結論就是錯誤的,因為此處的“敘事”既指虛構敘事又指真實敘事,所以我們不能說每個敘事都存在一個虛構的敘述者。
最后要注意的是,分析論認為每個敘事中都有一個敘述者的這個論點并沒有暗示作者之于作品闡釋的作用。在弱化的意義上,把作者稱為“敘述者”并非暗示作者有意固定文本的意義。這只是說明了作者是根據“虛構性的社會約定規(guī)則”(rules of the social institution of fictionality)來創(chuàng)作虛構文本的。本文無意要求讀者去確立一個闡釋文本的意圖模型(intentionalistmodel)或是反意圖模型(anti-intentionalistmodel)。無論是可選敘述者論還是泛敘述者論,都與文本闡釋的意圖理論和反意圖理論沒有矛盾。
(二)本體空缺論
本體空缺論認為只有虛構的敘述者才能進入虛構的世界。①參見 Félix Martínez-Bonati,Fictive Discourseand the Structuresof Language,Ithaca:Cornel University Press,1981,p.85:“作者和作品被一道深淵分離開來,這道深淵也分離了真實和想象。因此,敘事作品的作者并不是這些作品的敘述者?!睂λ敗ぱ趴吮榷?,虛構敘述者“充當著兩位參與者之間不可或缺的橋梁,否則兩者就無法相遇和交流”。參見Tamar Yacobi,“Narrative Structure and Fictional Mediation”,Poetics Today,1987(8),p.335)還可以對照 Genette,1980,p.214?!啊陡呃项^》的敘述者不‘是’巴爾扎克,即使這個敘述者時時處處表達著巴爾扎克的觀點,因為這個作者型-敘述者就是某個‘了解’伏蓋公寓及其房東和房客的人,而巴爾扎克所做的是將這一切想象出來;在這個意義上,虛構敘事的敘事環(huán)境當然永遠不會等同于寫作環(huán)境。”——這就是本體空缺論的觀點,有時這個觀點被歸于Jerrold Levinson,“Film Music and Narrative Agency[1996]”,in Contemplating Ar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143-183,參見 Kania,2005 & Katherine Thomson-Jones,“The Literary Origins of the Cinematic Narrator”,British Journal of Aesthetics,2007(47),pp.76-94。但是我們認為萊文森實際上并不支持本體空缺論。恰恰相反,萊文森的推理似乎是這樣的:分析論確立了每個敘事中都有一個敘述者。而“敘述者必須得同樣具有小說人物的虛構屬性,因為這些人物對敘述者來說顯然是真實而值得報導的?!?Levinson,149)因此,我們知道了每個虛構敘事中都有一個棲息于故事世界中的虛構敘述者。很難說萊文森是依據什么得出這樣的論斷,即虛構世界中的事件對敘述者而言“顯然是真實而值得報導的”。很明顯,這一點并不能由分析論來證明,而且萊文森也沒有證明這一點??赡苋R文森認為,敘事總是真實的,也就是敘述代理者所認為的事實內容的呈現。在這種情況下,敘述者必須參與虛構世界這一觀點從概念上來說確實是正確的。因此,虛構敘事的讀者會因為敘述的不連貫而無法想象這個故事的敘述者不是小說虛構世界的一部分。但為什么事實就一定如此呢?根據小說制度理論,想象p和想象被告知了p都是可能的。此外,除了真實的敘事之外還有虛構的敘事,其中虛構的敘事意味著根據小說講述的社會規(guī)則和規(guī)約向聽眾呈現一個故事。如果萊文森真的認為所有的敘事都是真實的敘事,那么他的這一直覺似乎與大多數哲學家的意見存在分歧。因為如果沒有一個虛構的敘述者來告知我們一切,我們如何得知在裘德·法利的虛構世界中發(fā)生了什么呢?我們無法親眼目睹所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對我們而言,進入這個虛構世界的認知之路是不通的。這就需要一個虛構的敘述者來擔任溝通虛構世界和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世界的媒介。因此,如若沒有虛構的敘述者,我們就無法了解小說中所發(fā)生的事情。若用更正規(guī)的方式來表述的話,本體空缺論包含以下幾個步驟:
(前提1)只有虛構的人物才能進入虛構的世界;(前提2)只有能進入虛構世界的人才能告訴現實生活中的人在虛構世界中所發(fā)生的事情;(結論1)只有虛構的人物(虛構的敘述者)才能告訴現實生活中的人(讀者)在虛構世界中所發(fā)生的事情;(結論2)因為只有虛構的敘述者才能了解虛構的事件,所以每個虛構的敘事中必然有一個虛構的敘述者,所以泛敘述者論是正確的。
我們認為這樣的論證站不住腳。讓我們姑且假定只有虛構的敘述者能夠進入虛構的世界(前提1),并且由虛構的敘述者來告知現實生活中的讀者在虛構世界中所發(fā)生的事情。深入推敲一下,那么虛構的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然是虛構的。②這個假設有爭議嗎?希望沒有。因為我們將在下一節(jié)詳細說明創(chuàng)作論,所以假設虛構的和非虛構的實體之間可能存在互動就等于犯了一個范疇上的錯誤。所以,虛構的敘述者所說的話也是虛構的話語。虛構的話語產生于虛構的世界。現在從這個論斷中推導出如下結論:只有虛構的人物能夠進入虛構的世界,而在這個虛構世界中只有虛構的人物能夠聽到虛構的敘述者的話語。由于讀者不是虛構的人物(前提),他們就無法聽到虛構的敘述者的話語。因而讀者不能通過虛構的敘述者進入虛構的世界。這樣,本體空缺論與它自己的前提自相矛盾,它不能證明泛敘述者論是正確的。①與之相似的推理,參見Kania,2005。
(三)阻礙推理論
根據文學理論和批評實踐中普遍持有的一種看法,虛構敘事中的言外行為(illocution)(聲明、譴責等)必須得歸因于虛構的敘述者,這僅僅是因為將它們歸因于作者是錯誤或荒謬的。這種看法被稱為阻礙推理論,因此,肯德爾·沃爾頓這樣寫道:
敘述者通常區(qū)別于(現實生活中的)作者。評論家或理論家堅持這種區(qū)別的意義在于敘述者的屬性通常不能歸于其作者。例如,敘述者反對某種特定的活動這一情節(jié)如果是虛構的,我們就不能認為作者也持相同的立場。②W alton,1990:356。這一觀點的早期支持者是 Kayser。參見 Kayser,Wolfgang.“Wer erz?hlt den Roman?”in Fotis Jannidis et al.(eds.)Texte zur Theorie der Autorschaft,Stuttgart:Reclam,2000,pp.127-137。[3]
舉個例子,陳述句“小學老師就要離開村子,人人都似乎顯得不大好受”看似表達了一個觀點,但如果由此得出托馬斯·哈代在寫這個句子時是在表達什么觀點的話就顯然錯了。將這一觀點歸于虛構的敘述者既保留了一種看法,即我們正在處理一個可從中辨別出事件的虛構狀態(tài)的觀點,同時又解釋了為什么我們不能由此推斷出托馬斯·哈代本人對于該事件的真實性持有何種態(tài)度的原因。于是便得出下面這個支持泛敘述者論的阻礙推理論的版本:
(前提1)所有虛構的言外行為都必須歸于某個人;(前提2)虛構的言外行為不是歸于作者就是歸于敘述者;(前提3)虛構的言外行為不能歸于作者;(結論)虛構的言外行為必須歸于虛構的敘述者,因此,泛敘述者論正確。
該論證中“前提3”的表述存在歧義,即“虛構的言外行為”的含意可以是以下兩者中的一個:
闡釋1:根據第一種闡釋,“虛構的言外行為”指的是虛構的人物所說的(虛構的)話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虛構的言外行為可以用“虛構的S說了p”來表示。
闡釋2:根據第二種闡釋,“虛構的言外行為”指的是由作者敘述的小說作品中的任何語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虛構的言外行為可以用“S說了虛構的p”來表示。③人們可能想用專門的術語來確定這種區(qū)分。因此,德語中“虛構的(fictional)”這個術語指的是一種話語模式,而文中這個術語指的是小說作品的內容。因而,虛構的言外行為在I1中是“虛構模式下的言外行為(fictiv Illokution)”而在I2中則是“內容虛構的言外行為(fiktionale Illokution)”。然而這種術語上的區(qū)分在英語中似乎沒有被人們普遍接受的對應物。
這兩種闡釋的最大差別在于小說操作符號(fiction-operator)的作用范圍。在“闡釋1”中,某人說了某事這一行為只不過是虛構的,因此,所說的話語和說話人都在小說操作符號的范圍之內。與其相反,在“闡釋2”中,某人根據小說制度理論(或任何其他貌似可信的小說理論)說了某事這一行為是真實發(fā)生的,因此,處于小說運作符號范圍之內的既非說話人,也非他說話這一行為,而只是所說的內容P而已。
在清楚“闡釋1”和“闡釋2”的區(qū)別后,現在我們就能看出阻礙推理論的問題了。首先,“闡釋2”中的前提3是錯誤的?!癝說了虛構的p”型的句子不能歸于作者這一說法是不正確的——因為這種類型的句子當然精確地描述了虛構敘事中作者的行為特征(也就是,說出語句,而這些語句的內容必須被認為是虛構的)。因此,在“闡釋2”的情況下,這個論證不具有說服力,不能支持泛敘述者論。
那么如果選擇“闡釋1”又會怎樣呢?在“闡釋1”中,“前提3”是正確的。毫無疑問,虛構的說話人的任何虛構行為都不能歸于作者這一點是正確的。然而,“前提1”、“前提2”和“前提3”并不能證明結論的正確性。因為“前提2”回避了問題的本質。雖然虛構的說話人所說的任何虛構話語都必須歸于虛構的說話人這一觀點是正確的,然而是否所有虛構的語句都必須首先按照這樣的方法來闡釋卻并不清楚。值得商榷的是,小說文本的某些語句的邏輯結構只是“說了虛構的P”(而不是“虛構的S說了P”)。而且不能確定“說了虛構的P”型的句子就必須得,或者說確實可以歸于虛構的說話人。因此,阻礙推理論的支持者必須要證明,虛構文本中的所有句子都必須按照“闡釋1”進行闡釋;只有那樣才能推導出我們需要一個虛構的說話人的結論。這是阻礙推理論必須確立的論點。它不能預先假定這一點成立,否則就犯了邏輯學的“循環(huán)論證”(petitio principii)錯誤。
現在我們轉到另一些與上述論證緊密相關的針對可選敘述者論的批評上來。作者/敘述者之分往往是為了解釋這樣一個事實,即我們將敘述者的屬性歸于作者是不合理的。然而,這一點并不正確,因為作者/敘述者之分只不過是那些經過授權的推論的一個理論結果(也就是說,作者和敘述者必須加以區(qū)分是因為我們不允許得出某些推論)。這種區(qū)分本身并沒有說明什么事我們可以去做。恰恰相反,按照小說制度的規(guī)則和慣例,這種區(qū)分事實上說明了某些關于虛構的話語的事我們不可以去做。我們的推理活動受到了“規(guī)則2”的限制,而這一點大概就是為什么理論家們感到有必要將作者和敘述者區(qū)分開來的原因。①想 一下這個問題:為了限制我們在現實世界中的實際行為,有必要采用一些真實的規(guī)則和規(guī)約。相比之下,概念上的區(qū)分則沒有這樣的調解和解釋力量。事實上,為了首先理解虛構的敘述者是什么這個問題,你必須知道和理解ITF的“規(guī)則1”和“規(guī)則2”,因為虛構的敘述者只是你必須想象的那個在講故事的人(你的想象受到“規(guī)則1”和“規(guī)則2”的引導)。
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經常認為,并且總是錯誤地認為我們需要區(qū)分作者—讀者,用以解釋“虛構的特性”(distinction of fiction);換言之,我們需要這種區(qū)分來解釋是什么將虛構的話語和非虛構的話語區(qū)分開來。②參 見 Paul Hernadi,“Clio's Cousins:Historiography as Translation,Fiction,and Criticism”,New Literary History,1976(7),p.252;Gérard Genette,“Fictional Narrative,Factual Narrative”,Poetics Today,1990(11),p.764;Dorrit Cohn,“Signposts of Fictionality.A Narratological Perspective”,Poetics Today,1990(11),p.792;Ryan,1991:65-67;Scheffel,2006。這一觀點被稱為虛構區(qū)分論(Distinction of Fiction Argument)。然而,這種論證肯定是不對的,因為虛構的敘述者這一概念只有在小說理論的基礎上才能得到解釋。虛構區(qū)分論將解釋的順序完全弄錯了,而且事實上它面臨著一個圓環(huán)問題(circularity problem)。因為如果小說是根據虛構的敘述者來解釋的,我們就需要進一步解釋什么是虛構的敘述者,而根據虛構區(qū)分論,這一點又必須根據作者/虛構敘述者之分來解釋。③順便說一下,這個分析不論是對泛敘述者論還是可選敘述者論來說都是同樣正確的。
(四)創(chuàng)作論
可能有人會認為,至少有某些敘述者對于小說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正是他們的聲音首先創(chuàng)作了小說。④例如參見 W.Bronzwaer,“Implied Author,Extradiegetic Narrator and Public Reader.Gérard Genette Narratological Model and The Reading Version of Great Expectations”,Neophilologus,1978(62),p.3;Uri Margolin,“Reference,Coreference,Referring,and the Dual Structure of Literary Narrative”,Poetics Today,1991(12),p.521(“DN[敘述者的話語]掌控著世界?!?;Phelan & Booth,2005,p.389(“[敘述者]是敘事文本的直接來源?!?;William Nelles,“Omniscience for A-theists:Or,Jane Austen's Infallible Narrator”,Narrative,2006(14),p.120(“大多數如上帝一般的敘述者讓自己表現出無所不知的樣子,就像是他們所敘述的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一樣?!?。如今看來這種說法欠妥。除非文本中這么說,否則狄更斯的小說《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男主人公的名字就不會是“弗蘭克”。因此,為了改名字,你就得改動文本。由此可知,如果敘述者確實引起小說世界的變化,那么他也要為我們現實世界中的某些變化負責。從更大范圍來說,為了對任何虛構實體的屬性負責,敘述者必須對描述那些實體的文本屬性也擔負相應的責任。因此,虛構的敘述者創(chuàng)作了小說世界這一說法包含了另一個觀點,即虛構的敘述者在我們的現實世界中也同樣有效。但這是不可思議的,①否認這一點就等于否認物理學標準理論所假定的現實世界在因果關系上是封閉的(causally closed)。沒有哪個虛構的敘述者能夠創(chuàng)作(或改變)一個真實的文本。
另外,聲稱作者、敘述者和虛構世界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說法意味著犯了一個范疇上的錯誤。宣稱作者創(chuàng)作了小說世界當然是一個很方便的隱喻。然而,嚴格的說,這個隱喻并不正確,因為這樣說就等于聲稱作者創(chuàng)作了并不存在的事物。同樣的,虛構的敘述者創(chuàng)作了小說世界的說法也不正確,因為這就等于在說不存在的事物創(chuàng)造了不存在的事物。而事實上,這樣的說法隱含兩個錯誤:(a)不存在的事物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任何東西,(b)人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幸運的是,我們并不是非得假定不是作者創(chuàng)作了虛構的世界就是虛構的敘述者創(chuàng)作了虛構的世界。作者確實創(chuàng)作了小說的文本,從而邀請我們想象某些事件的虛構狀態(tài)(例如,包括了敘述者的在場和不在場等)。而另一方面,虛構的敘述者并沒有創(chuàng)作任何事物(因為他本身不存在);然而,假如手頭的文本邀請我們去想象的話,我們顯然完全有理由去想象敘述者確實創(chuàng)作了事物。因此,比如《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文本就會引導我們去想象大衛(wèi)寫了(或者說“創(chuàng)作了”)他自己的人生故事,也就是我們正在閱讀的故事。
總而言之,創(chuàng)作論存在兩大謬誤。第一,關于虛構的敘述者創(chuàng)作了虛構世界的說法蘊含了他要對文本的屬性負責這層含義,因為文本描述了虛構的世界,并且文本所描述的虛構事實在虛構世界里都是真實存在的。第二,關于敘述者創(chuàng)作了虛構世界的說法事實上不可能是真的,因為他不存在,因而也就無法創(chuàng)作出任何東西;正如我們已經辯論過的那樣,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沒有理由去想象敘述者創(chuàng)作了某事物(甚至于整個虛構世界)。
(五)中介論
虛構世界中的真實事物似乎是從一個特定的中介視角來向我們呈現的。這個視角可能體現在諸如細節(jié)的選擇和安排、明確的評論、多少有些微妙的評價,或是情態(tài)的限定條件(modal qualifications)等方面。②有關這些敘事方面的羅列參見Schmid,2005,pp.72-73。因此,《無名的裘德》的開篇寫道“小學老師就要離開村子,人人都似乎顯得(seemed)不大好受?!?黑體字為筆者所加)此處“seemed”一詞暗示了某種不確定性,即不確定每個人(真的)都不大好受這一描述是真的還是假的。此外,有時敘事的不可靠性會使我們對虛構世界中的重大信息產生懷疑。
泛敘述論的支持者可能會認為,要解釋上述這些以及其他的中介層面(mediation)就必須要引入虛構敘述者這個概念,因為正是虛構敘述者的視角說明了為什么我們有可能通過中介了解小說中的真實事情。③參見Morreall,1994,pp.431-32。比較圖倫有關情態(tài)的觀點:“本質上,在語法和文本研究中,情態(tài)是指一些重要的方式,通過這些方式說話人可以描述那些原本會顯得過于絕對的陳述[…]。因此情態(tài)引入了一種對話語的‘文飾’,賦予語言行為其說話人或作者的某種承諾和保留(利馬的天氣看起來潮濕陰沉;我不介意托尼借用我的自行車;塔尼婭一定已經吃了那份意大利面)。情態(tài)有力地暗示了視角和說話人或作者的主觀性;它是一種手段,可以讓受眾感覺到說話人是一個有著聲音和人類感情、需求、負擔和不確定性的人?!边@種觀點被稱為中介論:
(前提1)沒有敘述者中介的聲音就沒有中介;(前提2)所有虛構的敘事都展現了某種中介;(結論)所有虛構的敘事都有一個虛構的敘述者。
當下,我們通過中介來進入虛構世界這一觀點被普遍接受。然而,我們認為它并不能支撐泛敘述者論。為了維護可選敘述者論的合理性,我們需要做的是證明存在不依賴敘述者概念的中介,且這種中介與可選敘述者論是完全一致的。
首先,必須依次澄清一些事情。最好將“中介”看成一個籠統(tǒng)性概念(umbrella term),它涵括了各種各樣截然不同的現象,這些現象都需要作不同的解釋。因此,有關我們進入小說世界的認知權限(epistemic access to the fictional world)的問題,小說文本的設計和小說世界的創(chuàng)造都應該在各自的章節(jié)中進行討論(參見本體空缺論和創(chuàng)作論)。在本部分,我們將集中討論敘事中介的其他方面,即“文飾”(coloring)、明確的評論(explicit commentary)和評價(evaluations)。
在轉向這些問題之前,有一點我們必須強調,當一個敘事中確實包含了一個敘述者時,有種情況幾乎無法避免,就是我們會被邀請去想象該敘述者的話語所展現的各種各樣的中介標記(例如,強調某些細節(jié)而忽視其他,中介同時包含了評價和評論,或是以各種方式“文飾”)。然而,我們辯護可選敘述者論的關鍵部分是要闡釋存在無敘述者的敘事的中介。換言之,我們需要證明“前提1”事實上是錯誤的。
讓我們從被稱為小說事件或事實的“文飾”行為開始入手,來探討不含敘述者的中介,這樣稱呼是因為它們都是由虛構的敘事來描述的。一個可以證明泛敘述者論的簡單解釋如下:任何對想象某個事件的設定也就是對想象某個經過某種描述的事件的設定。為了弄清其中原因,請思考以下內容:所有對想象某個發(fā)生在虛構文學作品中的特定事件的設定在本質上都是屬于語言層面的。讀者如果被告知去想象某個事件,他們就只能被邀請去想象那個特定的事件。因此這個事件必須被識別出來。從語言層面上,唯一能做到這一點的辦法就是對要討論的這個事件進行描述,這就意味著要設定人們去想象某個經過某種描述的事件。因此,我們能被邀請用很多方式去想象一個事件或事實:比如正在我們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從特定的角度去看待的事情,發(fā)生在過去的事情,情態(tài)所限定的事情(modally qualified)等等。正如我們可以被邀請去想象冰箱是空的一樣,我們也可以被邀請去想象它看起來是空的,它過去是空的,它看起來有點空,它看起來好像是空的,或者它有可能是空的。①這里要澄清兩點。第一,想象不能等同于視覺上的想象,也就是說,不能等同于想象看到了某物,參見M.R.Bennett,& P.M.S.Hacker.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of Neuroscience,Malden,MA:Wiley,2003,pp.183-84。我們也可以想象看不到的事實(“想象沒有人會長生不老”;“想象莎莉十三歲了”;“想象彼得在廚房里,然后他的狗沒和莫頓在一起”),而且我們還可以想象以非視覺的方式看到的事物(你可以想象我的故鄉(xiāng)有一個教堂,盡管你從沒見過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樣子的)。小說制度理論的規(guī)則一完全不關心我們被邀請參與想象的視覺層面,而且我們被邀請通過想象去探索的小說世界常常包含了比我們所能想到的要多得多的事物。第二,可能會存在一些關于情態(tài)限定陳述的憂慮(“人們可能會感到抱歉”)。概率性陳述有很多不同的類型,需要對之作不同的處理。所謂的“主觀概率(subjective probabilities)”或者“憑證(credences)”衡量了人們對一個命題的信任度;因此,不存在沒有(虛構的)信任者的(虛構的)主觀概率。物理概率(“吸煙者比不吸煙者得癌癥的可能性更大”)和認知概率(“新的證據顯示不可能是男管家作案”)不會以這種方式依賴于某個(虛構)人物的觀點,參見D.H.Mellor,Probability.A Philosophical Introduction.London:Routledge,2005,pp.7-9。簡而言之,沒有什么能阻礙我們接受一個事實,即我們被邀請去想象的事件經過描述而被賦予個性,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它們呈現出某種被“文飾”的樣子。正如我們在反駁創(chuàng)作論的過程中已經證明的那樣,作者有必要對其創(chuàng)作小說的描述部分負責,還要對邀請讀者想象的內容負責。于是,就有了符合可選敘述者論的“文飾”例子。對于“文飾”的解釋有兩種,即不含敘述者的解釋和以敘述者為基礎的解釋,兩者之間的差異在于:以敘述者為基礎的解釋包含了對于以特殊的描述方式描述特定事件的敘述者的想象,而不含敘述者的解釋則包含了對特定描述中的特定事件的想象。
現在我們轉向“中介”的另一方面,即明確的評論。由于并非所有的虛構文本都包含明確的評論,所以“前提2”是錯誤的,在這種闡釋下“中介論”也就不成立了。同理可證評價亦是如此。此外,即使明確的評論和評價存在于小說文本之中,這也不能確定敘述者就一定存在。以這段《無名的裘德》中的選文為例:
倘若有人路過此處,或許問問他為什么這樣苦惱;聽了之后,會說他的想法比他的文法家的想法還高一籌呢,以此來給他鼓勁打氣。但是誰也沒來,就算有人來了,也不會這樣干。裘德承認他是因為犯了彌天大錯而一敗涂地了,繼續(xù)希望離開人世。①Hardy,1998:31。
這段文字構成了一個傳統(tǒng)上被稱為“講述”(telling)而非“展示”(showing)的例子。②這種提出問題的方式可能多少會有點令人誤解,參見Genette,1980:163-64。然而,這種明確的評論并不一定能夠確立敘述者的存在。正如前面關于“分析論”和“創(chuàng)作論”等章節(jié)中已經證明的那樣,不管是認為某人一定說了這些語句,還是認為某人一定創(chuàng)造了虛構的描述,上述兩種觀點都不能成功地確定虛構敘述者的存在。沒有什么可以阻礙作者邀請我們去想象關于虛構世界的一般陳述(或者較為可能的一般陳述,等等)。此外,還要注意,有關來源的問題(誰說了命題?)既獨立于功能問題(命題的意義是什么?)也沒有解決功能問題。在我們看來,這段文字真正有趣的似乎是它的功能而非它的來源。確定虛構語篇的功能是對小說進行闡釋應該考慮的事。因此,對上面這段引文的闡釋可以確定如下觀點:我們是被邀請來審視該文本所提供的概括性描述的虛構事實,并且我們是被邀請從不同的評價角度來思考裘德的困境。③我 們應該補充一點,我們也可能會被邀請去考慮敘述的真實性??紤]敘述的虛構真實性就等于是考慮它在虛構的世界中是否真實;考慮敘述的真實性就等于是考慮它在我們現實世界中是否真實;參見上文第10點注釋。像這樣有關思考的闡釋正符合了文章不包含虛構敘述者的觀點。因而,按照這一思路所作的合理分析和闡釋與可選敘述者論是完全相符的。④我 們應當再次強調,不管是泛敘述者論還是可選敘述者論,都未必會準許或不準按照有意圖的模式來闡釋文本。上面這段引文是哈代本人所寫這個事實并沒有解決他這么做有什么深層(語義上的)意圖的問題。此外,它也沒有解決我們是否應該將這些意圖當真的問題(而有意圖的闡釋會將之當成目標)。
這里要討論的第三類“中介”是評價。許多小說的文本或多或少都確立了對事件的虛構狀況的明確評價(再次比較前文所引用的《無名的裘德》中的段落)。虛構的評價是否一定涉及到虛構敘述者的存在呢?我們認為并非如此。
值得商榷的是,一項評價必然要有一個評價主體作為其先決條件。⑤注意這并不等于聲稱沒有評價主體就沒有價值觀念(values)。有關價值觀念是否應該獨立于評價主體而存在這個問題似乎與我們的目的無關。在任何情況下,沒有評價主體就沒有評價的觀點都是正確的,因為評價是在評價過程中作出的行為。我們在小說中的發(fā)現就是評價。因此,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是,評價是由誰來完成的。有人可能會認為這個原則可以擴展到虛構世界中,產生以下結論:沒有某個虛構的評價主體就不會有虛構的評價。反過來,這一看法也很自然地可以推出這樣的假想,即無論何時評價在“講述語篇”(passages of telling)中出現時,我們都必須將評價的行為歸于講述的人物——敘述者。因此,每部我們能在其講述語篇中發(fā)現評價成分的小說都有敘述者這一觀點是正確的。但是我們認為這個推理存有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盡管沒有某個評價主體就不會有評價,而且我們的確經常在虛構作品中找到評價性講述語篇,但是我們并不一定非得要認為評價的主體就是敘述者。事實上,有些例子看來可以很清楚地說明,敘述者跟所討論的評價毫不相干。以“評價性自由間接引語”(evaluative free indirect discourse)為例,在這些例子中,評價的來源是虛構的人物??偠灾?,誰在評價性的講述語篇中作評價是一個跟闡釋有關的問題。這個問題必須在具體個例具體分析的基礎上才能夠解答??赡艿馁Y源是作者、虛構的敘述者、虛構世界中的某人或他人、某個特定的小說人物、虛構世界中的大多數人物,和虛構世界中的某一小群人物。
第二個問題是關于下面這個觀點,即沒有某個虛構的評價主體就沒有虛構的評價。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沒有某個評價主體就沒有評價”這一觀點并不包含“沒有某個虛構的評價主體就沒有虛構的評價”這一觀點。因此,第二個觀點必須依賴獨立的基礎。這是可能的嗎?我們認為這不可能,因為,我們完全有可能評價某些虛構事件的狀況。比如說,我們可能會說“艾菲·布里斯特(Effi Briest)不可能和她丈夫離婚”這樣的狀況不好。而且,我們不僅能根據事實評價事件的狀況,我們還能夠根據想象去評價。因此,我也可以根據想象采用某人的視角,認為“艾菲·布里斯特不可能和她丈夫離婚”這樣的狀況很好。①理 論上這樣做沒有什么好擔心的。正如我們可以想象在街上碰見裘德,我們也可以將他的行動想象成是愚蠢的或者勇敢的,好的或者壞的。最后要記住的是,虛構的話語邀請我們去想象事件的特定狀況。而現在當我們面對評價性講述語篇時,我們是否非得假定有某個虛構的代理者在虛構世界中作評價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評價性的“虛構斷言”(fictional assertiaoon)可能會被看作是邀請人們從某個特定的評價性視角來想象事件特定的虛構狀況,也就是,邀請人們根據想象以某種特定的方式來評價事情的某個虛構狀況。
因此,每個評價性講述語篇都向我們展示了許多種可能性:評價可以由某個虛構的代理者完成,如虛構的敘述者,或者某個虛構的人物等。或者,評價也可以被看作一種邀請,即邀請讀者以特定的方式根據想象來評價事件的某種特定的虛構狀況。再或者,評價還可能由作者完成。在這種情況下,評價就不可能是由某個虛構的代理者來完成了。這又是一個跟闡釋有關的問題。我們只能在具體個例具體分析的基礎上,在上述不同的選項間做出選擇。②最 后要注意,不能歸于某個虛構人物的虛構評價必須歸于敘述者這個錯誤的假設,可能只是虛構的話語必須歸于某個人物或某個敘述者這一觀點的又一個推論。從我們上文的論證中就可以看出,這種二分法(dichotomy)是錯誤的。
上述我們對“文飾”、評論和評價的討論所得出的最終結論是,“前提1”是錯誤的,因此中介論是站不住腳的。理論上說,根本沒有必要為了解釋這幾類中介而引入一個敘述者。
(六)兩種實踐論
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可能會宣稱:(1)出于實踐的原因,有必要假定每個虛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虛構的敘述者,因為如果不依靠虛構敘述者就不可能充分地闡釋某部特定的虛構作品。又或者,有人會認為(2)泛敘述者論——不考慮其真實性的話——在實踐上要比可選敘述者論更具優(yōu)越性,因為它能使我們充分地闡釋所有的虛構作品,并且比可選敘述者論更容易操作。根據第二種觀點,泛敘述者論與可選敘述者論之間的這場爭論與文學闡釋實踐無關。③類似駁斥班菲爾德的可選敘述者論的觀點參見Brian McHale,“Unspeakable Sentences,Unnatural Acts.Linguistics and Poetics Revisited”,Poetics Today,1983(4),p.22。這兩個觀點都可以被稱作是實踐論。然而,要注意的是,它們在各自試圖確立的觀點上存有很大的差別。第一種觀點試圖證明泛敘述者論的真實性,而第二種觀點只是認為,泛敘述者論是在我們闡釋文學作品時所必須要有的。我們將分別探討這兩種觀點。
我們認為,實踐論的第一種觀點自身并不能構成泛敘述者論。到目前為止,該觀點只依賴于一點,即從實踐的角度來看,有必要假定每個虛構敘事中都有一個虛構的敘述者。這就等于在說:(a)有必要假定每個虛構的敘事中都有一個虛構的敘述者,和(b)這是出于實踐原因。注意了,其中(a)正是泛敘述者論的觀點。因此,一旦第一種觀點的支持者解釋清楚了(b),即為什么敘述者從實踐的角度來說是必須的,他們實際上所做的就只是為泛敘述者論提出了一條論據。那么,很顯然,第一種觀點并沒有使我們更加確定泛敘述者論的真實性。
對于實踐論的第二種觀點有以下三點需要闡明。第一,想象所有的小說都可以通過為之假定一個敘述者而得到充分的闡釋。這是否就證明了可選敘述者論是錯誤的呢?當然不是。虛構敘述者在虛構文學作品中扮演角色,可能是更為充分和更為精確的理論。難道研究文學的學者和哲學家對充分理解我們是如何介入虛構文學作品,就不感興趣嗎?第二,即使泛敘述者論與可選敘述者論之間的爭論被證明與文學闡釋實踐無關,這場爭論跟敘事學中對敘事交際的探討也絕不可能毫無關系。如果可選敘述者論是正確的,那么“敘事交際”的標準模式就是錯的。第三,我們想嘗試證明一個觀點。當我們在分析虛構作品中關于講述的評價性篇章的時候,我們認為無論評價是由敘述者還是由其他的某個虛構代理者所作,或者,所討論的語篇是被理解為邀請讀者根據想象來以某種特定方式評價事件的虛構狀況,這都只是一個有關闡釋的問題。現在若馬上假定有敘述者存在,闡釋者難道不能冒險忘掉這些可能性,尤其是不存在做出評價的虛構代理者這種可能嗎?在這種意義上,可選敘述者論不是比泛敘述者論具有更高的實踐優(yōu)越性嗎?
當然,評論家也許會覺得依賴敘述者分析虛構敘事,即便是在沒有敘述者的情況下,也相對會容易一些,只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做法。但是,單憑傳統(tǒng)和規(guī)約不能證明泛敘述者論就是正確的。
(七)可選敘述者論的反面例證:范疇與力量
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可能想用反面的例子來駁倒可選敘述者論。要想這么做,他們就得證明(i)所舉例子只有依靠虛構的敘述者才能作出充分的分析,(ii)所舉例子是被可選敘述者論認定為沒有敘述者的。這個方法似乎存在兩個問題。第一,要知道可選敘述者論的基本原則是,無論何時只要我們有充足的理由來假定敘述者,就一定會有一個敘述者。根據可選敘述者論,如果文本或明或暗地授權我們去想象該故事是由敘述者講述的,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這么做。即,某個文本只有通過假定的敘述者才能作充分分析這一事實使我們有了充分的理由去那么做。因此,可選敘述者論的支持者會認為,像這樣的例子恰恰是暗中給了我們正當的理由去想象故事是由敘述者講述的。這就意味著當(i)是對的時候,(ii)就是錯的,并且反之亦然。
值得注意的是,說明某個特定的例子不依靠敘述者就不能分析這一點并不能證明泛敘述者論就是正確的。從邏輯上來講,這是因為可選敘述者論確立了一個存在觀(“存在著某些沒有虛構敘述者的虛構文本”),并且這個觀點不能被另一個存在觀點所歪曲篡改(“存在著不依賴虛構敘述者就不能被分析的虛構敘事”)。
為了駁倒可選敘述者論,就需要說明(i)適用于所有的虛構文本,因此,為了通過列舉反面的例子來駁倒可選敘述者論,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必須想出一個適用于一切想得到的敘事類型的例子,并且證明(i)也適用于這個例子。
在這篇論文中,我們證明了一個相當謹慎的觀點,即無論從理論或是實踐的角度來說都沒有必要為每部虛構敘事作品假定一個虛構的敘述者。①還有其他一些支持泛敘述者論的論據我們沒有提出來批駁,參見David Lewis,“Truth in Fiction”in D.L.,Philosophical Paper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p.261-275;Currie,1990:155-158。我們希望在下一篇論文中針對這些論據進行批駁。我們尚未提及的一個問題是,究竟在何種條件下才應該斷定某部特定的虛構敘事作品中一定含有虛構的敘述者。然而,我們認為這個問題理論上沒有一個既普遍又有趣的答案。一個與小說制度理論相符合的答案是,一個文本是否有虛構敘述者的問題,實質上就是文本是否授權去想象一個虛構敘述者。有些情況很明顯就是如此,可還有一些情況卻顯然并非如此(或者說我們已經證明了并非如此)。然而,有時候有關文本是否授權去想象一個虛構敘述者,可能并不是很清楚。虛構的事實(也就是授權的想象)也許很難被察覺,而且關于敘述者是否會在虛構的世界中掌握一套特定的虛構事實也是一個存有爭議的問題。正如我們一開始就暗示過的那樣,虛構敘事的形式千變萬化,虛構敘述者存在的形式也不例外。那么,這個答案是否等于說可選敘述者論存有缺陷呢?我們認為不是的。事實上,對于虛構敘述者的理論思考應該考慮并涵蓋虛構作品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還要注意,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虛構作品沒有一個一致的看法,或是我們對虛構敘述者沒有一個一致的看法。①萊恩認為這個觀點是支持泛敘述者論的一條論據,參見Ryan,1991,p.69,還有尼爾森也對此有過論述(Henrik Skov Nielsen,“The Impersonal Voice of First-Person Narrative Fiction”,Narrative,2004(12),p.135)。小說制度理論本身包含了這樣一種一致的看法:虛構存在的事物是什么,依賴于小說文本授權我們去將何種事物想象成虛構存在——這一點既適用于敘述者也適用于任何其他的虛構存在物。②簡 單地規(guī)定每個虛構敘事中都存在一個虛構敘述者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思考下面這個類比的例子。眾所周知,有些疾病很難察覺。難道這就給了我們理由規(guī)定每個人都得了這些疾病嗎?當然不是。同理可知,我們也不應該因為有時文本中是否含有虛構敘述者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就規(guī)定每個文本中都有一個虛構敘述者。我們認為我們已經充分闡明了虛構敘述者對虛構作品的意義。與此相反,泛敘述者論的支持者在某些文本中則處于不利的地位,因為他們強行設定了一個在理論上是錯誤的而且在實踐上也毫無用處的實體。③本文得到了“德國卓越計劃(German Initiative of Excellence)”的資助。本文的初稿曾在由莫妮卡·弗魯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主持、在弗萊堡舉行的一場研討會上宣讀,與會的專家學者對本文作了極具成果性的探討。我們也非常感謝湯姆·奇恩特(Tom Kindt)對本文提出了許多寶貴的建議。
[1]SEARLE,JOHN R.The logical status of fictional discourse[J].New Literary History,1974,75(6):319-332.
[2]CURRIE,GREGORY.The nature of ficti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3]WALTON,KENDALL L.Mimesis asmake-believe:on the foundations of the representationalart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
[4]LAMARQUE,PETER,STEIN HAUGOM OLSEN.Truth,fiction and literature.a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
[5]DICKENS,CHARLES.David copperfield[M].London:Penguin,2004:13.
[6]HARDY,THOMAS.Jude the obscure[M].London:Penguin,1998:9.
Against Pan-narrator Theories
Tilmann Koppe,Jan Stühring
(University of Goettingen,Goettingen 37073,Germany)
Mostnarratologists todaymaintain thatall fictional narratives have a fictional narrator that is to be distinguished from its author.Call this a“pan-narrator theory”(PN).In this essay,we argue that there are good reasons against this position,while important arguments that seem to speak in favor of it can be shown to be ultimately untenable.We startby offering a brief sketch of a theory of fiction thatserves as the basis of our considerations and then defend the view that there is no need,theoretical or pragmatic,to postulate a fictional narrator for every fictional narrative.
pan-narrator theories;fictional narrative;narratology
I106
A
1009-1505(2011)06-0015-15
2011-09-10
蒂爾曼·科佩,男,德國哥廷根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文學理論和敘事學研究;揚·施圖林,男,德國哥廷根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哲學、美國文學和比較文學研究。
譯者簡介:宋沈黎,女,浙江海寧人,浙江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敘事學、英美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彭何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