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萍
說到雅與俗,我們自然會想到“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比喻。嚴肅藝術(shù)與流行藝術(shù),純文學與通俗文學,就通常被歸納為雅與俗的問題。雅是高雅,俗是通俗,高雅藝術(shù)“曲高和寡”,通俗藝術(shù)好之者眾,是古今共有的現(xiàn)象。但我們這里所說的雅與俗,并不能簡單得歸納為“陽春白雪”之高雅與“下里巴人”之通俗。中國詩歌藝術(shù)中“雅與俗”的概念,比所謂高雅與通俗的內(nèi)涵豐富的多,也微妙的多。它不僅代表兩種不同的審美趣味,也代表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風格;不僅涉及文體、語言、格調(diào)、境界等,更與不同時代的風氣以及不同詩人的好尚有關(guān)。何為雅?何為俗?不同時代不同詩人也有不同的理解。
雅與俗的觀念,最早當然是由貴族文人提出的。他們將上流社會的藝術(shù)如音樂詩歌稱為“雅樂”,而將民間流行的音樂詩歌稱為“俗樂”。雅與俗在這里很明顯有高低貴賤之分。貴族文人享受著高雅的生活方式,飲酒賦詩,輕歌曼舞,流連光景,自然形成了不同于市井閭巷的審美情趣,于是就有了雅俗之分。“雅”的本義是“正”,而所謂正與不正,雅與不雅,自然是根據(jù)貴族文人的審美情趣來判定的。符合其審美情趣者,為正為雅,反之則為俗。后來,這種審美情趣逐漸普泛為一種社會認同,也成為中國古典詩歌藝術(shù)的審美范疇。
但雅與俗的判定標準,并非一成不變。例如,古人曾以文體來判定雅俗之分,以詩賦為雅文學,以詞曲為俗文學。因為據(jù)說詩賦源自儒家六經(jīng),是古典文學中的正統(tǒng);而詞曲最初是市井閭巷的流行歌曲,不能登大雅之堂,甚至不能入文學之林。所以歷代科舉有以詩賦取士者,但卻從來沒有以詞曲取士者。今人常說“唐詩宋詞元曲”,是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明人臧懋循雖曾有“唐以詩賦取士,宋以詞取士,元以曲取士”的說法,但經(jīng)現(xiàn)代學者考證,這并非史實。所以,歷代以詞曲名家者,都是被排斥在正史《文苑傳》之外的。這種以文體來判別雅俗之分的方式,也許不無道理,至少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學的某種主流觀念。但是,詞曲在后來也發(fā)展演變?yōu)檠盼膶W,例如南宋之后,文人雅士依聲填詞成為一種風尚,而以雅為宗,也逐漸成為詞壇主流,如果堅持以文體為標準,將那些格律嚴整、詞藻醇美的雅詞視為俗文學,恐怕很難自圓其說。即便是曲,這一據(jù)說以通俗俚俗為“當行本色”的文體,在明清文人雅士的筆下,也已經(jīng)寫得如同“藝術(shù)歌曲”,非復(fù)市井閭巷之流行歌曲:
問花尋柳,流水孤村有幾家?
馬系垂楊下,坐倚荼蘼架。
嗏,乘興引流霞,低摘琵琶。
嫩綠深紅,一帶山如畫,
回首東風點暮鴉。
(王九思《駐云飛·春游》
這支曲子歌詠的是典型的文人雅興,我們自然不能因其采用曲這一形式而名之曰“俗”。事實上,詞曲等通俗文體,發(fā)展到后來,大都成了雅文學。而即使采用詩這一雅正的形式,也可能寫出很“俗”的東西來:
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張打油《詠雪》)
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
三聲喚出扶桑日,掃退殘星與曉月。
(朱元璋《金雞報曉》)
這就是所謂的“打油詩”,詩而至于“打油”,其俗可知。于是,也有人不以文體定尊卑,而以語言風格定雅俗。古代詩人多為貴族士大夫,博覽群籍,出入經(jīng)史,故形成以博雅相尚的風氣??鬃诱f:“博學于文”(《論語·顏淵》),又說“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追求古雅典麗,便蔚成風氣。我們今天也許很難理解,古代詩人為何講究“無一字無來處”,為何喜歡拋文掉書袋,原來這是他們特殊的審美趣味。這樣做,也許把詩歌寫得深奧難懂,但在他們看來,這就是雅,古雅典雅,別有滋味在焉。杜甫之所以成為后代詩人學習的典范,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的深厚學養(yǎng)所孕育的淵雅詩風,非常適合博雅君子的審美趣味。白居易寫詩力求通俗易懂,據(jù)說每寫完一首詩,他先念給老嫗聽,老嫗懂了,才拿出來。清代詩人譚獻卻表示不解,說:“老嫗懂,我不懂?!彼欢拙右诪楹畏且獙⒃妼懙竭B老嫗都能聽懂的水平,那不是自甘平庸等同流俗嗎?晚明詩人袁宏道、鐘惺曾力倡“讀書性靈,不拘格套”,結(jié)果被正統(tǒng)詩人斥為“鄙俗”,比為“詩妖”。究其原因,無非也是一種平易的詩風。這里當然不是什么是非之爭,而是審美趣味不同。
這樣一種追求古雅典雅的風氣,連非常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詩人也不能超越:
之美一人,樂亦過人,哀亦過人
月生于堂,匪月之精光,睇視之光。
美人沈沈,山川滿心。落月逝矣,如之何勿思矣?
美人沈沈,山川滿心。吁嗟幽離,無人可思。
(龔自珍《琴歌》)
詞語、意象、句式、韻律,無不給人古雅的感覺。古雅,在古代詩人以及讀者心中喚起的美感,是我們今人很難體會的。
但是,并非所有詩人都一味追求這種古雅古典的風格。而且,所謂雅俗的標準,也是相對的,互動的。雅并非是高雅的不帶人間煙火氣,俗也并非只是通俗易懂下里巴人之調(diào)。用通俗曉暢的語言同樣可以寫出高雅的意境: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李之儀《卜算子》)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wěn)紗窗風雨黃昏后,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藥噎滿喉,
照不盡菱花鏡里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曹雪芹《紅豆詞》)
這里還須區(qū)分俗的不同意義。古代詩人以“鄙俗”、“卑俗”、“惡俗”、“俗艷”等作為貶義詞,主要是針對格調(diào)不高、意趣低劣的作品。如宋人曹豳的《紅窗迥》詞:
春闈期近也,望帝鄉(xiāng)迢迢,猶在天際。
懊恨這一雙腳底。一日廝趕上五六十里。
爭氣。扶持我去,轉(zhuǎn)得官歸,恁時賞你。
穿對朝靴,安排你在轎兒里。
更選個、宮樣鞋,夜間伴你。
這種俗就有“鄙俗”之嫌了。并非因其語言俚俗,而是其格調(diào)卑俗。事實上,俚語俗語以其生動活潑新鮮刺激,能給讀者帶來另一種美感。試比較兩首情詞: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秦觀《鵲橋仙》)
把我身心,為伊煩惱,算天便知。
恨一回相見,百方作計,未能偎倚,早覓東西。
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伊。
添憔悴,鎮(zhèn)花銷翠減,玉瘦香肌。
奴兒。
又有行期。
你去即無妨我共誰。
向眼前常見,心猶未足,怎生禁得,真?zhèn)€分離。
地角天涯,我隨君去。
掘井為盟無改移。
君須是,做些兒相度,莫待臨時。
(黃庭堅《沁園春》)
兩首詞都寫相思,秦詞雅,黃詞俗,雅自有雅趣,俗也自有俗趣。黃庭堅能夠?qū)懗龊苎诺脑姾驮~,他以俚語俗語入詞,應(yīng)該是一種試驗,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以俗為雅”,點鐵成金,化腐朽為神奇。
所以,我們在談?wù)撟髌费排c俗的時候,就應(yīng)該細讀作品,知人論世,而不能采用貼標簽的簡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