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羽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記憶心理學上認為記憶是:“個體對其經(jīng)驗的識記、保持以及再認或回憶”[1]。并認為記憶通過人的心理與經(jīng)驗對其行動、情緒產(chǎn)生影響:記憶是使人的心理活動在時間上得以延續(xù)的根本保證,經(jīng)驗積累和心理發(fā)展的前提。沒有記憶,就不能積累知識和經(jīng)驗,不能進行判斷和推理,也就不能適應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心理活動也就無法進行。[2]所以可以說如果缺少了記憶,我們其余的官能大部分就將失去效用。
電影是一種時空的藝術,而記憶、失憶與追憶等活動常常關聯(lián)著多重時空的穿越,讓電影在敘事上百轉(zhuǎn)千回跌宕起伏,在結(jié)構上呈現(xiàn)紛繁復雜的碎片化與形式感??v觀影史百余年,從阿倫·雷乃的《廣島之戀》、羅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馬里昂巴德》到黑澤清的《X圣治》、克里斯托弗·諾蘭的《記憶碎片》等無一不是討論記憶主題的上乘之作。九七回歸前,香港電影幾十年當中也不乏將記憶或失憶作為表現(xiàn)內(nèi)容的作品,但在九七后的幾年間,香港多部電影集中出現(xiàn)了記憶與失憶問題,從《我是誰?》向觀眾直接發(fā)問開始,《紫雨風暴》、《半支煙》到“金雞系列”、“無間道系列”等,這些香港制作在其內(nèi)蘊上總是能讓人聯(lián)想到“記憶”、“失憶”、“懷舊”、“身份”等關鍵詞。當“九七”這個時間裂隙讓港人的“時間失去應有的向度,記憶也會失去依據(jù)”[3],失憶也就成為追尋記憶的動機,制造與緬懷記憶的契因。
失去記憶給人們所帶來的痛苦和無奈在《半支煙》主人公豹哥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豹哥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已無法對新近發(fā)生的事情留有記憶,記不得煙仔的名字,不承認見過煙仔的女朋友,因認錯家門而捶頭……一個人時落寞的背影,點燃那珍藏多年的半支煙時,絕望的神情體現(xiàn)出這個小人物失憶卻又無法排解的無奈與痛楚。所以在完全失憶之前,他帶著所謂他女人的畫像回到了香港。片中,協(xié)助尋人的煙仔沒有父親,他母親也不記得他父親是誰。自然母子倆對于其父而言也沒有妻子與兒子的身份。在這里煙仔母親遭遇的是喪失記憶與喪失身份的雙重困局。同樣,《一碌蔗》中的甘蔗仔、鬼女在成長過程中也是無父無母,更是稱得上身份不明。
這種失憶主題與身份迷失在九七香港回歸前后,海內(nèi)外學者都曾注意和討論過。香港學者阿克巴·阿巴斯的“消失論”、周蕾的“夾縫論”等后殖民理論都指出,因香港解殖之后并不是獨立,而是回歸中國的統(tǒng)治,于是在反/后殖民抗爭的過程中,香港必須面對另一種外來的壓力——中國民族主義,并認為,這種“祖國”的民族主義實質(zhì)上也是一種帝國主義,而香港正處于這樣一種“殖民者與殖民者之間”的夾縫狀態(tài)?!跋愀鄄荒芄馔高^中國民族/中國本土文化去維護本身的自主性,而不損害或放棄香港特有的歷史”[4]。其實我們可以看到,自上世紀60年代香港經(jīng)濟騰飛開始,香港人的“香港認同”逐漸超越“中國認同”,其中香港電影雖受中華文化影響,但也有了濃濃的香港特色,慢慢形成了港人港片以自我為中心、自我保護的心理基礎。所以在回歸前,不少香港人很擔心失去原有的自由、開放、先進等優(yōu)越性?!熬牌叽笙蕖贝驌袅烁廴说淖孕?,社會心態(tài)轉(zhuǎn)為崇洋,害怕受“落后中國污染”。[5]再加上回歸后亞洲金融危機——香港經(jīng)濟衰退、香港電影業(yè)全面衰落,社會各界處于自信危機中,個個心懷焦慮。這樣,回歸前后的大限心態(tài)和危機論調(diào)加劇了香港電影對失憶主題和身份迷思的表現(xiàn)。
針對《我是誰?》、《紫雨風暴》等電影的“失憶”主題,紀陶指出:“在九十年代港片出現(xiàn)探求身份的現(xiàn)象,明顯是與九七主權移交有直接關系,而失憶更可以說是港人在后九七的癥候群,大家都必須/被迫清洗以往殖民時代的記憶,拋掉以前的價值觀及處事方式,要重新學習,重新適應……”[6]在《半支煙》與《一碌蔗》中,葉錦鴻將港人擔心失去以往身份的隱衷與劇中人物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讓觀眾從電影里細細體察出港人在這次巨變之中內(nèi)心的彷徨、擔心與痛苦。
兩片中的失憶者都未曾放棄,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自我的記憶,排解內(nèi)心的記憶迷局之痛。之中的第一種方法是用愛情在尋找:豹哥帶著畫像,返港來尋找殘存記憶之中的舞小姐,為了趕在完全失憶前找到“他女人”,知道她的名字,豹哥不惜編造殺人報仇的謊言雇用煙仔來協(xié)助他。在《半支煙》的高潮處,豹哥跑進舞廳,鄧麗君《我只在乎你》的旋律再次響起,豹哥穿梭于人群之中,神情緊張又焦急地尋找他的女神,但起初看到的都是一對對共舞的韶華已逝的中年人,這時的他就如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樣。接著人影背后,一位與畫像動作與面容相同的女人出現(xiàn),豹哥與之共舞并知道了她的名字。在愛情記憶的尋找過程中,我們還會注意到煙仔在一直用DV記錄寓所對面他暗戀的女警察。豹哥是用一種最為實際而直接的動作在尋找,煙仔則是用另外一種隱匿的方式在尋找他自己的愛情記憶。而煙仔母親又是終日困守在同一地點,以期與煙仔父親再次相遇。或者只有在這記起他的樣子或是其身份的可能性才是最大的。她的這種癡心尋“夫”與豹哥相同,都是對東方苦戀式愛情徹底而完美的詮釋。而在《一碌蔗》中,甘蔗仔與鬼女、魚蛋仔與俠女都不再是單向度的苦戀,是產(chǎn)生和發(fā)展于雙方之間的互動的情感活動。這種愛情擁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活力,為幾位主人公的人生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青春記憶。
第二種尋找的方式就是通過味道。實際生活中,味道可以作為尋找記憶的線索與依據(jù),因為氣味不僅可以被感知,也可以被記憶被描述,同時對于氣味的感受與記憶中的經(jīng)驗也可以相聯(lián)結(jié)。所以“氣味與記憶是一種雙向交流,氣味可以輔助記憶,以及氣味可引起伴隨著記憶的某種情緒”[7]。換句話說,當聞某些東西時,我們會賦予這氣味很多情緒上的和插曲式的隨意又密切的聯(lián)想?!栋胫煛窂浡氖菨M銀幕的煙味,《一碌蔗》則充盈著甘蔗的清新與甘甜。豹哥在煙霧繚繞的舞廳初遇舞小姐舒淇時,她指間夾著支香煙,而她的半支煙,豹哥也隨身珍藏了30年。同時豹哥對過去的回憶均存在于香煙的煙霧飄渺和它的氣息中,末尾兩人柔情共舞時,氣味和影像讓記憶和迷戀產(chǎn)生一種對舊時的眷戀之情。兩片中演員舒淇近乎“女神”的形象則充滿了象征意味:《半支煙》中代表的是愛戀的感覺和難舍的記憶;《一碌蔗》中則似乎象征了少年的春情沖動,尤其結(jié)尾處舒淇與甘蔗仔的對視一笑更預示著甘蔗仔青春時代的終結(jié),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停留在那甜中帶澀的記憶之中了。同時也讓兩片不僅是在名字上形成對仗,且有了內(nèi)在的神情契合的聯(lián)結(jié)。影片里味道的獲取方式:嚼蔗與抽煙明顯是編導自身對往昔情感記憶的具體反映,葉錦鴻也是慣常在其電影中以氣味來作為某種感情的寄托和象征,因為他認為“嗅覺比視覺逗留得更長久、更為強烈。人看了東西后,很快就會把它忘記。反而,當人嗅到氣味時,便可勾起回憶”[8]。
《半支煙》與《一碌蔗》都通過現(xiàn)實與回憶交織的手法來完成故事,回憶促成了對舊有時光記憶的尋找,也催生了對未曾發(fā)生過的記憶的幻想制造。這種幻想制造與幻想主體的心路歷程和心理錯覺有著密切的關系,在《一碌蔗》的主人公甘蔗仔身上體現(xiàn)的尤為清晰:甘蔗仔幼時遭遇父逝母棄,跟奶奶在電影院門口賣甘蔗,所以就在電影院里長大,電影也便成為他幻覺記憶不斷生成的溫床。
甘蔗仔幻覺記憶產(chǎn)生過程:大喪威脅父親
電影中英雄被槍殺
不斷地看電影
同時
心理暗示聯(lián)結(jié)加強
幻覺等無意識的內(nèi)隱記憶
大喪的惡人身份
父親在影院自殺
童年創(chuàng)傷
如圖所示在甘蔗仔的幻想中,父親是被惡人大喪殺害的英雄,他要殺大喪為父報仇。其幻覺記憶來源自循環(huán)不斷的心理暗示,這些心理暗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其內(nèi)心不斷地獲得聯(lián)結(jié)與加強,幻覺記憶也隨之加深。而且最初的暗示來自其觀看英雄電影時父親的死亡所帶來的童年創(chuàng)傷,記憶學學者已發(fā)現(xiàn),“與年長兒童和成年人相比,年幼兒童更易于受到暗示影響,也更傾向于產(chǎn)生記憶歪曲?!保?]年幼兒童通常不能對幻象和現(xiàn)實做出分別,極易受到暗示,而這種暗示可以來自外界也可以來自自己內(nèi)心,經(jīng)過反復思考,便會確信不疑由此產(chǎn)生的記憶了。
法國神經(jīng)科醫(yī)生阿諾德認為“幻覺記憶是一種錯認現(xiàn)象:將現(xiàn)在的經(jīng)歷與感覺錯誤地歸屬到了過去”[10]。而在年幼的甘蔗仔身上這種錯認又與暗示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產(chǎn)生了過去從未發(fā)生過的復雜事件的詳細和強烈的回憶。到其青年時這種影響還未散去,和鬼女出走之前,他就這樣一直生活在自己虛構的記憶世界里。
而豹哥則是向煙仔直接編造了一連串關于自己年輕時的江湖幻想經(jīng)歷,幻想中的豹哥成為瀟灑倜儻行俠仗義無往不利的黑幫英雄。因虛構記憶是將眼前的經(jīng)驗與感覺錯誤地放到了過去,杜撰的經(jīng)歷就可能是因目前環(huán)境中的某些顯著線索的誘發(fā)而產(chǎn)生。豹哥返港當晚親眼目睹了煙仔為不相識的小妓女行俠仗義,相比之下,在遇到不厚道的出租車司機和滿口雜亂英語的古惑仔等事情之后,豹哥看到香港黑幫的世風日下。所以在躲避古惑仔的追趕時,豹哥編織了一段舊時的江湖傳奇,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他驍勇善戰(zhàn),在爭奪舞小姐的決斗中,豹哥被九紋龍暗算才遠走他鄉(xiāng)??墒巧院筮@段終極幻想便被當年目睹二人打架的老相識拆穿。正因如此,心理學教授丹尼爾·夏克特才將記憶定義為:并不是大腦內(nèi)所貯存的圖像的激活,而是以多元因素為基礎而產(chǎn)生的復雜的建構產(chǎn)物[11]。
在社會心理學家看來“當群體面臨突如其來的威脅時,它往往會尋取一種與其目前的社會歷史相逆的反應方式,但是,與此同時,卻與一種更加遙遠的往事緊密聯(lián)系起來?!保?2]所以形式多種的文藝作品就闡釋了類似的主題,比如在華語電影之中,不論王家衛(wèi)前些年的《花樣年華》和《2046》,還是2010年葉錦鴻參與編劇的《七十二家租客》都有著多重而深厚的緬懷舊日時光的情緒在流淌著。
與張之亮的《車票》和羅啟銳的《歲月神偷》將內(nèi)地引入到故事背景不同的是,葉錦鴻的這兩部電影共同緬懷的是關于香港上世紀60、70年代的時代記憶,也更是那個時代的九龍旺角與離島長洲的生活記憶?!栋胫煛繁缁貞浿?0年前香港的生活和人與人之間的處事方式?!兑宦嫡帷犯侵苯踊氐搅四莻€年代的生活之中,通過四位主人公的青春愛戀往事,觀眾品味到的是那個年代的香港離島生活的點點滴滴。《一碌蔗》對長洲戲院電影放映情況的展示,既是參與進幾位主人公的成長與愛戀過程,又從側(cè)面成為那段時間香港電影放映史的展現(xiàn)?!?99離奇殺手》等電影推動了甘蔗仔幻覺記憶的不斷生成,也是當時極度崇拜英雄、崇尚武術的寫照;當甘蔗仔初遇鬼女之后,背景中便出現(xiàn)了《古鏡幽魂》等鬼怪電影的海報;魚蛋仔感染鼠疫被眾人抬走經(jīng)過戲院時的是《動物奇觀》的宣傳畫;甘蔗仔與俠女觀看電影《俠女》時,恍惚中此二人著古裝登上銀幕,并將暗戀俠女的魚蛋仔置于死地;甘蔗仔與鬼女通情書互相識時不斷閃過的《女朋友》、《殉情記》與《兩小無猜》等愛情電影片段,再加上一曲《梨渦淺笑》。這些影片與劇中人物糾纏不清的同時,不僅頗有趣味,且時代感鮮明。在一個電影多元化的年代,戲院生意旺場,從換片的宣傳海報可知上映的電影多樣化。功夫片固然當?shù)?,愛情文藝片、鬼怪片、紀錄片、風月情色片等一應俱全,電影豐富電影市場繁榮,與那個時代一樣活力充沛。也正如葉錦鴻自己所說“這部電影圍繞了自己成長時所發(fā)生、所熟悉的事情,由從前生活的狀況、居住的地方和朋友等組合而成”[13]。
《一碌蔗》對上世紀70年代長洲生活記憶的成功復原還要歸功于奚仲文的美術指導,環(huán)境道具的精雕細琢對這樣一部散文一樣的電影至關重要,讓人們回憶起屬于那個時光之中特有的美好的景色和人情??粗鹊抡选⒍陪霛?、林雪三人蹲在樹下嚼著荔枝神采飛揚地爭辯“南拳哪五家”的場景,相信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們定會產(chǎn)生內(nèi)心深處的共鳴。
[1]楊治良等.《記憶心理學》緒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3.
[2]同[1]緒論:5.
[3]李道新.“后九七”香港電影的時間體驗與歷史觀念.當代電影,2007,3.
[4]劉宇清.中國電影的歷史審思與當下觀察.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115-116.
[5]石琪.香港電影回歸十年.當代電影,2007,4.
[6]紀陶.根源所在.何文龍主編.一九九九香港電影回顧.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00,64.
[7]派特·瓦潤等著.洪慧娟譯.嗅覺符碼—記憶和欲望的語言.汕頭大學出版社,2003:111.
[8]梁婉玲.葉錦鴻:構思劇本最困難.香港文匯報.http://paper.wenweipo.com/2005/07/05/FA0507050002.htm.
[9][美]丹尼爾·夏克特著.高申春譯.找尋逝去的自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128.
[10][美]丹尼爾·夏克特著.李安龍譯.記憶的七宗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113.
[11]同[9]234.
[12][英]弗雷德里克·C·巴特萊特著.黎煒譯.記憶:一個實驗的與社會的心理學研究.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386.
[13]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