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后綴“-門”的社會語言學分析

黃彬瑤

漢語后綴“-門”的社會語言學分析

黃彬瑤

在語言的諸多要素中，詞匯最為活躍善變，最易受到語言外部因素的影響而發(fā)生變異，因而社會生活中任何微小的變化在人們使用的詞匯中都會有所體現(xiàn)。針對漢語中新生后綴“-門”被廣泛使用的現(xiàn)象，在調(diào)查研究的基礎上，分析其產(chǎn)生、變異和流行與同時期社會狀況、社會心理之間的關系，從而探求“門”后的社會意義。

漢語后綴“-門”；語言變異；社會心理

一、漢語后綴“-門”的形成和演變

從語源角度來看，現(xiàn)代漢語中的后綴“-門”是英語后綴“-gate”的直譯。作為兩個異源異質(zhì)的語言單位，漢字“門”與英語單詞“gate”除了字面上對應之外，并無其他直接聯(lián)系。而“-gate”作為英語后綴，是從上個世紀70年代轟動美國的水門事件（Watergate Scandal）中派生出來的［1］。

水門事件在美國歷史上影響巨大，以致后來再發(fā)生重大政治丑聞時，人們便會聯(lián)想到“水門事件”，并與之進行類比?！癢atergate”由原來特指事件發(fā)生地點——“水門大廈”（Watergate Complex）的專有名詞，被用來專門指代尼克松“水門事件”，進而演變成可用來泛指任何一件政治丑聞的一般名詞，具有明顯的貶義色彩［2］在英語中“-gate”逐漸從“Watergate”這個單詞中分化出來，成為一個表示丑聞的后綴，尤指“影響范圍大的政治或商業(yè)丑聞”（《20世紀新詞語字典》）。

30多年來，英語中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以“-gate”作后綴表丑聞的合成詞。例如：Prisonergate （虐囚門）、Slaughtergate （屠殺門）、Totegate （賭金門） 等等。Wikipedia自由網(wǎng)絡百科列出大約71個被廣泛承認的以“×-gate”命名的事件。

在這些“×-gate”合成詞中，有相當一部分通過媒體的翻譯進入漢語。早期國內(nèi)報刊上出現(xiàn)的“××門”基本上都是英語合成詞“×-gate”的直譯，因而都可以找到其對應詞。例如：瑞士調(diào)查 “安哥拉門”事件（Angoragate），誰是“虐囚門”的深喉？ （Prisonergate）［3］。漢語中的“門”也由此平添了“政治丑聞”的含義。

隨著“××門”在國內(nèi)媒體上頻繁出現(xiàn)，漢語后綴“-門”在繼承英語“-gate”原有涵義與用法的基礎上,出現(xiàn)了語義延伸，用法搭配上進一步拓展。從使用范圍來看，“××門”沒有在國內(nèi)政治領域被接受，而是在社會、經(jīng)濟、文化、體育、娛樂等其他領域被廣泛采用［4］。從詞義上看，從嚴肅的政治問題轉(zhuǎn)變?yōu)槠胀ǖ纳鐣顔栴}，從震驚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大事到不值一提的娛樂花邊新聞，小糾紛、小風波都可以冠之以“××門”之名。從搭配方式上看，“-門”主要通過附在雙音節(jié)的名詞性成分或動詞性成分后面，構成一個三音節(jié)復合名詞，在句中充當主語或賓語。例如：解說門、臟話門、艷照門等等?！啊痢灵T”可以單獨使用，也常后接“事件”或“丑聞”，后者起補充說明的作用。例如：超女厲娜首次回應“墮胎門”事件（《行報》，2006-09-25）；陸風汽車如何穿過“碰撞門”（《經(jīng)濟觀察報》,2005-10-21）；從“艷照門”看私人領域公共化（《法制日報》，2008-3-19）。

作為一個仍在不斷發(fā)展演化中的詞綴，“-門”后綴的使用出現(xiàn)了一個新趨勢。“××門”逐漸開始不單指某一新聞事件，而可用作一系列類似事件的總稱。例如：2006年德國世界杯1/8決賽中，中央電視臺足球解說員黃健翔的“激情解說”造成巨大負面影響，被稱為“解說門”。央視主持人海霞因在關于淮河洪澇災害的專題節(jié)目中，形容受災群眾“帶著過年的心情”，在網(wǎng)上引起軒然大波，此事件也被冠以“解說門”。此后每當電視解說員在節(jié)目中因嚴重口誤造成不良影響，都會被說成“身陷/遭遇‘解說門’”。

二、漢語后綴“-門”的社會語言學調(diào)查及數(shù)據(jù)分析

為了獲取相關語料，筆者隨機查閱了2003年至2010年（10月之前）多份不同類型的中文報紙（包括《人民日報》《南方周末》《中國青年報》等）。 收集 “××門”（事件）相關報道共計27篇。為了解大眾對漢語后綴“-門”的了解及接受程度，筆者通過發(fā)放書面問卷、網(wǎng)絡問卷及隨機采訪的形式，對不同年齡層、不同性別總共177人進行了調(diào)查。筆者將樣本（受訪者）進行了分組，其中：A 組（13-18歲）27人、B 組（19-29歲）111人、C 組 （30-49歲）21人、D 組 （50歲以上）18人。所有受訪者中，男性91人，女性86人。

針對問卷中“您是否聽說/看到過‘××門’（事件）的說法？例如：“‘艷照門’等”這一問題，A組與B組中所有受訪者都表示聽說或見到過類似說法，C組與D組中分別只有38.1%與50%的受訪者表示從未聽說或見到過類似說法。可以看出，后綴“-門”在當今現(xiàn)實生活中確實被廣泛使用。除此之外，受訪者的年齡越小，接觸詞綴“-門”的頻率越高。這與青少年自身的特點有直接聯(lián)系，相較于其他年齡層，他們的信息來源更加多樣化，更加關注外部世界，對環(huán)境變化及新生事物也更加敏感。其語言風格受各種傳媒（尤其是網(wǎng)絡）的影響顯著，形成一個“語言團體”。

總體上，對于后綴“-門”的接觸頻率，性別因素作為變量之一沒有導致明顯區(qū)別。但必須指出，隨著受訪者年齡的增加，性別因素導致的差別逐漸突顯。即對后綴“-門”的接觸頻率隨年齡增大而遞減，而這一遞減趨勢對于女性受訪者來說更為明顯。

調(diào)查結果表明，網(wǎng)絡、雜志和報刊是人們接觸后綴“-門”的主要途徑。暫不考慮各種媒介影響范圍大小的差別，網(wǎng)絡、雜志和報刊的共性之一是它們都提供書面文字信息，而廣播、電視等都是以話語作為信息載體。換言之，后綴“-門”更多是以書面形式被使用，而非口頭形式。

針對“假設你在報刊上看到‘××門’，你是否會被標題吸引而去閱讀內(nèi)容？”這一問題，接近73%的受訪者認為自己會被吸引，進而想去了解更多有關此事件的信息。這就充分解釋了為何現(xiàn)今各種媒體廣泛使用甚至濫用“××門”的說法。有趣的是，眾多受訪者同時表示，他們知道媒體常炮制“××門”（事件）來吸引大眾。一位中年男性受訪者表示：“看到這樣的標題，我通常會去讀內(nèi)容，因為現(xiàn)在媒體總是用這種說法夸大其詞，我想看看這次到底是否又是媒體在炒作。”

針對 “你在日常工作生活的交流中會使用‘××門’的說法嗎？”這一問題，只有28.2%的受訪者會在日常生活工作中使用后綴“-門”。當被問及為何不愿采用“××門”（事件）的說法時，80%以上的受訪者認為“很奇怪/很別扭”，有的則認為這種說法所指不明確，容易引起歧義，影響交流?？梢?，雖然后綴“-門”的使用范圍已經(jīng)從政治領域延伸到文化、經(jīng)濟、娛樂等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詞義被大大擴展和泛化，但在使用中仍然有許多限制，它仍只是傳媒及新聞工作者的偏好，離生活化還有很大的距離。

雖然近年來后綴“-門”被廣泛使用，眾多“××門”頻頻見諸各種新聞傳媒，但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其由來。即使作為社會中知識水平較高，知識面較廣的群體，也只有大約30%受訪大學生知道后綴“-門”來源于70年代美國前總統(tǒng)尼克松的政治丑聞——“水門事件”，足見這一比例在其他群體或年齡層中會更低。

調(diào)查結果中有一個明顯的趨勢：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對后綴“-門”的接受程度顯著降低。受訪者中，即使是對潮流最敏感，對新生事物接受能力最強的初/高中生（A 組）及大學生（B 組）喜歡“××門”這種說法的也僅占29.6%和20.7%。絕大多數(shù)受訪者持“無所謂/沒感覺”的態(tài)度。部分對“-門”后綴持反對態(tài)度的受訪者認為“許多‘××門’都是媒體言過其實的炒作，嘩眾取寵而已”，有的認為“后綴‘-門’被濫用，缺乏創(chuàng)造性”，還有的則認為“以‘××門’為代表的許多新詞匯被濫用，影響了漢語的規(guī)范性”。雖然喜歡“-門”后綴的受訪者所占比例很小，但他們也給出自己的理由：“‘××門’的說法，新鮮有趣、吸引眼球”，“‘-門’就像一個標簽，一看就知道是個負面消息，還可以用來統(tǒng)稱同類的事，表達方便?！?/p>

采訪中筆者發(fā)現(xiàn)，盡管大部分受訪者并不知道后綴“-門”的由來及其最初含義，但在其漢化和演變的過程中，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和認知賦予了“-門”各種各樣的內(nèi)涵。不少受訪者既不知道后綴“-門”的由來，在日常生活中也從未聽到/看到過“××門”，但仍能猜測出“-門”指的是“壞事、大事”。

對于后綴“-門”的理解，受訪者的回答五花八門、大相徑庭，結合受訪者回答與筆者收集的新聞語料，漢語語境中“-門”的內(nèi)涵大致可歸納如下：（1）所指多為丑聞、負面事件；（2）事件牽扯廣、影響大；（3）當事者或事件相關者是公眾人物、公共機構或公司企業(yè)；（4）當事人處境尷尬難堪，或者面臨的問題復雜棘手；（5）當事人想要掩蓋的事件意外被曝光泄露；（6）事件并非一定屬實。

三、“門”后的深意分析

盡管“-門”只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詞綴，但在其演變和廣泛使用的背后同樣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筆者對調(diào)查結果加以梳理整合，以探究“門”后的深意。

首先，在初步分析的結果中，存在一個顯著的不對等。即調(diào)查結果表明大眾對后綴“-門”的接受程度并不高。23.2%的受訪者表示“厭惡”，57.6% 的受訪者認為“無所謂/沒感覺”，且70% 以上的受訪者并不知道后綴“-門”原來的含義，但承認會被“××門”吸引的受訪者所占比例高達73%。既然吸引大眾的不是后綴“-門”本身，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由于語言受心理因素和社會因素的影響，人際言語要在特定的社會心理環(huán)境中進行，因此話語的生成和理解、話語信息的傳遞都要依賴于社會心理環(huán)境。社會心理可以說是一個綜合體，既是民族文化、傳統(tǒng)習慣的積淀，又是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心理的綜合。語言是思維的外在反映，人們社會心理的變化必然使語言產(chǎn)生變異，而語言的變異也必然映射出人們的社會心理。社會心理是錯綜復雜的，因此導致語言變異的動因也是多層次的。

作為特定時期的產(chǎn)物，中國式的“××門”誕生于報紙，泛濫于網(wǎng)絡，帶有明顯的感情色彩［5］。

通過之前的調(diào)查分析，我們歸納出大眾對漢語后綴“-門”含義理解的六個共同點。如果將它們重新加以整合，可以得到這樣的話語：大眾感興趣的是“公眾人物、公共機構和公司企業(yè)，因其極力想要掩藏的不良行為或事件被意外曝光而陷入窘境”。

公眾人物、公共機構、大公司大企業(yè)所代表的是社會中的強勢階層。一方面普通大眾對他們充滿好奇，想要了解他們的工作生活，有窺探其隱私秘密的欲望。另一方面，大眾雖然關注這些“××門”事件，但多數(shù)人抱著置身事外的旁觀態(tài)度，充滿諷刺與嘲弄的意味。這些都反映普通民眾反對社會強勢階層的草根心態(tài)和反偶像心理。社會階層分化導致的不公平日益凸顯和尖銳化，人們需要以某種形式發(fā)泄不滿情緒，以獲得心理上的平衡。

四、結論

近年來，從“解說門”到“艷照門”，越來越多的“××門”充斥著媒體及網(wǎng)絡，進而成為一種受人關注的語言現(xiàn)象?！啊痢灵T”源于美國歷史上的水門事件?！?gate”以意譯的方式進入漢語，從一個外來詞逐漸被漢語內(nèi)化，并在使用過程中出現(xiàn)了語義延伸。其使用范圍不再局限于政治領域，而是擴展到經(jīng)濟、社會、文化、娛樂等領域，任何或大或小、或真或假的新聞事件，無論是否稱得上“丑聞”，都可以冠之以“××門”，并且出現(xiàn)了用以指“一類事件”的趨勢。

語言變異既受語言系統(tǒng)內(nèi)部的自身原因影響，又受語言外部各種社會因素的制約。語言是反映社會的鏡子，語言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折射當時的社會狀況及社會心理［6］。于此同時，語言在其不斷的變化發(fā)展中，也塑造了人們的生活乃至思維方式，影響整個社會。

我們的社會處于轉(zhuǎn)型時期，發(fā)展迅速、日新月異。社會生活節(jié)奏加快，大眾求新求變，浮躁的社會心態(tài)也顯露無疑。眾多的新詞匯不斷產(chǎn)生，很容易為人們所接受，但也很快被拋棄。就像“××門”，從進入漢語到被濫用，之后逐漸引起大眾的厭煩前后也不過幾年的時間。

語言對社會有絕對的依附性，對社會的發(fā)展又有應變性。為了適應時代和新事物的快速發(fā)展，這些新詞新語需要不斷改變，以靈活的方式來反映和服務社會生活的需要；大眾求新求異的認知心理也必然會對新詞語使用范圍的擴大產(chǎn)生影響，從而使諸如后綴“-門”這樣的新詞新語在使用過程中進一步延伸、泛化。

[1]徐福坤.“-門”的詞義發(fā)展[J].現(xiàn)代漢語，2007（3）.

[2]周日安，邵敬敏.美式原型標記“-門”的類化和泛化[J].外國語，2007（4）.

[3]彭婷.“-門”詞族探微[J].文史博覽，2007（8）.

[4]布占廷.新聞標題中“門”族詞的意義及用途[J].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07（1）.

[5]楊永林.千門萬門，同出一門：從美國“水門事件”看文化“模因”現(xiàn)象[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8（5）.

[6]劉桂蘭，李紅梅.從模因論角度看“xx門”現(xiàn)象[J].外語學刊，2009（2）.

H146.1

A

1673-1999（2011）13-0106-03

黃彬瑤（1987-），女，福建福州人，浙江大學（浙江杭州310058）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認知語言學與心理語言學。

2011-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