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馳,劉 偉
(安徽大學中文系,合肥230031)
夢的破滅與作為代價的孤獨
——淺析《山河入夢》的烏托邦理想
張中馳,劉 偉
(安徽大學中文系,合肥230031)
通過對小說《山河入夢》文本的分析及人物形象的解讀,闡述了譚功達心理、性格特點以及對他與姚佩佩人生理想的異同,找出了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隔閡——愛情與理想、理想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烏托邦之間的矛盾,從而解釋了兩個人作為人生歸宿的孤獨。
《山河入夢》;愛情;理想;烏托邦;孤獨
每個人都有理想,卻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烏托邦。理想與烏托邦的不同點在于,理想有可能實現(xiàn),烏托邦卻總是在現(xiàn)實的對立面上,追求完美,卻永遠達不到完美。烏托邦是理想的最高形式,內(nèi)心里有一個烏托邦的人是高貴的,但把烏托邦理想付諸實踐是恐怖的,在這個過程中要付出殘酷的代價。新中國的在其成長初期經(jīng)歷了一個錯誤的年代,那個時候政治高于一切,而狂熱的政治理想也在每個有志青年的心里極度膨脹。但是,現(xiàn)實的生活又是瑣碎而殘酷的,作為個體所有愛情與烏托邦理想在面對它的時候是那么唯美、絢爛又是那么脆弱不堪。最后當時代的發(fā)展重新步入正軌,所有追隨它的腳步都已來不及變換,最執(zhí)著的人將品嘗最孤獨的果。
16世紀初,英國的空想社會主義者托馬斯·莫爾寫下了他的幻想小說《烏托邦》,在那個叫“Utopia”的國家里,“人盡所能,按需分配”,人們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處處體現(xiàn)著正義、自由與平等。在此之前有柏拉圖的《理想國》,在此之后有康帕內(nèi)拉的《太陽城》。在東方,烏托邦理想也是自古有之,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這種“大同”的思想寄托著他在政治上的最高理想,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對更加典型的烏托邦的追求。其實,這樣的理想又豈止出現(xiàn)在上述的作品里,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幻想的圣地,別爾加耶夫說過:“烏托邦是人的本性所深刻固有的,甚至沒有就不行的。被周圍世界的惡所傷害過的人,有著想象、倡導(dǎo)社會生活的一種完善的和諧的制度的需要?!保?]盡管這些巨著名篇里所構(gòu)想的社會有著各種各樣的制度,然而其中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所有生活在那里人民都是幸福、自在的,再也不用為生活奔波,再也不用為生老病死擔憂,像宗教里承諾的那樣,什么煩惱都沒有了。然而烏托邦本身也像宗教那樣是虛無的,用康德認識到的虛無來說“是一個沒有對象的空洞概念或者是一個沒有概念的空洞對象”[2],這是一個悖論,而悖論從來不會制造令人歡喜的結(jié)局。
一
在《人面桃花》三部曲的第二部《山河入夢》里,格非以當代文人的視角繼續(xù)為我們講述著關(guān)于烏托邦的故事,只是這次不再是陸秀米一個人,而是譚功達和姚佩佩兩個人的烏托邦理想。故事發(fā)生在新中國成立初期,關(guān)于那段歷史,不管經(jīng)歷與否,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解釋,然而歷史是不能被完整還原的,于是格非選擇了對待歷史一貫所用的方式,以宏大的歷史時空作為背景,選取個人的遭遇并發(fā)現(xiàn)在那種歷史境遇下的內(nèi)心世界。由于這里的人物與時代有著異乎尋常的緊密的聯(lián)系,我們便從中得到了對歷史更加感性的觸摸和理解。1956年前后,毛澤東正在對中國社會主義建設(shè)道路進行著可貴的探索,而此時正在當縣長的譚功達也正忙著建設(shè)自己理想中的梅城縣。譚功達有些近似于賈寶玉的癡傻,他一出場便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寫了幾個自己也看不明白的的算術(shù)式,以后這個算術(shù)式常常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原來是由于考慮自己的婚事而在計算自己同女孩子的年齡差距,他后來被人認為是“花癡”,由此可見。然而這是一個傻得可愛、癡得高貴的形象,譚功達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的癡傻,和在自己政治理想上的癡傻,使得他身邊那些善于鉆營、表里不一的一大群人顯得丑陋而猥瑣。譚功達夢想著把梅城建設(shè)成他夢想中的“桃花源”,他從一點一滴做起,修水庫、制沼氣、修公路、裝電話等等,有的實現(xiàn)了,有的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不論何時他頭腦里始終盤旋著梅城的規(guī)劃,這是一個真正肯為群眾著想的國家干部。無奈他的周圍有白庭禹、錢大鈞之流,這些人表面上支持譚功達,背地里卻想方設(shè)法地想把他搞垮。在譚功達政治生涯這條線索之外,還有一條線索就是他與兩名女性的相親,一個是柳芽,一個是白曉嫻,這兩次相親一次有些荒唐,一次雖說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卻也最終以失敗告終,一名縣長最后淪落到與一個拖帶著兒子的寡婦結(jié)了婚,譚功達的癡傻也由此可見一般。
與譚功達這樣一個明顯的主人公相對應(yīng)的還有姚佩佩這樣一個時隱時現(xiàn)的次主人公。姚佩佩的父母在政治斗爭中,一個主動上吊,一個被“正法”。童年的遭遇讓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她在后來逃亡途中給譚功達寫信說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親人。她雖在譚功達周圍,可一直到譚功達一切抱負徹底破產(chǎn)之前,始終沒有進入譚功達的感情生活,如果不是那次兩個人無意間的談話,姚佩佩自己也不敢確認是否已經(jīng)愛上了譚功達。那次談話譚功達問及姚佩佩的理想,姚佩佩說自己的理想是“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隱居起來”。這是一個在姚佩佩內(nèi)心深處埋藏著的理想,說完便撲簌簌地掉淚,此時我們知道了原來姚佩佩也有一個烏托邦理想。當譚功達向姚佩佩表示自己愿意跟著姚佩佩到那個無人知曉、與世無爭的地方過隱姓埋名的生活的時候,姚佩佩只感到暈眩,或許這時,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愛著眼前的人。這個時候,他們對彼此的感情雖沒有說破,也漸漸明朗起來,象征著“桃花園”的紫云英也出現(xiàn)在他們的幻想里,“在陽光下,那大片的紫色花朵,猶如鋪錦堆繡一般,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天邊”。
后來,譚功達丟掉了縣長的職位,陰錯陽差地去花家舍當了個巡視員,姚佩佩也失去了正常的生活,作為一名逃犯正在被通緝,兩個人從此天各一方,只靠斷斷續(xù)續(xù)地書信維持聯(lián)系。譚功達每天每夜都在思考花家舍的制度,他羨慕花家舍,“這或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夢見的共產(chǎn)主義未來還要好”,“他在這里待的時間越久,對花家舍的欽佩與留戀也越來越深”。姚佩佩在逃亡的路上歷盡千辛萬苦,與其說她在逃離,不如說她是在不自覺地尋找,尋找自己童年的一剎那的溫暖,尋找夢中的荒島,她在那么險惡的環(huán)境下給譚功達寫信,可見她沒有放棄最后一絲希望。各自離自己的理想越來越遠的時候,他們對理想的追求卻更加的強烈??伤麄冊绞桥ψ非笞约旱睦硐?,就離對方越遠,其實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烏托邦理想有著很大的不同,而愛情與理想的交織讓這種異同得以統(tǒng)一的可能性變得愈加微小。
二
譚功達身肩縣長之職,繼承了《人面桃花》里所描述的、他母親那激進的、不安分的血液。他像他的母親,一心一意為國為民,盼望著通過自己的努力,造福一方百姓,成就自己的功德,甚至名留青史。他雖在不停地相親,可感情問題似乎不大能真正讓他上心(否則也不會30多歲沒有結(jié)婚)。梅城縣美好的藍圖在他心里占據(jù)了太多的位置,以至于姚佩佩最后多次寫信要跟他交談,卻都被他毫無道理地忽略掉了。譚功達的烏托邦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的理想,有著修補世界的沖動,渴望建功立業(yè),治國平天下,對自身與人類社會充滿信心與希望。
于此相對應(yīng)的是姚佩佩的烏托邦理想。姚佩佩美麗、善良、單純,她心直口快,在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上卻總是失意,她在辭職信上寫道:“經(jīng)過再三考慮,我認為自己不適合任何與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比如湯碧云的忽冷忽熱就讓她摸不著頭腦,甚至為此一個人黯然落淚。她雖在縣長身邊當秘書,卻從未有過身份上的優(yōu)越感,反而自甘落后,與湯碧云相互揶揄。這種性格使得她在別人眼中清晰透明,加上她并不善于偽裝,終于被湯碧云利用并陷害了。格非說過,如果有人不喜歡姚佩佩這個角色,他會跟人拼命,姚佩佩這個角色寄托了格非的理想,代表了他對這個世界、對社會的看法。我想這個看法可以用格非另一段話來解釋:“這個時代的我們犧牲了很多,已經(jīng)活得比較猥瑣了,不太會想烏托邦的問題,或者會做白日夢。”姚佩佩本身就是她給我們展示的烏托邦和白日夢的樣子,她是可愛的、美好的,她的出現(xiàn)使譚功達枯燥、機械、冰冷的周圍有了些許溫暖,她對譚功達的調(diào)侃與不恭正是因為他們內(nèi)心的貼近,這種內(nèi)心的貼近或許也就是她對譚功達愛的萌芽??梢ε迮宓臑跬邪钍沁h離塵囂,獲取身心的自由,如果說譚功達是入世的話,姚佩佩恰恰是要出世。
在逃亡的路上,姚佩佩一再寫信給譚功達,從一封封長信里,姚佩佩訴說著自己的遭遇和相思之苦,而譚功達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早就愛上了姚佩佩,他不住地自言自語:“佩佩,佩佩,假如時光真的可以倒轉(zhuǎn)……”為什么朝夕相處的兩個相愛的人最終沒有在一起?像書中多次說到的那樣:“這的確是個問題?!?/p>
問題可以歸結(jié)為譚功達與姚佩佩兩個人的理想有著很大的沖突。譚功達自信要改變世界,姚佩佩卻懷疑周圍的一切;譚功達要通過外部世界的成功來到對自己價值的實現(xiàn),而姚佩佩卻只要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皬膫鹘y(tǒng)文學到20世紀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烏托邦的改造和表現(xiàn)上,是一個有自信到懷疑、由外在到內(nèi)在的漫長過程?!弊T功達與姚佩佩的烏托邦理想恰好成為這個漫長過程的兩個典型。當譚功達的縣長職務(wù)被撤銷的時候,姚佩佩倒為他高興,“這傻瓜被撤了職,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或許以為譚功達終于可以放下手上的工作,回到現(xiàn)實中來,考慮一下兩個人的感情??勺T功達不僅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反而留戀起了花家舍,他對姚佩佩的想法像火花那樣閃過,很快又被重新燃起的烏托邦的理想所湮沒。姚佩佩也是在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才上了湯碧云的當,被金玉凌辱了,從這點來說,姚佩佩的悲劇,譚功達有一部分責任。姚佩佩其實是一個表面開朗、內(nèi)心豐富而憂郁的人,她曾“悲哀地意識到,每個人內(nèi)心都是一片孤立的、被海水圍困的小島,任何人心底都有自己的隱秘,無法觸碰”。她原本以為譚功達與自己都有所追求,在這個共同點上,或許兩個人能惺惺相惜,可她給譚功達寫信遭了冷遇,于是開始罵自己是自取其辱。在姚佩佩眼里,譚功達就像舊小說里的一個書生,搭救了一只中箭的狐貍(將她從絨線鋪調(diào)到了縣委辦公室),可忽然又拋下她不管了。時代的使命感讓譚功達只專注于自己的理想,而忽略了身邊的一切,包括真摯美好的姚佩佩的愛情;而在姚佩佩眼里,沒有譚功達的“小島”又無論如何也成不了自己的桃花源。被時代的浪潮推動著,譚功達的理想過于堅定,以致與真愛相遇的時候不敢面對,也不肯妥協(xié);而在姚佩佩那里,沒有愛情的桃源圣地與現(xiàn)實同樣荒蕪,甚至可以說愛情就是她的理想。
問題最終沒能解決,譚功達被張金芳背叛,姚佩佩被湯碧云出賣,兩個相愛的人此時本可以互相給予溫暖,可他們的緣分已經(jīng)被他們奢侈地消耗殆盡,再也沒有見到彼此。愛情和孤獨自始至終都在兩個人四周游走,模糊的愛情沒有將譚功達從他的烏托邦中拉回來,譚功達的不太敏感對比姚佩佩的刻骨銘心,進一步加深了兩個人的距離,留給孤獨更多的肆虐空間。兩個人的理想最終被證實為烏托邦,在譚功達生命的盡頭相聚在他的夢里,愛情沒有消失,孤獨沒有消失,消失的只是一個荒謬的時代和兩個荒謬的理想。在與現(xiàn)實的交鋒中,理想總是被證明脆弱而無助。書中引了李白的一句詩: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本是《怨情》,卻也像是在埋怨時代的作弄,也像是在埋怨自身的渺小。
[1] 別爾加耶夫.精神王國和凱撒王國[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103.
[2] 康德.純粹理想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72.
[3] 武躍速.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個人烏托邦傾向[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4.
Two people’s love and loneliness——the analysis on Utopian idealogy of Mountains and Rivers comes to Dream
ZHANG Zhong-chi,et al.
(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1,China)
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se the novel text of Mountains and Rivers comes to Dream’s and the characters.Then it givea a description of Tan Gongda’s mental and personnality.Finally we will find the gap between Tan and Yao and identify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love,idealogy and reality so that we can explain the loneliness which is the ending of their life.
Mountains and Rivers comes to Dream; love;idealogy;Utopia;loneliness
I207.42
A
1009-8976(2011)02-0106-03
2011-04-02
張中馳(1988—),男(漢),安徽亳州,碩士主要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