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繁華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古代文學(xué)

論康與之的詞

陽繁華

（西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715）

康與之是兩宋詞壇上有特殊經(jīng)歷的詞人，以康與之的人生經(jīng)歷和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為背景，全面分析康與之詞產(chǎn)生的原因以及其詞所具有的特色，將有助于重新認(rèn)識康與之其人其詞。

康與之；情愛詞；懷古詞；應(yīng)制詞；貶謫詞

康與之，字伯可，號順庵，洛陽人，著有《順庵樂府》五卷，后佚失。他是兩宋之交詞壇上一位有著特殊經(jīng)歷的詞人。宋高宗建炎年間，獻《中興十策》，名震一時。南渡后，他附秦檜求進，阿諛奉承，中傷善類，名聲掃地。秦檜死后，被貶嶺南，顛沛流離。趙萬里《校輯宋元人詞》收錄其38首存詞及4首殘句，唐圭璋主編的《全宋詞》據(jù)此錄入康與之的《順庵樂府》42首。由于人品甚惡，后人因人廢詞，對其詞收錄甚少，今人對其詞研究甚少，然而歷代詞話對其詞評價較多[1]，因此在詞史上還是頗有地位的。為此有必要用新的眼光和客觀的態(tài)度去看待其人其詞。雖然詞作較少，但筆者通過閱讀，可將其詞大致分為情愛詞、懷古詞、應(yīng)制詞和貶謫詞四類，而且頗具特色。本文擬將以康與之的人生經(jīng)歷和社會生活環(huán)境為背景來解讀其詞。

一 情愛詞

在僅存詞42首的《順庵樂府》中情愛詞就有近20首，占據(jù)了其詞作的半壁江山，可見其在詞人作品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對其情愛詞的研究，必然會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康與之的了解，進而可以管窺南渡前后詞壇風(fēng)氣的多元性。自花間詞派樹立“詞為艷科”的藩籬，其題材不外乎男歡女愛，花前月下，從而定下了“以婉約為宗”的基調(diào)，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文學(xué)樣式。終于詞在宋代大行其道，成為“一代之文學(xué)”。雖然說詞在發(fā)展過程中，詞的題材、內(nèi)容在擴大，詞的境界在提高，但詞的“當(dāng)行本色”依舊不減，婉約風(fēng)格為有宋詞人所鐘愛。宋代自開國以來，統(tǒng)治者吸取前代教訓(xùn)，推行了“重文抑武”思想。宋太祖曾鼓勵臣子們“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2]。官員們過著奢華的物質(zhì)生活，致使社會享樂之風(fēng)盛行。在宋初的百年時間里，國家安定，生產(chǎn)發(fā)展，經(jīng)濟高度繁榮。尤其是城市的空前繁榮，整個市民文化也得到了極大的豐富，正如孟元老在《東京孟華錄·序》中所說“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3]。因此許多詞人常常出入秦樓楚館，為歌女直接寫詞，如“白衣卿相”柳永與歌女關(guān)系密切，為此“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為辭，始行于世”[4]。而且多為舞筵歌席、倚紅偎翠之作。之后的秦觀、賀鑄、周邦彥等人也寫下了不少此類詞作。到了北宋后期，尤其是在徽宗一朝，君臣延續(xù)享樂之風(fēng)，整個社會一片歌舞升平之景象，文人冶游之習(xí)愈烈。在詞壇上主要是以周邦彥為中心的大晟樂府為主，風(fēng)格婉約、雅麗。這一切對于康與之的詞作還是有很大的影響的。

早年的康與之在求學(xué)于晁、陳二公時也曾“嘗親聞?wù)贾粢欢印盵5]，“正始之音”，講求談玄理，名士風(fēng)流，放蕩不羈。這對于康與之形成風(fēng)流之性來說，肯定是有些影響的。之外他有過冶游的生活經(jīng)歷。據(jù)周南《康伯可傳》記載“是時，天子方粉飾太平，大慶酺燕，非時臨幸，四時奇麗之觀不絕。貴游勛戚，乘堅策肥，游目騁意，不惟都人為然，而近京人士，習(xí)慣亦不能免。方時殷富，家設(shè)玉漿于閭外，肴羞名醞,皆取具于道路。宛丘距都門不數(shù)舍，午夜燈火相望，伯可馳騎，信宿往返，狃于承平年少之習(xí)?！盵6]當(dāng)時正是徽宗在位，整個社會自上而下無不好玩樂之事，無不極奢侈之性。少年時代的康與之面對眼前這夜夜笙歌曼舞，燈紅酒綠的繁華之都，無不心生向往。因此“這一段冶游的生活使他從青燈黃卷的書齋生活走向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接觸到了比孔孟圣賢可愛得多的婉媚嬌柔的青樓女子，接觸到了比正統(tǒng)詩文更為新鮮通俗的市民文學(xué)，他不禁鐘情于在青樓妓館中檀板輕唱的小詞，從而走上了依調(diào)填詞的創(chuàng)作道路”[7]。

《順庵樂府》中的情愛詞，多為描寫男女情愛，別后相思寂寞之苦之作。如《風(fēng)入松·閨思》：

碧苔滿地襯殘紅，綠樹陰濃。曉鶯啼破眉心事，舊愁新恨重重。翠黛不忺重掃，佳時每恨難同。

花開花謝任東風(fēng)，此恨無窮。夢魂擬逐楊花去，殢人休下簾櫳。要見只憑清夢，幾時真?zhèn)€相逢。

春雨過后，殘紅滿地，早晨的黃鶯鳴叫啼破了閨中人的眉心事，即思念情人?？捎趾藜褧r難同，讓人“舊愁新恨重重”，自然沒有心情梳妝打扮了。東風(fēng)無情吹落著花兒，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這是自然規(guī)律，無法更改的，只能讓人懷恨無數(shù)。結(jié)尾的“要見只憑清夢，幾時真?zhèn)€相逢”，此事也許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了，不知何時才能與之相逢。典型的傳統(tǒng)傷春懷人之作。

又如《滿庭芳·冬景》：

霜幕風(fēng)簾，閑齋小戶，素蟾初上雕籠。玉杯醹醁，還與可人同。古鼎沉煙篆細(xì)，玉筍破，橙橘香濃。梳妝懶，脂輕粉薄，約略淡眉峰。

清新，歌幾許，低隨慢唱，語笑相供。道文書針線，今夜休攻。莫厭蘭膏更繼，明朝又，紛冗匆匆。酩酊也，冠兒未卸，先把被兒烘。

又是一首典型的艷情詞。上片點明時間環(huán)境，描寫出“可人”的容貌和神態(tài)。下片卻用歡快之筆寫出離別之苦。其中還化用柳永、周邦彥詞中的場景，由此可見詞作構(gòu)思巧妙，技法高超。

當(dāng)然康與之作為柳派詞人的優(yōu)秀繼承人[8]，深得“柳氏家法”之真諦，故南宋人論詞，往往以“康柳”并稱，如張炎說“康、柳詞亦自批風(fēng)抹月中來，風(fēng)月二字，在我發(fā)揮，二公則為風(fēng)月所使耳”（《詞源》）[9]。沈義父謂“康伯可、柳耆卿音律甚協(xié)，句法亦多有好處，然未免有鄙俗語”（《樂府指迷》）[10]。這些評價說明了康、柳在作詞上有一些共通之處。當(dāng)然在具體的文本中也是有充分體現(xiàn)的。首先表現(xiàn)在對男歡女愛，倚紅偎翠的冶游生活的描寫。他們的少年時代都是在歌舞升平的盛世之中度過的，社會的風(fēng)氣，城市的高度繁榮讓他們有了條件出入秦樓楚巷之中，與妓女纏綿在一起，過著風(fēng)流快活的生活。而且康柳在仕途上也有著相似之處。柳永才氣很高，可是連續(xù)幾次科舉考試，都未及第，憤怒之下發(fā)出了“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之牢騷，從此“奉旨填詞”，過著“淺斟低唱”，縱游在娼館酒樓之間的放蕩生活。由于缺乏歷史材料記載，康與之參加過科舉沒有？考過幾次？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在他三十歲左右的時候，為國家獻過《中興十策》，其策洞悉利弊，引起了很大反響，從而名震一時。然而奸人當(dāng)?shù)?，未能將之采納，為此滿腔報國熱忱的康與之遭受沉重打擊，無奈只好混跡章臺之中，與妓女為伍，從而宣泄心中的苦悶，尋找心靈上的平衡，并熱情于俗歌艷詞的創(chuàng)作。

他們和妓女都有著很深的交往和感情，他們的情愛詞多以妓女或閨中少婦為主人公。如柳永詞中的心娘、佳娘、蟲娘、酥娘（《木蘭花》四首開頭曰：“心娘自小能歌舞”，“佳娘捧板花鈿簇”，“蟲娘舉措皆溫潤”，“酥娘一搦腰肢裊”)；在康詞中也有像謝娘、蕭娘等人?？翟~有《應(yīng)天長·閨思》，如“鶯能舞，花解語”、“香夢悠悠，花月更誰主”。詞中主人公為一妓女“蕭娘”，雖是閨思，卻寫她對過去青樓生活的回憶與思念，又如“柔荑共折香紅處”（《風(fēng)入松》）、“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游玩。風(fēng)柔夜暖”（《瑞鶴仙》）、“夢回時，雪暖酥凝，掠鬢寶鴛釵折”（《瑞鶴仙·別恨》）等等詞作中都有這樣的艷色描寫，這是俗詞的基本特征。在柳永的作品中就隨處可見了，如《菊花新》（欲掩香幃論繾綣）中寫對歌女的性愛沖動；《定風(fēng)波》（自春來，慘綠愁紅）、《少年游》（世間尤物意中人）等等，這里就不再贅述了。另外康詞有時候還化用柳詞中的句子，如《玉樓春令》中的片頭“青箋后約無憑據(jù)”，就是化用柳詞《夜半樂》中的“嘆后約丁寧竟何據(jù)”，很明顯二者之間有著淵源關(guān)系。

康柳的情愛詞中有許多是描寫閨婦的相思寂寞之苦，但又由于他們有著自己獨特的經(jīng)歷和性格因素，在這些詞作中有時候會表現(xiàn)出深刻的寓意。如柳永是一個充滿叛逆精神的詞人，因此在其作品中自然會出現(xiàn)一些異于傳統(tǒng)的精神面貌，如《定風(fēng)波》（自春來，慘綠愁紅）中表現(xiàn)出主人公對愛情生活的向往和對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呼喚。又如《迷仙引》（才過笄年）詞通過對一位妓女在物欲橫流社會中能夠輕視千金，而要求人們能夠理解和尊重自己，從而表現(xiàn)出自己苦悶的內(nèi)心以及從良的渴望。由于二者生活的時代不一樣，而且康與之又沒有這樣的叛逆性格，有的只是無奈，就像閨閣中孤獨寂寞的閨婦一樣。然而有時候“作者之用心未必其然”，我們也可以從其作品中可以讀出其背后的寓意。作為一個特殊時期的特殊人物，康與之必然有著非平常人的所感所想。面對著如此的時代，有著如此的身世，作為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作為一個詞人，或多或少在自己的作品中流露出自己痛苦無奈的心聲。如《賣花聲·閨思》：

蹙損遠(yuǎn)山眉，幽怨誰知。羅衾滴盡淚胭脂。夜過春寒愁未起，門外鴉啼。

惆悵阻佳期，人在天涯。東風(fēng)頻動小桃枝。正是銷魂時候也，撩亂花飛。又《閨思》：

愁捻斷釵金，遠(yuǎn)信沉沉。秦箏調(diào)怨不成音。郎馬不知何處也，樓外春深。

好夢已難尋，夜夜馀衾。目窮千里正傷心。記得當(dāng)初郎去路，綠樹陰陰。

康與之的情詞，尤其是小調(diào)長于清雅。前一首詞中描繪了閨婦春日傷神，幽怨?jié)M懷，卻無人知曉。感傷何事？由于愛人遠(yuǎn)在天涯，佳期未能相會。東風(fēng)似乎不解人情，頻頻吹拂桃枝，花朵亂飛，讓人更加黯然銷魂。后一首則寫愛人遠(yuǎn)去，許久未歸，尤其是春日里，閨中少婦內(nèi)心自然充滿了幽怨、苦楚。登樓遠(yuǎn)眺，只記得情郎出走時的路上，綠樹成蔭。兩處結(jié)尾以景結(jié)情，技法高明，境界全出，清田同之《西圃詞說》引鄒程村曰：“填詞結(jié)句，或以動蕩見奇，或以迷離稱雋，著一實語便敗矣。康伯可‘正是銷魂時候也，撩亂花飛’…深得此法”。[11]當(dāng)然這是康與之常用的方法，可見其寫詞的手法之熟練、高明。這兩首詞表面上是寫閨中少婦的閨思之苦，但我們可以透過這層去發(fā)現(xiàn)其后面所滲透的感情，似乎是作者的辛酸心語。作為“秦門十客”之一的康與之，面對痛苦的現(xiàn)實，他無奈的選擇了這條道路。畢竟他曾經(jīng)是一個有著壯志雄心的知識分子。在這種尷尬的環(huán)境中，他只能通過這種特殊的方式含蓄地將自己的心聲表達出來，讓閨中少婦成為自己的代言人，愁、蹙、怨、恨都是詞人痛苦內(nèi)心的真實流露。自己美好的理想就如同“佳期”、“好夢”、“郎馬”，只可惜，“惆悵阻佳期”，“好夢已難尋”、“郎馬不知何處去”，一切都已經(jīng)很茫然，離他遠(yuǎn)去，自己就像閨中這個被遺棄的少婦，只能守著窗兒，獨自傷懷。春天，已經(jīng)渲染了他此時生命中特有的溫度和顏色，有著一場風(fēng)雨后的清寒和慘敗。這是他無奈心理的隱形折射。

另外《順庵樂府》中還有清新流暢的民歌體，也是寫男女之情，如《長相思·游西湖》：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煙靄中。春來愁殺儂。

郎意濃，妾意濃，油壁車輕郎馬驄。相逢九里松。

上片寫春日游西湖時，頓生愁緒；下片寫郎妾久別后重逢的喜悅之情。讀起來活潑清新，通俗而不鄙俗。

康與之的情愛詞在現(xiàn)存的《順庵樂府》中數(shù)量最多，風(fēng)格也多姿多彩。雖有鄙俗之語，但還是獲得到很多好評，王性之曾說：“伯可樂章，令晏叔原不得獨擅?！盵12]柴望在《涼州鼓吹自序》云：“美成、伯可各自堂奧”。[13]這使得其詞為當(dāng)時詞壇上三股流行的詞風(fēng)之一的婉約詞又增添了幾分別致之情。

二 懷古詞

北宋后期，尤其是到徽宗一朝，君上無心朝政，且大用蔡京、童貫等奸佞小人，致使奸人當(dāng)?shù)?，綱紀(jì)敗壞，國勢衰微。終于在欽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對中原窺視已久的金兵，滅遼后揮師南下，攻克北宋首都汴京，俘虜了徽、欽二帝，并擄走了皇親國戚、文武大臣、黎民百姓，以及大量金銀禮器，出現(xiàn)了有宋一朝的奇恥大辱——靖康之難，北宋政權(quán)宣告傾覆。外族入侵，使大江南北進入了腥風(fēng)血雨的戰(zhàn)火之中，百姓背井離鄉(xiāng)，忙于逃難和漂泊。有史記載“時而西北衣冠與百姓，奔赴東南者，絡(luò)繹道路，至有數(shù)十里或百余里無煙舍者，州縣無官司，比比皆是，”“老弱扶攜于道路，饑疲蒙犯于風(fēng)霜，徙從或苦于驛騷，程頓不無于煩費?！盵14]高宗南渡后，定都臨安，偏安一隅，不思二帝被擄之辱，不存北上收復(fù)中原之志，一心茍且求和。在繁華之地尋歡作樂，過著“只把杭州作汴州”的生活。面對外族野蠻的入侵，朝廷懦弱的妥協(xié)，文人士大夫們此時已經(jīng)不再留戀花間樽前，而是其國破家亡之痛，抗敵復(fù)國之感越來越強烈，“一時慷慨悲歌之士，莫不攘臂激昂，各抱恢復(fù)失地之雄心，藉展‘直搗黃龍’之素愿”，“不平則鳴，于是橫放杰出之歌詞，宛若天假之，以泄一代英雄抑塞磊落不平之氣。此時外逼于強寇，內(nèi)誤于強權(quán)，在長短句中所表現(xiàn)之熱情，非嫉諂邪之蔽明，即痛仇之莫報，蒼涼激壯，一振頹風(fēng)”[15]。如軍機重臣趙鼎、李綱、胡銓、抗金名將岳飛、文人朱敦儒、張元干等人的詞集中無不閃爍著強烈的民族意識和愛國主義光芒。于是憤激沉咽的風(fēng)格將浪漫秾妍的風(fēng)氣一掃而空，成為時代的最強音。

雪萊說：“在任何時代，同時代的作家總難免有一種近似之處，這種情形并不取決于他們的主觀意愿。他們都少不了要受到當(dāng)時時代條件的總和所造成的某種共同影響?！盵16]康與之作為南渡的一員，也目睹了社會的動亂，時代的變遷，“靖康之難”的悲劇對其內(nèi)心的沖擊力也是巨大的。康與之生長在“介乎潁、洛之間”[17]的宛丘，這里是古代中州一帶，地勢重要，文化傳統(tǒng)深厚悠久，許多名人賢士曾出于此，如宋代名士晁以道、陳恬?？蹬c之少年時代從學(xué)于二公，“伯可常往學(xué)焉”[18]，自然會受二公的正統(tǒng)儒家文化思想的熏染，從而樹立起自己建功立業(yè)的宏愿，比如在建炎初所獻的《中興十策》，就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然而，由于所處的時代讓英雄無用武之地，《鶴林玉露》中有記載“時宰相汪、黃輩不能聽用”，汪伯彥、黃潛善二人雖高居宰相之位，卻是主和派的代表，對于這種志在迎回二帝，收復(fù)失地的呼聲，自然會被拒之于門外。滿腔的報國之熱忱卻遭到如此的重創(chuàng)，對其打擊是沉痛的。然而又有什么用？憤怒之下牢騷溢出，“且置請纓封萬戶，徑須賣劍酬黃犢?！保ā稘M江紅》）在這樣一個茍且偷生、懦弱無能的時代里，還是把那份封侯將相的豪情壯志擱置一邊。因為生不逢時，忍痛割愛，腰下之?dāng)財持畡σ呀?jīng)沒有可用之處了，倒不如將之賣掉，去買一頭小黃牛，躬耕于田畝之中了。然而又能如何呢，心中卻又“慟當(dāng)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滿江紅》）空余一腔熱忱，卻懷才不遇，只能借古人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在這里我們就能將岳飛那“怒發(fā)沖冠”的時代情感結(jié)合起來，深刻理解那個時代有志之士們內(nèi)心深處的寂寞和苦悶。這是英雄的末路，更是時代的悲哀。在其僅存的幾篇懷古詞里，將今昔作對比，感嘆國家興亡，悲愴之情油然而生。如《菩薩蠻·金陵懷古》：

龍蟠虎踞金陵郡，古來六代豪華盛?？~鳳不來游，臺空江自流。

下臨全楚地，包舉中原勢?？上Р葸B天，晴郊狐兔眠。

這首詩用借古諷今的手法。開頭就用“龍盤虎踞”之雄偉壯大之勢形容金陵的險要。接著說其歷來就是繁華之地，乃六朝古都。然而如今“縹鳳不來游，臺空江自流”，化用李白《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的典故。暗示國家衰敗，美好景象將不復(fù)存在。下片前兩句呼應(yīng)了片頭的“虎踞龍盤”的氣勢，為我們展示了金陵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地理位置和戰(zhàn)略地位。然而如今，在那里卻是雜草叢生，“郊狐兔眠”，一片荒涼之感頓入眼簾，讓人心感無限惆悵。真是“繁華背后盡蒼涼”。在南渡初期，就有過定都之爭，即定都建康還是臨安。對此張邵曾上疏高宗說金陵：“有中原之形勢，有東南之形勢，今縱未能遽爭中原，宜進都金陵，因江、淮、蜀、漢、閩、廣之資，以圖恢復(fù)?！盵19]但高宗一心只想茍且求和，無意厲兵秣馬，北上收復(fù)中原失地，況且金陵臨近前線，而杭州偏南，結(jié)果聽了王淵的話，定都杭州。這首詞雖題為懷古，實際上是“諷今”，這是對偏安東南的南渡朝廷，偷安求和，不思北上的極大諷刺，也是對君上誤移都城而錯失良機的無比痛惜、憤慨和無奈。又如《訴衷情令·長安懷古》：

阿房廢址漢荒丘，狐兔又群游。豪華盡成春夢，留下古今愁。

君莫上，古原頭，淚難收。夕陽西下，塞雁南飛，渭水東流。

長安城乃古代名都，歷史悠久，其宮殿連綿，王氣十足，然而那綿延幾百里的阿房宮，如今又安在哉？也只落得個“豪華落盡成春夢”，讓后人“留下古今愁”。既為秦宮漢闕的荒廢而感慨，也為故都汴京的淪陷而悲嘆。歷史總是如此驚人的相似。在這首詞里還蘊含了一個深刻的哲學(xué)命題：變與不變。也就是瞬間和永恒。再輝煌的歷史也會過去，只有那渭水永遠(yuǎn)在哪里默默的流淌著。這種變與不變的對比可感受到詞人身上似乎有一種歷史幻滅感。也許這不只是他此時此刻此情景下的獨特感受，而且是南渡后，文人們所共有的一種心理感想和精神狀態(tài)。由此可以看出面對時代變遷的沖擊，知識分子們心靈中的掙扎的另一面。另外《菩薩蠻·長安懷古》、《訴衷情·登郁孤臺》中表達了同樣感受。

康與之的懷古詞（也可以稱其為國事詞）雖是題為懷古，卻與現(xiàn)實緊密相關(guān)，有著沉痛的歷史興亡之感，風(fēng)格沉郁悲愴，為南渡詞壇又注入了一股沉重的力量，也讓我們看到這位“御用詞人”心靈的另一面。

三 應(yīng)制詞和貶謫詞

除了上述兩種詞外，《順庵樂府》中還有應(yīng)制詞和貶謫詞，這是在康與之兩個完全相反遭遇的情況下的作品，前者是其為“御用詞人”，仕途順利時所作；后者則是秦檜死后，被貶嶺南后的心理狀況，風(fēng)格完全不同。先說應(yīng)制詞。南渡后，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統(tǒng)治者不思北上，整日尋歡作樂，奸臣秦檜為了迎和高宗心意，極力主張議和。為了排除異己勢力，實行文字獄，打壓主戰(zhàn)派，導(dǎo)致大批重臣和文人慘遭禍害。因此士人畏懼，告訐成風(fēng)，一時諛頌之風(fēng)盛行。對當(dāng)朝宰相秦檜的稱頌史無前例，就連張元干、張孝祥他們也曾有過諛秦之語?？蹬c之正在這時候踏入了秦門，成為其門客。而且“康伯可捷于歌詩及應(yīng)用文，為教坊應(yīng)制。秦每燕集，必使為樂語詞曲?！盵20]自然就免不了要阿承主人一番，如《喜遷鶯·丞相生日》：

臘殘春早。正簾幕護寒，樓臺清曉。寶運當(dāng)千，佳辰余五，嵩岳誕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廟。盡總道，是文章孔孟，勛庸周召。

師表。方眷遇，魚水君臣，須信從來少。玉帶金魚，朱顏綠鬢，占斷世間榮耀。篆刻鼎彝將遍，整頓乾坤了。愿歲歲，見柳梢青淺，梅英紅小。

其實這是一首很好的祝壽詞。片頭以冬去春來，渲染生日的喜慶氛圍，又以年年春景結(jié)尾，詞前后呼應(yīng)，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然而只是詞人諛頌心切，夸秦檜“文章孔孟,勛庸周召”，而且功績“篆刻鼎彝將遍,整頓乾坤了”，對于歷史上的大賣國賊居然如此吹噓，就太過頭了，真讓人覺得可笑、荒唐、可恥。難怪后人痛斥“與之有聲樂府，受知秦檜，檜生日，獻喜遷鶯詞，中有‘總道是文章孔孟,勛庸周召’，顯為媚灶，不顧非笑，可謂喪心病狂。人即諂諛，何語不可貢媚，未有敢于褻孔、孟、周、召者，無恥至此，留為百世唾罵?！盵21]之外還有稱贊都市繁華的詞，如《瑞鶴仙·上元應(yīng)制》：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芙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有爛。卷珠簾，盡日笙歌，盛集寶釵金釧。

堪羨。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游玩。風(fēng)柔夜暖?；ㄓ皝y，笑聲喧。鬧蛾兒滿路，成團打塊，簇著冠兒斗轉(zhuǎn)。喜皇都，舊日風(fēng)光，太平再見。

整個皇城一派祥和瑞氣，元宵時節(jié)，春回大地，都城張燈結(jié)彩，異常繁榮，到處歡歌笑語，百姓生活其樂融融。詞中極盡鋪排之能事，粉飾天下太平。當(dāng)時的天子向往的就是昔日汴京的繁榮，而如今康詞中寫到“喜皇都，舊日風(fēng)光,太平再見”，正中高宗下懷，何其愛哉！另外還有《漢宮春·慈寧殿元夕被旨作》、《憶少年令·元夕應(yīng)制》等，這些應(yīng)制之詞“排敘整齊，而乏深邃”[22]，當(dāng)然即景作詞，沒有多少真實情感注入，而且思考時間甚少，能做到如此生動而不失神韻，可見其才氣之深。

最后來看貶謫詞。由于《順庵詞》收錄的詞很少，這類詞就更少了。但這類詞寫的較為深刻，從中能很好地認(rèn)識康與之晚年的心態(tài)。秦檜病死后，自然會禍及其親信和同黨?？蹬c之也被貶往嶺南，過著痛苦的生活，開始人生反思。如《喜遷鶯·秋夜聞雁》：

秋寒初勁?？丛坡费銇?，碧天如鏡。湘浦煙深，衡陽沙遠(yuǎn)，風(fēng)外幾行斜陣?；厥兹T何處，故國關(guān)河重省。漢使老，認(rèn)上林欲下，徘徊清影。

江南煙水暝。聲過小樓，燭暗金猊冷。送目鳴琴，裁詩挑錦，此恨此情無盡。夢想洞庭飛下，散入云濤千頃。過盡也，奈杜陵人遠(yuǎn)，玉關(guān)無信。

秋寒漸起，北雁南飛，聲悲過樓，連燈都會變暗淡，金猊也會變冷，如此凄涼的秋景怎不讓人心生悲涼，感慨萬千。紹興二十五年，奸相秦檜病死，高宗趙構(gòu)開始清理秦檜的同黨和親信，康與之作為秦檜的紅人自然也在被清理的范圍之內(nèi)。被除名編管欽州，之后被移送到雷州，最后送至新州牢城收管。此時的詞人身在偏遠(yuǎn)的嶺南，是一個被貶之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巨大的生活落差讓康與之回想起故國?！盎厥兹T何處，故國關(guān)河重省”，昔日的邊塞現(xiàn)在何處，暗指大宋王朝昔日的輝煌已經(jīng)逝去，如今只能偏安一隅，茍延殘喘。將個人的身世變故與社會的變遷結(jié)合起來，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呀。家邦之情是何等的深刻，這是第一層。“漢使老，認(rèn)上林欲下，徘徊清影”，這里化用了蘇武“雁足傳信”的典故，然而如今卻欲歸而不能回，這是第二層；結(jié)拍“過盡也，奈杜陵人遠(yuǎn)，玉關(guān)無信”，北雁飛盡，從反面寫故國人的期盼與失望，這就更深一層了。層層深進，將那種悲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風(fēng)格凄婉哀怨。如今的康與之正如一只被拋棄的孤雁，只身帶著傷病漂泊在野外，眼前只是茫?；囊?，失去了方向，埋沒了理想，淪為孤獨的傷者。秋、雁，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事物了，成為一種象征。此時的社會，如此的衰敗，慢慢地進入了封建社會的秋季，此時的詞人已是顛沛流離，名聲掃地，無論是人生還是理想都轉(zhuǎn)入了寒秋之際，一切都已經(jīng)凋謝，不會再有重來之日。康與之如同一只落寞的孤雁，在寒秋里孤獨地飛向自己生命的盡頭。

另外還有一首比較特別的詞，《感皇恩·幽居》：

一雨一番涼，江南秋興。門掩蒼苔鎖寒徑。紅塵不到，盡日鳥啼人靜。綠荷風(fēng)已過，搖香柄。

澹陰未解，園林清潤。一片花飛墮紅影。殘書讀盡，袖手高吟清詠。任從車馬客，勞方寸。

一陣秋雨過后，天氣轉(zhuǎn)涼，江南進入秋季。此時的詞人所居住的環(huán)境是很清靜的。隔斷紅塵侵?jǐn)_，只聞鳥啼聲，每日要做的就是讀讀書，吟詠詩歌這樣悠閑的事情。很明顯可以看出詞人此時的心態(tài)，有著隱逸的想法。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永遠(yuǎn)都處在入世與出世的矛盾選擇之中，康與之也不例外。年輕時候的滿腔熱忱，在獻《中興十策》失敗后，備受打擊，便無奈進入秦檜門下，導(dǎo)致名聲掃地，晚年又被貶到偏遠(yuǎn)之地。對過去人生的反思，對統(tǒng)治階級的茍且偷生的不滿，對故國的無限思念，而且少年求學(xué)隱逸深山的晁、陳二公，加上當(dāng)時隱逸之風(fēng)的盛行，使得康與之最終選擇了這條路，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找到自己悲慘人生的心靈歸宿。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康與之詞內(nèi)容的豐富，風(fēng)格的變幻，以及其背后復(fù)雜變幻的人生，從而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這樣一個曾經(jīng)被歷史冷落了上千年的優(yōu)秀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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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652（2011）03-0122-06

2011-03-22

陽繁華（1987- ），男，湖南邵陽人，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0級中國古代文學(xué)碩士生，主要從事古代文學(xué)研究。

[責(zé)任編輯：何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