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聰舜
(臺灣清華大學,臺灣 新竹 30043)
項羽對齊策略檢討
林聰舜
(臺灣清華大學,臺灣 新竹 30043)
曾霸有天下的項羽,最后卻陷入劉邦集團大戰(zhàn)略的包圍圈,兵敗垓下。項羽失敗的眾多因素中,國際關系布局的缺乏遠見,特別是最重要的對齊策略的失算,是最后陷入戰(zhàn)略困局的關鍵因素。
項王入關分封,衣繡榮歸后,田榮先以齊反,又結(jié)盟彭越、陳余,北方遂形成反楚聯(lián)盟。然田齊不論在實力或企圖心上,都不是項羽的嚴重威脅。項羽采取先攻齊的策略,使得戰(zhàn)略目標與兵力配置產(chǎn)生重大的誤置,讓劉邦集團乘虛快速崛起。
項羽伐齊失計后,又犯下未能以政治手腕撫定齊國的連環(huán)錯,結(jié)果無法全師西向,壓抑漢王東出后的發(fā)展;也無法使東方的齊楚成為項羽穩(wěn)定的大后方,與西據(jù)關中、蜀漢為根據(jù)地的劉邦打消耗戰(zhàn)、持久戰(zhàn)。齊地反成為項羽大軍無法抽身的泥淖,讓劉邦乘虛攻入彭城。甚至后來楚漢僵持在滎陽、成皋戰(zhàn)線時,田齊成為在楚軍后方牽制項羽行動的潛在力量。
楚漢在滎陽、成皋一帶的對峙時期,雙方兵疲馬困,此時項羽若能對田齊釋出善意,齊楚的矛盾應可降低,項羽就可減輕齊在后方的潛在牽制。后來韓信下趙,齊國不自安,項羽若能趁機與齊結(jié)盟,田齊也會更有對抗韓信軍的力量與信心,避免齊地迅速落入韓信之手,造成楚漢之爭迅速落幕。然而,我們看不到項羽在急需一個穩(wěn)定的后方時,做出任何舒緩齊楚關系的布局。
韓信大軍攻入臨災,項羽才驚覺到與齊合作的重要性,使龍且救齊。項羽雖順應形勢作了化敵為友的戰(zhàn)略調(diào)整,但龍且兵敗被殺。為突破漢的戰(zhàn)略包圍,項羽派武涉往說韓信,策動反漢。項羽能在形勢逆轉(zhuǎn)后,改變對齊策略,企圖拉攏韓信,突破劉邦集團的戰(zhàn)略包圍。此舉若能成功,可以避免兩線作戰(zhàn),可惜此時策略成敗已無法操之在手了。
項羽;楚漢戰(zhàn)爭;田齊
楚漢戰(zhàn)爭中,東西對抗情勢再現(xiàn),劉邦沿襲故秦的戰(zhàn)略地位,項羽能否在戰(zhàn)略布局上爭取優(yōu)勢,妥善處理對齊關系非常重要。然項羽一直未能做好對齊關系,建立穩(wěn)固堅強的大后方,也使他在楚漢戰(zhàn)爭期間,無法在戰(zhàn)略上爭到主動的優(yōu)勢。后雖欲亡羊補牢,已喪失先機了。
楚漢戰(zhàn)爭以項王兵敗垓下,自刎烏江告終,歷來對于劉勝項敗原因的探討已辨析甚詳,筆者擬另辟蹊徑,探討項羽的國際關系布局,特別是最重要的對齊策略,補充說明不可一世的楚霸王最后陷入困局的關鍵因素。
齊地的人力、物力資源,自春秋以降即是左右天下大勢的關鍵因素,兼以與西楚犬牙相錯,高屋建甁,虎視蘇北,項王能否妥善處理齊國問題,勢必成為戰(zhàn)略布局成敗的關鍵。
項王巨鹿破秦,入關分封,自立為西楚霸王,衣繡榮歸后,聲勢達于頂點,然不旋踵即烽火再起。先是田榮以齊反,幷王三齊;田榮又予彭越將軍印,令反梁地;又助陳余兵,擊破常山王張耳,迎回趙王歇。于是北方遂形成反楚聯(lián)盟,而劉邦也趁隙還定三秦,東向爭天下。這是項王主宰天下初期,大局的瞬間巨變,而率先舉起抗楚大旗的,正是田榮之齊。從此項王主宰天下的獨霸局面瓦解,而項王能否妥善處理對齊關系,也成為西楚能否再度掌握對抗劉邦的主動性的重要條件。
項羽或許認為齊、趙的問題是肘腋之變、腹心之患,暫時放過劉邦,采取先攻齊的策略。然項羽輕忽齊地問題的復雜性,兵勢一交,不可得解,漢王遂得乘虛劫五諸侯兵入彭城,項羽雖以三萬精兵還救,大破五十六萬漢兵,聲勢復振,然根據(jù)地可以輕易被攻陷,已元氣大傷。
此后楚漢相距滎陽、成皋間,“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zhuǎn)漕?!保?]P328“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保?]P2623此時天下大局已難以掌控,項羽為穩(wěn)定后方,對齊的策略理應改弦更張,但我們看不到項羽修補楚齊關系的任何記載。
項羽與齊的合作,始于韓信襲齊歷下軍,入臨災,齊王田廣走高密,使使之楚求救。項羽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這是楚、齊皆面臨存亡關鍵的結(jié)盟互保,是形勢逼迫促成的,但雙方?jīng)]有互信基礎,執(zhí)行項羽救齊政策的龍且,也未體認楚、齊唯有合作才能抗拒韓信的現(xiàn)實,仍私心自用,謂:“吾平生知韓信為人,易與耳。且夫救齊不戰(zhàn)而降之,吾何功? 今戰(zhàn)而勝之,齊之半可得,何為止?”[3]P2620-2621結(jié)果龍且兵敗被殺,齊王廣亡去,全齊落入韓信手中,項羽遂陷入漢大戰(zhàn)略的包圍圈中。
楚亡龍且,已無力阻擋韓信兵團南下,“項王恐”,派武涉往說齊王信:“何不反漢與楚連合,參分天下而王之?”[3]P2622這雖不失為避免兩線作戰(zhàn)的良策,但能否奏效已無法操之在己,當齊王信連續(xù)拒絕武涉、蒯通叛漢之游說,已注定項王的覆亡命運。
項王在齊國消耗過多時間與實力,與齊國的對抗過久,合作策略進行太晚,使他在楚漢戰(zhàn)爭中無法全師對抗劉邦,成為最后陷入困境的重要因素。
項家與齊田榮的矛盾,始于項梁救齊破章邯,解田榮東阿之圍后,田榮即引兵歸,逐其王田假,假亡走楚。章邯走而西,項梁追之,數(shù)使使趣齊兵,欲與俱西。田榮要挾楚殺田假,乃肯發(fā)兵,項梁不從,齊遂不肯發(fā)兵助楚。后章邯敗殺項梁,渡河圍趙于巨鹿,項羽往救趙,由此怨田榮。[4]P2643-2644
項羽存趙,降章邯,入關分封天下。分齊為三,秉軍功封王的原則,以齊將田都叛田榮,從共救趙、入關,封為齊王;田安在項羽救趙時,下濟北數(shù)城,引兵降項羽,封為濟北王;徙田榮所立的齊王田市為膠東王。齊地最具實力的田榮,“以負項梁不肯出兵助楚、趙攻秦,故不得王;趙將陳余亦失職,不得王:二人俱怨項王。”[4]P2645
項羽對齊的改封,有分裂強齊實力,拉攏親己的齊國勢力的用心。雖引發(fā)田榮叛齊,結(jié)盟陳余、彭越,形成齊、趙與彭越的反楚聯(lián)盟,但項羽既秉軍功封王的原則,封田榮并不具有正當性,而不封舊怨田榮也在情理之中。項羽策略上的失計,在于劉邦已出兵并三秦,奄有故秦舊地,成為最可怕的對抗力量后,對齊國的策略仍不知調(diào)整。
當劉邦已并三秦,發(fā)兵欲東的十萬火急狀況下,項羽對天下大局產(chǎn)生致命的誤判,在“大怒”的情緒下,親率大軍伐齊,使?jié)h王得乘虛劫五諸侯兵入彭城。若非劉邦大勝后過度松懈,“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5]P321項羽是否仍有機會發(fā)動奇襲,反敗為勝,將楚漢戰(zhàn)爭帶入延長賽,實難逆料。且彭城之戰(zhàn)雖獲得大勝,此后天下大局已難以再度完全掌控。
項羽暫時放過劉邦,采取先攻齊的策略,其原因〈項羽本紀〉載:
漢使張良徇韓,乃謂項王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庇忠札R、梁反書遺項王曰:“齊欲與趙幷滅楚?!保?]P321楚以此故無西意,而北擊齊。
是則項羽此時判斷齊國才是最大的威脅。而由項羽親征,且征兵九江王黥布,可以斷定霸王伐齊是卯足全力為之的。這當然是重大的誤判,他輕忽了主要敵人劉邦的威脅,過度看重齊國的威脅,使得戰(zhàn)略目標與兵力配置產(chǎn)生重大的誤置。
齊地緊逼楚境,田榮又帶頭組成反楚聯(lián)盟,帶給項羽的壓力不可謂不大。然而,當時項王氣勢仍旺,即使后來楚漢戰(zhàn)爭時期,楚軍主力投入在河南戰(zhàn)場,田齊自始至終也不曾主動攻擊西楚,可見“齊欲與趙幷滅楚”的可能性并不存在。項羽在劉邦已出關并三秦的形勢下,仍傾全力伐齊,顯然是過度看重齊國威脅下的誤判。
實則田榮以齊反,結(jié)盟陳余、彭越,形成齊、趙與彭越的反楚聯(lián)盟,這些作為雖讓項羽“大怒”,但田榮的布局卻是防御性的,他是懼怕項羽報復,所以廣植黨羽,加強防御縱深。劉邦趁隙還定三秦,東向爭天下,布局則是侵略性的,“其意非盡吞天下者不休”[6]P2622。對于并未有燃眉之急的田榮問題,項羽應該暫緩處理,但他顯然用錯了力道,給了劉邦趁虛坐大,甚至攻入彭城的機會。
其實田齊自戰(zhàn)國末季,秦并六國的過程中,即表現(xiàn)孤立主義傾向。例如秦趙長平之戰(zhàn)時,趙無食,請粟于齊,齊王不聽,并悍拒周子“趙之于齊楚,捍蔽也,猶齒之有唇也,唇亡則齒寒”之勸,導致趙亡而齊隨之覆亡。所謂:“不助五國攻秦,秦以故得滅五國。五國已亡,秦兵卒入臨淄?!薄肮数R人怨王建不蚤與諸侯合從攻秦。”[7]P1902-1903
秦末反秦運動過程中,田齊也屢屢表現(xiàn)與反抗軍“不合作”的孤立自保作風,
項梁救田榮于東阿,解章邯之圍后,田榮旋因田假、田角、田閑問題,與楚、趙鬧翻,不愿出兵共追章邯,最后項梁兵敗被殺。章邯、王離圍巨鹿,攸關起義軍共同前途,諸侯軍救者十余壁,田榮亦不將兵從楚擊秦,自外于當時諸侯救趙滅秦的歷史潮流。項羽大封天下,田榮以故不封。
田榮以齊反,幷王三齊后,又助陳余、彭越,形成反楚聯(lián)盟,似乎走出孤立自保的路線,然而如上文所言,此一布局仍是防御性的,而且是暫時性的煽風點火措施,希望分散項羽攻擊力道,所以合作是短暫的,其后田齊仍走回孤立自保的老路。在楚漢相距滎陽、成皋期間,未聞田齊有任何動作,在東方坐觀成敗。甚至當韓信大軍破魏、下代,兵鋒直指趙國時,田橫亦未記取秦并六國時,趙亡而齊隨之覆亡的歷史教訓,未對趙國施以援手。直到韓信襲破歷下軍,攻入臨災,齊王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遣使者往楚求救,終因龍且另有所圖,齊楚合軍對抗韓信之舉,以兵破告終。
由此可知,田齊不論在實力或企圖心上,都不是項羽的嚴重威脅。項羽放過劉邦,采取先攻齊的策略,明顯高估了齊國的威脅,使得戰(zhàn)略目標與兵力配置產(chǎn)生重大的誤置,讓劉邦集團乘虛快速崛起,后雖因彭城之敗西退,但滎陽、成皋一線以西,已成劉邦穩(wěn)固的根據(jù)地。若加上因攻齊征兵九江王黥布,布稱疾不往引發(fā)的矛盾,對項羽的傷害就更大了。
項羽放過劉邦,采取先伐齊的策略,是重大的失計,但并非無可彌補的錯誤,若伐齊之后策略運用得當,仍可將傷害降低,在楚漢戰(zhàn)爭中繼續(xù)居于有利地位。
由于項羽善戰(zhàn),挾著霸王氣勢,伐齊戰(zhàn)事起初非常順利:
“漢之二年冬,項羽遂北至城陽,田榮亦將兵會戰(zhàn)。田榮不勝,走至平原,平原民殺之。遂北燒夷齊城郭室屋,皆坑田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徇齊至北海,多所殘滅。齊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榮弟田橫收齊亡卒得數(shù)萬人,反城陽。項王因留,連戰(zhàn)未能下。”[8]P321
田榮將兵會戰(zhàn),潰敗后逃至平原,平原民殺之。由此觀之,田齊主力已在短期內(nèi)被項羽徹底擊垮,而且齊地人民自行殺死田榮,代表齊人懾于霸王威勢,已有降服項羽的打算。面對這樣的大好形勢,項羽若能妥善處理,那么伐齊雖是重大的失計,仍有補救的機會。但項羽面對此一大好形勢,回應的方式卻不是安撫,而是報復,是燒殺擄掠。齊人求降而不可得,為求自保,只能與項羽周旋到底,“相聚而叛之”。田橫也因此能趁勢再起,“收齊亡卒得數(shù)萬人,反城陽?!边@時項羽立了故齊王田假為齊王,也無法得到齊人支持了,因為齊人都知道田假只是暴君項羽的傀儡,田假也因此無法發(fā)揮項羽代理人的預期功能,不堪田橫一擊,走楚為項羽所殺。于是項羽大軍陷入齊地反抗活動層出不窮的泥淖,無法抽身,劉邦也趁西楚后防空虛的機會,于次年四月,部五諸侯兵攻入彭城。
很明顯地,項羽伐在齊失計后,對齊地的善后問題又出現(xiàn)重大的策略錯誤。當田榮敗死后,項羽若能迅速以政治手腕撫定齊地,尚能搶到黃金時間,全師西向,壓抑劉邦在中原的發(fā)展,如此劉邦就不會有隔年春伐楚的機會,更不可能乘虛于四月攻陷彭城。彭城失陷后,項羽雖以三萬精兵從魯還救,大破漢兵,但根據(jù)地可以輕易被蹂躪,項王不可敗的神話已被打破,對霸王氣勢與號召力必然是一大打擊。
項羽若能迅速撫定齊地,全師西向,壓抑漢王東出后的發(fā)展,以當時的霸王威望,號召諸侯反擊漢王的擴張,漢王能否從容在滎陽、成皋一線部署防御縱深,甚至能否守住關中都大有問題,項羽在楚漢相爭中獲勝的機會就大大提高了??v使項羽未能迅速瓦解劉邦集團勢力,雙方須長久對峙,項羽若撫定齊地,東方的齊楚都將成為項羽穩(wěn)定的大后方,與劉邦西據(jù)關中、蜀漢為根據(jù)地相較,項羽在人力、物力的支援上,一點也不遜色,也有打消耗戰(zhàn)、持久戰(zhàn)的本錢,楚漢相爭鹿死誰手殊難逆料。
項羽伐齊失計后,又犯下未能以政治手腕撫定齊國的連環(huán)錯,結(jié)果強齊不但無法成為項羽與劉邦爭霸的資源,反成為項羽大軍無法抽身的泥淖,讓劉邦乘虛攻入彭城。甚至后來楚漢僵持在滎陽、成皋戰(zhàn)線時,田齊成為在楚軍后方牽制項羽行動的潛在力量,項羽對齊策略的失計影響太大了。
彭城戰(zhàn)后,劉、項在河南地區(qū)長期對峙,雙方都兵疲馬困,但劉邦有穩(wěn)固且人力、物力資源豐富的后方,項羽的后方則常受干擾,特別是彭越出入梁地,抄截楚之糧道,讓項羽首尾難以兼顧。這時為穩(wěn)定后方,項羽對齊的策略理應改弦更張,此時若能對田齊釋出善意,尊重田氏在齊國的統(tǒng)治權,齊楚的矛盾應可降低,項羽就可減輕后方的壓力。甚至齊楚關系若趨于友好,彭越在梁地的活動少了鄰近的齊國作為依托,也會弱化他的活動空間。
另一方面,田齊若與項楚關系趨于和緩,甚至結(jié)盟,后來韓信大軍壓境時,就會更有保國護土的意志力,更有膽量拒絕酈生的勸降,避免齊地迅速落入韓信之手,造成楚漢之爭迅速落幕。然而,我們看不到項羽在急需一個穩(wěn)定的后方時,做出任何舒緩齊楚關系的努力。[3]P2613即使韓信席卷河北、破燕下代,兵鋒直指齊國,國際關系產(chǎn)生重大變化,齊楚面臨共同強敵,非合作已無法圖存,此時項羽也未能認清此一國際新局,迅速做出調(diào)整,與田齊化解舊怨,結(jié)盟強化田齊抗?jié)h的信心與力量。終至田齊在韓信兵團壓力下放棄抵抗,漢遣一介儒生酈食其即輕易伏軾下齊七十余城。
項羽與齊的合作,遲至韓信大軍攻入臨災,齊王使使之楚求救。項羽使龍且將,號稱二十萬,救齊。到此時,齊楚才驚覺雙方是利益一致的,只剩殘兵敗將的齊王別無選擇向宿仇求援,項羽也迅速做出回應。這是楚、齊面臨生死存亡的結(jié)盟互保,是形勢逼迫促成的,但雙方畢竟順應形勢作了化敵為友的戰(zhàn)略調(diào)整,項羽對齊策略的調(diào)整,使他爭取到從困局突圍的機會??上R楚雙方?jīng)]有互信基礎,執(zhí)行項羽救齊政策的龍且私心自用,結(jié)果兵敗被殺,全齊落入韓信手中。項羽對齊策略調(diào)整所爭取到的一線生機,瞬間化為泡影,加上損失二十萬兵力,處境雪上加霜。
楚亡龍且,韓信雄距三齊,漢對項羽完成戰(zhàn)略包圍,項羽開始感到恐懼。這時項羽可能突破的戰(zhàn)略包圍缺口,只剩下韓信的齊國,若能把韓信從劉邦陣營分裂出來,漢對項羽的戰(zhàn)略包圍就會瓦解。于是項羽派武涉往說韓信,游說的重點在于劉邦不可親信,今足下雖自以與漢王為厚交,為之盡力用兵,終為之所擒矣。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薄绊椡踅袢胀?,則次取足下。足下與項王有故,何不反漢與楚連合,參分天下而王之?[3]P2622
就當時任何勢力有機會就想割據(jù)自雄的情況研判,鼓勵據(jù)齊自立對韓信有相當?shù)恼T惑力,是值得嘗試的策略。武涉游說不成后,蒯通欲以奇策感動韓信,取譬反復說之百端,韓信一度動搖,曰:“先生且休矣,吾將念之?!焙髷?shù)日,蒯通復說,“韓信猶豫不忍倍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p>
是則韓信面臨此一重大決定時,確實曾一再“猶豫”,舉棋不定。蒯通也窺見韓信內(nèi)心,[9]P2217所以第二度說韓信時,重點已不是該不該據(jù)齊自立,而是完全擺在在催促韓信當斷則斷,勿錯失不會再來的良機,謂:
“知者決之斷也,疑者事之害也?!钦\知之,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雖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聾之指麾也。此言貴能行之。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保?]P2623-2326
由此可知,當時韓信確實對據(jù)齊自立動心過,是項羽有機會成功策動反漢的對象。項羽能在形勢逆轉(zhuǎn)后,改變對齊策略,企圖與韓信和解,斬斷韓信與劉邦陣營的關系,尋求突破劉邦集團的戰(zhàn)略包圍,是國際關系布局的重大修正。此舉若能成功,可以避免兩線作戰(zhàn),也算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可惜此時策略能否奏效已無法操之在己了。當韓信拒絕叛漢獨立后,項羽面對垓下合圍、自刎烏江的末日已指日可待。
楚漢相爭的結(jié)果,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曾霸有天下的項羽,最后卻陷入劉邦集團大戰(zhàn)略的包圍圈,兵敗垓下。項羽失敗的眾多因素中,國際關系布局的缺乏遠見,特別是最重要的對齊策略的失算,是最后陷入戰(zhàn)略困局的關鍵因素。
齊自春秋以降即為左右天下形勢的大國,兼以地臨西楚,雄視蘇北,項王能否穩(wěn)定與齊國關系,使齊地成為爭霸中原時的安全后方,而非牽制楚軍的力量,是項王國際關系布局的關鍵。
本文大致上分為三個時期檢討項羽的對齊策略,在楚漢戰(zhàn)爭的醞釀期,田榮與彭越之梁、陳余之趙形成北方的反楚聯(lián)盟。西方的漢王劉邦也乘機并三秦,發(fā)兵欲東。項王同時面對兩大挑戰(zhàn),時間與兵力的配置是否正確,攸關項王能否維持掌控天下大局的優(yōu)勢。這時項羽高估了齊國的威脅,親率大軍伐齊,戰(zhàn)略目標與兵力配置產(chǎn)生重大的誤置,使劉邦集團乘虛在中原地區(qū)坐大。且田榮敗死后,項羽對齊采取報復措施,未能迅速撫定齊地,楚軍在齊地陷入泥淖,以致項羽未能搶到黃金時間,全師西向,壓抑劉邦在中原的發(fā)展,甚至讓劉邦乘虛攻陷彭城。項羽若能優(yōu)先對付劉邦的擴張,或迅速撫定齊地,楚漢戰(zhàn)爭將會有不同的發(fā)展。
楚漢在滎陽、成皋一帶的對峙時期,雙方兵疲馬困,此時項羽若能對田齊釋出善意,尊重田氏在齊國的統(tǒng)治權,齊楚的矛盾應可降低,項羽就可減輕齊在后方的潛在牽制。另一方面,項羽若與田齊關系趨于和緩,甚至在韓信下趙,齊國不自安的情況下,趁機與齊結(jié)盟,后來田齊面臨韓信大軍壓境時,由于有西楚作為后盾,也會更有對抗?jié)h軍的力量與信心,避免齊地迅速落入韓信之手,造成楚漢之爭迅速落幕。然而,我們看不到項羽在急需一個穩(wěn)定的后方時,做出任何舒緩齊楚關系的布局。
一直到楚漢戰(zhàn)爭后期,韓信大軍攻入臨災,齊王求救于楚,項羽才驚覺到與齊合作的重要性,使龍且將二十萬大軍救齊。項羽雖順應形勢作了化敵為友的戰(zhàn)略調(diào)整,但龍且私心自用,結(jié)果兵敗被殺,全齊落入韓信手中。為突破漢的戰(zhàn)略包圍,項羽派武涉往說韓信,策動反漢。項羽能在形勢逆轉(zhuǎn)后,改變對齊策略,企圖拉攏韓信,突破劉邦集團的戰(zhàn)略包圍,此舉若能成功,可以避免兩線作戰(zhàn),可惜此時策略成敗已無法操之在手了。
戰(zhàn)國末期關東六國抗秦的斗爭中,齊楚能否有效結(jié)盟是抗秦能否成功的關鍵。楚漢戰(zhàn)爭中,東西對抗情勢再現(xiàn),劉邦沿襲故秦的戰(zhàn)略地位,項羽能否在戰(zhàn)略布局上爭取優(yōu)勢,妥善處理對齊關系非常重要。然項羽過度自信,且專欲以力服人,讓他疏忽了細膩處理對齊關系的重要性,想憑暴力征服齊國,結(jié)果齊國不但不是他的助力,更成為牽制楚軍活動的潛在力量,使得項羽一直未能建立穩(wěn)固堅強的大后方,也使他在楚漢戰(zhàn)爭期間,無法在戰(zhàn)略上爭到主動的優(yōu)勢。等到強敵韓信攻入臨災,項羽驚覺與齊國合作的重要性,對齊策略始改弦更張,此時雖欲亡羊補牢,已喪失先機了。
[1]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A].新校本史記三家注幷附編二種[C].臺北:鼎文書局,1985,3.
[2]蒯通對韓信語.史記.淮陰侯列傳(卷92)[M].
[3]史記.淮陰侯列傳(卷92)[M].
[4]史記.田儋列傳(卷94)[M].
[5]史記.項羽本紀(卷7)[M].
[6]武涉對齊王信語.史記.淮陰侯列傳(卷92)[M].
[7]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卷46)[M].
[8]史記.項羽本紀(卷7)[M].
[9]有井范平.補標史記評林.淮陰侯列傳(卷92)[M].臺北:地球出版社,1992,3.
責任編輯:秦小珊
K1
A
1009-3605(2011)02-0084-05
2010-09-20
林聰舜,男,臺灣彰化人,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美普林斯頓大學訪問學者、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漢代學術思想與史記,特別是學術思想及背后權力關系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