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琳
男人進到屋子前,她正在房間里的穿衣鏡前輕描蛾眉,其實她的眉毛已經(jīng)又彎又細(xì)了,恰似春風(fēng)里淡淡的柳枝,柔若無骨;淺杏色的套裙內(nèi)搭配一件乳白色的小吊帶,將她的膚色襯得嫵媚白皙,裁剪得體的腰身又把她女性的柔順和妖嬈都凸顯了出來。她重新審視了一番面容,緊抿的嘴角似一彎新月,飽滿的額角依舊閃著光潔的色澤。這下才對自已感到了一番滿意的樣子。
房門適時地響起了輕輕的叩擊聲。她轉(zhuǎn)過頭來在鏡前流連地又顧望了一回,她想,這鏡子里的人是不是還是數(shù)年前那個清麗女子嗎?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她呵呵地沖著鏡子笑了,鏡子里的人也同樣地對她抱以一笑。她將雙手在水籠頭的噴水下又淋了一遍,連水帶珠在波浪發(fā)上邊輕拍了數(shù)下,說來了。門無聲地拉開了。她輕輕地說了一聲,“啊,你好!”他朝她點點頭,矜持地笑了一下,見此,她反倒有點害臊了,是不是方才自已身上什么地方弄得不妥,出了紕漏。他的目光可是挺犀利噢!他的外形一點兒也沒變,她在心里想道。她發(fā)現(xiàn)淺棕色的窗帷映在他的鏡片里,閃著幽雅柔和的光。她本想當(dāng)他面夸一句,“真守時呀?!钡沁@話對慣于矜持的他,她是不會唐突出口的,哪怕這個人是她多年的摯友。
在進門的當(dāng)口,彼此的目光倉猝地碰撞了一下,她突然感到了一陣逼仄和眩暈,她隨即捕捉到了他眼里飄逝而過的一份熟稔,那里面有她熟悉的神情和微笑。她的心被一縷溫情攫住了。她一直都欣賞他的儒雅和干練。她想一個男人身上的魅力,他都擁有。包括他潔凈的儀表和說話的聲調(diào)氣息。她想,原來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她的心里留著,令她欲罷不能。認(rèn)識他的時候,她的先生正紅杏出墻,他每天回家在她面前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好像普天下的女人都衷情于他,他對她不過是施舍。那段時間在家里他們基本上很少說話也很少作愛,有時她躺在床上手無意中碰到他疲軟的私處,他忽而焦躁嚎吼起來,他甚至莫明其妙地朝她發(fā)火。在她眼中,他所表現(xiàn)的情趣,跟時下的眾生相一樣,充斥了喧嘩與躁動。這種家庭生活不是女人內(nèi)心真正想要的。這念頭如脫韁的奔馬在女人的心田疾馳般地掠過,她的心里揚起了一陣子的不暢快。
今天在他面前,她不能將這種心情流露出來。她對他抱有一份景仰和欽佩,他對她也甚有好感,她不能由于一時的疏忽而讓他產(chǎn)生失望之情。他是不錯的男人,尤其是他的嚴(yán)謹(jǐn),這點她覺得他跟別的男人不一樣。她沒有跟他說出自已家庭的境遇,她在外人面前總是保持著一份尊嚴(yán),她珍惜自已的名譽就像愛惜自已的顏面和身材一般,她在眾人眼里永遠(yuǎn)是個漂亮的女人。她的臉上依舊是生動而燦爛的,小小的不爽被藏掖在了心里。那只是一段不和諧的家庭小插曲。眼下的這個短暫約會才是她真心所期盼的。為了這個約會,她從半月前便著手準(zhǔn)備了,她特意去發(fā)廓做了一個優(yōu)雅時尚的發(fā)型。而且還在周末花了兩個下午和一個晚上的時間逛遍了小城的百貨商場,最大的收獲是購買到了滿意的兩三套夏裝。平時她一般不會舍得買這么多的衣裳,她這回花血本一次購買了這么多套的衣裳,她將它們搬回家來仔細(xì)地比較和琢磨,哪套更為適合在那個場合穿。她知道,因為會議時間安排得非常緊湊,她這次跟他見面只有唯獨一次,至于會不會有第二三次,則得看情況而定了。他們的相約就安排在報到前的那兩三個小時里,她要將自已最迷人的一面展示給他。
他徑直從房門里走了進來,穿過食品柜,落坐到了窗前的沙發(fā)上。她隨后一步留意起他紋絲不亂的頭發(fā)和平整熨貼的藏青色西服背影。每次相逢,他的整潔儀表與從容的姿態(tài)讓她感到某種迷茫。他是儒雅端方,又深懂女性的男子。她欣賞他這種類型的男子。唯一感到一絲悵惘的是,他總是讓她覺得,他是遙遠(yuǎn)的,他是一陣風(fēng)兒,隨時又呼地刮走了。事實上,他跟她各自居住的城市也是相隔甚遠(yuǎn)。七八個小時的車程,不是立刻便能夠抵達對方的。真正意義上的相見便顯得彌足的珍貴。
心中斟滿了相逢的喜悅之情,她將茶幾上的杯子和杯蓋,放到水池的自來水籠頭下又洗了一遍,才放入賓館食品柜上供應(yīng)的袋泡茶葉。注入開水,蓋回杯蓋,遞至他的跟前。感覺到了他的熠熠目光,她沾有細(xì)細(xì)水珠的手指竟帶了些許巍巍的顫抖。她微微一笑,瞥了他一眼,含蓄的笑意正寫滿他保養(yǎng)很好的面龐上。
她坐到與他一幾之隔的沙發(fā)上,目光盯視床前一方柔軟的地毯,心里滿含了柔柔的愜意與溫情,宛若兒時冬日的午后倚坐在老屋斑駁的門板前,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慵懶和寂寞隨了陽光一寸一寸地爬上紫褐色的陳舊窗格?;秀敝g,她覺得自已又回到了那個寂寥的午后。孤寂而沉靜,伴有對長大的憧憬,間或又有甜蜜的向往在胸中漫溢……。
周遭極為安靜,聞不到一絲兒嘈雜。賓館房間的隔音功能很好,身處鬧市也讓人產(chǎn)生恍如隔世之感。隱隱約約覺得旁邊的目光在游離,臉上洇起了潮氣,嘴里的話語顯得磕磕碰碰,“你……剛從單位里來么?!?/p>
“路上很擠,坐在車子里總是嫌它慢?!?/p>
“到處都是那么的多人,車子也是那么多,路卻仍是原來的路?!?/p>
“知道你來了,我打了電話告訴她,讓她下了班去接小孩,說我晚飯不回家吃了。”
她知道他所指的那個人,他的妻子,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她一直想象不出她的模樣兒,也曾千百遍地在心里揣摸過她。她有潔癖,腦子里常常跳出新的創(chuàng)意,家里的一應(yīng)擺設(shè)都是她所想像的那種,地板每天被拭擦一凈,閃著锃亮的光。不太喜歡別人來家里。家對她而言,是隱秘而溫馨的棲息之地。她愛這個家,愛她的夫君和她的孩子。說得來的同事倒是有一兩個,也沒有私密的話兒;平素跟同事也不深交,一副與事無爭的款兒,這副模樣讓她在單位里頗有人緣。她心里有什么大都跟夫君交流。他的涵養(yǎng)使他對妻子同樣擁有耐心。她感到家庭帶給她的安全感,回到家她喜歡換上素雅小花的居家服,安靜地做著家務(wù),她對家人是悉心照料的,那個家被她的一雙巧手打理得井井井有條。他習(xí)慣了依戀她,尊重的成份占了大部分……。女人想到這里,含蓄地笑了一笑。此刻他的妻子只是以一個符號或模糊的身影面龐橫亙在她與他之間,女人幾乎忽略了她的存在。
女人朝他投以一個贊許的笑靨,隨口說道,“我也剛剛到這里?!眲傄徽f到這里,她的臉上倏地浮了兩片潮紅,興許是剛才的話讓她悟到了什么。其實她的話意是說,我一到就打你電話了??墒牵l(fā)現(xiàn)自已若是再作這樣的解釋,情景反而愈糟。就不再作聲了。
男人看在眼里,目光從她的面龐溜過脖頸手臂,腰際以下渾圓的臀部。臉上隨后顯露出溫柔敦厚的笑。
“上一回我們相見是在什么時候?!?/p>
“是去年的秋天吧,我們坐在南湖邊的茶座上,一邊看著湖中星星點點倒映的燈光,一邊喝茶聊天?!?/p>
“對了,你上次還說準(zhǔn)備去支教。”
“我去的那個地方正是我小時候生長的鄉(xiāng)村。”
“那里是不是有你的青梅竹馬呀。”
“噢,你這一問,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我的一位同事,她支教回來后就跟老公離異了。”
“哦,還有這么怪的事兒?!?/p>
“就是上個月的事兒?!?/p>
“女人是云,易變?!?/p>
“女人是水,純凈?!?/p>
她心想,跟他說起那位同事的事,他會不會以為她是向他暗示什么呢。想到這里,她的臉孔一熱,有一團胭脂般的紅暈悄悄地漫過臉頰。
“呵呵,你近來都好吧?!彼骈_話題,問她道。
女人接過說道,“老樣子吧,今年是頭回出來。”
“真巧,我也是剛剛從北京開會回來?!蹦腥饲屏怂f道。
“開會,開會,總有那么多的會;不過,沒有會的話,興許我們就不會相遇了?!迸苏f。
男人似乎對她這般親昵的樣子感到甚有興趣,說“哦,我們還是開會結(jié)的緣份?!蹦腥硕似鸩杷p呷了一口。茶是陳年的舊茶,他覺得來這里并非僅僅是品茶了。他的腦海里冒出她數(shù)年前的靚影,她是個才貌雙至的女子呵,他見識過不少的女子,唯獨她是印象最佳的。她的善解人意、她的樸實無華,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海里。跟數(shù)年前所不同的是,他已經(jīng)朝前邁進了一大步,如今的他已經(jīng)身居高位了,也可以這么說,他前途似錦。若不是她,他是不會輕意赴這個約會的。他接到她的電話時,他當(dāng)即就趕過來了。她朝著他甜美地笑著。他又開口說道,“你在電話里曾說起,你丈夫不在江北做房地產(chǎn)生意了?!边@也是他所關(guān)心的。
女人的雙手伸至額角,像是不經(jīng)意地揉摩前額。柔長的脖頸微微前傾,頸深處隱露著白嫩豐滿的肌膚。他等待著她先說一說她的近況。他靜靜地坐著,從旁留意起她,她的體態(tài)是豐盈的,五官也是生動別致的,鼻眼間略微散落著數(shù)粒淡淡褐色的小雀斑。這小小的瑕疵并不影響美觀,出現(xiàn)在她的臉蛋上,反倒憑添了可愛的稚趣。窗外是初夏柔和的陽光,那種陽光灑在身上非常舒服,讓人遍身懶洋洋的,一種舒緩的愜意?,F(xiàn)在她的整個身軀裸露在窗前明澈的光線下,他跟她挨坐得那么近,他甚至能夠一覽無遺地瞧得更清楚眼前的她了。她的臉蛋兒側(cè)面對了他,睫毛上多了數(shù)粒星星點點,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微微地泛了一圈兒暗紅。她站起來拉攏了窗簾布。
“婚姻生活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彼X得說出來,心里會好受一點。
“我一直都希望你過得幸福?!彼f。
“期望是美好的,但現(xiàn)實總是令人太多的失望。”
“我原以為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有些事,在我心里一直憋著,沒有一個人可以能夠跟我說說話兒;想找個人來聊聊,可是話一出去,便是別人的了。在那種地方,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我唯一可以讓自已快樂起來的事,便是想著這個世上還有你?!?/p>
男人心底一個顫悠,靜默片刻。他說,“以后可以給我打電話,或聊聊天也行嘛。”
女人說,“我是不會打電話的,總是隔了重重的空氣。”
男人呷了一口茶,又說了一句道,“關(guān)鍵是靠自已去調(diào)節(jié)?!?/p>
女人沉默了。心想,其實打電話不過是一時之需,那漫長的黑夜總得靠自已一個人去走。她想起自已在家時的懨懨心態(tài),一見到他,心情豁然暢快了。她覺得這個約會沒有白白枉費,她對他心懷感激。她記得他曾經(jīng)對她說過,你很努力,你跟許多女性不一樣。她想這話不是恭維,而是隱含了鼓勵或暗示的意味。她二十五歲便獲得了市級教壇新秀;后來是市里的十大優(yōu)秀教師;再是中青年拔尖人才。是的,她在男人的眼里,她具有樸實美好的品性,而且她又是如此的美麗端莊。他微微地笑著,他站起來牽了她的手,輕輕地握著。她瞥見他的水杯里已淺下了一大半,忽然收回了手,轉(zhuǎn)身而去。
男人將手中的煙灰撣到煙缸里,淺藍色的煙霧彌散開來。
女人站在他的面前,替杯中添了水;又折回去續(xù)了水,繼續(xù)插上電座。
男人說,你別忙了,你坐。
女人的心里甜蜜地顫動著。她想,這是一個過渡,一個緩沖階段。接下來該會發(fā)生一點什么,她在隱隱中期待著。應(yīng)該是他先提出來的吧,她想會發(fā)生一點什么呢?時候已不早,她瞄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她的心忽而變得忐忑。接下來是一陣靜默。她突然想起打破這種要命的沉靜,她要告訴他一件事,也就是前面提及的那位女同事的艷遇。這是一個好聽的調(diào)情故事,令人松馳,愉悅。她覺得現(xiàn)在說這種事非常適宜,他是一位很好的傾聽者。假若他沒有別的事情插進來的話。她便說道,我的一位女同事可冤了,清清白白的一個女人,她的丈夫硬是懷疑她有情人。她是個內(nèi)向的女子,她朋友少,幾乎沒有一個閨中密友。有一次她突然跟我說了這件事,我心里感到特別震動。
男人說,可能是特定的環(huán)境吧,女人才會跟另一個女人特別的親密。
女人說,對,那次去一個兄弟市里參加教學(xué)交流會議。我跟她分在同一個房間住,平時我跟她在學(xué)校里相見,最多就是點頭之交。有時多說幾句,也是聊點時裝或天氣、小孩之類無關(guān)緊要的事兒。從來沒有真正地交過心。那天,興許是白天去交流學(xué)習(xí),晚上有點兒疲倦了,我跟她一塊躺在床鋪上隨興地聊。那些男同事去唱歌或串門了,我跟她一直待在房里沒有離開過。那天確實有點兒冷,我們就縮在被窩里,頭枕著柔軟的布藝靠枕。時間不知不覺中溜得很快,我們待在一起感到愉快極了。我慶幸自已在這所學(xué)校里終于找到了一位知已。交流的愉悅與投緣,原來是這般令人暢快??梢圆缓炔杷怀詵|西,哦,簡直是比吃了什么或喝了什么更感到舒暢。這么說吧,這個叫潘楚風(fēng)的女同事模樣兒還是比較出眾的。私生活方面從未聽到一絲半點的緋聞,是個比較純凈的女子。沒有聽她說起那件事之前,我還一度當(dāng)她是冷血動物呢。那個夜晚聽了潘楚風(fēng)的講述之后,我才明白,每一個女人的背后或許都有這樣那樣的故事。其實她假若不把這事兒說出來,我從來不會將她往那件事上去靠,因為她看上去是個非常冷靜和理性的女性。她在家里從來不大聲說話,在外面更是懂得保有女性的矜持了。她是這樣開始敘說的,她說沒有經(jīng)歷過一段纏綿情感的女人是不會理解她的感受的。那次,她去了一個鄉(xiāng)村學(xué)校。她遇上了他——李老師。他和她分別來自市里的兩所重點中學(xué)。整個支教過程,他們都非常努力和勤勉。把自已的所有能耐發(fā)掘出來,去教給那些貧困山區(qū)的孩子們。事情就發(fā)生在支教活動結(jié)束之后,倆人都產(chǎn)生了想法,到一個離鄉(xiāng)村遠(yuǎn)一點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一起自由自在的說說話??紤]到回城之后,工作的忙碌及家庭的羈絆,就不會再有這等閑情逸致了。
倆人不知不覺走到了鳳凰山下,據(jù)說鳳凰山在這一帶以云海和山高路陡著稱,常有遠(yuǎn)道而來的攝影家來此涉獵奇景。倆人對鳳凰山早有聞名,但真正來此登山還是頭一回。路漸漸難行的時候,他挪動數(shù)步,總要停下來等等她。或者伸手牽她一把。她當(dāng)然也樂意他這么做。遇上上坡或打滑的巖石,他伸出手臂讓她像攀巖者那般順著他手臂的力量攀附上去。有一次,她用力一拖,他整個人又被她拖了下來,倆個人不小心跌落在一塊,一陣哈哈大笑。大多時候,她的纖手被他握在手掌心里,倆人都感覺手心微微冒汗。在一處山腰,出現(xiàn)了一片闊亮的油菜地,倆人都不想走了。因為他倆已經(jīng)走得氣喘吁吁。他瞧見她的臉上泛起紅艷艷的光澤,目光里含了亦驚亦喜。那幅神態(tài)純美極了,他看了她,愛憐地伸了手撫摸她的頭發(fā)。她則從包里掏出紙巾替他擦去滿臉的汗水。周圍的油菜花一大垅一大垅,倆人猶如置身于金黃色的花被里,與天地融化一體了。
這時候,不遠(yuǎn)處有一個人悄悄地緊隨其后,他的手上有一臺攝影機。他們沒有察覺到那個悄然出現(xiàn)在身旁的攝影家。這個攝影家已經(jīng)在山上貓了個把星期,他特意住在山上,是為了等待一組日落的鏡頭。照相機鏡頭一直在他的手里打開,后來連他自已也沒有料到,他捕捉到了一出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珍貴畫面?;厝ズ?,他的這幅作品在小城的攝影展覽館中展出了,被攝影界一度看好;潘楚風(fēng)的丈夫作為攝影愛好者也恰巧觀看了影展。他覺得那相片上的女人愈看愈像他的妻子。他回家來問潘楚風(fēng)這事兒,潘楚風(fēng)不曉得他跟李老師被拍去的事。她說,世上很像的人很多,你都說是我嗎。
丈夫被嗆得啞口無言。其實他的猜測是對的。只是潘楚風(fēng)尚不曉得自已被拍照的事。
跟丈夫離異是她后來提出來的。在此之前,她跟丈夫的作愛很有規(guī)律,每周兩次。雷打不動。每次都是應(yīng)丈夫的要求而做。她幾乎沒有這方面的需求,她躺在床上,中間隔了一層被子,任憑他在她的身上風(fēng)起云涌、翻江倒海;這整個過程中她都是閉了雙眼,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丈夫說,跟她做愛始終有奸尸的感覺。她沒有覺得自已跟別人有什么不同。自從鄉(xiāng)村支教回來之后,再跟丈夫一起作愛,感覺卻大不一樣了,酣暢淋漓的激情如期而至,頃刻之間,將她鋪天蓋地裹挾了,卷進了旋暈的波底浪尖……。每次做完,她都感嘆一番,那個鄉(xiāng)村的傍晚多么美好呀。她曉得自已的這一明顯變化都是緣自那個鄉(xiāng)村的夜晚和李老師。而實際上她跟李老師是清白的,而放在展覽館的那幅作品直到撤展,她始終不敢去看它。那幅照片卻一直留在了她的心里,她覺得一定很美……再后來,就提出跟丈夫離婚了。
女人的腦筋轉(zhuǎn)變往往比男人要快。男人說。
潘楚風(fēng)說,她每次作愛都會想到李老師,這樣對李老師或者她的老公都是不公的。女人說。
后來,潘楚風(fēng)選擇了離婚。
女人的心不可捉摸呵。男人呵呵笑了。
我想,潘楚風(fēng)說出這段隱情是她當(dāng)時心里的一種迫切需要吧。有些女人尤其是平素很少跟人打交道的女人,往往有單純的一面,她們有時候?qū)θ瞬辉O(shè)防。喜歡只管自已說個夠,她說著說著,向你敞開心扉。坊間有說法,世故的女人絕情;單純的女子癡情嘛。
剛說到這里,女人掛在衣架上的包里響起了一串美妙的歌聲,“還記得昨天那個夏天微風(fēng)吹過的一瞬間……”歌聲、故事和眼前的她,男人在這個初夏的下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與輕松,猶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開闊的油菜花,一叢叢,一片片,淡淡柔柔的花香。一浪一浪地朝他涌來。女人打開機蓋的時候,歌聲嘎然而止了。
里面沒有一丁兒聲音,她明白這個電話是誰打了,她將手機蓋復(fù)又蓋上。
女人轉(zhuǎn)過臉對他說,潘楚風(fēng)回來之后,發(fā)覺自已已經(jīng)徹頭徹尾地愛上男教師了。她覺得不能欺騙丈夫,就選擇了離開他。這樣的結(jié)局對倆人都好。
男人說,你這位女同事看來挺有個性的吶。
女人的手機又開始唱歌了。女人這次接了電話,快速地對了里面說道,我剛到,嗯,你如果沒有其它事我就掛了。女人收好手機,瞧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立時警覺地投射向她,含了疑惑的意思。她暗中思量了一下,覺得自已方才的話跟眼前的語境和氛圍不甚協(xié)調(diào),臉上對他隱隱地露出一絲赧色。她猶豫了一會兒,重又低頭打開了手機,對里面說,我跟你說實話吧,你又不肯相信;要我怎么說,你才能相信呢。我說今天要做一件你意想不到的事兒,你才會相信么……。
男人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來了,她的說話對象是她非常熟悉的人。
他不安了,他問她,剛才是你丈夫的電話嗎。
女人點點頭。
倆人一時無話了。
男人問,他跟你說了什么。
女人說,他問我現(xiàn)在干什么。我回答他我還能干什么。男人已經(jīng)猜出她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了。
他沉默了,點起了一支煙。他看著藍色的煙霧在房間里繚繞。
女人去了洗手間,拿一塊毛巾仔細(xì)地拭去臉上的淚痕。男人默默地跟進來,站立在她的身旁,神色凝重地注視著鏡子里頭的她。
女人的心漸漸地回升起一絲暖意。她想她不會是孤單的一個人了。他跟她雖說隔了一層,但他對她的那份關(guān)心,她是感覺到的。靜下來的時候,感覺自已不再是孤單的人,有了這個就足夠了。
她遲緩地轉(zhuǎn)過身子,凝視他鏡片后面的眼睛,說對不起,讓你替我擔(dān)心了。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卻說,時候不早了,開會的人大概都到了。他低頭瞧一眼手表說,我也該向你告辭了。
她沒有吭聲。對于這樣的告別,她心有所料。此刻,她又不能說出心里想說的那些話。要想縮短那段距離似乎很難。
——她是個多么美妙的女子,這次離別之后,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相聚了。分手是緣,相聚也是緣,他深深地懂得這一道理。他和她都不會勉強或者刻意去做某件事。
——此刻她的身上有一種誘人的芬芳,他承認(rèn)自已的內(nèi)心對她存有一種愛慕情愫。人生有時是殘酷的,關(guān)鍵時刻,你不得不收斂一下。
她覺察到了他的一番感慨??諝饫镂⑽⑹幯鸱某庇?。
女人說,真的很感謝這個下午,讓你在百忙中來看我。
男人說,很對不起,我又要走了。
女人不無憾意地說,見面的機會一次比一次少了。她仍是希望引起他的共鳴。
男人卻說,這樣的收場也好,說明我們?nèi)詴幸娒娴臋C會,你說呢。
女人聞及此言,有點失望了。她啞著嗓音說,我要真的感謝你。心里卻想,自已這么多年來,日子過得緊張而焦慮。她想找一個堅實有力的肩膀讓她靠一靠,哪怕一會兒。
男人想,她依然那么清純和美麗。他覺得自已從前在電話里專注耐心地聽她說話,聊天;他一直視她為紅顏知已。上述種種,終歸是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的;當(dāng)今天聽說她到了,他仍是愿意放下忙碌中的工作,來跟她見上一面,他的內(nèi)心是欣賞和喜歡這類獨立和強勢的女性的。
他想到這里,輕輕推了一下愣怔中的的她,近乎耳語地說道,我想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
女人突然說道,你想走就走吧,我不會攔你。她感到心里有一種撕裂的疼痛。
是嗎,那我就走啦。他的表情好像終是擺脫了什么似的,長吁了一口氣。
他終于走了。
一切回歸于平靜。她走向離房門相反的方向,呼地一下將窗子前的窗簾朝一邊奮力掀起。一陣初夏的風(fēng)迎面掠過,房間里頓時有光線流瀉進來。
她想,就當(dāng)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