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風華
不成熟的男人
◎ 邵風華
從早上起,天色就有些不同尋常。七點鐘,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卻還是像一枚生了銹的奧運銀牌,一點也不耀眼。沒人知道我多喜歡太陽。哪怕晚上睡得再好,只要早上起來見不到太陽,我就立刻像三天兩夜沒合眼一樣無精打采。前段時間,我搭上了一個姑娘,本來一切進展順利,可就因為那天是個陰天,好好的事情弄得無法收拾。是這樣的:當我們看完午場電影,臉色潮紅地走出影院準備去咖啡店吃披薩的時候,忽然陰天了,我的情緒一下子降到了低點。就餐的過程中,無論我如何給自己鼓勁,就是提不起興致來。姑娘要了兩杯紅酒,端起一杯,也不等我舉杯,就在另一只杯子的邊上輕輕碰了一下,然后送到了嘴邊。她一邊小口地抿一邊在杯子上方拿眼睛看我,說你怎么還不喝啊?根據我的經驗,這句話就跟“你怎么還不脫啊”是一樣的。這表明,喝完紅酒,我們就可以臉色潮紅地去找一間賓館開房啦??稍诋敃r,我只是把頭扭向窗外,看著那鉛灰色的云彩,像一個詩人那樣不可救藥地多愁善感起來。我說,太陽到哪里去啦?姑娘詫異地說,當然是被云彩遮住啦。我說,狗日的云彩。姑娘說,你罵誰?我說我罵云彩。姑娘說,云彩有什么好罵的,快喝酒吧。我說,沒有太陽怎么喝?姑娘說,難道你想讓太陽當你的下酒菜?她可能覺得這句話很幽默,然后為了自己那了不起的幽默感而面露微笑。我轉回頭看著她,沒有太陽你怎么能笑得出來?我看到姑娘慢慢收住了笑容,眼睛也慚慚暗淡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她對我說,你有?。∪缓笳酒鹕碜叱隹ё?,扭著自己的屁股揚長而去。說實話,那正是我喜歡的那款屁股??捎钟惺裁从媚兀筷幪彀岩磺卸細Я?。
當然,我的心情不好,也不僅僅是太陽的緣故。自從“五一”一過完,我的情緒就有些低落,老覺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至于是吉是兇,當然無從推算。照理說,我應該高興才對。我去了想去的地方(萊蕪的某處山莊),見了想見的朋友(不僅有萊蕪當地的朋友,還有從濟南專程趕來相聚的哥們),還為了崔健跟人吵了一架(當地有個喜歡寫詩的家伙到山上來找我們玩,大家說起了喜歡的歌手,他說崔健的歌詞雖然不好,但唱起來節(jié)奏感還是挺強的。我狠狠地盯了他五十秒鐘,說,你給我滾?。?,這還不應該讓我高興嗎?可近段時間以來,我總是像一個快要閉經的婦女那樣煩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順眼。從某本男性雜志上,我知道了男人也有生理期: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身體和情緒都處于低潮??晌疫@樣的狀態(tài)已經持續(xù)了快四個月了,用這個理論,顯然解釋不過去。
辦公室已經有人收拾過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打開電腦,在網上東看西看。此時,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我們算是朋友嗎——牛一忽然推門進了我的辦公室。這個牛一啊,從前也算是北河區(qū)的名人,1992年就下海經商,開了一間印務公司印盜版的或假冒的古代黃色小說,最早成了我們那里的富人。(現在我收拾書柜的時候,偶爾還能看見他當時送我的一冊:上一段還是“尤物、妙牝”之類文縐縐的古文,接下來就是啊啊啊亂叫的現代人妻小說,完全是假借古人之名的胡拼亂湊。)但后來不知怎么就敗落了,有人說是被人舉報,遭到查處;有人說他與一名有夫之婦有染,被人家的老公逮住后狠狠敲了一筆,還被打掉了兩顆牙齒……總之搞得十分狼狽。從前的朋友們呢,也都四散而去;因此,我常常遇見他一個人在路邊的面館里吃面,成了像我一樣的窮人。那段時間,我也過得極其的慘:正在與前妻鬧分居,有家不能回,天天像個野狼似的在外面瞎轉。所以牛一就把我視為同黨,經常在吃面之后邀我去市政廣場旁邊的水泥凳上閑坐聊天。每當暮色四合街燈亮起,就會有一大群老頭老太在廣場上隨著錄音機像一群企鵝那樣翩翩起舞。間或有兩個年輕少婦跳著國標滑過,牛一的眼睛就會尾隨而去好長時間轉不回來,不知是否想起了他發(fā)達的時候那些桃紅柳綠。不唯如此,牛一甚至還請我去過兩次“兩廣”。此“兩廣”不是彼“兩廣”,而是我們這里有名的開放區(qū),以毗鄰兩個帶“廣”字的村莊而得名。說白了,不過就是沿路兩排小飯店。店里的菜品自然很差,但服務員都是老板從偏遠山區(qū)騙來的,以十八九歲的居多,還有更小的,問不出年齡。只要客人喝到三瓶啤酒,然后每喝一瓶,服務員就脫去一件衣服。牛一酒量大,他第二次帶我去的時候,陪我們喝酒的兩個小姑娘都脫得一絲不掛,她們小小的乳房還沒發(fā)育好,燈光之下,像兩個沒長大的西紅柿,被初冬的寒流凍成了菜青色。
牛一是來找我們老板的。老板不在,他就來到我的辦公室。我們先是東拉西扯了一陣子,無非是誰又發(fā)了,誰又敗了,哪一個昔日的兄弟現在多么不夠朋友,諸如此類。最后,牛一拿出一沓子紙遞給我看:是一個全國田徑老將運動會的策劃案——他是來拉贊助的,說只要贊助達到一定數量就可以擁有冠名權什么的。在我們聊天的過程中,我覺出牛一和我一樣,其實都有些不自然。那年,牛一在請我去了兩次“兩廣”之后,就提出讓我給他當銀行貸款的擔保人,幫他貸款做生意,助他“東山再起”。我不放心,問了一下在銀行工作的朋友,他們告誡說,牛一在銀行的信用不是太好,要我小心從事。于是我就找了個理由拒絕了。從那以后,他再沒請我去過“兩廣”或別的飯店,我們也幾乎再沒見過。
喝了幾杯水之后,牛一把文件放下,叮囑我轉交給老板,用力把我的手捏了一下,告辭而去。我重又把目光集中到眼前的一本刊物上,是我的哥們老鷹編印的一本地下雜志,上面有一些詩寫得真他媽的好。
中午下班的時候,我照例步行回家。我喜歡步行——當然,這里的步行并不是指散步,而是相對于坐汽車和騎單車而言的一種交通方式。有一年,我的朋友蘇非發(fā)給我一份年終問卷,有一道題是這樣的:你認為最好的鍛煉方式是散步嗎?我的回答是:當然不是!要說最好的鍛煉方式,那肯定是做愛——既能鍛煉身體,又能愉悅心靈,一舉兩得!
從公司到我家,大概只有兩公里多一點,我每天都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走在那條窄窄的柏油路上,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想象著自己就這樣一天一天老去。每當這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是一條走在鋼筋水泥叢林中的老狼,胸中油然生出一種偉大的孤獨感。我的包里照例裝著一到兩本詩集。看著那些從我身邊急馳而過的大車小輛,有時我會想,他們的包里可能裝滿了錢,或者各式各樣的銀行卡、購物卡、貴賓卡,也可能裝著安全套和秋雨文集(這些老板和小姐們共同喜歡的東西),但就是不可能裝著詩集!是啊,我難道不能為此而感到驕傲嗎?
現在正是五月,路邊的苦楝樹還光禿禿的,樹下的三葉草卻已經綠得有些不像話了。我如此喜愛這種卑微的東西,決心等三葉草綠了的時候,就開始發(fā)奮寫作。但是當我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走在我一旁的小蓄不屑一顧地說,寫詩都已經過時了,現在誰還寫那玩意兒?!因為小蓄才只有九歲,還因為小蓄是我的兒子,所以這句話對我的打擊特別大。我問小蓄,那你長大以后想干什么呢?小蓄說,我要練習畫錢!中國錢、日本錢、美國錢,到哪個國家去玩就畫哪個國家的錢,買上全世界最好的漫畫書大包小包地提回家!
在我回家的途中,要經過一所初級中學。我每天都從這里經過,有時碰上他們放學,有時碰不上他們放學。碰上他們放學的時候,我就扭著脖子看那些女生,希望能從她們中間發(fā)現未來的鞏俐或者舒淇,再不濟,看見個范冰冰那樣的也行。但是沒有,一個也沒有。不是胖就是黑。我搞不懂這么大個學校,這么多人,怎么就沒有一個漂亮點的女生呢?雖然她們都顯得出乎意料地成熟,有的已經把校服都撐起來。我想起艾·辛格寫的那句“她的乳房就像伸出去的陽臺”,不禁笑出了聲。
回到家,丁妍開始做飯。她每次都是等我回到家才開始做飯。幾乎從無例外。也許在她看來,如果一回到家就能吃上飯,是不是顯得對我太客氣了。她特別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男人是不能慣的,一慣就出毛病。這是她的口頭禪。今天她做的是西紅柿炒雞蛋,涼拌洋蔥。就在我們埋頭吃飯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小蓄抬頭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接門鈴電話。我聽見他問了一聲誰呀,就把門打開了。我還是不說話,低著頭使勁吃我的飯。雖然饅頭已經有些干了,菜也全是素的。
丁妍問,誰呀?
小蓄說,我納納阿姨。
納納進來的時候,我依然沒有抬頭——你和你妻子的朋友有什么好說的呢?再者,我吃飯的時候,最不愛做的事情就是說話。納納是丁妍最好的朋友之一,以前我偶爾會和她開個玩笑;有時難免粗一些,或者是我,或者是納納就會嘎嘎嘎地笑一陣,丁妍就很不高興。等家里只剩下我們倆的時候,她看著看著電視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聲色俱厲地對我加以聲討。她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說我不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你這種不成熟的男人”,她說。她覺得這句話對我打擊很大。
事實也是如此。我畢竟是將近四十歲的人了,這句話對我的自尊心自然有傷害。當然,這就是丁妍想要的結果。
納納進來后就坐在小蓄身邊的空位上,與丁妍說笑起來。內容每次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在QQ上又遇見了誰、又認識了誰,或哪一個賤男又約她出去吃飯之類。然后她樂呵呵地告訴丁妍,“我又在QQ上把小寶臭罵了一頓!”說起這個小寶啊,其實是納納從小玩到大的同伴加同學,兩人的關系一度比親姐妹還要好??刹恢獜氖裁磿r候起,納納卻和小寶的丈夫yanhu好上了。我不知道這個yanhu是叫嚴虎、顏虎、還是燕虎,只知道他們經常背著小寶偷偷幽會。有時候不方便,丁妍還充當過他們的聯絡人;也許在我出差的時候他們還到我家里來鬼混過——女人們之間的事情,誰又能搞清楚呢?后來小寶知道了,兩個人徹底翻了臉;面是沒法見了,就在QQ上互相謾罵。這樣,QQ就從兩人表達友誼的工具,一躍而變?yōu)榛ハ喙舻墓ぞ摺?/p>
吃完了,我把自己的碗筷拿進廚房,洗干凈了,放進碗柜里。我走到納納身后,用兩根手指捏起了飯前放在那張椅子上的《文藝報》——現在,它正被納納坐在她那副肥大的屁股底下。納納抬起頭瞟了我一眼,抬了抬屁股,我順勢把報紙抽了出來。我邊往臥室里走,邊把坐皺的報紙吹了吹;走進去關上門,躺在床上,看報。然后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快下午三點鐘了。小蓄早已去上學,納納也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只有丁妍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每天這樣看電視已經有一年多了。自從我們把家搬到東城來,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有什么辦法呢?我沒本事找到適合她的工作;她喜歡做生意,可我們又沒有足夠的本錢。
走過客廳門口的時候,我對躺在沙發(fā)上的丁妍說,我睡過點了,你也不叫我一聲。丁妍看了我一眼,又扭回頭繼續(xù)看電視,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知道會是這樣。但我還是要這樣說。因為如果我一聲不吭就出門而去,在她看來就是眼里沒有她。至于她不理會我,不搭我的茬,是不是也顯得眼里沒有我,她就不管了。總之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之后,就出門而去。太陽仍是半死不活的,就像是得了黃疸的病人——這句話其實我在很早以前的一個小說里用過。
沒有想到,這個下午會過得如此愉快。一個叫路小鐵的朋友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空,當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就驅車來到我的辦公室。其實我與路小鐵還不是太熟,只見過兩次面,一次是在他的那間小小的珠寶工作室,一次是在一個酒局上。他以前是畫畫的,現在可能還在畫吧,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畫。整個下午,我們都在談論這樣一件事:就是東城沒有一間像樣的酒吧。也就是像南京的半坡村,成都的白夜,北京的猜火車那樣的地方,可以供那些真真假假的詩人、畫家和莫名其妙的藝術家天南地北地吹牛、海扯、泡姑娘。路小鐵說只要他賠得起,他愿意賠一點錢也要做一個這樣的酒吧。盡管我已對路小鐵已經有所了解,但還是為他的理想主義而感慨不已。在東城這個爛地方,到現在仍然懷揣理想的人已經太少了。此時,我有什么理由不把一切不快忘得一干二凈呢?
下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我把路小鐵留下來吃晚飯。自從戒酒以來,我?guī)缀鹾苌僭谕饷娉燥埩?。老板不再帶我去赴各種飯局,朋友們也因為我滴酒不沾而漸漸疏遠?,F在路小鐵來了,我似乎找到了在外面吃一頓飯的理由。當然,我得打電話跟丁妍說一下。她在電話里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我沒有聽出那是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
在銀河美食城,我們倆在一樓的明檔前點菜。我點了一條魚,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魚了;我還點了一個回鍋肉,我已經很久沒有吃回鍋肉了;我又點了一個涼拌金針,我也已經很久沒有吃金針了。這些都是我喜歡吃的菜。路小鐵只點了一個湯,我沒注意是什么湯。我對湯從來不太注意。
飯桌上,我們仍然在談酒吧的事。我們都認為這是一個城市文化,不,文明的象征——其實啊,無非就是一個酒吧而已,它真的包含著這么大的意義嗎?管它呢,反正我們一直都在討論它,興致勃勃,熱情不減。至于如何把這個計劃實施下去,路小鐵說他已經跟東城各式各樣的老板們接觸過了,有的雖然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筐,但他們有錢以后,卻往往喜歡附庸一下風雅,表現出有文化有品味的樣子來。說不定,我們就可以說服他們出資共同經營。我覺得路小鐵的想法不錯。我還舉了一個例子,說我一個叫何鳴的哥們有一個濟南的朋友,是從前的黑社會老大,后來發(fā)了財,就天天在家練毛筆字,練多了練不了,天天就寫一個“虎”字——他以為那就是練書法,他以為一練書法他就成了一個有文化的文明人了。路小鐵也很高興,他總結說,這就叫風雅永遠從附庸開始。
回到家,已經九點過了。丁妍還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小蓄好像已經睡了,他的房間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其實就是沒睡也不會有什么動靜。這陣子,這小子迷上了玩卡片,十幾張卡片翻來覆去地看,不知能看出什么名堂。又不是塔羅牌。
我剛在沙發(fā)上坐定,丁妍忽然轉過頭看了我一眼。你以后在我的朋友面前要客氣點,丁妍說。
我沒有不客氣呀。我心里想,我也沒有太客氣。
那你中午整那個死樣子干啥?
什么死樣子哪?
你從納納的屁股底下拿起報紙還吹什么吹?你覺得你很幽默嗎?多讓人惡心啊。
我扁了扁嘴,作委屈狀。好在這時候,丁妍的手機響了。她接通了電話,說,你還有臉打電話找納納啊?她現在連交話費的錢都沒有了,今天還從我這里借了五十塊。
我聽不清電話那頭都說了些什么。再說,這又關我什么事呢?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發(fā)現國有企業(yè)的財務管理已經難以滿足市場經濟發(fā)展的需要。因此改革財務管理模式,充分發(fā)揮財務管理的作用顯得尤為重要。
丁妍繼續(xù)對電話里說,你那天還說你老婆過生日你給了她多少多少錢買禮物,怎么一到納納這里就說沒錢了?我最瞧不起你這種男人,沒錢就別他媽泡妞??!然后“啪”地掛斷了。
我聽著丁妍呼呼喘了一會兒粗氣,然后,又把頭轉到我這邊來。我百分之百地清楚她接下來要說的那句話:我就討厭你這種不成熟的男人!是的,丁妍毫不客氣地說:“我就討厭你這種不成熟的男人!”
但這次她一說完,我忽然升起一股壓抑不住的火氣。我“呼”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說我從來就沒向你表白過我有多成熟!說我從來就不認為成熟有他媽的什么好!說我從來就最討厭那種成熟的男人!最后我把手一揮,幾乎是吼了一聲:去他媽的成熟吧!
吼完之后,我覺得有一種久違的痛快。哦,我有多久沒這么痛快過了?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尤其是最后把手一揮:去他媽的成熟吧!真有點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丁妍大概從來沒想到我會發(fā)這么大的火。她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忽然放聲大哭。邊哭邊數落我的不是。不會掙錢。不會討上司喜歡。說話太直腸子。愛吹牛。等等等等。最后還是歸結到兩點:一,我太不成熟;二,我除了會寫點東西之外,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干不了。比如家里的冰箱壞了,我不會修;電視機壞了,我不會修;燃氣灶壞了,我還是不會修。比如她要開這店那店的,都是讓我給攔下了,她只能天天在家呆著,她的青春就這樣毀在了我的手里!
丁妍用她兩只血紅的眼睛瞪著我,那里面,有著無比的幽怨和憤恨。
我知道,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我一個大男人,為什么就什么也不會干?我又憑什么去毀掉別人的青春?這不都是我的錯嗎?想到這里,我忽然笑了。
奇怪的是,當我笑了的時候,丁妍慢慢收起了她的眼淚。她變得閃閃爍爍,一臉驚恐。
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笑得如此猙獰。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納納。
我夢見納納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當然這陌生只是對我而言。我沒有見過那樣的床,我肯定我沒有睡過。月光自窗外照進來,照著納納的臉。這張臉上有著數不清的雀斑,而且有些浮腫。如果把這些斑全部去掉,如果讓這張臉再瘦一些,還是一張可以看得過去的臉。
不一會兒,有人從外面走進屋子。是一個男人。也許是納納的男友。也許不是。那個人站在納納的床前看了一陣子,忽然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脫掉,光著身子從納納的身上跨過去,自床邊的窗口一躍而下。
他在跳下去的時候,伸手抓住了窗紗,“哧啦”一聲,把整個樓上的人都驚醒了。
我一下子坐起來。覺得胸口很悶,悶得快要爆炸了。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我看見丁妍正陷在深深的睡眠之中。她光潔的臉上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了不少的雀斑,而且還有些浮腫。如果把這些斑全部去掉,如果讓這張臉再瘦一些,這是一張完全可以看得過去的臉。讓我吃驚的是,這張臉變得如此陌生;如果不是在同一張床上,我?guī)缀跻呀浾J不出是誰。
我輕手輕腳地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來到客廳。電視上一片雪花,丁妍睡覺前忘了關機,使得客廳籠罩在一種怪異的光輝之中。我去洗手池旁邊照了照鏡子,里面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我沖自己呲了呲牙,只看到一道白森森的閃光。在客廳的掛衣架上,我找到自己的包,摘下來背在肩上。我最后環(huán)視了一遍客廳,輕輕地打開門,倒退著走到門廊里,然后把門輕輕關上。直到此時,我才如釋重負般地吁了一口氣,仿佛一個完成任務的小偷,心情暢快地來到大街上。
當我向著遠方的黑暗走去的時候,并未覺察到有人看見了我。三個月之后,我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的酒館里看見了一份報紙,上面講述了一個失蹤男人的故事。我想從字里行間看出那家的女主人有什么憂傷的表現,但是未果。那里面只記述了她的“失望”和“疲憊”。記者還援引了一位目擊者的話,說那位失蹤男從家里出來后,還在大街上撒了一泡尿,“他竟然像一個小孩子那樣跳了一下,以便使自己尿得更遠……”。當地警方表示,這是最后一位見過這位失蹤者的人?!拌b于這位失蹤者的種種表現”,這位記者總結說,“這顯然不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我把報紙扔掉,站起身,向下一個小鎮(zhèn)走去。
責任編輯⊙育邦